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昭惠八年春天,蘇燁終于決定成親。
北烈王世子娶妻,朱紅長毯鋪十里長階,錦繡燈籠串漫天繁星,百官朝賀萬民獻(xiàn)慶,迎接喜轎的儀仗浩浩蕩蕩站滿官道。
我躬身立在蘇燁身側(cè),嬌俏新娘正邁細(xì)碎腳步踩霞光而來,鑼鼓喧天中他突然側(cè)過頭問我。
“大漠的風(fēng)沙怎么就留住了她。”
沙啞的嗓音強忍著懸而未漏的哽咽,漆黑的眸子映襯不出半點生氣,四月春風(fēng)幾度溫柔拂過大地,竟不曾有一次認(rèn)真來過這個少年心上。
八年時光蹉跎消弭,原來還不夠忘記她。
第一次見她,蘇燁甫滿十五歲。
十五歲的王世子已經(jīng)是江陵城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紈绔子。
北烈王名振寰宇聲威素著,以鐵血手腕執(zhí)掌大燕半壁江山卻獨獨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毫無辦法,我自蘇燁微時便侍奉在他身側(cè),父子倆橫眉冷對的場面見了不計其數(shù),最嚴(yán)重
的一次爭執(zhí)就發(fā)生在那一年。
同父親爭吵后便不再回家,年幼的他已早早學(xué)會一擲千金,大手筆買下都城最負(fù)盛名的青樓,盤根臥踞在美人堆里笙歌美酒風(fēng)花雪月。
我匆匆收拾些貼身用物去照顧他,進(jìn)門恰碰見朝中向來以忠勇耿直著稱的靖楊將軍,倒在云蝶彩袖間醉生夢死,煮水烹茶時隨口與他說起此事,他聽后微微揚起眉頭,漂亮
的丹鳳眼閃過一絲狡潔。
蘇燁憑左手寫了封狂浪草書,打發(fā)門口小童速速送去將軍府,臨了還特地囑咐必親手交付將軍夫人,模樣認(rèn)真的好似遣送了百里加急的軍情。
估摸時間到了,他登上閣樓在夕陽余輝里慵懶的倚著青樓木欄,閑散怡然的等待好戲開場。
欄外車水馬龍次第更換,萬家燈火隨夕陽流逝閃爍出璀璨光芒。
來人不過是個十三歲左右的小姑娘,穿橙紅衫子扎高高羊角辮,驕傲倔犟,拿著劍揣一腔怒火不管不顧的殺了過來,身后跟著的侍女苦苦哀求卻并不能擋下她憤懣的腳步。
蘇燁顯然沒想到沉不住氣的會是一個丫頭,意料之外的事態(tài)使他更加興奮,索性一躍攀在欄桿上將頭探向外,生怕出什么岔子,我急忙伸出手緊緊抱住他懸空的腳,這樣的謹(jǐn)慎帶給他身體被束縛的不適感,而這,正是他最討厭的。
蘇燁沖我齜牙咧嘴的嚷嚷用力掙扎著,許是我們怪異的姿態(tài)吸引了那個姑娘,她停下腳步抬頭看過來,原本怒沖沖的姑娘忽然泄了氣,隔著涌動的人流,望向閣樓上自成一片風(fēng)景的那個人,怔怔出了神。
不可否認(rèn),蘇燁是美的,俊朗的少年著一身煙青水袖華麗錦緞,鴛鴦眉胭脂唇,一雙丹鳳眼沉的似夜空浩瀚,男兒氣概中再摻七分陰柔,張揚魅惑。
十三歲小姑娘不由得看癡了。
好巧不巧,夏天的微風(fēng)攛掇起玉蘭樹上一片花瓣正正蓋在了她巴掌大的小臉上,突如其來的趣事使蘇燁捂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將軍的女兒脾性火爆,哪容的被人取笑,握緊手里提著的劍風(fēng)風(fēng)火火上了閣樓,只是,這把劍此刻對著的人不再是來時想著的那個。
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在眾目睽睽下追著王府橫行霸道的矜貴公子,手里崢亮的劍明晃晃的舉著,卻始終挨不上前面人半分,后來說書人偶然形容起當(dāng)日,用了十個字。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青梅竹馬,大抵是他經(jīng)歷過的歲月中唯一一次沾著幾分贊美的風(fēng)評。
太后娘娘來接世子前,我再沒見過靖楊將軍,反而他的女兒長歌小姐,一日比一日來的殷勤。
蘇燁自幼頑劣不堪,且身份尊貴容不得半分暨越,相仿年紀(jì)的孩子皆遠(yuǎn)遠(yuǎn)躲著不敢靠近,那個從小握慣了刀劍的女孩向他伸出手時,他已經(jīng)一個人孤獨了十五年。
其實蘇燁并不擅長與人交往,明明那樣渴望有人陪伴,卻要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打掉伸過來的小手,撇撇嘴嫌棄的嘟囔她掌心磨起的繭子。
長歌打會走路起就混跡在軍營,舞槍弄棒快馬馳騁,身邊盡是粗枝大葉皮糙肉厚的將士,頭一回面對嬌生慣養(yǎng)粉妝玉砌的小少爺,她掉在身前的手窘迫的不知道該怎樣縮回。
蘇燁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個邪氣十足的笑容,他一反常態(tài)熱情的拉過長歌正欲垂下去的手,眉眼俱是放蕩風(fēng)流,“好歹也是黃花大閨女,爺就給你摸一下!
略顯卑浪的話讓這個小姑娘勃然大怒,抽回手扶上腰間配著的鑲玉短劍就要出鞘,蘇燁未嘗練過武,我也不曾懂得半點招式,但是狡猾的江陵城惡霸從來不會吃半點虧。
他眨巴眨巴眼睛,謙恭認(rèn)錯的態(tài)度就爬上了臉頰,濕漉漉的眼睛大大睜著,一番純真善良的無辜模樣,后來很多不能解決卻又小的無足掛齒的矛盾,長歌只要將手輕輕放在精致的短劍把手上,他都會讓步。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怕,只是需要有個理由為這個姑娘妥協(xié)。
蘇燁領(lǐng)著長歌站在樓里最是迎來送往的廳堂,周遭路柳墻花言笑晏晏,燕環(huán)肥瘦風(fēng)騷嬌媚,他搖開手中水摩骨玉折扇,得意洋洋的指著坊中個個脂粉厚重的女子,側(cè)眼看向長歌,眉眼間刻意的炫耀顯而易見。
“諾,看見了嗎,這些都是本公子的女人。”
順著他的指向,極目羅裙姹紫嫣紅,長歌不懂勾欄風(fēng)塵,亦無興趣,于她而言,蘇燁夸張的顯擺似乎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趣的多。
“有什么大不了!蹦侨,十三歲的小姑娘裝作鄙夷的語氣,她轉(zhuǎn)過身子背對人流,輕輕閉上眼,瞼下微動的眸子仿佛正注視著另一個不同的世界,頓了少傾,悠悠開口。
“從這個方向走,轉(zhuǎn)八個彎,跨三座橋,支一艘小船乘過碧波漣滟的江陵河,我大燕駐軍就扎營在那里。”
“而那里,都是我的將士!
這樣的話從一個還是孩子的姑娘口中說出,大氣凜然中帶了三分天真爛漫。
我訝異這樣的胸懷,然而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此時蘇燁臉上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
世人熟悉的北烈王世子刁鉆古怪玩世不恭,大多見慣了他挑眉勾唇的狡猾笑容,當(dāng)他不自覺收斂起嘻哈表情,側(cè)過頭專注盯著身旁女子長如蝶翼的睫毛怔怔出神時,漆黑的眼眸浩瀚如海。
忽然有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不曾了解過他。
五月,蘇燁離家甫滿半月。
京城人人只當(dāng)是王爺將世子趕了出去,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后說給太后娘娘,憐惜孫兒的老祖宗哭天抹地,在浩浩蕩蕩一群人馬簇?fù)硐录纯虒ち诉^來。
老祖宗到時,蘇燁趴在椅榻上睡的正酣。
匆忙中我俯身下跪,行禮之際特意提高音量,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喚醒世子,睡夢中的他恍若未聞,嘟囔著翻了個身就又沉沉睡去,年邁的華貴婦人瞪著我蹙眉微怒,我會意,再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
她摒退侍從至屋外,由長年伴在身側(cè)的嬤嬤攙扶著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撫摸孫兒發(fā)髻,因為幾近花甲的原因,蒼老的指尖不可抑制的顫抖。
仿佛有所感應(yīng),蘇燁突然伸手準(zhǔn)確無誤的抓住額前擺過的衣袖,迷迷糊糊中有所呢喃。
“什么,燁兒說什么?”
老祖宗沒聽清楚,湊近身子溫柔的低聲詢問,良久未有回音,就在我以為不會有下文的時候,他復(fù)開口,吐字清晰的像是清醒著。
“娘……”
簡單的稱呼,卻讓一生見慣了場面的太后娘娘禁不住渾身震顫,慈愛的笑容剎那間僵硬,唯一還沒來得及被歲月渲染的眼睛莫名黯淡,神情無端變幻,竟是漸轉(zhuǎn)哀痛之色。
霎時,空氣沉重的要把時光凝住。
好在蘇燁適時醒了,才使這場毫無原由的靜默須臾消散。
他一睜開眼看見外祖母,激動的眉飛色舞,坐起身子猛的一頭扎進(jìn)老祖宗懷中,淚眼汪汪地痛訴王爺如何將他拒之門外,說到委屈處,不停央求太后娘娘做主。
聞言,我惶恐的將頭埋進(jìn)襟懷里,暗自算算,打從入住青樓起,王爺已經(jīng)數(shù)次派人過來規(guī)勸世子回府,真正被拒之門外的,是王爺一次次遣過來的使者。
十五歲的少年撒起嬌來賺盡了這個老者的疼愛,她心疼的環(huán)住撲過來的孫兒,連連承諾著定會對王爺嚴(yán)懲不殆。
大燕太后年輕時候蕙質(zhì)蘭心聰明絕頂,而后幾十年的后宮生活把她磨練的愈發(fā)精明,可偏偏面對蘇燁她是糊涂的,對他過度地寵愛容不得她再有獨立的思量,蘇燁無比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打小便懂得如何利用祖母教訓(xùn)父親。
門外忽然響起爭執(zhí)的聲音,接著有個熟悉的嗓音高聲呼喊世子名諱。
長歌。
意識到來人,蘇燁有片刻的慌亂,老祖宗覺得好奇,命侍從將人帶進(jìn)來,橙紅錦緞的衫子眼看就要跨進(jìn)門,電光火石間,蘇燁疾步奔至門口,一掌將十三歲的小姑娘推出門外,重重關(guān)門之前,還不忘惡狠狠的要她滾。
老祖宗不解,他若無其事的解釋,說那個人啊,和父親一樣討厭,所以并不想見。
我豎耳留心門外,起初,還有隱約的啜泣聲,后來真的就沒有聲音了,我想那個姑娘應(yīng)該走了。
蘇燁隱晦的保護(hù)不知道她會不會懂。
王爺在蘇燁回府前已被太后罰入駐軍營地,這樣的結(jié)果讓他格外滿意。
我趁他高興,將方才長歌小姐留在門腳的倆塊竹葉粽子呈上,五五有節(jié),原來執(zhí)意要見世子的原因如此,這番想要同他分享的心意,叫人不由得動容。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蘇燁從我手上拿過粽子,一本正經(jīng)的分析著,而后粗魯?shù)厮洪_外層裹著的竹葉,糯米的香味夾雜在空氣里飄出好遠(yuǎn)。
“靖長歌一定是迷戀上本公子這張臉了。”
他對自己想到的答案很有信心,自我肯定般的點了點頭,無比驕傲,隨即大口咬在粽子上,美味充斥舌尖蓓蕾。
假使粽子不出意外,那么這一天應(yīng)該算的上美好。
只是萬萬沒想到,粽子上薄薄灑了一層巴豆粉,不多不少,剛好不易被發(fā)現(xiàn),也剛夠拉上一整天。
蘇燁臉都綠了,頻繁地進(jìn)茅廁出茅廁,后來索性待在里面不出來,肚子一股一股的絞疼,被折磨的疲憊不堪時,便咬牙切齒的嚷著要報仇。
后來想起那日,無論時光多久遠(yuǎn),總能讓人忍俊不禁。
再次遇見長歌,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后。
我跟在蘇燁身后漫無目的地閑逛,路過朱楨大街,遙遙看見有個姑娘高仰起頭負(fù)手而來,嬌小的身軀隱約透露出幾分英姿颯爽。
蘇燁立馬來了精神,靈巧繞進(jìn)小販身后,以人群做掩護(hù)一點點向前靠近,等長歌反應(yīng)過來,蘇燁已經(jīng)一把抓住她頭頂高高的羊角辮,計謀得逞,他樂的哈哈大笑。
長歌試圖反抗,揮著手想要打蘇燁,而少年略微高出一個頭的身量占了優(yōu)勢,任憑怎么掙扎總是只能夠著他衣服的邊緣。
“小丫頭,不得了,敢給哥哥下藥了。”
蘇燁擰緊眉頭故作生氣,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七分質(zhì)問,還有三分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寵溺。
“本來沒下的!
“你兇我之后才……在門口臨時下的!
長歌停下?lián)]舞的雙手放在身側(cè),自知理虧卻又仍忍不住噘起嘴小聲爭辯幾句,解釋的模樣可愛極了。
“喲呵,這么說還是本公子不對了!碧K燁挑眉,說話時丹鳳眼瞇的狹長。
長歌低下頭絞弄著衣服邊角,不一會兒后復(fù)抬頭,盯著一臂之外的少年擺擺手,認(rèn)真嚴(yán)肅地回答:“沒事,我不和你計較!
這般回話出乎意料,我悄悄打量王世子,他驚訝的瞠目結(jié)舌。
大抵是從未有人如此有趣,蘇燁很快平復(fù)情緒,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
“那哪行,必須賠罪!
言語時松開小姑娘的辮子,順勢拉起衣袖就往和煦小館的方向走,長歌不知其意,擰著不愿意挪動腳步,十五歲的少年瞪大眼睛,氣鼓鼓的命令。
“跟爺走!
我始終記得那個晌后,花開綺麗,老酒醇香,倆個孩子抱著窖藏多年的桂花釀喝的滿面桃紅。
大燕北烈王府尊顯的世子邸下,這樣響亮的名頭讓他尚且短暫的生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有趨炎附勢極盡討好,有畏懼權(quán)貴避而遠(yuǎn)之,緣分很妙,獨獨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姑娘誤打誤撞地走近,又順其自然的留下,不帶任何目的。
她教他武功,出掌踢腳虎虎生風(fēng),槍如銀蛇刀似閃電,他從不認(rèn)真學(xué)這些,卻總會旁敲側(cè)擊的和她說些帶兵之道。
招式越舞越快,兵法越講越難,和煦小館的酒越喝越多。
有人作伴,時光走的飛快。
長歌及篤那年,蘇燁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尋覓良駒,科爾沁草原上的馬匹優(yōu)良,最強壯的一匹正為這個姑娘的壽辰跋山涉水走在遠(yuǎn)道而來的路上。
而變故,也發(fā)生在這一年。
尋常官員家的女兒行及篤之禮,多是簡單擺上幾桌宴席,親戚長輩三五好友做個見證,便是了了,唯有將軍府,因為太后意外駕臨備顯隆重。
早間有傳言稱禮部尚書欲與靖楊將軍結(jié)姻親之好,初初以為只是市井非議當(dāng)不得真,如今靖家小姐剛剛及篤,策奎便迫不及待地搬來太后娘娘坐鎮(zhèn),思其個中深意,方才后知后覺,依著策尚書萬無一失的性格,想必已求了道賜婚懿旨。
天理昭昭,皇恩浩蕩,縱使不情愿也無人敢阻撓。
消息傳入蘇燁耳中,他出奇的平靜,侍童仔細(xì)擺好筆墨紙硯,如往常很多時候一樣伺候他作畫,見慣了興風(fēng)作浪不可一世的江陵城霸王,突如其來的沉穩(wěn)寂靜反而讓我措手不及。
大約過了半柱香時間,他突然停下筆不顧一切的沖了出去,我追出去前窺見他方作的畫,明眸善睞淺笑倩兮,頷首低眉斂襟微垂,原來都是靖長歌。
心下約莫了然。
將軍府,絲竹迥發(fā)賓朋飲樂,太后娘娘坐在高臺上睥睨眾人,策奎一手執(zhí)鳳旨一手伸向長歌小姐,而立之年的男人欲迎娶一個十五歲的姑娘,滿座竟無一人出聲。
大燕北烈王府最驕縱跋扈的王世子就在這個時候到來,俊朗的少年抬腳毫不留情地踢在禮部尚書身上,受不住突然而來的力道,策奎踉蹌著跌出好遠(yuǎn)。
嘩然聲起,全場震驚,連老祖宗也一時摸不著頭腦,我留心長歌,較之之前的僵硬和死沉,她的表情有了細(xì)微的變化,眸光微明,斑駁秋水中緩緩漾開希望的星光。
蘇燁懶洋洋的打個哈欠,仿佛只是好夢醒來后活動筋骨,他邁開腳步一點點靠近那個此刻略顯狼狽的男人,在策奎膽戰(zhàn)心驚的以為會繼續(xù)被打時輕松奪過他手里拿著的懿詔,眾目睽睽下,氣定神閑的撕個粉碎。
長歌著急伸手阻攔,卻沒來得及。
策奎眸光閃爍火一樣光芒,他回身朝太后娘娘所在的方向跪下,以毀壞鳳詔的名目懇求老祖宗定蘇燁罪行。
我沒想到初見時那樣驕傲的姑娘今天會如此干脆痛快的跪下,極盡可能的攬過會帶給世子的罪名,急于維護(hù)的心思昭然若揭。
蘇燁定定的看向身旁的姑娘,沉默不語。
良久,他上前幾步,在離太后不遠(yuǎn)的地方復(fù)跪下,欲言時聲故悲泣,俯身叩首請罪的模樣甚是可憐。
老祖宗揉了揉太陽穴,佯裝生氣的瞪著他,然而饒是如此,也不能掩藏她眉眼間的疼愛之情。
終于,她搖了搖頭,妥協(xié)般道:
“罷了,燁兒撕就撕了吧!
涼夜如水,月明如螢。
蘇燁長身立于紫藤蘿架下,漆黑的衣袍襯著微弱月光融入無邊夜色。
我靜靜站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多年侍奉使我無比了解他的習(xí)慣,但凡有心事,總會對著空無一物的某處發(fā)呆,而這個時候的他,才會表現(xiàn)出常時少有的脆弱。
“喜奴!
不同于以往的一言不發(fā),他忽然喚了我的名字。我正襟微微躬身,側(cè)耳傾聽。
“我什么都不怕!
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能讓蘇燁屈服的事情,畏懼這樣的情緒早在他八歲那年就不復(fù)存在,經(jīng)歷了最黑暗的人性,體會過絕望的憤恨和撕心裂肺的悲傷,生死都無關(guān)緊要,還有什么可以令他恐慌的。
“奴才明白!蔽页雎晳(yīng)著,卻無從安慰。
他徒然低下頭,清冷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越發(fā)寂寞。
“我明明知道想要保護(hù)她應(yīng)該不動聲色才對,可即便我這樣理智,還是無法控制自己!
“怕她進(jìn)入太后的視線,怕她受傷害,更怕她被壞人惦記!
在他低低的述說聲中,我如夢初醒,原來,是有一個能讓蘇燁方寸大亂的人,唯一一個。
次月,科爾沁草原上最剽悍的駿馬奮鬣揚蹄昂首騰躍,終于踏上我大燕國土。
長歌騎上高頭大馬,神氣的像個小將軍,蘇燁不喜歡動物,尤其是兇戾的戰(zhàn)馬,只離得遠(yuǎn)遠(yuǎn)看著,長歌便笑話他這樣膽小,日后怎么承接爵位。
蘇燁不服氣,作勢要衛(wèi)兵收回馬匹,長歌信以為真,著急揮鞭策馬遠(yuǎn)去,遙遙跑出百米,才敢回過頭來。
這一年,這個姑娘不再扎高高的羊角辮,長長的頭發(fā)倌起美麗發(fā)髻,斜斜插一支玉蘭簪。
宣惠末年,世子十八,按律已到冊立王妃的年紀(jì)。
將軍府那一鬧,京都人人都以為邸下心儀的姑娘是靖楊將軍的女兒,當(dāng)然,也包括老祖宗。
太后娘娘賜婚的懿旨昭告天下時,我第一次從蘇燁臉上看見失魂蕩魄束手無策的模樣,他顧不得整理衣裝,喚了馬車就要進(jìn)宮。
出門時恰逢王爺回府,見他行色匆匆問其原由,蘇燁一改方才的低落,露出不可一世的頑劣笑容,痞氣十足的回答,“抗旨!
王爺略有驚訝,大概是沒料到他會拒絕這門親事,然而這門親事已由不得蘇燁做主。
陛下體弱多病,正當(dāng)盛年卻已是行將就木,倘若新君繼位,朝局必將有所動蕩,王爺此時太需要將軍府這樣一個掌握兵權(quán)的親家,自然,他絕不會允許蘇燁進(jìn)宮。
死士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世子身旁,待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錯失了逃離的機會,那是王爺?shù)谝淮伪O(jiān)禁世子,威嚴(yán)凌厲的氣勢容不得任何人求情。
蘇燁被押走前平靜從容,與尋常不鬧個雞飛狗跳不罷休的模樣大相徑庭,他冷漠淡然的看著王爺,忽然自嘲而譏諷般的笑了起來。
“蘇杭,太后活生生勒死我娘的時候我以為你不過是懦弱!
“現(xiàn)在看來,妻子大概只是當(dāng)時你在權(quán)力夾縫中游走時故意舍棄的棋子吧!
萬籟俱寂,只留下他毫無溫度的聲音,而鐵骨錚錚的北烈王,在兒子冰涼的話語里頭一回低下頭,然而這并不能改變結(jié)果,蘇燁依舊被限制了自由。
我在將軍府外整整候了三天,才等到長歌小姐,見是我,她莞爾一笑,恰露出一顆小虎牙,俏皮而美好。
我俯身叩地行跪拜禮,額頭緊緊挨地不敢起身,早就背好的話卡在喉間不知如何開口。
她扶我起身,害羞地從袖口取出一方繡著玉蘭花瓣的絲帕托我?guī)Ыo世子,末尾還用金絲細(xì)心鑲嵌了他的姓,蘇。
燕國年輕男女歷來定情的信物便是絲帕,而玉蘭,讓人無端想起年幼時第一次相見的場景,花瓣輕輕蓋上姑娘的臉龐,少年站在閣樓上笑得支不起腰,倆個孩子在漫天霞光里追打著,而一晃神,往事卻已隔天遠(yuǎn)。
接過那方絲帕,眼淚豪無征兆的涌出,我趕忙跪地繼續(xù)將頭低下,淚水悄無聲息的落進(jìn)塵埃里。
在她第二次欲扶我起身前,我終于鼓起勇氣將那些爛熟于心的話同她只字不漏的背下來。
無非是世子已經(jīng)有了心愛的姑娘,倆個人互作磐石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太后娘娘雖立下了恩旨,生不能同一個衾,但死勢必是要同一個槨的。
聽完我的話,長歌臉上的喜悅一點一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悲切,她的眼中有什么東西忽然暗了,映襯不出半點光亮。
這是蘇燁下的賭,賭將軍女兒的驕傲,驕傲的容不得喜歡的人心里有半點別人的影子,何況喜歡的人那么那么喜歡別人。
長歌小姐從我手中取回繡著玉蘭花的絲帕,倔犟的扯出一個微笑,笑容卻沒有半分笑意,她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掉下來,最終崩潰,她不管不顧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任憑情緒毫無形象的宣泄。
蘇燁的母親是兵部尚書的女兒,他八歲那年,太后娘娘為了替做皇帝的兒子制衡沒做皇帝的兒子,暗中派遣近侍殺害北烈王妃以挑撥王爺和兵尚的關(guān)系。
那一天,王妃興致盎然,竟同小世子在花苑玩起藏貓貓的游戲,我?guī)雷佣悴卦跐饷馨〉臉鋮怖,很久都不見王妃來尋,好奇心的促使下,我撥開小樹枝椏往外看,竟看
見倆個黑衣人將白夌死死套上王妃脖頸,另外一名婦人蒙面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
巨大的驚恐使我不敢沖出去,只能怯懦的抱緊欲往出沖的世子,年幼的他滿眼通紅青筋暴起,透過縫隙死死盯著那一幕,重重咬住我捂在他嘴上的手掌。
那些人將王妃的尸體掛在樹上,偽造成自殺的模樣,八歲的蘇燁站在樹下看著母親最后一刻的模樣,臉色白的嚇人,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問我皇阿奶為什么要殺母妃,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八歲的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那名婦人是貼身服侍太后多年的嬤嬤,而日日都要去花苑散步的王爺,卻偏偏那一日沒去。
自那年起,蘇燁像變了一個人,桀驁不馴氣煙熏天,其實他并非這樣一個人,多年來稂不稂莠不莠,不過是因為心里藏著的那份恨意。
長歌那么好的姑娘,可他卻不敢將她拉入自己骯臟不堪的家庭,喜歡很容易,難得的是克制,他只想她好好活在這個世界。
宣惠帝在這個秋天薨然辭世,太子繼位,改年號昭惠,八王輔政,其中以北烈王爺為首,靖楊將軍次之,與此同時,蠻夷犯境,十六歲的長歌承過父親的位置,嬴弱的身軀跨上馬背,帶領(lǐng)士兵遠(yuǎn)赴邊界,離開那天,世子仍然被死士牢牢看住,城樓下軍隊跟著她幾番徘徊,副將催了又催,終于到了不得不動身的時候。
披著星辰,流著眼淚,這個少女狼狽的逃向邊界,懷中揣了很久的手絹和賜婚詔書散在風(fēng)里,天涯海角四海為家,夜黑的駭人,可是她的心空的更可怕。
我同蘇燁回稟起這些,他登上高樓,眺望遙遠(yuǎn)的邊關(guān)方向,大風(fēng)穿過,刺的皮膚火辣辣的疼。
分別的日子如此難熬,思念發(fā)酵,在每一個睡不著的夜晚,醒不來的夢里。
昭惠三年,長歌將軍重傷的消息傳回京都,蘇燁一夜白了頭發(fā)。
爾后,他開始收攬門客培養(yǎng)政友,憑著城府與計謀不露痕跡的周旋在朝野,二十一歲的他對權(quán)力表現(xiàn)出超乎一切的欲望。
如果恨讓他墮落,那么愛一定使他激進(jìn),足足倆年的時間,他架空了王爺?shù)谋鴻?quán),并以此為基礎(chǔ)將自己的勢力滲透進(jìn)朝廷各個地方。
他努力制約太后一族,變得強大不可撼動,為的不過是等那個姑娘回來的時候,有能力保護(hù)她不受任何傷害,而不是同十幾歲一樣,毫無選擇的只能把她往外推。
這個世界哪里都是危險,那么不如留她在身邊。
昭惠八年,邊疆平定,大軍凱旋,其中卻并沒有他的姑娘。
蘇燁瘋了一樣的跑去靖楊將軍府,得到的答案是長歌小姐愛上了大漠驍勇的牧民,倆人已解纓結(jié)發(fā)行執(zhí)手之禮。
長久的等待換來巨大的失望,他閉上雙瞼,任憑眼淚滂沱而下。
蘇燁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等的那個姑娘,早已死在昭惠三年那場重傷中。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