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做了個夢。
　　醒來時夢中所見早已不甚清晰，她只能模糊地抓住些碎片。是的，她看見暴怒的華服男子，看到他蒼白的臉上無可遁形的紅暈和纖細(xì)的手指緊緊捏住搖晃的早已空了的酒瓶。他咆哮著，卻只是部無聲電影。
　　但這并非她夢境的全部。
　　那是個很長的夢。她想。竭力回憶著，終于記起看到的更多的其實是某個高貴的女子。她還記得她矜持的笑容和倔強的神情，有時她是笑容澄凈的少女，有時又是寂寞潦倒的婦人。仿佛是一生匆匆在她的夢里劃了一個云淡風(fēng)清的手勢，然而卻什么也沒有留下——什么也沒有留下？她突然間想起她薄薄的紅唇在半明半暗間的細(xì)微開合，看到她在光線不足的房間里瞇起眼瞅的鑲嵌在衣服花邊上的字句，不能自抑地欣慰地?fù)P起嘴角，蒼白的手指沿著字母又描一遍，略略高傲地?fù)P起了下巴。
　　而夢外的她，終于看清了那句話。
　　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

　　她回憶這夢花了太長時間，到起床時已近正午。慢悠悠地去打開冰箱，將可樂倒進(jìn)玻漂亮的璃杯里，然后扔進(jìn)去幾個冰塊，滿意地聽到鈍物投入水中沉悶的聲音。這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很有情趣——類似于一個自娛自樂的獨身者，盡管她不是。
　　他太忙了。她嘆息著，打開衣柜，從最角落里拿出她酒紅色的眼鏡盒，心滿意足地戴上黑框眼鏡。他不喜歡，說像教導(dǎo)主任，所以她偷偷摸摸地將它藏起來。但如今看來根本不必，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戴著眼鏡在空蕩的房子里游蕩，他看不到。
　　他怎么會看到呢。她自嘲地想，聽到了電話鈴聲，是他。
　　“和平時一樣？”她搶先說出來，語氣竭力裝得平靜，但是那略帶自嘲的口吻還是讓他聽出不滿，于是男子感到有些愧疚，比平時多了一句：“在家一切都好？”
　　“嗯，不必?fù)?dān)心�！彼鸬�，聽到對方滿意地掛線，才有些嘲笑自己方才竟然生生將那句“其實你不必每次不回家都打給我”咽了下去，本想引他多點注意，終究還是習(xí)慣性地乖巧。然而也是，見他的機會本就少了，也只有每日里的這寥寥數(shù)語還讓她有“他在自己身邊”的感覺。
　　他在自己身邊，她并非孤身一人。
　　她將可樂放在一邊，張開雙臂，任自己完全仰倒在沙發(fā)上。有些迷茫地微揚起頭，從什么時候起，這些話，竟輪到她來講？

　　她明明還記得他有多寵她。
　　那時候還是冬天。她怕冷，偏又生在北方，只好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知道她的習(xí)慣，看那她畏畏縮縮的樣子總是笑得很寵溺。他說他喜歡她的一切小習(xí)慣。
　　她記得那天他開車來接她放學(xué)，刻意地把車?yán)锱瘹忾_得很足，然后笑得很不懷好意地看她脫掉一件件厚冬裝。
　　“你要干什么？”她很警惕地問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方向不是她家。
　　“機場�！彼傺b正經(jīng)地直視前方，卻無法掩飾地嘴角上揚，“課程的話，請假就好了�！�
　　她心底有些期待那樣的驚喜，但還是口是心非地回道：“喂你……那怎么行！”她并沒有告訴他自己之前沒有坐過飛機，他應(yīng)該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果然是驚喜。他帶她飛到香港，然后去看《康斯坦丁》——他知道她喜歡《生死時速》里那個英俊不羈的警察。而香港是全球最早上映的城市。
　　他一直故作神秘，直到電影開場，屏幕上現(xiàn)出那個優(yōu)雅男子的臉才湊近去問她：“喜歡嗎？”而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感激，于是飛快地勾住他的脖子親了下他的臉頰。

　　她還記得在電影院里就著屏幕上的一點光看到的他臉上模模糊糊的欣喜笑容，但那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2.

　　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
　　這句話出自瑪麗·斯圖亞特，蘇格蘭統(tǒng)治者和法國皇后，短短一生不過45年，卻因充滿悲劇性而久負(fù)盛名。她的前半生都在波瀾和爭斗中度過，而最后的十八年里則被其表姑伊麗莎白一世所囚禁。
　　她并沒有在這些概述性的文字里看到任何對其人的評論，而面對這樣干巴巴的文字她也無法揣測那所謂女王的個性。更何況，她只是個小女人，并不想這樣的經(jīng)歷里獲得什么人生啟示�？墒牵词顾用撌『竽軌驈娜莞八�，即使她在幽暗城堡里都能堅持生活，即使她面容冷峻身穿紅衣走上刑臺，在女王堅固的面具背后，她是否也曾寂寞呢。
　　大概是她自己將寂寞掛在嘴邊的次數(shù)太多，當(dāng)她反復(fù)翻著瑪麗的生平時，也只是想到這個詞。
　　對，一定是寂寞。生于那樣危險復(fù)雜的時代，背負(fù)著十字架般沉重的職責(zé)，她未必招架得住那些接踵而至的質(zhì)疑、叛亂、爭奪，卻沒得選擇。自然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她不會只是單純的少女，但是否在某個夜晚，她也曾想過，如果自己身在遠(yuǎn)離宮廷爭斗的普通農(nóng)家，會是怎樣的情形？

　　她想到這里，禁不住愣了一愣。高高在上的女王，會有那么一刻么？然而轉(zhuǎn)瞬她便開朗起來，自嘲地笑了笑。自然是會的，就像她也曾幻想如果自己的男朋友只是一個普通上班族，他們平凡而庸碌地愛情和生活，那會是什么樣子。她并不是刻意地想把自己和女王類比，但不知為何，她直覺她們在某一刻是相似的。
　　但是她得不到結(jié)果。她唯一的愛情故事來自于他，那本是如同童話般幸福的——她的同學(xué)曾花癡地如此感慨過。、可是，即便如此，她要如何忍受終日獨守空房的寂寞？或者她該到處串門，大肆買名牌，甚至培養(yǎng)一些牌友？依稀她聽到白流蘇的疑惑，但是她和她不同，她要的不是那個顯赫的身份，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大學(xué)生。——然而若非如此，她何必如今還犟著和他在一起？她可以提出分手，離開這個寂寞的大房子，但是她也只是守在這里。
　　歸根結(jié)底。她也只是不滿足。她期望能回到從來的樣子，即使她已擁有尋常人所沒有的安逸。
　　然而這樣的認(rèn)知終究還是凌厲得過于類似責(zé)備，于是她仿佛轉(zhuǎn)移話題般匆忙又開始掃視起瑪麗的生平，卻得到了這樣的內(nèi)容。

　　隨著1566年7月，瑪麗繼承人的出世，瑪麗聲稱孩子的父親是詹姆士·赫伯恩（伯斯維爾伯爵四世），一個即將成為她第三任丈夫的冒險家。一個除掉達(dá)恩利的陰謀正逐漸形成，此時的達(dá)恩利正重病纏身（有可能是梅毒），他被安排在愛丁堡的一幢別墅里康復(fù)，瑪麗常去探望他，在可預(yù)知的將來，他們很有可能因此復(fù)合。1567年2月，別墅里發(fā)生了一次爆炸，爆炸發(fā)生后，在花園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咽氣的達(dá)恩利。他看起來是被掐死的。這一事件原本是對瑪麗的一種解脫，卻不想敗壞了她的名譽。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了伯斯維爾身上，認(rèn)為是他刺殺了達(dá)恩利，由此招致了一場對伯斯維爾的審判但最后法庭宣判他無罪。瑪麗試圖在貴族中重新尋找支持。他們中的一部分就是在伯斯維爾曾經(jīng)籠絡(luò)過簽署了埃斯里客棧聯(lián)合聲明，支持他迎娶瑪麗的貴族。
　　4月24日，瑪麗最后一次在斯特靈探視了她的兒子。在她返回愛丁堡的路上她遭到了綁架。無論是否出于瑪麗的自愿，當(dāng)伯斯維爾和他的手下將她帶回鄧巴城堡時，她被伯斯維爾伯爵侵犯了。5月6日，他們返回到愛丁堡，5月15日，在圣十字架宮，瑪麗和伯斯維爾伯爵舉行了新教儀式的婚禮。

　　她看著那句“無論是否出于瑪麗的自愿”，忽然間心生疑惑。在如此明顯的暗示下，或許，這也只是為自己的婚姻找一個借口？然而卻依然是無法確定的。她自己對于歷史多多少少心懷敬畏，這個問題也就這樣擱下了。

　　3.

　　其實說到他們相識的事，更加會落入俗套。然而一個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和小混混之間，本就沒什么可多說的。無非是他作為一個混混掌握的錢和權(quán)比別人多些，而她的家人又都不在身邊，他們在一起，沒有任何阻礙。

　　她對于第一次的相見沒有印象，但是他告訴她他是偶然到她學(xué)校里時遇到了她。
　　“那時候你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彼髞磉@樣笑道。本來他是去學(xué)校里找人，當(dāng)然他沒有細(xì)說原因。她估計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紛。
　　“然后你……就記得我了？”她不大好意思說出“一見鐘情”這樣的詞，有點像自作多情。
　　他只是笑，大概想著她也是知道的。
　　自然她知道，不然第一次正式見面的時候他也不會那么禮貌。是同班一個同學(xué)介紹的，其實是很正式的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他帶了個朋友，就是他。那時不知道他身份特殊，倒是玩得很開心�；貋碇蠼o她打電話接她放學(xué)約她吃飯看電影，順理成章地就在一起。她這之前沒有過戀愛經(jīng)歷，非常好對付。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沒有找工作，就住在他那里。但他反而忙起來，經(jīng)常整月不見面。她當(dāng)然有時候也懷疑他是不是棲息別處，但她這樣的人，也沒什么資格管他的事。畢竟是他在養(yǎng)她。但是她每次回憶起過去，總覺得心里很悶。是，她承認(rèn)自己是不滿足。也不過時無法忍受寂寞。

　　閑下來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恨不得每天就那樣看著鐘上的分針走。但畢竟年輕，這樣浪費時間心里也不自在。所以每次找到些有趣的事情就像溺水的人找住了救命稻草，死揪著不放，把全部的時間都砸在上面。因此她開始反復(fù)地想，瑪麗到底是否出于自愿。
　　很有可能是的。她想。既然前面已有了那些鋪墊。但當(dāng)時的貴族又不是傻子，要是連她這樣的人都如此肯定，那瑪麗怎么可能還是女王？于是又想不明白。左思右想，總是不清楚。想上網(wǎng)查，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不能作數(shù)。最后下定了決心，去圖書館。
　　她知道附近就有一家，穿一條巷子走過去就到了。很久沒有出門，心里反而有些興奮起來。

　　但是她明顯低估了這圖書館的藏書量。她從前做學(xué)生的時候，因為家庭狀況對讀書就不是很上心，現(xiàn)在看著這動輒滿墻的書更覺得有些自討沒趣。想要找瑪麗斯圖亞特，談何容易？興致去了大半，又不想白來一趟，于是隨意找了幾本書，硬是在里面待了兩小時，倒好像刻意去騙免費冷氣。不管怎么說，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她這里是沿海城市，即使是天黑了依然看到暗啞堆積的云朵，像深灰和海藍(lán)攪在一起，但是畢竟太陽隱去了，月亮也還沒有出來，這些失去了光澤的顏色堆砌在一起顯得分外詭異和壓抑。因此她走進(jìn)巷子的時候略微猶豫了片刻，但很快釋然，加快腳步隱入陰影里。
　　大概是因為她心神不寧，聽到身后有腳步聲時，便飛快地胡思亂想起來，腳步也越發(fā)快了。巷子里有靜，她聽著自己越發(fā)急促的呼吸，懷疑心也要跳出來。一邊還要勻出精神來聽后面那人的聲音，當(dāng)然也不敢回頭看，只有祈禱這是巧合。事實上她雖然愛胡思亂想，但心里總還有一層僥幸，覺得應(yīng)該只是自己嚇自己。這樣慌張地走到巷子里，剛想著總算安全了，突然有只手把她往旁邊猛地推了一下。

　　4.

　　她是怎么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自己也記不大清楚了。感覺到身邊有人，便下意識地往那邊靠。
　　是不想醒，雖然最后還是要醒。

　　她很少哭，好象那天晚上已經(jīng)把眼淚流干了。只是偶爾會一個人發(fā)怔，那些事情想忘也忘不掉。他偶爾會過來陪她，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抱著她。她從前喜歡這樣的動作，可是現(xiàn)在看到他就心虛。她畢竟只是個普通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當(dāng)然他也心虛。所以兩人總是僵持，沒什么話講。她還是繼續(xù)神游，但有人陪在身邊總是好的。
　　怕。到現(xiàn)在都還是怕�？傆X得自己在莫名其妙地顫抖，或者是渾身發(fā)冷。兜頭一盆冷水砸下來，也比不上這樣心底的一念。
　　那些燙的粗糙的手，那種像把她撕裂開的痛楚，仿佛是要把她整個人都揉進(jìn)到污濁的空氣里。她應(yīng)該要嘔出來，但也只是止不住地流淚�？墒菧I水熄不滅那火焰。那樣蔓延開來的炙熱的折磨，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死過一次。可是她還是沒死，死不了�；钪褪且槐楸榈叵肫鹉切┦虑�。黑暗的巷子，被墻遮了大半的深紫天空，或者是縈繞耳畔的男子粗啞笑聲。

　　她在這之前對于他的身份并沒有太多刻意的認(rèn)知，更沒有想過那竟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提醒她。他后來曾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教訓(xùn)了那些人”。聽到的時候心里還是好笑的，從前看的小說里總是那么刻骨銘心，輪到自己卻這般慘淡收場，云淡風(fēng)輕。
　　他們終究還是淡了。
　　這當(dāng)然是那事情過去很久之后。她漸漸知道再痛的傷都會愈合，雖然總有疤痕留下。有時她一個人站在窗前，熱烈的黃昏會讓她在瞬間恍惚，如墜谷底。但也僅此而已。她畢竟不同于其他人。沒有家人，男友又是這樣的人。委屈也沒處說�？墒撬K究不能這樣裝作若無其事。即使不再疼，事情總還是發(fā)生了。她常常在洗澡的時候莫名其妙覺得身上很臟，于是用力地擦，直到發(fā)紅疼痛�；蛘甙阉疁卣{(diào)得很高，在浴室一片乳白蒸汽里似乎自己才好過一點。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站在浴室里，莫名其妙又怕起來，于是蹲下了身縮成一團(tuán)。突然間想到瑪麗。她多半是自愿的，身為女王未必會愿意那樣委屈自己——假如不是出于她本人意愿，她必定會恨死那男人。
　　她以這樣世俗的觀點衡量著中世紀(jì)女王的人生，也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她甚至該恨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因這所謂的女王而起。但是她也同情她，對于那個無法選擇自己人生之路的女人。

　　她很寂寞，卻必須踏上那一條路。
　　可是她呢？
　　她覺得自己在那次事情之后已經(jīng)變得不一樣，可是其實也還是一樣的。雖然他這一向回得勤些，但終究內(nèi)疚也要過去，他還是會留她一個人在這里。她繼續(xù)過這樣姨太太的生活，或許有一天又做了另一個夢，知曉另一個女王。這樣往復(fù)循環(huán)的生活，仿佛她是等死的人。
　　她怔怔地想，好久才發(fā)現(xiàn)背上因滾燙的水而生出的痛楚，手忙腳亂地調(diào)溫，最后惱了直接關(guān)了水管，但還是痛。然而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過得麻木了，一定要痛才能醒。——說得好像她還是要感謝瑪麗。
　　她從浴室里走出來，他回得早，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等她�？墒撬龥]有走過去，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看他的背影。
　　她曾以為他們會天長地久，也曾對他所給予的一切心懷感激。但是一切都會被厭倦。就如同他們的感情終于淡去，就如同她終于不再眷戀這樣無憂的生活。她給自己找了一千個理由，卻都沒有用。那不過是時間。時間總能帶走一切，她的幸福，她的滿足，甚至她的痛苦。
　　瑪麗在那十八年里，又曾想些什么呢。當(dāng)時間悄無聲息地帶走她的一切，她一個人坐在床邊，看著自己曾堅定地說過的“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曾經(jīng)的高傲終于被時間磨平，余下的也不過是寂寞而已。
　　她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可是，又該是怎樣的生活？
　　一念至此，她原本緊握的毛巾險些松開掉了下去。但這也是真的。
　　她曾經(jīng)幻想過童話的故事，而它也成真了。但是時間讓她看清了童話背后的真相。而今她又開始幻想，但時間終還是會告訴她真相。仿佛這世界上從沒有一個夢想能成真。
　　又或者是因為，貪心不足的人，永遠(yuǎn)不能滿足于那一個夢想。

　　她突然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走過去和他坐在一起，沒有靠得太近，頭發(fā)還是濕的。但一雙手伸了過去。對方并沒有遲疑，于是那溫度這樣傳遞過去。他從前冬天常常這樣握著她的手，像中學(xué)時候的小情侶一樣笨拙。
　　但她依然很歡喜，至少他給她生活，至少他從不曾離開她。
　　于是她轉(zhuǎn)過臉來對他微笑，仿佛真的可以天長地久。

　　[END]
　　09.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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