循著小巷回到了自己的住宅，盡管視力下降得厲害，但是走過千百遍的路，總歸還是記得的。
　　進到院子，聞西已經(jīng)迎了上來，一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周子書，一邊抱怨，“人家大人出了宮門就有步輦，你倒好，明明眼睛不好，還要走回來，以前還讓我跟著，現(xiàn)在連門都不讓我出了�！�
　　“你大人就是因為眼睛不好，要趁著還沒完全瞎之前再看看風(fēng)景�！敝茏訒缡窍氲囊彩侨缡钦f的。
　　“何苦呢？”聞西其實什么都知道，眼疾又不是不能治，但是他不想治。
　　“那今日還去上工嗎？”今日下朝比平時晚了點，加上周子書一路慢慢悠悠地走回來，已到了晌午。
　　“用了飯再去吧？畢竟現(xiàn)在還拿著公家的俸祿，總不能真的掛著閑職，那樣會令人詬病的�！弊詮乃奂惨詠�，他與掛閑職別無二致。
　　朝堂自古就有著身體殘疾不能入仕的規(guī)矩，但這入仕后再殘的，也不能一下子棄用了，那樣會寒了天下學(xué)子的心。
　　用過午飯，小憩了一會兒，被一個理不清的夢驚醒，看著窗外沐浴在午后陽光下的桂花樹，有那么一瞬間，仿佛看到了樹上開滿了金黃細(xì)小的桂花，要不是沒有聞到桂花那獨有的甜蜜幽香，周子書都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
　　“大概今年是看不到桂花了�！敝茏訒鹕硖咨下勎饕呀�(jīng)給他準(zhǔn)備好的官服，感慨到。
　　“大人，您這話聽著有些不吉利啊�！甭勎髡娴牟幌矚g現(xiàn)在的周子書，或許是因為眼疾，整個人都有了頹敗感。
　　“嘿，實話往往就是這么不好聽啊，聞西以后你就多替我看看這世上的美好吧，你大人我以后就只能靠耳朵聽，靠鼻子聞，靠身體去觸碰，靠心去感受了�！敝茏訒牧伺奶嫠硪路穆勎�。
　　聞西不再多言，縱使心里已經(jīng)想了很多回懟過去的話，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今日還是不讓我跟著嗎？”聞西雖然知道周子書的答案，但還是想再爭取一下。
　　“你乖乖在家等著你家大人�！敝茏訒缆勎鞯南敕ǎ约阂呀�(jīng)做好的決定又怎能改變。
　　果然眼睛不好后，聽力會變強，行了一段路，周子書就發(fā)現(xiàn)有人一路跟隨，聽著對方的腳步聲，周子書停下來腳步，“陛下您是來監(jiān)視微臣的吧！這又何必呢？”七大隱衛(wèi)有至少三人盯著周子書，又何必親自來呢？
　　“我只是來看看你·”對方盡量放低語氣。
　　“來看看微臣是不是真的快瞎了，還是來看看微臣有沒有收拾好家當(dāng)隨時跑路？”周子書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來人，絲毫沒有在朝堂上面對天子的怯懦。
　　“你一定要這么跟我說話嗎？”對方似乎也有些許怒意，畢竟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了。
　　周子書俯身行禮，不發(fā)一言繼續(xù)朝著禮部走去，絲毫不顧及身后人的反應(yīng)。
　　次日早朝，天子下令，感念周侍郎之前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現(xiàn)因身體原因，特批周侍郎可以居家辦公。
　　得，這下就是奉旨掛閑職了，天子果真是善解民意啊。
　　禮部哪有那么多能居家辦公得差事，周子書難得清閑，有著大把時間去復(fù)盤自己這么多年的謀劃，究竟是虧損得多，還是盈利得多。
　　但究竟從何算起？從二人初識起還是從他高中入仕起呢？
　　周子書胡亂地在紙上打著草圖，草圖越畫越亂，越畫越看不清，腦子里原本快理清的思路也跟著雜亂紛繁起來，到后來草圖變成了紙團，周子書放任亂成粥糊的思緒，安慰自己，“終究他還是達(dá)成所愿不是嗎？”
　　想法如此轉(zhuǎn)變后，大概一切的損失都可以忽略不計吧。
　　午夜夢回之時，周子書又看到了少年時期的自己，在芬香四溢的樹下溫書默讀，耳邊斜插著一枝硬朗綠葉、嬌嫩黃花的桂花小枝，或許是因為這香氣使然，他脫口而出：“遙聞月中桂，我欲蟾宮折�！�
　　這話被另一少年郎聽在耳里，原本周子書以為對方會奚落嘲笑他一番，但對方僅僅回了一句：“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二人相視一笑，后來發(fā)生的便模糊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少年郎離開時說會等著他。
　　高中入殿試時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少年郎，這才知道對方竟是皇子。
　　因達(dá)觀九州的學(xué)識、如鏡透徹的見解周子書被留任禮部，從員外郎做起。自此二人之間往來甚密，周子書也慢慢了解到這位皇子的秉性，心里也有了些許想法。
　　自密令諸君后，周子書發(fā)現(xiàn)滿腔熱血的少年郎，已經(jīng)變得寡言沉默，不知是不甘、還是認(rèn)命。恰巧外邦屢有細(xì)作悄至，周子書便借此機會暗中籌劃一番。
　　盡管事變中周子書落下眼疾，但也讓自己最親近的朋友達(dá)成所愿。
　　但登基后朋友似乎沒有了，只剩下君臣，只剩下了懷疑和猜忌。
　　這是不對的，是從什么時候不對的，是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出了問題？還是立場發(fā)生了變化？或許從一開始他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不對了。
　　果然人不能太貪心，或許他們之間只該做簡單的朋友，或者只能是君臣。
　　所以自此以后，周子書少了一個朋友�？杀M管如此，也不能抹去他們曾經(jīng)是朋友的事實。周子書退縮了，他已經(jīng)不想再去解決麻煩了，他累了�；蛟S他們之間從他成為天子起就不該有任何關(guān)系。
　　任由眼疾惡化，任由被多方勢力打壓，他都坦然面對，當(dāng)沒有什么在乎的人和事了，好像一切都能接受。
　　包括上巳節(jié)當(dāng)今太后賜下的一杯驅(qū)邪避災(zāi)的藥酒，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周子書終是沒能看見今年丹桂飄香。
　　馨桂迎風(fēng)香幾里，孤墳戚戚無人聞。只有聞西替他拔去了枯黃的雜草，給他獻上了一枝盛開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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