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 蝶

　　在新年的夜，煙花絢爛的時候，他送與她一只蝴蝶。
　　是木制的框子，原白色的，暖暖地泛著黃。深赭色的紋理，旋繞地蔓延著，中間零星地凹陷著小塊的深褐，象雨后因行色匆忙而濺在褲角的泥漬，又象一張俏臉上偶爾的幾點雀斑，活潑潑地嵌著疑惑的生動。木框的有些地方正在剝落著，打著卷兒，欲掉未掉的樣子，懶懶地似乎睜不開眼睛。框的邊緣是伸出頭的，硬硬地交疊在一起，象四個釘緊的十字架，相互牽著手，強硬地把里面的內(nèi)容全部地加以否定著。
　　蝴蝶便在里面了。分明是一個標本。是一只很碩大很美艷的蝴蝶。展開的雙翼，弧度飽滿柔美。一襲冷烈潤亮的黑色，上面疏密有致地點綴著熒光翠碧的斑斑點點。尾翅是綠色的，是那種蒼藍的厚厚的抹不開的綠，濃濃的，逼進黑色里就顯得愈發(fā)的冷酷艷烈。蝴蝶是工整的、勻稱的、匍匐在框子里，只是不動。
　　他送與她一只蝴蝶。在深夜，新年的夜，他遞過去，一只框住的美艷的僵死的蝴蝶。他是膽怯的。他臉色蒼白，在深夜，瑟瑟不安地站立。因為激動，因為顫栗，眼睛異常明亮卻又閃爍著不安和疑懼。畏怯讓他的表情懦弱迷惑，然而又分明一次次用勇氣和渴望支撐著。我是愛你的啊。象一只美麗又遙遠的蝴蝶。我多么羨慕。又多么疑懼。他穿著闊挺的深灰色西服，打著淺藍條紋的領帶，在深夜，在零點，他一直揚著臉，機械地僵挺地站立，在恍惚昏暗的燈光下，他終于伸出手去。這是新年禮物。是我送與你的。他猶疑而熱烈地喊道。
　　她長得高大、挺拔、強健有力。她的步伐總是多彩多姿，有聲有色。她的眼睛睜得大大，哦，是一只蝴蝶。一只美艷的蝴蝶。真的很好看哪。要謝謝你哦。她端在手里，眉是彎的，唇紅艷艷，在燈下流著光澤。
　　他的眼睛螢火一樣亮起來，嘴巴笑開了，充滿著歡愉，走出管理大門的時候衣領被墻上的釘子扯了一下，風放肆地鉆進他的肌膚，然而他渾然不覺，他只是聞到空氣里有花的味道，讓他興奮而迷亂。他微醺著，帶著醉意跌跌撞撞地走。他住在城東，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路要趕呢。
　　新年�？駳g的日子。紅紅的燈籠，散開的煙花，到處說著、寫著新年快樂�？鞓�。你快樂嗎？她恍恍地笑著，看到玻璃窗里自己惶惶的笑意涼涼地，慢慢地，洇開。新年。我是新的嗎？我還會是新的嗎？爵士樂歌手是美國人，二十歲左右的年青的男孩子，長長的卷發(fā)蕩在胸前，善意的天真的熱情的笑。一曲終了，鼓槌飛擲到天上。她伸出雙臂，和全場一起歡呼，大喊大叫。我在。我快樂。快樂象眼淚一樣流出來。她拿出紙巾，洇一洇濕漉漉的眼睛和嘴巴。
　　她昏昏沉沉，醉意朦朧，笑了哭了跳了鬧了嗓子也啞了，跌跌撞撞地回來。燈籠在風里浮浮揚揚，風卻自顧自地刮著，風卻不知道是新年�！叭ツ杲袢沾碎T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她哼一哼，笑一笑，裹緊了大衣。頭訾欲裂，卻在無人的門廊碰到他。只不過是送一只死去的蝴蝶。在新年的凌晨。天很冷，北風刮得心狠手辣，他卻只穿著西服和薄衫，瑟瑟地寞寞地等。在昏黃的寥落的廊燈下，在喜慶的舞動的燈籠下。這個傻子。世上有這么傻的人呢。她笑了，嘴巴咧得沒了感覺。她把長長的絲襪褪掉扔在椅上，再來看那蝴蝶，綠瑩瑩黑蒙蒙的蝶翅。細的腿。鮮活的飽鼓的肉身。她突然一陣惡心，哇出滿屋的酒菜。她匍匐在沙發(fā)上里，弓著背，胸伏在膝上，頭發(fā)自椅背垂下來，一縷縷地晃著，晃著，手臂慢慢垂下來，軟軟地，框子咣地掉在地上，蝴蝶跳出來，墜落在酒菜里，濃濃的綠和黑慢慢被滲透掩住了，翅上斑斑駁駁，蝶被粘在地上。這時的蝶是一只被掩埋的蝴蝶。她卻不知道。她的胳膊搭在椅背上，頭歪著，沉沉地睡著。
　　她在做夢。手指一抵一抵輕微地悸動。她在高高的屋檐上行走。踩著坡屋頂窄窄的屋脊，身體搖搖晃晃，又驚恐又膽怯，然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屋脊若一束游離的光線，虛無飄渺，又感覺濕濕滑滑象長滿了綠的苔，她兩手空空，吃力地一腳一腳挪著。她又累又乏，想停下來，腳下卻噌地一滑，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抓不到。她絕望地想，我多么希望是一只會飛的蝴蝶。
　　這是新年的凌晨。夜是黑的。風從窗外踏進來。陰冷的風，桌上的紙張唿啦啦地響。而蝴蝶，在散離的框子旁，在濕的風里，掙扎著，搖晃，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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