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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裂的長風中,我第3013次對著天空禱告。
——
“……下午三時二十分,圣殿圣子艾布納閣下前往萊頓地區(qū)為受傷群眾進行祈禱……神明降世已有三年,至今依然杳無音訊,皇室與圣殿一致稱正在尋找神明的下落?墒鞘迥赀^去,在不明病毒和異種的侵襲之下,面臨絕望的看不到未來的我們有著共同的疑問:
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呢?”
呼啦啦北風灌入的窗口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響,在這艘老舊破爛的飛船上,差點掩蓋住同樣模糊喑啞的電視播報。
在場的幾名初級任務者因為這樣一個問題相繼陷入了沉思,聒噪煩厭的氛圍中,誰都沒有出聲。
近乎被操控般的默契中,疑問浮蕩在胸口,隨著飛船的擺動撞出一個個透風的窟窿。
是……如果真的有神,為什么不出來拯救世人,而讓他們整天都惶惶不可終日,在沒有希望的道路上踩著荊棘和鮮血前進?
“你說,這世界真的有神嗎?”
圓臉女孩可可捧著下巴,問出了口。
她側(cè)臉看我,眼神卻延伸向我身后的窗外,似乎只是她自己的喃喃自語。
又或者是作為一個發(fā)聲者,一個代表,說出深藏在所有人心中的疑因。
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的心中也藏著這樣的問題,在末世降臨的夜晚,在家園失守的黎明,在親友離散的黃昏。
我總是在想,
神明為什么要存在呢?倘若她出現(xiàn),又真能改變這種混亂的情況嗎?
沒有人會知道,皇室也同樣如此。
一向以絕對權(quán)勢主宰帝國的皇室,
從不會讓一個莫須有的神明來給他們希望,或者是,
未來?
神明,還不如只活在過去的傳聞中,
葬在時間的長河里,沙石一樣沉入荒漠,了無痕跡。
除了仍在堅持的圣殿和隱匿的信徒,即便三年前真地出現(xiàn)了神的蹤跡,也只被認做是一場盛大的玩笑。
我將視線放入外面這破碎凋零的世界,
高聳入天的藏綠色樹木三三兩兩地佇立在雜草叢生的紅色平原之中,四處或低矮的灌木和半人高的菌類交錯在一起,看向盡頭又是一片熒光藍色的花海,
詭譎又無規(guī)律的地貌之上全然是各樣形容可怖的非常生物,長著翅的、多出眼的還有畸形到看不出原本形狀的異種們,他們睜著暗紅的眼,或趴伏或蓄勢,窺探著即將到來的獵物。
這已經(jīng)異種突襲的第十五年了。
十五年之前,世界傾覆,無規(guī)律無差別感染的病毒像是毫無征兆侵略的寒潮,將所有可見的生物都打上冰凍的記號。大地天空和海洋,甚至是沙礫機器也不放過,萬物都在時間中腐爛潰敗。
人們癲狂地度過了最初的五年,直至洛曼帝國第十任君主克勞德繼位,聯(lián)合圣殿軍部研究院十年內(nèi)研究出了生存方案,獨屬于異種時代的人類的生存法則才開啟新的篇章。
我們這種初級的任務者就是以在外采集資源和研究樣本作為職業(yè),任務不重,勉強能夠生存,初級團隊一般一個組織組合活動,雖然設(shè)備落后,但是行動人數(shù)多傷亡較少,總體來說還是一份較為安全的工作。
除了高級異種暴起或病毒變異的情況外。
我是兩年前和父母一同來到這里的。
顛沛流離過后就是日復一日的工作,期間受過傷但都無關(guān)生死,生活還算過得去。
但,長時間的“安逸”終究不算好事。
變故在總在安逸中產(chǎn)生。
頭頂遮天蔽日的巨型異種張開嘴發(fā)出凄厲的驚叫,霎時間能震碎人的耳膜。
“是S級異種!”
“怎么可能!信號檢測沒問題的!”
“別管信號了——那里又出現(xiàn)了一只!”
“還有……這里……”
完了。
所有人都在心中下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領(lǐng)航員呆愣著握著手里顯示監(jiān)測正常的儀器,S級異種已經(jīng)距他身后不足一米,他猛地睜大雙眼,發(fā)出撕裂喉嚨的一吼:
“快跑。!”
我驚惶的腳步錯亂無章,一下子被石頭絆倒在地,天旋地轉(zhuǎn)間看見他的儀器“砰”得炸開,揚起了漫天的碎片,極度飆升的變異濃度像是無形的繩子,緊緊勒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驟然減少的氧氣讓我無措且驚懼的心跳動著,
跳動著。
連帶著生的每一秒都跳動在爆裂的風中。
呼吸一次,就像吞下一把刀子,我使勁睜眼看去,
一邊是痛苦的隊友,一邊是掙扎的朋友,還有——
我手肘一松,下顎狠狠磕在地上,卻顧不及尖銳的疼痛,那外側(cè)的飛船上有我的母親!
不行!
不可以!
沖動,涌了上來。
在我鼓起勇氣反抗的那一瞬間,或許只是那一秒,脖頸上的束縛變消失得不留痕跡。
我磕磕絆絆地向著前方唯一的空地沖了過去。
去那邊!去那邊才有機會……
有什么我不明白,只知道要過去,
一定要過去!
像是在做夢,那力量蕩漾的波紋般一陣、一陣,又一陣地漫延向遠處,帶著能夠蕩平一切變異的凈化作用。
與此同時,飛旋起來的石頭雜草狠狠割向我的身體,這疼痛卻不及我使用那股力量的萬分之一,
甚至一絲呻吟都吐不出口,緊緊地積聚在上顎附近。
整個靈魂在撕裂,在長長久久的耳鳴中突如其來有一聲破裂的聲音。
痛,
撕裂我,割破我。
將我的身體分裂,變成拼不起來的殘缺部件。數(shù)不清的裂痕縫隙一道道從身體里生長出來,在痛苦中將意識消滅殆盡。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平息的寂靜聲再次籠罩大地,模糊的世界終于安靜時,
皇室的星艦、軍部的機甲、圣殿的飛船一齊降落,
白色的衣袍劃出圣潔的弧度,我聚不起焦的視線用力追逐著那抹白,明白了當前的情形。
金發(fā)君主審視的視線在燦光下格外清晰,已然單膝跪地的圣子白金色發(fā)絲翩然落地,拿起長刀的軍隊統(tǒng)領(lǐng)面容肅穆,
還有周圍人驚詫萬分的神情。
他們驚惶、崇敬又怨懟地看著我。
那其中還有著隱約的、不約而同暴露著的——
希望。
對了,我就是那個神,
那個三年前橫空降世卻又杳無音訊的——
神明。
——
勒蘭大陸上一直有關(guān)于神明的傳說。
那有著如雪發(fā)絲的悲憫圣人將自身的所有都奉獻給了這片遼闊的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成長出來的人民。
然而那已經(jīng)是兩千年前的事情。
與不計其數(shù)的贊頌篇章相對應的卻是寥寥無幾的神明事跡,似乎是有心人故意虛化神明所做,而將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功績之上。
一千年過后,神明的身影終究被淡化,唯一存世的神長居于圣殿之內(nèi),世人也快要忘記他的存在,而苦難中不再見到的他的身形,都被默認是高高在上的漠視,
就像天空俯視著螻蟻。
自此之后的所有艱難,都只剩下人類自己的踽踽獨行,對神的信仰變成了潛伏心底的懷疑。
至今又是一千年了,即使異種災變,也無人會想要依靠神明來引導他們渡過浩劫,以克勞德為首的人類也以實力證明了就算沒有神明,人們依舊會在歷史的長河中風雨無阻地走下去。
但就是這樣的時刻,神出現(xiàn)了。
我無數(shù)次地想過這個問題,
從三年前成神到今日坐在皇室的宮殿里。
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前不太清楚地映照出我的臉,我仔細地辨認這自己的相貌、神色,想不通為什么神明會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我這樣的存在?
在這種混亂的思緒中,有侍女過來讓我去見洛曼帝國的君主克勞德,我只好站起身,忍著渾身的痛意跟隨她穿過金碧輝煌的殿內(nèi)長廊。
在一側(cè)暗處的落地鏡前,我看見自己的頭發(fā),在不知什么時候已然成了全白,
就像傳說中被推崇的初代神明。
金發(fā)碧眼的君主顯然也有些驚訝,但是這種神色只在他臉上匆匆閃過,之后變成了往日的睥睨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我。
我不喜歡這種像是解剖手術(shù)一樣的眼光,好似他能夠看清我內(nèi)里的無助,從而操縱我的全部,讓我變成這樣一個獨裁者的稱手工具。
洛曼君主克勞德,毫無疑問是洛曼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之一,也是歷史上罕見的擁有絕對掌控欲的執(zhí)政者。
他的我行我素向來和英明睿智同時被人們所津津樂道,在異種時代,這樣的評價顯然帶著積極的色彩。
克勞德抬眸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姿態(tài)足夠散漫,像是在見一個無足輕重的臣民,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三年前根本無人前來的長林大街,剛剛經(jīng)歷身份轉(zhuǎn)變的我在一種奢望中迎接到了來自這位君主的第一次審判:
皇室不需要神明。
即使之前的我也不認為神明有什么作用,但也不可否認地為這種態(tài)度而感到無助。
這之后的三年也如同當初所想,皇室的尋人也許只是應對一部分群眾的消極任務,事實上他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找到神,所有的新聞報道都只是一個拖延時間的借口。
如果神能自己消失或者說一切都只是一場錯誤那再好不過,
至于神明的主動現(xiàn)身并引起轟動,
只會是麻煩。
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麻煩。
我深吸一口氣,緩沖著自己繁雜的推想,國王冷淡而又低沉的聲音正好響起:
“神明大人!
心臟劇烈地跳動了一下,我盡量鎮(zhèn)定地看他,觸及到的是深綠色如同交織海藻般的眼瞳,
“您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引起了轟動,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留在這里,由皇室和圣殿出面,為您解決所有的問題……您也知道,洛曼帝國多年未見神明,為了避免出現(xiàn)一些不必要的情況,也請您安安分分地待在皇宮,不要隨便地動用力量。”
他一口一個“您”字,神色卻絲毫未見恭敬,就連說話也像是上司下達命令,帶著不容置喙的語氣。
我還反應不及,他已經(jīng)站起來,以俯視的角度看我,
“希望您配合!
我有時候真恨自己的遲鈍,因為總在這種時候慢半拍,想說的話漫在嘴邊,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完成了發(fā)號施令。
“陛下!請您注意一下……語氣!
還是坐在右側(cè)的艾布納面色難看地補充了一句,才讓這位君主止步,施恩地再次看過來。
“我可覺得陛下的語氣沒什么不好哦~”
財政大臣奧斯汀笑著開口,他面上的鏡鏈微微晃動,轉(zhuǎn)頭朝著我點頭致意,
“神明大人,希望您體諒一個國家管理者疲累的心情!
只是這一句開脫的話,卻讓金發(fā)群主面色更差,他收斂了輕慢,毫無保留地顯露出對我的不滿來。
“等等,我……有話想說,”我站起來,僵直了雙腿看向他和奧斯汀還有坐在沙發(fā)上不發(fā)一言的元帥蕭鐸,
“我不想在眾人面前暴露身份,有其他需要的我會配合,其次……我想繼續(xù)留在之前的組織當一個初級任務者!
“大人,這不行,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保護您的安全!
這次反倒是艾布納第一個反駁我了。
這位神明的絕對擁護者此時俯下身去,燦金色的眼中全都是懇求。
我知道他的擔憂,但我同樣有我的顧慮。
誰都不敢相信,已經(jīng)誕生三年的神明,在昨天的突然爆發(fā)前根本就不會使用力量,就和她之前一樣,是個平凡至極的只能當初級任務者的普通人。
就算是已經(jīng)使用過一次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損傷的軀體提醒著我,使用力量就像是獻祭,不久后也許就會是隕落。
“這樣確實不太好,畢竟是神明,哪有獨自在外的道理,”奧斯汀淺笑著補充,
“但是您不服從我們的安排,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還沒質(zhì)疑,他卻已經(jīng)設(shè)想了我的反抗,擅自將本不和睦的氣氛拉到了令人窒息的冰點。
沉默持續(xù)。
克勞德臉色微妙,沒認同也沒反對地離開了。
奧斯汀緊隨其后,走之前行了個優(yōu)雅的俯身禮。
艾布納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本來只有兩個結(jié)論,現(xiàn)在卻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無論做什么都像是錯。
昨天留下的傷口更加的痛,連帶著對職責未來的思考都變得不堪忍受,我托著自己白色的發(fā)絲,在獨自一人的房間中再度面臨崩潰。
崩潰越多,傷口就越痛,
讓本就怕痛的我每分每秒都在遭受折磨。
我恍惚想起從前在母親懷抱里撒嬌,一點點割破的手指頭都值得我哭嚎許久,直到她或溫柔或嗔怪地將我哄了又哄,那點疼痛才好像撒上了治愈良藥,一點點在愛中消失。
我冒著虛汗顫抖著拿起通訊器,汗液粘得劃不動屏幕,
在和可可通話中得知了母親平安的消息之后,才撲倒在被子中放肆又壓抑得哭出聲來……
應該是初次見面的談話不太順利,克勞德沒再找過我。
我每天的任務就是跟著艾布納在圣殿里學著祈禱和練習頌歌,圣殿的人是純凈的信徒,對神明的力量一無所知。
他們知道最多的就是我可以像文字描述的那樣為普通人施福,可實際上我也是一竅不通,只好順著那些已經(jīng)翻譯的古籍中尋找一些線索。
傷勢好得很慢,等了半個月我終于回到了組織,
毫無疑問在各個地方都聽到了關(guān)于神明的激烈爭論。
這之中無非就是三種情況,
信服神明的人:神終于出現(xiàn)了,她一定能夠帶領(lǐng)我們沖散異種來襲的陰云!
覺得神明可笑、不值一提的人:神明還不如我們自己有用,我不信她!
和抱著中立態(tài)度、認為神明存不存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人。
但不論他們持何種觀點,為神的力量所震撼的那一瞬間都是失去了語言的。
與之而來的,還有個共同的疑問:
既然神明真有這樣的力量,那她為什么不出現(xiàn)為人們解決困難?
是……不愿意嗎?
這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哪有愿不愿意那么簡單就能說得清楚。
在看見他們因為設(shè)想出這個可能性而失魂落魄丟了歸處一樣的表情時,
我不可抑制地生出悲憐。
對他們,也對我自己。
——
在組織里待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當初爆出的視頻里根本沒有我清晰的臉。
在場的人大多數(shù)暈過去,有些離我太遠,后來營救的人也被皇室警告不得泄露。
我這時才對克勞德生出一點好感。
目前的我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改變?nèi)祟惖拿\,這樣的隱瞞反而更好。
說起來,我其實并沒有討厭他,可能是立場不同,他的厭煩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神明”的這個身份。
對我而言,我恐懼他想要控制我,但目前看來他似乎沒有把我當做鞏固政治等其他方面工具的意思,
我放下了心。
甚至因為我能夠繼續(xù)待在朋友和母親旁邊,我對他的好感日漸增多。
事情總不會像設(shè)想的地方發(fā)展。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陽光正好,我坐在高高的尖塔之上,俯瞰著整個皇宮的建筑和風景。
直到艾布納氣憤地走過來,他幾次想要開口,最后卻只是將我?guī)У搅酥鞯钸叀?br> 這里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典禮。
滿天飄飛的禮帶和鮮花,珍貴的寶石熠熠生輝,連綿不絕的贊美飛舞,還有為那位主角鋪成的華美紅毯,連接著另一頭戴著皇冠的國王和層層大臣。
在撒過鮮花的侍女迎來后,軍裝嚴整的元帥和身著精致禮服的財政大臣擁護著一個女孩緩緩走過紅毯,
她米白色的長發(fā)垂在身后,隨風走動間揚起幾點圣潔的弧度。
我疑惑地看向紅著眼的艾布納,他緊握雙拳,身體向前微微傾斜,以一種即將沖過去的架勢狠狠瞪著那邊。
我實在弄不懂情況,卻又不好問他,有種莫名的預感,只要我一開口,他就能奮不顧身地搗毀掉整個盛況。
還是空中的移動播報給了我回答。
“這是令人激動的時刻,在這一天,我們再次迎來了屬于我們洛曼帝國的神明!是她!平息了災禍!帶來了曙光!她是即將帶領(lǐng)我們走出黑暗的神明!”
“時至今日,我們終于能說出這樣的話:神明眷顧我們!眷顧洛曼人民!”
“神明萬歲!帝國萬歲!”
……
“神明”這兩個字出現(xiàn)了太多次,以至于我都沒反應過來……
這說的不是我。
我愣愣地看向那邊,才意識到:
他們找了別人替代我。
女孩走到君主面前時,又是一次幾乎能飄散在整個天地間的花瓣如鵝毛般紛紛揚揚地傾落下來。
那帶著馨香的柔軟葉片依次拂過我的臉上、肩上和手上。
空白的大腦讓我無力思考,只能靜靜看著那邊,像一個茫然的旁觀者。
我伸手握住一片,在空洞的內(nèi)心中,沒有體會到任何關(guān)于憤怒的情緒。
很奇怪的感覺。
年少時,我不是沒有想過能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人。
活在別人的贊美中,世界的中心以我而定,光芒都應該落在我的肩上。
可末世開始,沉重的現(xiàn)實巨石一般砸下來,幻想被擊碎,理想碾成粉末。
我開始更在意眼前的人和事。
在成神之前,我是個有著各種欲念的平凡人,
現(xiàn)在,也依舊。
我不再想要鮮花,想要掌聲,想要光芒。
愛是我畢生的追求。
責任卻不得已地搶在前頭。
無論今天站在那里的是不是我,我依舊要履行我的職責,
作為一個神的職責。
命運突然地降臨了,毫無征兆,毫無緣由。可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
從三年前的混沌,到第一次的“獻祭”,總算是我的一個進步。
我不去想公不公平,值不值得。
在這樣的時代生活了這么多年,我和所有千千萬萬的人們一樣,明白這些時日的艱難和痛苦。
明白每個奮戰(zhàn)的白天、和迷惘的黑夜。明明第二天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可仍舊看不到希望的形狀。
有限的生命被現(xiàn)實擺布,自由的思想宛若沉灰,再揚不起金石的耀眼。
皇室的方案是生存,而人的生活理所應當追求更高的層次,更好的生活。
現(xiàn)在有一個能讓所有人結(jié)束痛苦、重獲新生的機會,就算是粉身碎骨,傾盡所有,我也會不遺余力,
想到這里,心里總算是被填上了些什么。
這些天的痛苦也算是有了個發(fā)泄口,我努力地攥緊手中的花瓣,帶著失落的艾布納返回了圣殿。
不只是他,圣殿的人都有些一蹶不振,一些歲數(shù)大的長老竟想要在殿上直接反駁皇室,還有想要沖過去和克勞德決戰(zhàn)的。
他們告訴我,這是對我的褻瀆。
摒棄真正的神明,用一個虛假的神明去愚弄大眾,只是這一點就不配讓洛曼王國擁有神明的愛護。
他們白發(fā)蒼蒼,卻又虔誠無比,每一次張口都是聲淚俱下,我從他們的眼中看見更深的對神明的渴望,
甚至是哀求。
那些無從傾訴的日子里是怎樣的煎熬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知曉,而我的出現(xiàn)是失而復得,是神跡重現(xiàn)。
是那些世代相傳的信徒的終生期盼。
我按捺住胸口的不平靜,和想要和他們親近的心情,
只對他們說:我不在乎。
我整天和他們在一起,日以繼夜地學習,鉆研,有長老從家中帶出了先祖的手記,里面很晦澀地記載了神明和信徒的聯(lián)系方式。
那是一種特殊的交流手段,只在神明和忠實的信徒間進行。
為了試驗這個方法,艾布納成了我的第一位“患者”。
日子就這樣每天重復地過去,我在兩個身份之間不斷轉(zhuǎn)換,時常也會有種不真實感,包括著對自己的質(zhì)疑。
但隊友的陪伴還有信徒的崇敬總讓我找回一些真實感。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
你要去看、去聽、去想。
當看見他們的漠然,聽見嘶吼的心聲,想象所有的見過的沒見過的變得同質(zhì)的失去色彩的人,就不再會猶豫了。
我時常默念著,也不去預示自己的未來,一次次的嘗試終于有些成效,我想我已經(jīng)快要懂得如何使用能力。
那是一個傍晚,接天的橙紅霞光傾瀉在恢宏壯闊的宮殿之上,粉白的墻壁之上都是那樣柔軟的光彩。
我走進殿內(nèi),平常安靜的大廳早已坐好了幾個人,看起來已經(jīng)等我很久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個被世人所認識的神明。
她穿著潔白的長袍,鉑金色的長發(fā)被花朵編織起,靜靜垂在耳后。
艾菲爾低垂的眼眸,在我進來時升起了惶恐不安的色彩,她盡力保持姿態(tài)的得體,可不自覺壓下來的神色還是暴露得徹底。
燈光暖和,映在她的身上,光影流動之間,她比我更像一個神明。
一個存在世人想象之中的不沾染塵埃的潔白無瑕的神明。
而我,由于剛出完任務,身上的灰塵泥土連著傷口上的鮮血一道道地刻在灰黑色的作戰(zhàn)服上,在落地鏡前很明顯地看出像是在哪個泥地里滾過,我甚至能感覺到額前雜亂的發(fā)絲,隨著汗水黏在額角。
這樣來接待客人不太好。
我點頭說了句“稍等”,就去里間換衣服。
“你可以不用這樣的!
進門那一刻,奧斯汀說了這句話,說的應該是我出任務的事情。
我頓住,沒有回應他。
在他們看來這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回歸以前的狀態(tài)、回到朋友和親人身邊是讓無助的我唯一能感覺到安全的途徑?赡芤院螅膊粫羞@樣的機會了……
他們是來帶我參加會議。
萊頓地區(qū)的問題已經(jīng)再次惡化。
異種見血一樣瘋狂撲向這片土地,這處靠近帝國邊界、在克勞德在位時期歸順的地區(qū)長年經(jīng)受著異種和病毒的進攻,不僅是神明,連曾經(jīng)的領(lǐng)主也從未照顧過他們,有洛曼皇室的支持,才強撐至今。
終究是強弩之末了。
作為帝國的一部分,皇室不會放棄它,但如今的局面,大概是克勞德并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
需要神的幫助。
我坐在后面的位置,仔細聽著他們對戰(zhàn)況的分析。
“為何不將民眾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區(qū)?”
“這個提議有和他們的族長商量過,”上了年紀的大臣搖搖頭,
“他們不愿意離開世代養(yǎng)育他們的故土。”
“那如果異種再次發(fā)起進攻,他們要帶著所有的族人去死嗎?!”
“……”
良久的沉默,老臣緩緩開口:
“不排除這種可能!
……
所有人……去死……
我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可能,這樣的字眼太過壯烈,只要閉眼就是鋪天蓋地的鮮紅,撞得我不斷心顫。
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克勞德,他神色很冷淡,同樣將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
在其他人都殷切期盼地看向看向“神明”時,
他看向了我。
等我的選擇,他是這樣的意思。
我的選擇……從來只有一種。
我猛地站起身,在艾布納的跟從下無視他人怪異的視線出了殿門。
心緒不平,晚風蕩不盡我的愁慮。
劇烈碰撞的內(nèi)心,我倍受驚恐地設(shè)想萊頓人民的結(jié)局。這樣的可能性,即便再微小我都不能接受。
悲憫敲我的心門,
我無法抗拒。
混亂中分不清這是我原本的情緒,還是在成神以后才有的神性。
但我愿意這樣。
如果他們也愿意的話……
——
第四天我就隨著隊伍抵達了萊頓地區(qū)。
每天的迫切和焦慮在這片土地上化為了平靜和另一種詫異——
萊頓地區(qū)的人們不相信神明。
聽說她的到來之后,
冷眼旁觀的眾人暗自打量了一下艾菲爾,有不少人投去輕視又嘲諷的視線,將她晾在了一邊。
她強自鎮(zhèn)定地站著,抓緊裙邊的手指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不安。
與被簇擁的克勞德相比,她顯得過于孤立和單薄。
這樣的冷遇她本不該承受,是我的問題。
一場典禮將事情變了樣,這太過復雜,我不知道怎么評價,只能暗自地在心里說了句“抱歉”,
讓艾布納前去照應她,在他們交談的時候,我獨自一人走上了這片土地。
斷壁殘垣和殘肢血液混雜,三三兩兩變異的植物沖破土地和房屋,居高臨下地凝視著眾人。
失落、難過、疲倦裝滿每一個萊頓人民的眼中,像是失去了光彩的玻璃珠,被蒙上了一層輕紗,又或者是現(xiàn)實的煙塵。
他們坐著,躺著,無言的外在浮現(xiàn)出倦怠的內(nèi)里,
手里,卻還緊攥著武器。
等待下一次的異種前來,他們就能交待出全部的力氣,
乃至,
生命。
穿過曠野的涼風,吹亂細小的雨絲,一點點的滲透人們的皮膚,將生的炙熱降溫,化作死的冰涼。
我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她有著大大的眼睛,和迷茫的天真,手上是串鈴鐺。
她笑著問我的頭發(fā)為什么會變成白色。
“因為生病!
我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能明顯感受到她說話時搖晃的腦袋,
“我就知道啦,很多人生病的,姐姐你不要害怕哦,媽媽說一定會好的!”
“原來有人生病頭發(fā)會變色欸!”
她的小手握著白色的發(fā)絲,
“姐姐,我給你編頭發(fā)吧!”
“好。”
笨拙的手法不時扯到頭發(fā),我雙手環(huán)抱膝蓋,遠遠眺望前方相依偎在一起的矮房和相依偎在一起的萊頓族人。
“我不相信神明,我只相信我們自己,神明既然沒有出現(xiàn),就不要再出現(xiàn),”
族長巴魯壓著兇戾的眉眼,面上長長的疤痕隨著說話浮動,
“我們不需要她的幫助,就算她出手,也別想得到我們的感激!
“巴魯!
克勞德不悅至極,可年輕的族長已經(jīng)低頭站定,插入泥土中的長刀替他佇立。
所有他身后的族人都是同樣的姿態(tài)。
“偶爾的恩賜不如從來沒有降臨,既然不一定會有下次,那就麻煩神明大人去看看別的地方,我們?nèi)R頓不要您的救助!”
另一名勇士擲地有聲,他們話中都帶著死的決絕,還有支撐著他們生存至今的不屈尊嚴。
光輝的白羽毛沒有落入這片土地,可土地上的人民卻永遠熱愛著孕育他們的土壤。
我不自覺抬頭看過去,卻拉住了頭發(fā),頭皮一痛,小姑娘“呀”了一聲,
“姐姐,你痛不痛啊,還沒有扎好,你不要動哦!”
“……好!
我仍然止不住地看過去,不歡而散的皇室和扎根在地面的萊頓人。
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我微微閉眼,這種顧慮終于擺到明面上,也需要我做出新的決定。
神的存在是否有意義?這個時代真的需要神嗎?
人類既然已經(jīng)獨自走到今天,為什么還要有神呢?
神對于人類,又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我問著自己,如果也像這些人一樣在萊頓長大,真的能對神明的出現(xiàn)坦然接受嗎?
答案是:不能。
郁氣隨著一聲長嘆從胸口吐出,沒有一點緩解,只留下更多的憂郁積壓在心中。
“爸爸說,萊頓人不需要神,我們一直是這樣走過來的,也會這樣走下去!
小姑娘放下頭發(fā),繞到我前面從上到下地看著我,
“我也覺得是這樣,只要有爸爸媽媽在身邊,我什么也不怕!”
“好啦,姐姐,頭發(fā)扎好了!很適合你哦!”
“……”
“……謝謝你!
“不客氣!”
看著她蹦蹦跳跳地走開撲進父母的懷抱,就像一抹光落進了一整片的灰暗,光芒最終會被掩蓋。
我不要這樣。
我想讓她永遠燦爛下去,如同太陽的輝光。
手撐著地面站起來,動動麻痹的雙腿,我盡力追隨著她的身影,
她回頭向我招手,臉上掛著笑意。
神明確實有非人的能力,有拯救的可能性,但擁有這種力量的我明白它是多么的有限。
或許神真的不該存在,
跨越了一千多年出現(xiàn),當我消逝的時候,那些重新拾起希望的人們究竟能不能等來下一位神明的誕生?
還是說,根本就不會再有她的出現(xiàn)了……
我不知道。
無望的希冀一旦生出,只會增加徒勞的憧憬。
正因為我不知道,我才會覺得多做一點都是對他們堅持的不敬。
可我不得不做,
我不能看著他們陷入絕境。
——
軍方派來了很多救援隊伍,我也加入其中和他們共同作戰(zhàn),擊退了幾次襲擊。
一連的勝利使眾人的臉上多了些笑容,繼續(xù)一絲不茍地部署著作戰(zhàn)方案。
我卻在這種時候多了一些不好的預感,那種征兆讓我不斷作嘔,我捂著嘴緊咬牙關(guān),耳邊響起一陣陣的轟鳴。
也許是一刻鐘,那種臟器破裂從喉嚨噴出的感覺才逐漸消失。
我盯著人群中的巴魯,轉(zhuǎn)身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克勞德的親衛(wèi)。
果不其然,在第二天的早晨,迎著曙光的不是未來,
而是潮流一般發(fā)狂變異的異種!
迎面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是避無可避。
所有的部署都已失效,
淋漓的獻血,噴灑著、傾注著,抹在地上,衣服上,族人的臉上和怪物的身上。
越戰(zhàn)越累,直到血跡模糊了視線,望向前方,異種數(shù)量卻沒有分毫減少。
這還是后方戰(zhàn)場的場景。
至于前方的巴魯?shù)热,我已?jīng)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了。
我用力從異種身上抽出帶血的刀刃,恍惚中突然聽到一陣歌聲。
不同于勝利的奏歌,那凄涼悠揚又眷念的歌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地吹響,
我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群白發(fā)雜亂的萊頓老人,沒有遮蔽地站在平地上,
哼著那首久遠的謠曲。
“歸來吧我的孩子
歸來吧我的愛人
故地的風會記住你的名字
盛開的萊頓花朵
搖曳著枝片歡迎
歡迎你的回來
我親愛的萊頓后裔
……”
幾乎是同一時間
男人女人小孩都拼命地沖上去,
“沖。
“為了萊頓。!”
來不及了!
洶涌的異種潮就要撲上來,兩波人像是交錯的沙石,就要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不行!
潛能總是隨著絕境激發(fā),
我踩著虛空一時間踏過了幾百米,
異種的觸手已經(jīng)暴烈地甩向群眾,
我張開雙臂,
在獻祭之余竟然還想起來怎么使用能力才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事情,
讓力量變得柔和,像風像雨,伴著歌聲一同匯入土壤,繼而灌入他們的身體,
每一絲凈化的藤蔓輕輕軟軟地纏繞上去,驅(qū)逐污濁,
回歸本真。
劇烈的耳鳴充斥著兩只耳朵,我盡力睜開雙眼,痛得想要放手,卻被迫張得更開,像是被拉緊了套在手上的繩索,
像是被上了刑架的罪人。
痛,
太痛了,
痛得想立刻去死,想放棄一切不顧一切只投入毀滅的懷抱。
“撕拉”一聲,
什么東西裂開,
只是瞬間,眼前的世界陷入了徹底的黑夜。
……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是萊頓救了我們!”
“我的萊頓,我永遠摯愛的家!”
“萊頓!”
“……”
零零散散的歡呼聲響起,我才逐漸的恢復意識,疼痛依舊,但和之前比倒也算能忍受。
只是想大口呼吸,張開嘴卻是滿口的血液。
我僵硬地摸進口袋,將母親繡的手絹按在了嘴邊,
滿滿的血腥氣之中似乎還有一絲溫柔的清香,像極了她洗過衣服上的香氣。
我感覺到一種安寧。
“叮鈴……叮……叮鈴……”
鈴鐺聲從遠至近,
我側(cè)過臉,不出意外地聽見了小女孩的聲音,
“姐姐,你看到了嗎?我們贏啦!”
“我就知道一定可以贏的!”
“果然人類還是得靠我們自己!”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
我用力露出一個笑容,同樣“望”向了遠處,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
“嗯……我看見了!”
在一片黑暗中,
我也笑著回答她。
——
橙色的天空很是好看,她仔細和我描述著,像是在完成造句的課后習題,在此起彼伏喜極而泣的說話聲里,
我偏偏喜歡她稚嫩的聲音,能讓我正大光明地留戀幼時的情景。
歲月無情,懵懂的時光輕而易舉地逝去,在成長的過程中摻雜了太多“懂事”的愁緒,只慶幸永遠有人在幼時,生命不息,希望永存。
夕陽應該是落幕了,
她的父母過來喊她,那歡喜的語調(diào)讓我很是艷羨。
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問題。
我這是在哪兒,我應該怎么回去?
艾布納不在,倒是有些不習慣。
此時此刻,我才驟然想起失明的恐懼,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我,看向哪里都只是黑色。
這次是視力,下次可能就是聽覺。
我會變得聽不見,說不出話,直至有一天不能動彈,
最終失去意識。
以這樣的姿態(tài)存活,
未免太過……不堪。
我試探性的向前一步,也只是一步,就踩到了石頭上,
失去控制的身體卻被結(jié)實的手臂攔腰截住,額前碰上了那人堅硬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
是克勞德。
他托住我的手肘,硬生生將我整個人都支撐起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
不明白他居然會親自過來接我。
“走——”
“等等!”
粗啞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我剛想回頭卻被克勞德拽向了另一邊。
氣氛有些奇怪。
“你是誰?”
熟悉的聲音應該是在問我。
心下一驚,我反手握緊了克勞德的手腕,向他的身側(cè)躲了躲。
“我認為,你現(xiàn)在更應該關(guān)心萊頓的重建,你的族人正在等你!
奧斯汀像是在提建議。
那個人沒有反駁,憑著直覺我也能感受到他凝重的視線,火光一樣灼熱地聚集在我的皮膚表面。
這種情況沒持續(xù)多久,克勞德直接帶走了我,
“這不是你應該關(guān)心的事情!
帝國君主結(jié)束了對話。
我顛顛撞撞地被他拉走,因為看不見時常踉蹌,握著的手臂被禁錮在他的手中,我這時突然想念起艾布納,和他對比真是太過溫柔。
上了飛船,又是一次全身檢查,我不知道他們對我的身體狀況做出了怎樣的界定,
反倒是聽見奧斯汀說了一句,
“看看她的眼睛!
我下意識循著聲音看過去,有些驚嚇,又有些疑惑。
黑暗之中,這個看似善解人意的臣子走過來給了我解答,
“大人,您的眼睛和睫毛,都變成白色了呢……”
周圍靜默了。
我伸手按上右眼,使勁睜大眼茫然地望他,卻被一只大手直接蓋住了雙眼,
“開始治療吧!
說實話,我對治療結(jié)果不報任何期望,這種損傷根本不是生理上能夠被治愈的。
在失明的那一刻,靈魂上的裂痕再次向外擴張,里面是深不見底的縫隙。
醫(yī)生只讓我好好休息,我在他關(guān)門前聽見了一聲嘆息。
房間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拿出通訊器,戴上耳機,里面循環(huán)播放著白天聽見的歌謠,緩緩沉入夢鄉(xiāng)。
“歸來吧我的孩子
歸來吧我的愛人
故地的風和花朵都在等待
等待著新的生命
……”
我夢見了母親,她坐在窗前織毛線,唱著耳熟能詳?shù)膬焊;我夢見了父親,他揚著魚竿提著桶,炫耀著釣到的大魚;我夢見鎮(zhèn)上賣花的爺爺,他修剪著花枝,說心底的信仰來自對神的尋求……
我夢見山,夢見海,夢見成神之時電閃雷鳴的天空,剎那的光明擊碎了黑暗,威嚴的聲響震徹時空。
在這樣的夢中,我逐漸褪去人的色彩,頭發(fā),眼睛,膚色和血液都變成了至純至凈的白色。
我不能呼喊,不能遠望,不能聽見遠處的放歌,不能感觸生靈的溫度,
我將與人類、與人世間隔離,直至人們淡忘我,忘卻我,最后拋棄我。
將整個生命和所有全都獻祭,為他們尋找新的光明和生的信仰,
我甘之如飴。
我想一直這樣做下去。
有神明的圣殿和皇室軍部研究所的聯(lián)合起了作用,他們依靠我研究出了針對異種的嶄新方案,在過去十年左右,洛曼又迎來了新的曙光。
我配合著他們的實驗,要不就待在圣殿做一些普通的凈化,來延緩部分重感染病人的癥狀。
這不是信徒的特權(quán),我和圣殿商量好了來者不拒。
這種凈化會讓我的“白化”進程加快,但我無法拒絕來這里懇求的每一個人。
電車難題上的一個人和一群人,無論哪一方我都沒辦法放手。
或許這是神的軟弱,
但我慶幸有這種挽留雙方的能力,
如果真有走向盡頭的那天,那也是未來的事情。
有些意外的是,雖然我早就把艾布納當做我在這里的第一個朋友,沒想到第一個向我正式發(fā)出朋友申請的卻是艾菲爾。這個柔軟的堅強的女孩私下里總會很羞澀,她會像圣殿里的信徒一樣看著我,即使我看不見,也能察覺到那種熾熱的視線,讓我的臉皮慢慢升溫,然后發(fā)燙。
她很細心,會向我轉(zhuǎn)述外界的情況。
境地的好轉(zhuǎn)讓人們開始計較細枝末節(jié),已經(jīng)開始有人懷疑皇室是否讓神明參與了救援計劃。
當然也有其他人覺得這只是帝國整個內(nèi)部的合力而無關(guān)神明。
可時間一長,隨著萊頓地區(qū)的沉默,這種反對神明的言論也變得衰弱。
艾菲爾仔細地說著,為我端上了她新研究的橙花花茶,
升騰的霧氣輕拭面龐,我第一次說出我的顧慮。
讓更多的人信神真的好嗎?
萬一神不存在了,會不會因為巨大的差別更加失落呢?
說出以后我又有些后悔。
這句話可能會讓她難過。
“……不會,”她突然抱住我,哽咽卻堅定地說:
“不會的大人!”
“其實您不用做什么,您只要站在那里,在我們能看得見的地方,我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您是信仰!”
信仰?這詞匯太過神圣了。我很惶恐自己能不能承擔得起。
我“看”過去,空氣中卻傳來了另外的腳步聲。
艾菲爾趕緊放開我,小聲地,
“陛下,奧斯汀大人,蕭鐸大人,艾布納閣下……”
原來他們都來了,
是什么時候,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嗎?
心臟跳動加快,呼吸變得亂,看不見的眼睛也眨了幾下,
我懊惱地咬住嘴里的軟肉,心里還在奢望著他們沒能聽見。
可是一陣風吹來,好像艾布納一下子沖了過來,
幾乎是跪在我的腳上,
“大人,有您才有一切!”
這位在外表現(xiàn)得冷淡克制的圣子殿下,在我面前總是有天真無所保留的熱情。
我被嚇了一跳,腿上的重量一輕,是誰把他提溜了起來。
“你壓著大人了。”
這個聲音,似乎是蕭鐸。
“抱歉,大人,我太激動了,不是,我是想說,我們不能沒有您,我們等待得太久了!”
“……沒關(guān)系!
“你的顧慮沒有必要!笨藙诘吕涞穆曇糁杏行﹦e扭。
“其實陛下是想說,您不要想太多,您的安好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事情!
奧斯汀帶笑地說道。
這段時間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緩和,我明白地點頭,示意我并不介意。
摸索著附近的艾菲爾的衣袖,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心。
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
攻克異種病毒有了進展,突襲的次數(shù)也逐日減少,人們的臉上多了笑容,
街上也開始放起歡快的歌曲。
我的“病情”也沒有加重,即使是在天天做凈化的前提下。
唯一的遺憾是我沒辦法去見父母可可和那些隊友,
只能在通訊器上傳達我們許久未見的想念之情。
前進的鐘聲已經(jīng)敲響,洛曼的人民舉行了盛典,在街邊主道揮舞著興奮的肢體,五彩的花瓣漫天飛揚,
不管是名貴的還是路邊摘來的,都飛舞在空中,承載著幸福的魔力。
我站在高高的城墻上,被他們簇擁著去接那芳香的花瓣,
也是那一刻,無數(shù)的光點亮起,
是信仰,
閃閃爍爍,星星點點,
我再次看見世界,
見到我熱愛的人民。
我是寧容,
是現(xiàn)今的唯一一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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