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風(fēng)雨傾城(全)
風(fēng)雨傾城
。.
程子常今天剛下了妝門童就過來說外面有人找。
他搖著扇子,想也不想就答,“不見!
過了一會兒,門童又跑了回來,為難道,“老爺,他固執(zhí)得很,就是不走!
程子常把瓜子嗑得咯嘣脆響,皺著眉有些不耐,“什么來歷?”
“回老爺,小的也不清楚,一個年紀(jì)很輕的小伙子,舉止倒是文雅!
程子!班汀绷艘宦,并不以為意。剛想揮手讓小家伙打發(fā)了那人去,心中卻突然閃過一絲火光,“他……眉下是不是有顆痣?”
門童低頭想了會兒,一拍腦袋忙不迭點頭,“對對對,老爺不提我倒忘了,是有這么一茬兒!”
程子常倏地坐直了身子,語調(diào)都有些打顫,“快!快請他進來!”
年輕人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色西裝,走起路來不緊不慢,十分斯文。他的眉毛又濃又密,不仔細(xì)看幾乎無法辨出眉梢那一顆小巧的淚痣。他一抬頭看見站在院子里迎他的程子常,眼睛一彎,綻出個笑,“常哥!”
程子常捏緊了扇子,緊盯著眼前朝氣蓬勃的小伙子,不確定道,“阿悅?當(dāng)真是你?”
“常哥把我忘了!”年輕人哈哈大笑,仿佛給沉悶的空氣注入了陽光,他走到程子常跟前,一字一頓地說,“常哥,我回來了!
程子常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開來,他看著封悅笑,“嗯!長精神了!”
兩人走到屋里,程子常一邊給他沏茶一邊責(zé)怪道,“一走三年沒消息,回來也不提前報個信,你小子,早把常哥忘了吧!”
封悅接過茶杯抿著嘴笑,“怎么可能?我一回來就奔了玉京樓,連續(xù)看了三天你的戲!”封悅抿了一小口茶,十分開心地說,“常哥,你真的成角兒了!”
“你呢?”程子常道,“留日三年,學(xué)了什么本事回來?”
“我正要和你說!”封悅又喝了一大口,燙得直咂舌,“哎喲!”
程子?粗院蛷那耙粯用暝甑哪贻p人,苦笑著搖了搖頭。
封悅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他很快便打起了精神,興致勃勃地開口道,“常哥,你知道孫文孫先生么?”見程子常沒有接話,他繼續(xù)說了下去,“我曾有幸在日本聽過一次孫先生的講演,至今想來都是心潮難平!”
“哦?”程子常不咸不淡道,“講的什么?”
“民主!民權(quán)!”封悅站了起來,負(fù)手在屋子里踱著步子,臉上煥發(fā)出照人的神采,他朗聲默誦道,聲音清明有如云雀出谷,“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常哥,這才是真正的理想社會!舊制度已經(jīng)腐朽不堪,我們必須破舊立新!現(xiàn)在的中國需要新的血液,新的生命!孫先生說得對,我們應(yīng)將振興中華之責(zé)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常哥,我正是為此而回來!”
程子常的神色愈發(fā)漠然起來,他冷冷地問,“回來做什么?”
“革命!”封悅的嗓音不覺高揚起來,他的臉頰泛起潮紅,眼睛里露出灼人的光彩,“我和幾位同志已經(jīng)制定了初步行動方案,我們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傳播新思想!常哥,你要幫我!”
程子?粗矍斑@個擁有清澈眼神的青年人,這個本該前程似錦,或是憑借殷實家底閑度一生的青年人,對于他不切實際的,飄渺甚至可笑的想法,自己是該四兩撥千斤地帶過,還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將它打碎?
程子常默了良久,最終也只發(fā)出一聲嘆息。
“怎么幫?”
封悅歪了歪頭,眼角漾出一絲柔光。他從懷中掏出個本子,躊躇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夏子常。
“我寫的,如果常哥能唱……”
藍(lán)底軟封,字跡清秀工整,干凈透明得像他這個人一般。程子常接過,才翻看了第一頁,眉頭就皺了起來。又往后翻了兩頁,還沒看幾行便“啪”地合上本子。
封悅站在一邊,低著頭沒看他的臉。
“你讓我去唱反戲?”程子常不怒反笑,“阿悅,以前倒沒看出,你是這么有本事的!”
“常哥!”封悅漲紅了臉,“我們寫一百篇文章在街上說一百天也不如你唱一出影響來得大!”他有些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我們得讓更多人看到知道,讓更多的中國人覺醒!常哥,
你就幫我一回!”
“別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擠兌我!背套映@浜撸笆裁词聝耗軒褪裁词聝翰荒軒,你心里該有個底。我不是一個人,我身后還有一大班要吃飯的!外面怎么樣我不管,再大的風(fēng)雨也淋不進我這戲園子,你別把我往油鍋里拖!阿悅,我也奉勸你一句,別提著自個兒的腦袋玩兒!”
封悅怔住了。他看著程子常,很久也沒有說一句話。最后,他面朝程子常微微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出去。
。.
生活很快又滑入了平日的閑適安逸。程子常不愛出門,自那天分別后便再沒有過封悅的消息。
這一天,老尚書家的侍從遞來了名帖。老頭子聚了三五好友,特邀程子常的戲班前去助興。他從來不喜這些應(yīng)酬,臺下貴人推杯對盞,臺上伶人依依呀呀,這不是賞戲的態(tài)度。然而,官請民從來沒有回絕的余地,程子常便也只好早早地吩咐眾人準(zhǔn)備。行頭家伙裝了兩大車,一行人收拾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浩浩蕩蕩地往尚書家的方向過去。
行到半路,聽得外面吵吵嚷嚷,沒多久,車也停了下來。車夫掀了簾子道,“程老板,前面有人鬧事,走不動啦!”
程子!班拧绷艘宦,心不在焉道,“那等等吧。”
兀自發(fā)了許久的呆,外面的吵鬧聲卻愈發(fā)洶涌了。程子常心煩意亂,冷不丁聽到車外那個清亮溫潤卻又帶著幾許青澀的聲音,“為了祖國生命! 為了民族生存! 為了國家獨立! 為了領(lǐng)土完整! 為了人權(quán)自由! 同胞們,站起來!”
一群年輕的聲音被點燃,“站起來!”
程子常驚出一身冷汗,撩簾往外一看,人群中那個被官兵推推搡搡著的年輕人不是封悅是誰!
“程老板,那孩子說的什么什么人權(quán)是啥?”車夫點了根煙,絮絮叨叨道,“獨立?我們大清國不是獨立的?民族……唔,這個不好說,領(lǐng)土,自由……程老板我怎么都聽不懂呢……哎?程老板?”
話還沒說完,車?yán)锏某套映R粋箭步?jīng)_下車,直挺挺地朝鬧事區(qū)中心走了過去。他的背影十分僵硬,手在袖中也緊緊攥成了拳。
“這位兵爺!彼I(lǐng)頭的辮子兵打了個躬,笑容滿面道,“在下是玉京樓的程子常,正要去尚書大人家演戲,不想走到這兒路被封了,特地上前來看看……”
“原來是程老板啊!”領(lǐng)頭兵看了程子常遞過來的尚書家的名帖,馬上笑著打躬,“沒什么,一幫刁民鬧事,馬上就能解決!快!”兵頭沖后面喊了一嗓子,“快給程老板讓路!”
官兵們一陣騷動,很快便騰出了一條空路。
“程老板請。”
“多謝兵爺。”程子常朝后招了招手,車夫應(yīng)了聲便朝前駛了過來。
程子常在那條人群讓出來的空路上慢慢行走,左右兩邊都是被官兵綁縛仍在掙扎的年輕人。他們昂著臉,眼里寫滿了不屈與狂熱,皆是和封悅一般的年紀(jì)。程子常覺得腳下的路漸漸模糊起來,腳步虛浮好像隨時都會踏空。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到一個眉下有痣的年輕人時,整個人都變得暴躁起來。他沖過去,一把揪住年輕人的衣領(lǐng),“啪”地一聲就是一個巴掌。
所有人都傻了。
程子常怒吼道,“小東西,兩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年輕人白皙的臉龐上印出一個火紅的掌印,他沒有焦距的眼神透出幾絲疑惑。
“怎么不說話了?嗯?”程子常的胳膊十分有力,他狠命地?fù)u著年輕人,“讓你練功居然跑到外面來瞎混!不想在玉京樓呆了是么?”
聞聲過來的兵頭也是一臉疑惑,“程老板?”
“真是太丟人了!背套映H娱_青年,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兵頭滿臉的憤恨懊惱,“這狗崽子叫小三兒,是我們園子里演貼旦的。收他沒多少日子,管教得松了他就偷懶跑出來瞎折騰,找了好些天了,沒想到竟是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看我回去不打死他!”程子常咬牙切齒,聽得兵頭渾身一凜。緊接著,手中一沉,兵頭手中被塞進了幾塊銀子,程子常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昨兒我愁了一晚上不知今天怎么和尚書大人交代呢,他老人家前回來聽?wèi)颍羁粗羞@小三兒的扮相,這回倒是兵爺您幫了我大忙!”
兵頭不由多看了封悅一眼,這個年輕人抿著唇,皺著眉頭,此時被兩個清兵架著,文弱得好似雨中荻花一朵,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刮跑。
“哈……程老板太客氣了!”兵頭不動聲色地收起銀子,“既然是誤會,一切都好說!”
程子常一把拽過封悅,在后面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吼道,“還不快滾上車去!”
“實在是太感謝您了!背套映;厣聿蛔〉貨_兵頭抱拳彎腰,“下回有空來玉京樓,一定給您雅座兒!”
簾子一掀,車外的人穩(wěn)步跨了進來。臉上還在火辣辣地疼,車內(nèi)的年輕人別過臉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
兩人面對面坐在車內(nèi),誰都沒有說話,難堪的沉默。
簾動影動,程子常看見封悅的臉在簾中透下的陽光里愈發(fā)紅艷,心頭不由一滯。剛才那一下,許是太重了。
于是忍不住開口問,“疼么?”
封悅很平靜,他搖了搖頭。
重新歸于沉默。
程子常想了一會兒,終于又說道,“適可而止吧,下回可沒人撈你了。”
封悅再次搖了搖頭,他看著程子常的眼睛,說,“常哥,你不用管我!
程子常剛剛平復(fù)的怒火騰地又燃起,他咬著牙道,“你是中了魔障么!”
封悅低著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緩慢而又堅決地默念道,“君志所向,一往無前,愈挫愈勇,再接再厲……”
他站起身,沖程程子常笑了一下,說,“常哥,別管我了。”
說完,他撩了簾子讓車夫停下,頭也不回地跳下了車。
。.
夏日的太陽總是讓人倦怠。
程子常搬了張?zhí)僖卧谠鹤蛹{涼。手搖折扇,輕風(fēng)送涼,他半闔著眼,昏昏欲睡。
踏入這梨園行,到底多少年了呢?小時候練功師傅管得特別狠,一個字唱錯就會被打得滿地找牙,含著血繼續(xù)唱曲兒是常有的事。偏偏對街封家的小少爺每次見都要嚇得哇哇亂哭,
程子常只好跑到一邊吐掉滿口的血,胡亂吞了口涼水,再回到封悅跟前沖他露出滿口漏風(fēng)的白牙,拍著胸脯說,“看,常哥沒事兒!”
那時的小封悅總問他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好日子不再受打罵,程子常安慰他說,等他成了角兒,一切都會好的。
“管以后做什么,來來來,看常哥給你演一出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程子常張牙舞爪地?fù)淞松先,兩個孩子笑著扭成一團。
多久以前的事了。程子常自嘲地?fù)u搖頭,過上好日子,也沒幾年。
前院轟轟的擂門聲適時地打斷了程子常的冥想,門童開了門朝程子常喊道,“老爺,外頭有兵爺找!”
程子常合起折扇有些詫異,“兵?”
他理了袍子走到前門,外面站著的正是上回的那個兵頭,他對著程子常顯然有些躊躇,“程老板……這個事兒……”
程子常的心沒來由地抽緊,“怎……怎么了?”
兵頭咳嗽了幾聲,搓著手道,“上回程老板實在是太慷慨了,所以您的事兒我就多留了份心……”
程子常馬上從袖中摸出銀子,聲音喑啞,“您說!
“是這樣的!北^神色自如了不少,“昨天夜里抓獲了一批鬧事的學(xué)生,他們到處宣揚孫賊的反動言論,您也知道,上頭對這方面特別敏感,嚴(yán)令我們懲辦。所以……長官讓我們秘密
做掉了,我昨晚檢查尸體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夏老板,這……您?”
程子常整個人都蒙了。他腳下一軟,差點沒一個踉蹌栽倒。仿佛一盆涼水兜頭潑下,一張臉木得發(fā)硬,他扶著門框,覺得自己連心跳都沒有了。
4.
程子;撕艽笠还P銀子才把封悅的尸體贖回來。無法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喪事,只能草草下葬。
人都不知這程老板是怎么了,玉京樓關(guān)了十多天都沒開,騷人墨客達(dá)官顯貴無處消遣,城中的日子愈發(fā)無趣了。
程子常這些天一直都在墨寶山陪封悅。山上風(fēng)景很好,一抬頭就是藍(lán)天白云,程子常從沒覺得生命是如此真實。他又翻開了封悅留下的那一本小冊子,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
“非我愿強作歡顏,只怨這黑白倒念。夢醒時清明,哪管貪杯后留戀。對菱花自憐,不過又,徒添了,煩惱三千。唯見這風(fēng),這雨,摧得這滿城花謝……”
“老爺,又在念詩哪?”園子里的小三兒提了吃食笑嘻嘻地湊過來,“誰寫的?”
“又皮癢不是!背套映:仙媳咀樱弥哪X袋道,“回去和大家說一聲,下月掛牌重新開張,就演這出風(fēng)雨傾城!
孩子歡天喜地,“太好了,又有新戲唱啦!”
程子常笑了笑,回過頭凝望封悅的墓碑。它矗立在那里,安靜得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完)
插入書簽
篇幅限制已經(jīng)縮到極限了,暫且存下,希望以后有機會擴寫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