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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慶祥戲班給人砸了。
不知道是誰干的,也沒人在意是誰干的。欺人劫貨這種事早就稀松平常,不夠亂,又怎么能稱作亂世。
人有九流三教。
戲子,就是下九流。
林在棠自己也這樣想。
班主一大早就去局子報案,到傍晚才灰頭土臉地回來,一聲不吭坐土沿上抽了三袋煙。
林在棠見他八成吃了癟,心里偷著樂。
他親眼見著人來砸的,鴻瑞班的班主扛著榔頭木棍,帶著人把臺子砸得稀爛。林在棠躲在幕后,沒有出聲。
因為他不喜歡唱戲。
十幾歲才被賣來戲班,唱腔身段和人家打小練的壓根沒法比。
但架不住臉好看。
一身行頭上臺,口還沒開,眼風就拋了出去,底下起哄,捧角的人也多了。一來二去,竟成了城里的名角兒。
不會唱戲的成了名角兒,真真是個笑話。
林在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無商不奸,亂世中更甚。
可偏偏老奸巨猾的富商林傳海,試槍時把自己打死了。
也不知是槍炮無眼還是正好長了眼。
人人拍手稱快。
墻倒眾人推,這墻建得越高,身后的陰影也更多些。
林在棠當晚就被賣進了戲班。
從林家大少爺?shù)叫〉┝衷谔,只用打一頓餓三天。
戲臺上練完,臺下還得練。
畢竟林少爺?shù)拿^在那兒,總歸有人要來嘗個鮮。
掀開衣服,身上沒一處好肉。舊疤新痕累累交錯,有的還滲著血。
客人嫌惡心,系上褲帶又走了。
林在棠又遭了頓打。
好在他向來認命。
當少爺,他就認少爺?shù)拿;做戲子,他就認戲子的命。
他將人的尊嚴骨氣拋了個精光。不敢死,也只能茍且偷生。
他學著唱戲練功,侑酒陪笑,竟也給他混出了名堂。
雖然捧角的人里多半是看林少爺笑話的。
不可一世者最后奴顏婢膝,誰都樂意看。
但活得再卑微,起碼也是活著。
他就這樣活了八年。
直到城外炮火轟鳴,城中揚起了陌生的旗幟。
被拘在這小小的戲班里,也知道外面變了天。
班主家當還沒收拾好,戲院來人了,指名要林在棠,唱壓軸。
林在棠又被推上了戲臺。
他不認得底下坐了哪些大人物,只覺得今日脂粉油彩格外甜膩些。
一曲唱罷,臺下寂靜無聲。
許是今日的老板不好伺候。
林在棠這樣想。
回到后臺,妝還掛在臉上,門咯吱一響,沖進一個人猛地抱住他。
林在棠一怔,這老板果真不同凡響,竄進后臺還是頭一回。
那人只緊緊摟著他,口中含糊:“云生……”
林在棠的心跳幾乎止住。
八年沒人這么喊過他了。
看來今日脂粉真是太膩,人都迷糊了。
韓東隅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掉眼淚,沾了一手油彩:“我?guī)阕,帶你回家!?br> 林在棠眼睛一亮,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黑夜終于不再沒有盡頭。
他覺得嗓子眼堵得慌,說不出話來。
他太開心了。
但到底事與愿違。
班主張口就是高價,死咬著他這棵搖錢樹不放。
韓東隅只得暫且包下他。
閑暇之余,他常接林在棠去家里坐坐。
他還記得林在棠愛吃哪樣點心,茶要涼的,菜不要蔥花。
林在棠自己都忘了。
他拉過林在棠的手,塞給他一支海棠花,“幼時你我執(zhí)手栽下,如今竟避過戰(zhàn)火,花團錦簇。當真是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
林在棠聽了想笑。
早就變了。八年前就變了。
韓東隅卻搖頭,將海棠輕輕別在他的耳后,一如昔年同窗,在先生背過身時偷偷相勾的手指;也似少不經(jīng)事時,對著海棠樹許下的海誓山盟。
林云生也好,林在棠也罷。
只要是你。
林在棠張了張嘴,又啞口無言。
韓東隅摟住他,嗅到了發(fā)絲間淡淡的花香。
“若我當年沒有留洋……”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包含了過去的太多沉重。
林在棠鼻子一酸,伸手環(huán)住他的背,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的一點微光,渺小卻炙熱。
情到深處,殘酷的歲月也變得溫柔起來。
某日家中忽然有客到訪,還帶來一口沉重的木箱。
箱中層層軟布包裹著的,是一架攝像機。
浮動的灰塵帶著朽木的沉沉死氣,勾起了林在棠早已腐爛在記憶里的童年。
父母在世時,他也曾賴在母親的懷抱里,動來動去不肯好好拍一張全家福。
如今那張照片也許早就和父母的遺骸一般,不知道爛在了哪個角落。
林在棠想走,卻被韓東隅按住,硬是擠在他身側(cè)照了張合影。
他說,國外的洋人很時興這個,叫做結婚照。
照片中的林在棠要笑不笑,樣子比哭還難看。
韓東隅珍而重之的用鋼筆在背后輕輕標注上日期,掛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
沒有賓客,沒有宴席,也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賀喜。
但他們結婚了。
日子久了,閑話不脛而走。
林在棠被一個狗漢奸給包/養(yǎng)了。
戲唱到一半,雞蛋菜葉不要錢似的往臺上砸。
林在棠滿身狼藉,被人指著鼻子罵:
“漢奸的床也要去扒,你還有沒有廉恥?!”
“姓韓的就是日本人派給汪偽的走狗,這種人你也上趕著,真是下/賤!”
“不要臉。
林在棠呆住了。
他不信。
但事實總是這樣冰冷又殘酷。
廚房的玻璃很清晰,清晰得讓林在棠脊背發(fā)涼。
那個窄臉黃皮的日本人,笑著對韓東隅說了句日本話:“蒼鷹を知っていまか!
韓東隅恭敬地搖頭,眼神無波。
瘦黃皮滿意地拍了拍韓東隅的肩頭,臨走前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
林在棠手一抖,茶水灑了出來。
他厭惡那個人的笑容。
更厭惡韓東隅對他的趨承逢迎。
林在棠慢慢變得不愿出門。
那些真真假假的恥笑謾罵將他本就低到污泥里的脊背壓得更低。
他還是信了。
在他悄悄溜進了那間被禁止進入的書房之后。
夾雜著日文的各種情報,還有之前城內(nèi)軍備的詳細部署。
他不懂日文,但他也知道死了好多人。
死了好多中國人。
臨走前他沒忘記把東西歸位,也沒忘記悄悄擦掉眼角的淚水。
韓東隅同他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
他說礙于工作。
林在棠問他在做什么,那邊卻沉默了。
林在棠識趣的沒有再問。
一天夜里,韓東隅突然闖進來。
他說城里要出大事,我們可以乘亂逃走。
林在棠看向窗外,城南上空冒出滾滾濃煙。
他撲上去抱住韓東隅,欣喜終于能夠逃脫這個牢籠。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韓東隅緊緊抱著他:“往后我們不再分開!
突然他動作一滯。
林在棠問他怎么了,他搖搖頭,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
林在棠也笑了。
城南火光沖天,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門。
槍鳴聲響亮清脆,驚醒了沉寂的夜色。
韓東隅搖晃幾下倒在地上。
林在棠不敢看他。
屋外逐漸躁動起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海棠依舊否?
林在棠閉上眼。
他也不知道,只希望那張照片,不要再爛在泥里。
伴隨著輸液的點滴聲,男人從容走進病房,對著床上的人點了個頭。
“一切都很順利,蒼鷹那邊已經(jīng)和組織取得聯(lián)系,很快就能收網(wǎng)。多虧了這聲槍響爭取時間,否則那晚清查,蒼鷹和你都得被拔出來。”
沉默良久,他問道:“明天我會再來看你,韓同志有什么需要的?”
“給我?guī)б恢ШL幕ò,”那人說,“亡妻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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