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冀州到西岐，數(shù)不清多少日子的披星戴月，最終都化作一片雪花。
　　雪花輕盈，落在雪龍駒長長的眼睫上，平添了幾分厚重；而后便是旭日東升，雪霽云銷。
　　冀州苦寒，山遙路遠(yuǎn)，一路下來，輾轉(zhuǎn)多地，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少年月。

　　“這些奴隸是從冀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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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伯侯仁厚，沒有過多為難，只讓奴隸中的男子參加了西岐的麥種之行，女子則贈予了太姒夫人，任她處理安置。

　　“母親，今年的麥子長得很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伯邑考。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越如玉，沉沉若流水。
　　我實在好奇，屏住呼吸用眼角余光想偷看一眼，卻失手將斟滿的酒杯打翻，一時間惶恐至極，跪倒在地。

　　炮烙，還是鞭笞？
　　想象中的處罰卻遲遲沒有降臨。
　　“想是我乍然出現(xiàn)，嚇著了母親身邊的侍女，兒子莽撞�！蹦锹曇舻闹魅藚s好似并不著惱，甚至帶點笑意。
　　少主同太姒夫人皆是寬厚之人，風(fēng)波過去便讓我撤下酒盞侍立一旁。
　　眼觀鼻鼻觀心，我低頭侍候著，只在伯邑考離開時才看見他衣袍的匆匆一角：
　　澄黃的外袍上沾了些濕潤新鮮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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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岐，空氣里都時常彌漫著麥香。春日里的麥苗清甜，秋日里的麥穗沉淀芬芳。
　　春收秋種，日月綿長。
　　西岐善耕，兼之西伯侯精通卦卜之術(shù)，常測算晴雨風(fēng)雪以利農(nóng)事，并其長子伯邑考也常在麥田與農(nóng)人同作。
　　太姒夫人的桌上常常擺著些麥子，有時是麥種，有時則是成熟的穗子。夫人聰慧善理事，西伯侯和少主很多時候也會來請教她的意見。

　　某年冬日黃昏，我?guī)е蛉硕诘暮衩珰秩ニ屯僦骶犹帯?br>　　皚皚風(fēng)雪下，他獨(dú)立雪中，身邊未帶一人，身旁是院中辟出專門種麥的田地。雪落簌簌，他伸手接了幾瓣雪，似乎在欣賞滿天雪景；而后捻起一把麥穗，在手掌間輕輕揉搓，風(fēng)吹走了麥皮，留下青青的麥粒。

　　“吱呀”一聲，是我不慎踩到了雪里干枯的樹枝。我有些歉然，正欲奉上毛氈離去之時，卻被眼前人善意打趣：
　　“阿姜，這次你倒是嚇著我了�！�
　　我有些訝異于伯邑考對我還有印象，下一秒他便把揉搓去了皮的幾粒麥放在我掌心，“嘗嘗看，今年的麥滋味香甜，收成的時候一定不會差�！�
　　說罷接過我懷中的毛氈，囑咐幾句讓我也早點回去，不要貪了雪景受了風(fēng)寒，又一頭栽進(jìn)麥地里去。
　　“等到發(fā)兒回來時，也能嘗嘗家鄉(xiāng)的麥子�！�
　　風(fēng)雪不停，他也自言自語，忙碌不停。
　　風(fēng)雪未歸人。這不是我第一次聽見姬發(f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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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年，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熟悉西岐的氣候，那始終溫暖燦爛的日頭，綿延不絕的麥田，城里的百姓安居樂業(yè)。日子過得平靜而又充實。
　　“聽聞商王觸犯天譴，四大伯侯前幾月入朝，遲遲未歸�！�
　　“朝歌最近怕是不太平�！�
　　城中百姓聚集，熙熙攘攘，嘰嘰喳喳討論著這幾月余發(fā)生的變故。
　　“只怕天下也不會太平了�！笔铺祗@，亂雷滾石，人群中驟然開了一條路，卻是一鬢發(fā)斑白的垂髯老人。
　　他說自己自朝歌而來。

　　西伯侯入朝未歸，另一子姬發(fā)常年在朝為質(zhì)，西岐的主心骨只剩下太姒夫人和伯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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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想好了嗎？”
　　“先生勿憂，伯邑考此去，已有萬全之策�！�
　　風(fēng)吹麥浪，新茬換舊茬。
　　身姿挺拔的少年抱拳躬身，老人只捻須嘆息。二人不再言語。
　　彼時我并不知曉伯邑考的萬全之策是什么。但世子向來智計無雙，或許我并不需要太過擔(dān)心。
　　我手腳粗笨，某一次誤碎玉件時，曾急得想要以死謝罪。伯邑考調(diào)了他屋中的玉飾幫我化險為夷。
　　“方法總比困難多，人活一世，總要盡力而活�！�
　　我相信他，方法總比困難多。

　　最后一次見到伯邑考，是在城關(guān)處。他一人駕著兩匹雪龍駒將要離城。我知道他要去哪里，全城的百姓都知道。
　　伯邑考要去看望他的弟弟姬發(fā)。
　　西岐有二子，一子留，一子質(zhì)。
　　西岐的百姓無數(shù)次見到伯邑考攜兩匹通體雪白的馬兒往返西岐朝歌。
　　都說老馬識途，雪龍駒又是頂頂聰明的馬兒，就算蒙上了眼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看著伯邑考和城門口那幾個做餅的百姓寒暄：
　　“等二少主回來，少主記得帶他到我這兒來吃餅啊—”
　　“不會忘的�！�
　　“我的餅也給少主們留著呢，用的都是最好的麥子�！�
　　“你這說的，咱們西岐的麥子哪兒有不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對話，一切如常的場景。不知為何，我心里總有些惴惴不安。
　　雪龍駒還在吃草，踢踏著步子，再用臉上的毛毛貼貼他的主人。我看見伯邑考俯身上前，臉上有一瞬間悲憫神色，摸了摸雪龍駒的毛毛。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也是這一秒的情狀讓我下定了決心。
　　每次少主駕雪龍駒出門的時候，我都會偷偷地在后頭跟一段路。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雪龍駒最開始的那段路行得很慢，甚至還會停下來吃幾口草再慢騰騰前行�？翱暗轿夷芨淖钸h(yuǎn)距離，便是它們風(fēng)雷疾馳的地方了。
　　現(xiàn)在雪龍駒還在吃草，看我不再偷摸躲藏，倒也并不驚奇。伯邑考已經(jīng)同城門口的幾位道過別，他站在那里，只是看著我，并不說話。
　　我想必是想說些什么，我想必是得說些什么，我，我想必——
　　慢慢騰騰地，我伸出了背在后頭的左手，訕訕向前幾步，獻(xiàn)上——
　　獻(xiàn)給他。
　　伯邑考站在陽光里，像尊玉石巋然不動，只流露出一點歡喜，悵然，和悲憫。
　　我和雪龍駒一樣讀不懂他的表情。

　　我獻(xiàn)上的，是一束白蝴蝶一樣的姜花。
　　純白顏色，配他的雪龍駒，也正好配他。

　　但他并沒有收下我的姜花。
　　他仍然在笑著，把那簇花推還給我，搖了搖頭。
　　就在我滿心失落的時候，耳邊卻響起了雪龍駒“咴咴”的叫聲。
　　伯邑考沒有接受我的花，但他給了我一個擁抱。
　　他說：阿姜，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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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姜花，雪龍駒。
　　臉上蒸騰出熱氣，我第一次在陽光下送別了少主和雪龍駒。
　　等他回來，我想向太姒夫人求個機(jī)會，也能和人群一起去迎接少主，或許這次也能看到二少主…
　　………

　　那姜姓老人說得沒錯，豈止朝歌大亂，天譴蔓延天下。瘟疫，災(zāi)害，歉收，我們西岐今年的收成也不容樂觀。
　　又是幾個月過去，西岐迎回了二少主姬發(fā)，等回了傷痕累累的西伯侯姬昌。
　　姬發(fā)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意識，趴在雪龍駒上不知生死；西伯侯歸來之時形神俱散，一副枯槁敗相，懷里緊緊揣著一個盒子。
　　兩匹雪龍駒，都回來了。
　　兩匹雪龍駒，都回來了？

　　“西岐有二子，一子去又返，一子永不還。”
　　西岐城里最近傳開了一句卦語，人心惶惶，我心也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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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終聽聞伯邑考的死訊，是在姜子牙第三次拜訪求見姬發(fā)的那天雨夜里。
　　“只有心懷天下的仁義之人才配為天下共主！”
　　“封神榜必須在你手上�！�
　　“可是你哥哥他已經(jīng)死在了朝歌—”

　　酒盞跌落，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笑著為我解圍。
　　姜子牙推門匆匆離去。
　　我蹲在門口，收拾一地的酒漬污跡，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抖到拾不起破碎的酒杯，反倒扎傷了自己。
　　風(fēng)雨欲來，大門洞開。
　　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的二少主只著單衣，一步一步走進(jìn)雨幕里，他擁有一副肖似伯邑考的面孔，細(xì)看卻大不相同。
　　伯邑考像玉石，玉韞珠藏，輕易不可使人探知鋒芒；姬發(fā)是弦上箭，本該蓄勢待發(fā)，此時此刻，卻好像下一秒就會弦斷弓折。
　　受了傷的年輕猛獸一樣，撫摸著一只篪，眼淚噼噼啪啪落下，看到我蹲在門口猛然一驚，上前幾步欲扶起我，“你，你…沒事吧？”
　　這實在不是什么歡樂的相見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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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他手里的篪，想了片刻，擦擦眼淚又遞出去一只塤。
　　不是什么精制定做的塤，是我自己做的塤。
　　伯邑考善吹篪，這些年來一直想為姬發(fā)尋一只合適的塤。我瞧他總是行色匆匆，始終無法定下最終選擇，便向民間教吹塤的師傅虛心求教，從樂器制作，到吹奏之法，倒也給我學(xué)了個七七八八。
　　我朝姬發(fā)遞出手里的塤。

　　原本落淚不止的少年突然有些慌亂，他指指我手里的樂器，搖搖頭：“我不會…”
　　我輕輕“啊”了一聲，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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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有篪聲響起。
　　而后是我相和的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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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西岐的侍女，我完完全全，不配吹塤，不配同他的弟弟姬發(fā)搭話，更不配坐在這里；但這場大雨里，我至少可以和他的弟弟，一起乘著塤篪之樂，想念他。
　　“我并不想做什么天下共主，我只是想當(dāng)大英雄，身邊有父親，有哥哥，有殷郊…”
　　伯邑考，你的萬全之策里，終究還是沒有考慮自己。
　　“如果我是哥哥，你是不是就能平安回到西岐…”少年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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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岐需要勇士，天下需要共主，百姓需要英雄。
　　姬發(fā)還是以大家不可想象的速度成長了起來。

　　一日，姜子牙同太姒夫人與姬發(fā)三人共商伐商之策。對話時有“鞏固”，“后方”，“穩(wěn)定”等字眼出現(xiàn)。
　　最后還是太姒夫人一錘定音：
　　“姜子牙，我并非不信任你，但是姬姜同伐商，為了我們同氣連枝，最可行的關(guān)系就是姻親。”
　　“可我并沒有子女…”姜子牙和姬發(fā)都有些猶豫。
　　太姒夫人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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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氛沉默良久，姜子牙似是想到了什么，朝我的方向勾勾手：
　　“我姓姜，你既喚作阿姜，便做了我的俗世女兒吧�！�
　　太姒夫人不答話。連并姬發(fā)也皺起了眉頭，擔(dān)心地朝我張望。
　　從冀州到西岐，從冰天雪地到麥穗垂垂。他和他的雪龍駒，未送出的姜花。
　　他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擁抱。
　　在我的意識回籠之前，身體已然為我做出了回應(yīng)。
　　“阿姜愿意�！�
　　太姒夫人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阿姜，斗膽為自己乞一個名字�！苯友廊耘f摸著他的花白胡須，看破不說破的樣子。
　　“你要喚作什么？”太姒夫人終于開口。
　　我慢慢抬起頭來看她。太姒夫人已是生育過的婦人，伯邑考與姬發(fā)也都長成了翩翩少年。但她秋瞳剪水，臉如明月，仍然智慧，端莊，慈愛，而又嚴(yán)厲。
　　“邑姜�！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粑⑽㈩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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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姒夫人愣住了，姜子牙看看我，似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一言不發(fā)。
　　反應(yīng)最快的倒是姬發(fā)。
　　他先是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眼中慢慢蓄滿了淚水，終于反身跪下，嘴唇也在顫抖著，勉力支撐著才讓自己沒落下淚來：
　　“姬發(fā)，愿收繼兄長伯邑考未亡人，邑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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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發(fā)和我到底跪了多久，我并不清楚。只是門外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我知道自己的選擇會被多少人在私底下唾罵不恥，也明白姬發(fā)已然知曉我的心意。他是至純至善之人，同伯邑考一樣，也有一顆悲憫之心，是以頂住眾多壓力全了這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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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邑姜，是伯邑考的未亡妻。
　　“人活一世，總要盡力而活�！�
　　自此，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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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記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
　　孔子曰：…有婦人焉，九人而已。
　　邑姜，姜尚女，原伯邑考妻，后收繼為武王王后。
　　王后邑姜，第十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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