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來就帶一身的病。

　　多少名醫(yī)蹭過她閨房的門檻，可留下的藥方子大同小異，都是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的補藥。偏偏她天生嗜酒如命，女孩子人家卻幾乎到了無酒不歡的地步。不過說也奇怪，她發(fā)病的時候似乎只有喝酒才能緩和病痛，于是她父親特地為她建了一個地下酒窖，藏遍天下名酒。酒香和藥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漂洗過她薄碎模糊的回憶，她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將要背著藥盅和酒壇過一輩子的事實。

　　那天她氣色好轉(zhuǎn)，剛好是三月上巳。人們在這天會到曲折的河流旁聚會，用杯盛酒隨水而流，流到誰面前，誰就把杯中的酒喝下，此謂“曲水流觴”。她瞞著家人來到居處附近的小水渠旁，流觴會剛剛開始。

　　她喝到第七杯酒時已覺不妥，喝到第十一杯時病痛突如其來發(fā)作得排山倒海，她幾乎暈倒。這是一個少年白皙的手探到她額上，又將她攬過來，她神志不清地靠在那少年肩上，依稀看見他清秀的眉眼。旁人起哄中他替她將流到面前的女兒紅一杯一杯喝下，他喝完第十五杯的時候她笑著睡了過去，靠在那少年的肩上。

　　那天是她十五歲生辰。

　　醒來時已是兩天之后，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少年眉目如畫的清秀容顏。她不知道他怎么會精通醫(yī)術(sh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樣的身世背景，但那天她執(zhí)坳地要求他留下來，不顧家人的反對和他的沉默，她任性得不可理喻，那天開始他在她家里住下，并負責她的起居療理。

　　后來她的身體終于有了起色，雖然依舊孱弱，但發(fā)病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這時皇宮里傳來了消息，皇上欽點她入宮為妃。

　　入宮那天他抱著她，把頭埋在她肩上一句話也沒說，直到宮里的人來催促，他才抬頭放手，沉默地轉(zhuǎn)身離開，她看見他的雙眼紅得快要出血一樣——

　　她怎么能夠，怎么能夠奢望他留下？她這副病弱的身子，怎么配得上日漸茁壯的他？他是遨游蒼穹的鷹，那一年她的任性阻斷了他所有高飛的可能，她怎么忍心讓他為了她折斷豐盈的羽翼？

　　輕啟的朱唇終于沒有出聲挽留。

　　三天后她被冊封為貴妃，而他竟成了大內(nèi)太醫(yī)院最年輕的太醫(yī)�；噬蠎z她體弱，對她恩寵有加，嚴密的保護把包括皇后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嫉妒和加害隔絕開來。他依然每天為她治病，宮里琳瑯滿目的靈丹妙藥源源不斷地送往她的寢宮，血色一天一天回到她蒼白的臉上。

　　三年后她的病終于根治，他親眼看著她喝下最后一碗藥，叮囑她以后少動心肺，不可將事情抑郁于心。那晚，他向皇上請辭離去。

　　后來她輾轉(zhuǎn)打聽到，他已經(jīng)成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醫(yī)，很多待字閨中的少女傾心于年少盛名的他，而他早已揚言終身不娶。

　　她依舊在皇上的恩寵下過著閑適日子，直到某一天忽然聽說，他為了救一個參加流觴會落水的少女而被突然變得湍急的河流沖走，從此再無音訊。那天剛好是三月上巳，她使退了所有婢仆，獨自坐在寢宮后園的溪流旁，喝宮中上等的女兒紅，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喝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不曾流淚。

　　半個月后她舊病復發(fā)，終于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

　　皇上親自坐在她床邊，緊緊抱著她。她的視線落在空茫的遠方，喃喃說了最后一句話：

　　“那年……是我對不起你……”

　　說著，緩緩合上了雙眼，她依然沒有流下一滴淚。她始終相信他還活在這世上，在沒有她的世上活得更好。

　　如果當時他們選擇把愛留下來，也許今天只會變得更加難堪和寂寞。那場埋葬了她璀璨年華的流觴會，那個笑著替她喝下第十五杯女兒紅的清秀少年，她只能統(tǒng)統(tǒng)藏在心里最深最深的那個地方，一藏就是一輩子，直到生命的盡頭。

　　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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