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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yè)火
寫在文前:
>< ,這是一個極其冷門的CP,雖然李賴三世逆天系列之中定下了這么一個CP,但分工時任務(wù)歸老狂,其實跟我不搭邊。至于我為什么會自討苦吃,自殘一月半寫下這么一個故事來,只能說為酬友人。
雖然還是不滿意,但委實是不知該如何修改了,于是,就此結(jié)文。
在此謝謝小七的MV相勉,以及老狂老腐的催文相殺。
契子
那時于朦朧中一瞥,冰層中的女子白衣似雪、冷若冰霜,那感覺,似曾相識。
似久遠(yuǎn)盤旋在心底的模糊身影,自云遮霧隱中浮現(xiàn)。定是佛祖的考驗罷?于是他以為是夢,仍愿是夢,拋了清規(guī)戒律閉了眼睛,仍當(dāng)是夢。
沉淪。
而后便風(fēng)云色變,波云詭異,無暇它顧。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時,他忽然憶起那時,不由自主追上前,脫口問道:“你是否冰內(nèi)之人?”
是與不是,求個明白,只因心底有甚,幽幽惻惻,欲以名狀。
是與不是,又能如何?世事一場大夢,大夢醒來,唯余感傷。巫行云不答,神色如寄,眉目生煙,一步步走向飄渺處,“人生如霧亦如電,緣生緣滅還自在!
虛竹立而望之,目送巫行云白衣逶地,茫然離去,這句緘語,他從未聽過,但《金剛經(jīng)》內(nèi)卻有一句與之相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碧撝裥南履钅嵌谓饎偨(jīng)。這念持過百千遍的經(jīng)文,開示佛之知見,如露入心醍醐灌頂,每念得一句,他眼中迷惘便清明一分,心底莫名便消弭一分,待得一偈念完,已是靈臺明鏡,心無點垢。
虛竹抬首,極目長空,但見雨過天青,長空萬里,身外妖氣孽風(fēng)俱盡。此間事了,他自當(dāng)返回少林,于是辭別阿紫,邁開大步,東去嵩山。
不日后,重見少室山依舊巍峨瑰麗,端整延綿;少林寺依舊恢宏連綿,鱗次櫛比,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愧。
一別數(shù)月,自己殺戒、葷戒、酒戒等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相犯連連,甚至背棄本門,學(xué)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實在是罪大惡極,罰不勝罰。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自己再入佛門。
戒律院內(nèi),佛眼低垂,憐憫眾生五蘊(yùn)不空,世界種種煩惱從此生。
杖責(zé)聲聲,棒橫影飛之下虛竹背上青紅交錯,跪于戒律院內(nèi)接受責(zé)罰。
他這番下山,際遇非凡,非若此恐不能滅丁春秋,但于少林固然立了一場不可磨滅之大功,但所犯之戒也同樣不可忽視。
這功與過,糾纏交葛難分難解,故而令到戒律院內(nèi)也是決意不下,便又交由方丈惠輪發(fā)落,最后念在他一心向佛,杖責(zé)100,以示懲戒。
犯了這些戒律,雖是迫于形勢,并非本心,但犯了便即是犯了,本無可推脫,這100杖,虛竹卻是受得心服口服。
待100杖責(zé)完畢,惠輪垂首看著虛竹道:“佛固不見棄于罪人,當(dāng)承玆行以往生耳(--五逆十惡之人,只要肯向佛,佛一律平等收容。往生品味看其懺悔情況。自知有罪,而不向佛,必墮三惡道)。”
虛竹誠心誠意的道:“弟子謹(jǐn)遵師傅教誨!
惠輪手撫易筋經(jīng),又道:“玄慈方丈生前既命你護(hù)持易筋經(jīng),此后你便留在藏經(jīng)閣繼續(xù)護(hù)持吧!
“是!”那便是法外開恩,既往不咎,允許他繼續(xù)留在寺中修行了。虛竹喜出望外,伏地拜倒。
慧輪遲疑了一下,想到這個弟子無名障重,一遇外魔便把持不住,不禁又諄諄告誡道:“此后你當(dāng)嚴(yán)持戒律不得再犯!
“是!”虛竹當(dāng)即應(yīng)允,然而不期然間,心中如有飛花掠過,轉(zhuǎn)瞬即逝,無從探尋,亦不可挽留。這是什么?虛竹微微失神。
惠輪目光如炬,蹙眉看著神情恍惚的虛竹,追問道:“虛竹?”
虛竹回神,抬首看著寶相莊嚴(yán)的佛祖,雙手合十,一心一意的答道:“此后弟子定當(dāng)嚴(yán)守五戒!蹦遣恢獜暮味鸬囊唤z莫名也在一心向佛之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此后,歲月靜深,虛竹守一方凈土,同其它僧人一起重建少林。
而此時,金兵揮軍,馬踏中原,半壁江山沉落。亂世之殺奪,逼得不少人紛紛逃避,亦有不少人避入了空門。
正文
這一日,天色灰暗,墨云欲雨,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
因新來的師弟生病,他便替了那位師弟去到少林山地里種地,沒鋤上兩下,草叢窸窣,跌跌撞撞的露出兩個人來,滿身塵土飛絮,不,算來應(yīng)是三個人——其中蘭衫之人背上還背負(fù)了一人,頭顱低垂,似已昏迷。
那兩人,風(fēng)塵仆仆,滿身戒備,看到他時有一瞬間的僵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然后蘭衫之人緩緩站直了因負(fù)人而略微俯低的身子,伸手握緊了腰傍的劍。這兩人明明一般年紀(jì),二十四五,但他要比他的同伴老練很多。
山風(fēng)凄厲,百草折節(jié),原本此起彼伏的蟲鳴也因他突生的殺意而銷聲匿跡。
凝。呼嘯的風(fēng)聲似被突然放大在了天地間。
“阿彌陀佛,”殺氣盈睫,虛竹仍只是安然的放下鋤頭,雙手合十在胸,同兩人見禮,他一身佛意中正平和,四起斂合的殺機(jī)到了他身前便被不著痕跡的淡化。
“原來是少林的和尚!”那兩人松了一口氣,殺意消弭,心思便活絡(luò)起來,心道,“無情昏厥中曾指路少林,應(yīng)是向少林求救之意,這和尚可殺不得,否則便是得罪了少林。”
“師父,”另外一人,氣度清華,極是俊雅,他對著虛竹還了一禮,可問話還不曾出口便聽見遠(yuǎn)處有馬蹄聲傳來。兩人微微色變,但反應(yīng)極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著傷患隱匿在高粱地之后的草叢之中。
伏匿妥帖,看到那彎身兀自耕地的和尚,兩人心里忽又不安,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恐懼和后悔——適才真是太多顧慮竟然沒有殺掉和尚滅口,倘是因此敗露了行藏那可怎么辦?!
然數(shù)十騎駿馬奔騰如雷,須臾之間,從山邊轉(zhuǎn)了過來,身后旌旗招展,跟著一隊軍士,人影幢幢,不知幾何。
眼看便要馳過,當(dāng)前那人,也即追捕他們數(shù)日的金國大將完顏宗弼,一眼瞥見虛竹,雙腿一夾馬腹,手上一挽韁繩,那馬蹄頓時揚(yáng)起半天高,卻戛然止勢,在虛竹耕種的地邊停了下來。
他一停他身后的百千軍士也跟著停頓,想必平日訓(xùn)練有素,倉促之間停頓,隊形卻依舊整整齊齊,絲毫不亂。
兩人深吸一口氣,各自暗暗握緊了手中刀劍,全副心神戒備,繃緊至一觸即發(fā)之態(tài),若然行跡被揭破,便在剎那間猝然出擊,以求突圍。
完顏宗弼自馬上居高臨下的看下來,道:“和尚,你看到有人經(jīng)過沒有?”
曠野之中,山風(fēng)寂寂,那名依鋤而立的年輕僧人佛袖飄舉,宛然出塵。
完顏宗弼心里微微一動,心道這南蠻和尚看起來倒甚是氣度。
虛竹退后兩步,搖頭道,“貧僧在此,不曾看到有人走過!彼瞬綍r,沒留意到自己的鋤頭,腳下被絆不由得站立不穩(wěn),又踉蹌后退幾步方才站穩(wěn)腳跟,一時間滿身的松竹品行都化為烏有,狼狽萬狀,不由得滿臉通紅。
馬上另外一人猜測道:“聽說早前中原武林內(nèi)亂,少林幾乎被毀,這個可能是虎口余生的小和尚?難怪呆愣!闭f話間鄙夷的一鞭刷下,虛竹躲閃不及,皮開肉綻,不自覺的再后退兩步。他雖有一身武功,但早非佛家,回到少林寺后尋思自己既已皈依于法,自今以后,當(dāng)不再依諸外道典籍。他性本質(zhì)樸,這么想也就真當(dāng)自己是個不會武功的小和尚了。
完顏宗弼暗暗搖頭,心道:“這般人品卻原來只是個憨直的小和尚,自己倒是走眼了。”
“哈,哈哈,!”那人大笑,“這就是少林寺的和尚!中原的武林泰斗,也不過如此!”
若是小瞧自己倒也罷了,少林寺那卻萬萬不能,虛竹蹙眉,開口辯解道:“施主,小僧武功低微,只是因為不曾修習(xí)……”
那群人卻沒工夫理他,完顏宗弼對身后將士說道:“追捕要緊!在那宋室之中,趙構(gòu)也算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若不能趁勝追擊拿下趙構(gòu),待得他們退守南岸,重整旗鼓,我大金便不能輕易謀取到整個中原了!”他心存顧慮,說著便一策馬韁一馬當(dāng)先的追了出去,后面那人一邊帶著士兵跟上一邊道:“將軍,無須多慮!咱們已經(jīng)將這山重重包圍,晾他們插翅難飛!
一行上千人撒開馬蹄前奔,旗飄飄,馬蕭蕭,殺伐之氣鋪天蓋地,連天地也越發(fā)逼仄了。
往前去唯有少林寺,虛竹看著行軍方向,心中忐忑,三兩下收了工具,便要趕回寺去。
這時身后草叢窸窣,虛竹駐足,一個清朗的聲音恨恨的響起:“金兵猖獗,在我大宋地界竟如此囂張!”
另外一個聲音嗤笑道:“趙構(gòu),你裝什么,這江山還不是你趙家拱手讓出來的……”
“你……”那趙構(gòu),氣極,但對方說的又字字在理,他竟是無理可駁,無話可說。
那人又道:“你以為無情為何舍命護(hù)你?若不是為了大宋百姓無情豈會護(hù)你?”
先前那人怒不可遏,半晌才從牙縫里面擠出句話來:“你這個亂臣賊子……”
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想殺了我,可你殺得了么?”
草叢中忽然有了動靜,一聲悶哼后,那人破口罵道:“趙構(gòu),你這是什么意思?”
那趙構(gòu)冷笑道:“凌小骨,你先是裝傻蟄伏在神侯府,城破時本已逃走卻又為什么突然折回?你這人居心叵測,我不信你!
那凌小骨嗤笑道:“你信不信,于我有什么差別?”然后冷冷說道:“你滾開,我要看無情眼下的情況。”
趙構(gòu)一字一句的道:“不管無情為何護(hù)我,總是我大宋的棟梁之臣,我焉能不管不顧?”
話語之間傳來拳擊搏斗拆招之聲,兩人竟是打了起來。
凌小骨怒道:“趙構(gòu),你再夾纏不清阻止我救他,莫怪我殺了你!
趙構(gòu)也喝道:“你這亂臣賊子能有什么好心?”
接著拳腳之聲大作,大打出手。
事態(tài)緊急,這兩人還能不管不顧的大打出手。虛竹躊躇了一下,心道:“這兩人好不糊涂,也不分輕重緩急,倒在這里打起來了!倘是騎兵折回發(fā)現(xiàn)了他們,那可逃不了了!彼蝗炭磧扇藴S為階下囚,慈悲心起,于是穿過高粱地,扒開草叢,對著那正打著的兩人勸解道:“兩位施主,別打了!
可那兩人立場對立,一路相看生厭已久,只是一路逃亡,事急從權(quán),方才將怨懟壓制在胸,此時撕破了臉,新仇舊恨盡數(shù)爆發(fā),哪能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和尚能勸解的?兀自在那里糾纏不清。
被晾在一邊的虛竹無奈的撓撓頭,想起還有一名傷患,那便去看看傷者傷勢如何好了。
茅草之下,一個人側(cè)伏在地,白衣隨風(fēng)微微流動,身子卻一動不動,也不知道究竟是生是死。
虛竹扳過他的身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比茅草夏生白花還要慘白的、令人驚心動魄的臉。
虛竹微微一呆,顫顫巍巍的便伸手去探那人鼻息。
豈料正在打斗的兩人見他突然對無情有所動作,以為他心懷不軌,不由得棄了對方有志一同向虛竹打去。
虛竹心神震動之下,壓根沒注意到兩人,生生受了兩掌,好在他身負(fù)逍遙派幾十年功力,在掌力堪堪及身之時護(hù)體神功自然啟動,倒將兩人震得手腕脫臼。
那兩人心中一凜,因忌憚虛竹武功不敢再有所動作,便試探的說道:“原來是少林寺的高僧!
虛竹卻沒聽到,他屏息凝氣的將手搭在無情的腕脈上,很是費了些勁才覺察到無情脈搏仍舊在極細(xì)微極細(xì)微的跳動,不禁有驚又喜,脫口道:“他還活著!币活w心方才安定下來。
兩人見他情狀竟似認(rèn)識無情,心念一動,一時間聯(lián)想到一個人,不由揣測道:“莫非他就是那個人?”
兩人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相同揣測,不由又忖道:“如果將成卿(無情)交給對方都有點不放心,但如果是他出手的話,卻是成卿(無情)最后一線生機(jī)!
那兩人一個是皇子,一個反賊,立場相對,本不共戴天,適才還刀劍相向本水火不容,但此刻為著一個無情卻同仇敵愾了。兩人再又對視一眼,突然齊齊對虛竹行禮道:“請大師救成卿(無情)一命,”
“我我,不會啊 !碧撝癯粤艘惑@,脫口說道,逍遙派雖然醫(yī)術(shù)冠絕天下,但那時丁春秋殺業(yè)在側(cè),危急中他也只繼承到了逍遙派三大高手的功力,雖說為阿紫所迫也曾看過少林易筋經(jīng),但于其他的醫(yī)學(xué)精要可說是一無所知。如果因此誤了無情的性命那可,那可……那可什么,虛竹也說不清楚,但心底深處惶惶不可名狀的害怕卻教他不斷搖頭,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無情的救治萬萬不能這般草率。但轉(zhuǎn)念一想,想起先前兩人形狀此刻要將這傷患繼續(xù)留交他們又心有不甘,百轉(zhuǎn)千回之下,不禁站在山坡之上,猶豫不定。
他正自惶急,狼狽萬狀之時,后面影影綽綽的出現(xiàn)不少人,竟然又是一隊金兵拍打著草叢搜索過來了。
山風(fēng)勁疾,三人背脊上俱都生起一陣?yán)浜,?dāng)下不敢有所動作,一起伏在草叢石后中。虛竹這一伏,便是伏在了無情身上,無情身子冰冷,呼吸幾不可聞,唯一顆心在極緩極慢的跳動著,可跳動的那樣慢,似乎一不留神就會停止跳動。虛竹無端就覺得,那颯颯拍打斬草之聲,聲聲俱似拍斬在了心尖之上,令到他喘不過氣來。
他們藏匿處內(nèi)凹,耳聽頭上一陣拍打聲后漸漸遠(yuǎn)去,三人方才起身。
虛竹看著無情,他眉間若蹙,雙唇緊抿,即便是在命懸一線之際,猶在與天爭,與地斗,傲岸不臣,可是他以他一己之力又斗不斗得過這天,這地,這個亂世?
風(fēng)起,茅草起伏跌宕,白茸飄飛。
在這個亂世當(dāng)中,江山無情,依舊空翠,然在這個塵世煙火中,又將有幾許風(fēng)流將隨風(fēng)而逝?
虛竹心中惻然,金兵搜捕如此之頻密,三人想要離開此山求醫(yī),只怕萬萬不能,無情現(xiàn)如今命懸一線,如不及早救治,只怕就此死去,想到這里終究不能袖手旁觀,寄望他人,他心里漸漸鼓起勇氣,說道:“我試試。”
意既已定,虛竹膽氣大了些,幾乎是以人生中不曾有的決斷說道:“你們跟我來!
兩人顏色喜動,正要上去背扶無情,虛竹卻已經(jīng)將無情背負(fù)在身上,兩人不禁微愕,轉(zhuǎn)念一想,這人十之八九便是那人了。
三人帶著無情,小心翼翼的借助著山勢起伏,林木掩映行至少林寺,不想少林寺內(nèi)正兵荒馬亂,竟是金兵窮兵黷武強(qiáng)行搜查逃犯。
強(qiáng)兵壓寺,少林僧人雖欲抵擋,奈何人單力薄,攻不成攻,守不成守,聞名天下的羅漢大陣竟然三五幾下便為金兵沖的七零八散,潰不成型。凌小骨心中難免詫異,心道:“只知道此前,老怪丁春秋曾帶領(lǐng)星宿派血洗少林,卻不想少林業(yè)已衰敗至此!币荒钪链,他心下微微擔(dān)憂,心道:“少林尚且自顧不暇,又焉有余力救助我們?”
他看了一下身邊的和尚,二十四五歲年紀(jì),武功雖高但行事卻是缺少歷練有失穩(wěn)重,想到要把無情的性命交到此人手中心中更是憂慮。
一旁趙構(gòu)見之卻喜道:“虛者實之,實則虛之、待他們搜完,我們躲進(jìn)去便安全了!
凌小骨不耐,冷笑,“有此能耐,大金鐵蹄馬踏中原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之時,恁地不見你去領(lǐng)兵退敵?”
“你!”趙構(gòu)被他捏了痛處,振衣而怒,猛然回頭瞪著他,眼睛里幾乎噴出火來,凌小骨亦怒目相對,眉刀眼劍,你砍我殺,毫不退讓。
虛竹卻是蹙眉不語,心里極是難受,心道:“佛門清凈地,如今竟然遭此踐踏,罪過罪過!”
金兵四處搜羅,足足大半個時辰,方才失望而走。
待到金兵走運(yùn),虛竹這才帶著三人偷偷進(jìn)到藏經(jīng)閣。其時,少林遭逢洗劫,人心惶惶,大失戒嚴(yán),虛竹又對地形極是熟悉,波浪不驚的就帶著三人進(jìn)入到藏經(jīng)閣。
少林的藏經(jīng)閣那可是天下盛名,凌小骨進(jìn)去之后也不禁有幾分激動,可一回首看到趙構(gòu)冷冷的眼神,自覺失態(tài)不由哼了一聲,心氣立高,再不去瞧那些令人夢寐以求的武學(xué)典籍。
虛竹將無情放在自己榻上,便欲展開救治,又恐出錯,猶豫了一下,決定去向師父印證一下救助之道,他道:“我去求教一下師傅!闭f著便開門去找?guī)煾。他心境豁然,也未想將兩人放置在藏?jīng)閣內(nèi)會有何弊端,只道是人在逃命時刻想必更在意自己性命多些。
趙構(gòu)也罷了,生為天家子弟王孫貴胄什么寶貝沒見過?放在眼中的也不過是江山二字。凌小骨本屬武林之人心下卻大震動,心道這人好生信任自己,竟然就這么將自己留放在少林的藏書重地。
虛竹關(guān)上門,走出不幾步,一個中年僧人迎面走了過來,虛竹止步,合什彎腰,恭恭敬敬的道:“師傅!
那和尚正是虛竹的授業(yè)恩師惠輪,如今的少林方丈。他看到虛竹郁眉稍舒,愁容微展:“虛竹,你這是要去那里?”
虛竹回道:“弟子正要去拜見師傅!
惠輪捻須,道:“我也正有事情找你。”
于是兩人就近找了張石桌坐下。
江山多風(fēng)雨,河山又破碎。
遭逢亂世,少林縱為方外之地,亦難以置身事外。
千年古剎,林木深深,歷百千劫猶在。可是又過不過得去這一劫?
得失隨緣,心無增減,可又怎真心無塵垢看它百劫成灰?
惠輪愁容滿面,看著虛竹,嘴唇動了動卻又欲言又止。
虛竹便道:“自古師傅有事弟子服其勞,不論何事師傅盡管吩咐,虛竹自當(dāng)傾力為之。”他本無雄心壯志,一心一意只在少林修行便是當(dāng)個小和尚也足矣。但世事維艱,需要人挺身而出的時候,那便一肩挑起千古事。
君子當(dāng)如磐石。若以前虛竹不似,那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了,亂世豈非最是磨礪人?
惠輪嘆了一口氣,心道:“此前還為著虛竹學(xué)了別派武功而責(zé)罰他看守藏經(jīng)閣,如今卻想來仰仗他的武功,這臉面可有點抹不開!崩@是他老臉皮厚也有點發(fā)熱。但為了少林也顧不得哪么多了。他道:“當(dāng)日與星宿一戰(zhàn),護(hù)寺僧兵折損過巨,少林衰落至此已不容自欺,虛竹,外敵來侵時,少林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他愁眉難展,郁結(jié)難抒,虛竹不敢打斷,便只恭恭敬敬的聽著:“據(jù)說四大名捕帶著新帝避入嵩山,金兵追捕之下已經(jīng)將整個少室山封鎖。適才金兵來我少林搜人,如入無人之境吶!”惠輪一陣嘆息,又道:“若我少林未遭逢大劫,今日且容他們猖狂?”
虛竹心下一凜,不由忐忑,心道:“自己救人,可別連累到少林才好。” 他心中存了這樣的念頭,便更加打定了主意,就算拋卻自己性命也要護(hù)得少林周全,當(dāng)下鄭重答允道:“師傅放心,弟子定當(dāng)竭盡全力!
躊躇了下,虛竹問道:“師傅,若是有人身受重傷,經(jīng)脈大亂,當(dāng)如何診治?”
惠輪道:“以內(nèi)力打通經(jīng)脈,運(yùn)行周天也就是了。輕則打通任督二脈即可,重輒還須奇經(jīng)八脈!彼臼翘撝駧煾福瑑扇艘粏栆淮鹉鞘翘旖(jīng)地義,可答完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跟往日的經(jīng)書佛理可不一樣,不由想起一事,脫口問道:“你收留了他們?”
虛竹心想,“自己收留這三人也不知道對不對,但一旦被金兵知曉只怕要連累整個少林,還是小心點為妙,少不得要妄言了,他在心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才道:“弟子適才在山間,看到一個被金兵打傷在地的山民,弟子有心救治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惠輪大怒,一掌拍在石桌上,激得石桌上的松針?biāo)臑R:“這金兵當(dāng)真蠻橫,可恨寺中,僧兵不足,否則豈容他們在少室山猖狂!
轉(zhuǎn)念一想少林現(xiàn)今淪落到如斯地步,又提什么昨日風(fēng)光無量?不由黯然。
虛竹推門進(jìn)入的時候,凌小骨本在睡覺,他一路耽于脫困,實在是身心俱疲。
在醒覺的剎那間,一劍已經(jīng)揮出,快、絕、狠,哪有半點猝然出劍的驚亂?那是日日在生死線上磨礪出臨危不亂。
然而這樣的一劍,足以驚風(fēng)雨的一劍,卻在手指搭上劍身的剎那穩(wěn)穩(wěn)停住。
看似拈花的五指,平淡、平和,卻如銅墻鐵壁,令劍鋒無法更進(jìn)一寸。
然后凌小骨看清了來人,緊繃的身軀陡然放松,歉然道:“大師!”
虛竹收指,誠摯的說道:“你殺業(yè)太重,傷人傷己!
凌小骨收劍,仍舊在榻上坐了,苦笑道:“我作惡多端,時刻都有人欲殺我,不能不防!
虛竹看了一眼那猶在睡覺的趙構(gòu),道:“你們既是仇人,為了成施主能走到一起倒也不容易!
凌小骨哼道:“如果不是無情要護(hù)他,誰樂意帶上他!
然后無話,一陣沉默,虛竹便邁步走向內(nèi)閣。
凌小骨看他邁步,不徐不疾,依然如舊,忽又問道:“大師跟無情是生死之交么?”
虛竹止步,搖頭道:“我與成施主只有過一面之緣!
“只有一面之緣?”凌小骨有些驚訝,喃喃道:“他在昏迷中幾次三番叫出你的名字,我們只道你們相交甚深才逃至少室山!
虛竹心弦微微顫動,他垂眉斂目,道:“成施主與我有約,他若有難,我當(dāng)渡他!
僅僅只是一面之約,但卻是無情最后的依托。凌小骨定定的看著虛竹,眼前之人雖不十分自信決斷,但面臨風(fēng)雨之時立如青松,穩(wěn)如磐石。他吐出一口氣,道:“那便是如此了。無情受了那么重的傷,換了別人只怕早就死了,他能支持到現(xiàn)在,一來恐怕是要力挽大宋于狂瀾,二來恐怕是相信大師!
然后他看見虛竹眼中掠過一絲驚訝,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之于無情竟是這樣一種存在。
虛竹看著凌小骨,認(rèn)真的說道:“你不用擔(dān)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貧僧自當(dāng)不遺余力!”
這個和尚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小的謀算。凌小骨看著虛竹略微有些狼狽,忽然就想到某一夜,他看見無情獨自在溫一壺月光下的酒。
他那時本在裝瘋賣傻,但終究忍禁不住,于是問出口:“我作惡多端,你為何還要救我?“
月下的無情,綻出一個微微發(fā)光的笑容,他對于他的清醒并不驚異,道:“若是以前的我必定不會救你,因為除惡務(wù)盡!
“現(xiàn)在的你為何要救?”
無情抬起了泛著月光的酒杯,悠悠道:“因為有個人教會我一件事!
從沒想過自視甚高的無情也會受教于人,并且如此心平。凌小骨忍不住追問道:“什么事情!
無情不答,但因憶起了當(dāng)時,眼中月光一漾浮起一種很珍惜的溫柔,他舉杯徐徐飲下杯酒,以往事相和。
蕩氣回腸。
于是凌小骨不再繼續(xù)追問,因為那是一種可以用來相和下酒的回憶和獨惜。
但他還是忍不住猜想,那個人是誰?
及至這一次瀕臨死亡,無情失去意志之時,脫口而出的名字,名動天下。
天下捕快惟無情馬首是瞻,而這個人之于無情的堅強(qiáng)、是不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藏經(jīng)閣內(nèi)。
一燈如豆,燈下,無情額上眉間,沁出涔涔冷汗,一股先天之氣,自頭頂百匯灌入,錐心刺骨,在幾近凝固的身軀中流動強(qiáng)行沖開閉塞的經(jīng)脈,撕風(fēng)裂霧的在冰冷腐朽中催生出一股生機(jī)來。
生機(jī)盎然,沖破冰雪覆蓋,回到人間。
空氣種流動著淡淡的檀香味,平和雍容,無情恍惚,呢喃著一個名字便脫口而出。
……虛竹?!
他在困境中掙扎,伸手想要抓住那虛空中卷埋隱沒的檀香,然后他抓住了一截袖子,上面?zhèn)鱽淼臏囟,?qū)散這身周的冰寒冷漠,令人溫暖。
“你醒了?”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個醇和的聲音帶著隱隱的欣喜說道。
果然是他。無情在心底微笑,于是不再抗?fàn)幉辉俳鋫洌耆尚噶讼聛,緩緩睜開了眼睛。
在光的影里,他朦朦朧朧的看見一個人,極淺極淡的眼神,隱藏在佛火經(jīng)聲中的溫潤。
“是你。”無情靜靜的笑道,只要看到這個人,他身邊的那些薄云詭異,爾虞我詐都?xì)w于寂靜。
“是我!碧撝耢o靜的回應(yīng)。
無情倦極,他掙扎在生死線上,耗費了不少了元氣。閉上眼睛靜默了一會,無情睜開眼睛,那人還在,于是他道:“你的事情辦完了?”
虛竹點了一下頭,道:“都辦完了。丁春秋伏誅,兩位師伯看破紅塵歸隱,阿紫姑娘一領(lǐng)逍遙派,然后我繼續(xù)在少林為僧,同師兄弟們齊心協(xié)力重建少林!
無情微微一笑道:“我整日纏身朝廷,雖無暇顧及,但我知你必能成功!
少林之事乃至整個天下都已知曉,但兩人一問一答仍舊是為兩人中間所缺的那段時日做一個彌補(bǔ),就好像是熟人相見,無來由的對一些已經(jīng)完結(jié)的事情向?qū)Ψ阶鰝交代。
虛竹被他稱贊,不由得面紅耳赤,甚是不好意思,訕訕道:“小僧只是盡力做事!
這人無論變多強(qiáng)大,心性還是從來一樣,無情微笑,他受傷極重說得幾句話,氣息浮動,嘴角便有血流將出來。
無情伸手抹去,然后看著指腹上的血跡,神態(tài)安詳:“意識消沉的最后一刻,想到的竟然是和你的一面之約!
“我知道。”虛竹不禁也微微一笑,手捏指訣,道:“你別說話,靜心養(yǎng)氣。我適才只替你打通了任督二脈,還有奇經(jīng)八脈需要打通!
“那就有勞你了!睙o情心情愉快的道。一向不欲承人情的他,似乎覺得麻煩對方那是如日升月落,四季轉(zhuǎn)換一般天經(jīng)地義,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虛竹寧淡一笑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
相識、相重、相惜,原可只在一面之間。
無情微微剔了眉,笑意便擴(kuò)散在眉間,兩道秀氣的眉毛意氣舒展的似乎要乘風(fēng)而去——那是他極少在人前的展眉。然后緩緩闔上了眼睛,將死生交給了虛竹。
他哪么慘白秀氣的躺在那里,荏弱不勝白衣。猶如一朵優(yōu)缽曇花,幽幽入人清夢。
白衣勝雪,比雪清,比霜輕。
窗外有風(fēng)吹過,樹葉摩挲著墻壁,颯颯作響,襯得藏經(jīng)閣內(nèi)更寂,而空氣中有什么在悄然漫流。
虛竹忽然微微覺得有點手抖,吸了口氣,又在心里翻來覆去的念道:“行少欲者,心則坦然,無所憂畏,觸事有余,常無不足!狈讲判泄。
經(jīng)脈里有著不屬于自己的氣流強(qiáng)行流動,所過之處有著被灼燒的感覺。無情想,這個和尚,總是能令自己驚訝,短短數(shù)月不見,就已經(jīng)這般強(qiáng)大了。
時間慢慢流轉(zhuǎn)。
少林藏書閣極大,虛竹在內(nèi)閣為無情療傷,兩人不敢打攪又不敢出藏經(jīng)閣,便只得坐在閱經(jīng)的桌幾前,煎熬。
說是煎熬一點也不為過,思緒起伏,忐忑不安,一時間擔(dān)憂無情得不到救治,一時間又憂愁金兵來時當(dāng)如何救治。
愁眉不展。
凌小骨忽然道:“你替我照顧他,我下山去求援兵!
趙構(gòu)愕然,看著凌小骨眼中一閃而過的決絕,“你……”
小骨苦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你怕我去通風(fēng)報信是不是?”
趙構(gòu)遲疑了一下,道:“我是不明白,你既然裝傻騙過了所有人,大軍破城的時候你本已逃走,可為什么在我們被大軍追捕疲于逃命的時候,撲進(jìn)了這個包圍圈來!
“共患難?”趙構(gòu)搖了一下頭,道:“我不信你忠君愛國。”
凌小骨一笑,他道:“你當(dāng)然不信我,我逼宮作亂,而后失敗,與朝廷、與神侯府可說不共戴天,誓不兩立。”
趙構(gòu)默然,眼中有一絲怪異揮之不去:“但一路看來,你確實是在幫助我們逃離追捕——那時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xiàn),我與成卿已經(jīng)被捕,自然也上不了少室山。”
凌小骨緩緩道:“我卻只恨我遲到一刻,令他受了重傷。”
趙構(gòu)問道:“你為何回來?”
“我為何回來?”凌小骨眼中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彩,說道:“那時我心智錯亂從城墻上摔了下來,只道就此死去,卻不想他救了我,我拿捏不住他們的心思,又身處神侯府便只能裝傻靜觀其變。城破時,我本已趁亂逃走,可是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為什么會折回來救他。”沉默了一下,凌小骨又道:“若是非要做個解釋,那便是士為知己者死罷——你們個個人都疑心我,唯獨他信我!
趙構(gòu)嘆道:“成卿身上自有一種風(fēng)骨,能……引人心折。”
凌小骨看著趙構(gòu)慢慢的說道:“宋室王孫之中,你果然還算不錯,難怪無情要死命護(hù)你南下,以待同金兵劃江而治,再圖江北!
凌小骨雙眼熠熠發(fā)光,傲然道:“無論如何,是我承他的恩情在先,我便舍了此身為你們求援又如何!
趙構(gòu)沉默半晌,似在考慮可行性,然后有似放棄了什么,頹然說道:“沒用的!
凌小骨以為他沒聽明白,又道:“援兵來救,還有生機(jī)。現(xiàn)下少室山被封,躲得了一時,如果沒有援兵,恐怕只有玉石俱焚。”
趙構(gòu)看著他表情也奇特起來,似痛苦又似糾結(jié)還似掙扎,如此半晌趙構(gòu)吸了一口氣,方才一字一頓的道,“大軍不會來的!
“你不是這天下的新帝么?你不是還有善戰(zhàn)的宗澤么?大軍怎會不來?!”凌小骨緩緩起身,心里劃過一陣恐懼,隱隱然有了一個猜測,但那猜測的內(nèi)容太過荒謬離奇,同時后果也太殘酷,竟教他不敢深思。
趙構(gòu)已不敢直承凌小骨似錐,如針的目光,頭一側(cè),艱難的說道:“我、不、是、趙、構(gòu)!
“你說什么!”凌小骨一個箭步跨站在趙構(gòu)面前,揪住他衣領(lǐng)大喝道。
他怎能不是趙構(gòu)?
他怎敢不是趙構(gòu)?
如果他不是趙構(gòu),那么無情他們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他已不能想亦不敢想!
千里相護(hù),舍生忘死,最后無情不過是對方棋盤上的,一顆棄子。
棄軍保帥。
趙構(gòu)也不掙扎,面對這些人的真情真義他已經(jīng)不忍再騙,他道:“真正的趙構(gòu)在我們引走大軍之后才離開商丘,現(xiàn)在應(yīng)該快到黃河邊上了吧。”
凌小骨怔怔的看著他,半晌松開了手,問道:“那無情知不知道?”
“成卿……”趙構(gòu)苦笑著改口道:“無情也不知道,做戲自然越真越有成效。”
“果然無情最是天家。”凌小骨冷笑道,“既然你已經(jīng)不是趙構(gòu),我便綁了你給金軍,這樣就能解了少室山之圍!
趙構(gòu)退后一步,澀聲道:“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jī)會!
“你以為你還有選擇?”
“雖然是對你們不住,但我不允許自己讓皇上再度陷入圍困,他是我們大宋唯一的希望了!壁w構(gòu)奇異一笑,重重一咬,有什么東西就咽進(jìn)了喉嚨!
凌小骨喝道:“你吃了什么。”
“腐骨蝕肌的毒藥!壁w構(gòu)道:“你們之所以被騙,是因為你們本與趙構(gòu)不熟,看到宗澤等人叫我皇上就深信不移。但是完顏宗弼,皇帝當(dāng)年作為質(zhì)子的時候就是他在看管,一旦就近無論死活,他必能發(fā)現(xiàn)我與皇帝的差異。所以,我不能給你們機(jī)會!
他可以至死隱瞞真相,可他在看到這些人的真情烈意之后,審度自己良心,卻無法再欺騙了。
可他更忠于他的君,便是死了也不留尸體給他們,留下一個死局,就算陪葬整個少林也在所不惜。
“對不起!薄w構(gòu)’澀聲道。那時李代桃僵,以為拋付的不過是自己的一腔豪情,滿腹忠心。然后在流血死亡的逃離中,雖然隱隱覺得對那些死去的人不住但也只想到自己多活一刻皇帝便多一分生機(jī)?墒乾F(xiàn)下所有感情冷靜下來,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和即將死去的人,他內(nèi)心深處卻無以自處了。內(nèi)心的愧疚逼得他無所遁形,于是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對不起無情!”凌小骨眼中冷然一片,心中毫無憐憫,他道:“你良心不好過了,于是你說出來了?說出來能彌補(bǔ)什么?還是想祈求原諒,然后你好心安理得?可我寧可你從來沒有說過!無情的一片忠肝義膽,不,就算全天下的忠肝義膽放到你們趙家身上,你們?yōu)橹约夯蠲踩?dāng)驢肝肺!”
凌小骨憤恨的看著趙構(gòu)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刻薄的說道:“你既然連尸體都不想留,你還呆在這里做什么?滾吧,自己找個地方死的遠(yuǎn)遠(yuǎn)的。別讓我看到你那惡心的尸體。”
忽然一個清脆的笑聲響了起來,一個紫衣少女打開桌旁緊閉的窗戶從外面跳了出來,蹲在趙構(gòu)面前道:“有意思。不過你以為你想死就能輕松死去么?”她伸手扳過趙構(gòu)的臉一顆丹藥就要彈進(jìn)去,那趙構(gòu)倒也硬氣,咬緊了牙關(guān)死不松口,紫衣少女笑盈盈的看著他,手腕使力把他的下巴卸了下來,喂了丹藥后又把他的下巴裝了上去。
她雖然是在救人,但手段血腥暴力,便連凌小骨這樣的人都不禁毛骨悚然。問道:“你是誰?”
那姑娘卻不回他,大馬金刀的在榻上坐下,好整以暇的問道:“小和尚去那里了,怎么你們躲在這里他也不管的?當(dāng)初還跟我說什么少林禁地,哼,裝腔作勢!”
凌小骨看她行事狠辣,跟虛竹相識,又一身紫衣,驀地想起一個人,脫口道:“你是靈柩宮宮主!”
阿紫喜上眉梢,笑道:“你這人眼光真不錯,我這次出門沒帶隨從,不如你就跟了我罷?”
凌小骨冷冷的看他,哼道:“恕難……”
這時,趙構(gòu)忽然一聲慘叫,滿地滾來滾去,凌小骨吃了一驚,怒道:“你給他吃了什么?”
阿紫笑道:“他既然想死我干嘛要救他?給他吃的自然穿腸的毒藥,最多不過死的更痛苦一點!
凌小骨對著她怒目而視,喝道:“拿解藥來!
阿紫奇道:“你不是想他死,難道還想救他?”
“阿紫姑娘!”虛竹站在門前,蹙眉道:“你為什么害他,快拿解藥出來”
阿紫道:“小和尚,你也要救他么?解藥是沒有了,不過可以一掌打死他,讓他少受點痛苦!
虛竹皺眉,道:“阿紫姑娘!”
阿紫卻不理他,伸頭向內(nèi)閣望去,問道:“你把這兩個人放在外面,自己卻在里面做什么?”
虛竹微微色變,心知拿不到解藥,便折身自己去看趙構(gòu),看能否像以前給阿紫逼毒一樣將趙構(gòu)的毒逼出來。
哪知他方一動,阿紫就如影隨形一般纏了上來,笑道:“這個人壞得很,他自己要死你還救他作甚!
虛竹武功吸收了天山三大高手的功力,阿紫卻是接收了玉玲瓏,兩人盡力施為,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
忽然慘叫聲停頓了下來,兩人一愣,歇了手,發(fā)現(xiàn)是凌小骨一掌停頓在半空似不忍看他痛苦欲替他結(jié)束這痛苦,掌勢預(yù)擊未擊,卻是有人在他出掌之前就出了手了。
這藏經(jīng)閣內(nèi)除了他們還有誰?
凌小骨身子一僵,駭然回首看著藏經(jīng)內(nèi)閣。
一個人靜靜的倚坐在門前,白衣長袖,俊秀蒼白,溫和中略帶肅殺。
凌小骨不由就想:莫非、難道、定然,所有的一切,無情都聽到了罷。然后他的臉色變得雪一樣蒼白,如若無情知道了自己千里逃亡,舍命相互,卻不過是一場騙局,他將如何自處?
其實無情并沒有聽到所有的一切,但他從阿紫的一句話里面就大致知道趙構(gòu)求死的原因。真的趙構(gòu)的話,無論怎樣也要生,又怎末會自盡?
阿紫目光在無情的臉上一轉(zhuǎn),然后對虛竹道:“他氣虛神弱,與鬼為鄰的模樣,是受了極大的內(nèi)傷罷!你把這兩人扔外面自己躲在里面就是為了替他打通經(jīng)脈?”
虛竹見趙構(gòu)難逃一死,心里正自難受,心里道:“他千里逃亡到這里,為什么卻要尋死?”正百思不得其解,聽到阿紫這話不禁轉(zhuǎn)憂為喜道:“阿紫姑娘你說的一點不錯!你在醫(yī)學(xué)方面的學(xué)識當(dāng)真淵博的很,不如你救救成施主罷!”
阿紫撇撇嘴,看著他,道:“你這呆和尚,我跟他非親非故干什么要浪費力氣救他?再說他氣息未通就濫用氣力,不正嫌自己活的太長了么!彼緛硪勰ペw構(gòu)的,誰知道卻給無情破了她的好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紫姑娘——”虛竹急道,阿紫不愛聽他啰嗦,一指點了他的穴道。
無情卻不管兩人,他體力不支,剛剛那一下已經(jīng)用了他不少力氣,牽動傷勢,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緊著,故而只能依靠在門上,他冷冷的看著死命喘息猶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的趙構(gòu),眉眼料峭,如凝寒冰,道:“你還想說甚?”
那趙構(gòu)看著他,眼淚流了下來,滿眼俱是愧疚之意,他想說:“對不起!笨墒亲爝咍r血汩汩流出,卻再也說不出子字片語。
無情看他掙扎著無論如何也想說出口的愧疚,目光閃過一絲悲憫,面上冰雪稍融。他垂下眼簾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也如他的人蒼白秀氣,但這個天下沒有人敢輕視這雙手,在用這只手握過酒碗后,他從不自怨自艾,他只是用這雙手代替自己的雙腿選擇道路,于是他緩緩說道:“這一路護(hù)你,我是為了大宋。就算你不是趙構(gòu),這一路我也護(hù)你!
趙構(gòu)雖不能言卻明白這是諒解之意,不由在嘴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然而更多的血沫涌了出來,然后他一陣抽搐,頭一偏,就此去了。
無情靜靜的看著他的尸體漸漸化為血水,倨傲直立得一絲不茍的身軀看起來帶有一種驚人的寂寥。
又有人為了這江山死去,這江山還要多少人相殉,才能有個太平盛世呢?
趙構(gòu),又是不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復(fù)興之君?
凌小骨幾次三番看他卻委實從那張平靜如水的面容上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
其實在無情心里還有半句話未曾說出口,那是:“然,當(dāng)死則死,絕不會再連累其它人!”
只是,當(dāng)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時候,這句話也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了。
無情倦極,無論是心理還是身理。
但是他不能在這里倒下,他必須要彌補(bǔ)在他心防最脆弱之時所犯下的一個大錯。
而現(xiàn)在趙構(gòu)的死,無疑是將少林所有的人置于死地。
可是要如何彌補(bǔ),?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完顏宗弼只要趙構(gòu),可就連假趙構(gòu)都沒有了。
忽然眼前一暗,有什么人遮住了他身前的陽光。無情睜開眼睛,然后對上一張宜嗔宜喜、明艷絕倫的臉。
無情靜靜的看著眼前站著的女子,天光投下,打在他慘白的臉上,襯得他劍眉星目,越發(fā)清棱,可是那張臉上沒有絲毫驚訝與動容,就算是殺意也隱藏在溫和之中。
他知道眼前的少女是逍遙派的阿紫,一個極厲害的角色,他必須要打疊精神應(yīng)對。但他現(xiàn)在很倦,倦的無力應(yīng)對。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阿紫卻動了,伸手去搭無情的肩。據(jù)說這是個非凡之人,她倒要瞧瞧,非凡在那里。
那是一雙凝香皓腕,纖纖玉手,但虛竹毫不懷疑它可以裂金石。他心下大急,催動氣息強(qiáng)行沖破穴道,但他本不嫻熟,大急之下氣息更是凌亂不受控,只急的滿頭冷汗涔涔?jié)L下。
凌小骨從后一劍刺來,阿紫手指一翻,一道指力彈出,凌小骨登時動彈不得。
無情指上扣了七種飛鏢八種石頭,但他看著飛煙靈動的阿紫,卻是一樣都打不出去,他身負(fù)重傷,力已竭。但傲氣猶在。無情抿緊了唇,神色越發(fā)冷清,眼中驀然露出一種決絕。他雙手往地上一按,便欲退回到內(nèi)閣去,但身影一閃,一人已攔在前面。
這是個難纏的人。無情慘白的臉上,兩道眉毛微蹙,冷冷抬頭看她。
于是阿紫一凜,那冷冷掠起的目光,似空里流霜不覺飛,比月更清,亦比刀鋒、更冷。
但阿紫不懼,只不快,還從來沒有人看到她就像眼前這個人一樣視若無睹。
不,阿紫憤憤的想,還有后面那個呆和尚從來看她都是紅粉骷髏。于是她決定要讓這兩個人好瞧。看到虛竹緊張無情她就無端的覺得不快,于是她出了手。
無情橫移三尺,可是他身無內(nèi)力又身受重傷,所以怎末看來他都不是阿紫的對手。但無情的殺著從來都不是他內(nèi)力,所以無情還是出了手,打出了他的暗器。
他一打出他的暗器,凌小骨就松了一口氣。天下人都知道,無情有四絕,其一就是冠絕天下的無情的明器。
于是撲過來的阿紫就變成了往暗器上撞過來,但阿紫并不怕,她揮袖卷向暗器,
自信只用三分力就能把那些銀針化為粉末?墒,她微微一臆,那三只銀針及近前是一折,竟是打向她的肩枕穴,她應(yīng)變也極快,五指一拈,便將銀針扣在了指尖。指上微灼,那凝成一線的力道竟然尖銳的幾乎突破她的護(hù)體之功。這時腦后生風(fēng),兩枚暗器越過她撞上她身后的柱子反彈回來襲向她腦后。至此,阿紫已再不敢小覷了無情,這個人雖然無內(nèi)力但竟能將力道控制至此,實是有堅忍不拔之志。她若回頭,就等于把身后暴露給無情,于是她后躍,和兩塊飛蝗石錯身的時候,她又在兩石頭上加了一彈之力,然后她看到無情為冷汗浸濕的峭眉微微一剔,抖手向著阿紫打出了三枚飛蝗石。
阿紫凝神應(yīng)對,可那三枚飛蝗石看似驚人,卻極平常,甚至還不及近身便歪歪斜斜了。
而此時加了阿紫一指之力的飛蝗石也逼近了無情。無情雙指一彈,首先接觸飛回?zé)o情的那塊飛蝗石就飛了出去,然后無情就著一彈之勢傾倒在地,躲過了隨之而來的第二塊飛蝗石。
可阿紫隨之而來的一掌,他要怎么躲?
無情卻不動了,也委實沒有力氣再動了,眼看阿紫那一掌就要擊上無情的胸口,忽覺身后內(nèi)力排山倒海的襲來,阿紫心下一凜,撤掌回身自救,堪堪與虛竹的掌力對到了一處,呯一聲脆響,然后一震,倒飛三丈,挨著墻落下來,才化解了虛竹情急之下的一掌。
虛竹護(hù)在無情身前,對著阿紫怒目而視:“你恁地一點沒變,還是這么乖戾狠毒?” 適才穴道被制,看阿紫同無情動手心里惶急,強(qiáng)沖穴道又不得法,那真是莫可奈何!眼下一腔怒火盡數(shù)傾瀉了出來。
阿紫驚怒,“剛剛死個趙構(gòu)也沒見你這樣,我不就跟他玩玩,你至于這么急?”
虛竹一愣,脫口分辨道:“我并沒有分什么親疏遠(yuǎn)近,”話音出口,他身子一僵,臉色忽然蒼白了起來,沉默了一下,然后不自然的道:“沒傷著你罷!
阿紫轉(zhuǎn)怒為喜道:“我有玉玲瓏,就算你有三位師叔祖的內(nèi)力又哪里那么容易傷到我了?”
因看在虛竹面上,于是言語也收斂了幾分。她走近無情,說道:“無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果然名不虛傳,你是無情。”
她斂了那凌人的盛氣,神情間滿是贊賞。
這倒是個真性情的人。無情在心里定論,然臉色更見慘白,一雙眼睛更加黝黑,他道:“我是無情!
阿紫道:“你一直在等我替你加上一指之力,然后借力打力好替和尚解開穴道!”
無情撫胸,看著她,雙眉因傷重難耐而緊蹙,料峭的眉也因冷汗而更見黑亮,他重傷未愈又強(qiáng)制動用潛力對抗阿紫,現(xiàn)在奇經(jīng)八脈都似有萬千針扎。虛竹看他神情不適忙將內(nèi)力源源不斷的補(bǔ)充了進(jìn)來。無情方才喘息著斷續(xù)說道:“我……不是你的,對手!
阿紫悻悻,道:“但我中了你的計。如果我不加那一指之力你又待如何?”她然后睜大了眼睛道:“你是臨時應(yīng)對,無論如何也要解開小和尚的穴道!”
無情想笑,但覺得整個身子愈加無力,四肢腐朽如牽線木偶斷線,便連個手指頭都不能動彈了。
覺察到無情氣息漸漸的弱了,虛竹一驚,又加大了內(nèi)力輸送。
阿紫被折了銳氣便懶洋洋的倚坐在一邊,看著虛竹替無情治療,看了兩眼,便忍不住道:“蠢材,有你這樣用內(nèi)力強(qiáng)迫沖破氣息的嗎?虧得他身無內(nèi)力,才由得你一股內(nèi)力沖到底,居然還打通了任督二脈,不然內(nèi)力沖撞,他早也爆炸十七八次了。”
。√撝褚惑@收手:“那該怎樣出手?”
阿紫掣肘道:“你體內(nèi)北冥真氣充盈流轉(zhuǎn)可空有一身內(nèi)力卻不太知道怎么使用,真是浪費,不如跟我回縹緲峰學(xué)武功吧,你總算也是縹緲峰的人!
虛竹搖頭,道:“我這一生一世都是少林弟子。”言辭平淡,但毫無轉(zhuǎn)圜之地,言下之意便是不去縹緲峰了。
阿紫哼了一聲,搶白道:“那你還用靈柩宮的武功?”
虛竹訕訕,阿紫卻也不為難他,便將縹緲峰石刻上的武功撿了些教給了他。
這一下,無情大受裨益,氣息也漸漸開始有所恢復(fù)。虛竹大喜:“阿紫姑娘,你的武功當(dāng)真高明。”
阿紫得意的道:“那是自然,難道我縹緲峰的醫(yī)術(shù)還有假的?”
無情緩緩睜開眼睛,他現(xiàn)在狀況略好了些。
虛竹看著他,眼中難掩關(guān)切之色,他道:“你好些了么?”
那關(guān)切如細(xì)雨潤物無聲,卻直逼入心,無情的眼光不由更加幽深了些。他道:“我不妨事。倒是少林危急……”他頓了一頓,道:“完顏宗弼在少室山下布下天羅地網(wǎng),若是搜尋不到趙構(gòu)只怕不肯善罷甘休。一旦完顏宗弼失了耐性,少室山危矣!
虛竹聞言大是憂急,問道:“那當(dāng)如何解救?”
無情緩緩道:“‘趙構(gòu)’死不見尸,少林已成死地,如今唯有刺殺完顏宗弼,這樣或許還能救得少林,否則……”
阿紫哼道:“那些和尚死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管別人?我不過是同你隨便玩玩,你居然較真的強(qiáng)行使力,結(jié)果傷到了自己真元,虛竹現(xiàn)在要不管你,你就死定了!
無情搖頭,道:“我不要緊,但完顏宗弼隨時可能發(fā)動攻擊,要想法殺了他,大軍無首,不戰(zhàn)自潰,這樣才有可能救得少林寺!
“啰嗦!”阿紫站起身來,道:“憑虛竹和我的武功,我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怕甚千軍萬馬?”
虛竹卻搖頭道:“我不走!彼戳藷o情一眼,道:“這樣罷,你替我救治他,我去刺殺完顏宗弼!
他說著就收工,站起身來要將無情交給阿紫,無情抬了頭看著他,眼若古井幽深,道:“你要小心,恐有埋伏!
他點點頭,正要離開,無情失了他的內(nèi)力相助,內(nèi)傷反噬,身子竟陣陣的發(fā)起抖來。虛竹大驚,回頭叫道:“阿紫姑娘!”
阿紫不耐煩的道,“你自己管罷!救人可比殺人麻煩多了,我去替你刺殺完顏宗弼!
一日又一夜。
直到第二天,虛竹方才替無情打通全身閉塞的經(jīng)脈。
走出房間,悄然掩上房門,看著廊外的陣陣松濤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虛竹又在走廊上一站數(shù)息,直至心如潭水靜無風(fēng)。那些一直莫名而起的情緒,在再次見到無情以后,纖毫畢現(xiàn),不容他視而不見。但他只能讓所有的情緒隱退,隱退到一個任何人,任何歲月也無法觸及的距離。
墨云低垂,風(fēng)疾疾,幾縷天光沖破云層投將下來,卻仍舊還不了天空一個清明,空氣變的粘稠,風(fēng)雨欲來。
無情已無大礙,將息數(shù)日便能恢復(fù),可是阿紫出去一夜卻不知道怎樣?他心里擔(dān)憂阿紫,決定出去找找看,然后聽得鼓角臨風(fēng)驚心,寺內(nèi)鐘聲隨之愴然響起,連綿不絕,直驚得層山肅穆,群鳥亂飛。
這鐘聲,這鐘聲……虛竹吃驚,莫非金兵大舉來犯,少林不屈,欲傾全寺之力相抗?他邁出兩步又豁然轉(zhuǎn)身,看著一身血污撲進(jìn)墻的阿紫。
他大驚失色,上前接住阿紫,道:“你怎末了?”
阿紫狠狠的道:“完顏宗弼那廝,果然如無情所料一般設(shè)下圈套等人去暗殺,可恨我著實大意竟中了圈套,若非我武功夠好,決計回不來了!
她還要再說,虛竹卻已經(jīng)抱著她轉(zhuǎn)身跨進(jìn)門中,跟正要出來看個究竟的凌小骨差點撞在一起,他一把揪住凌小骨,轉(zhuǎn)動機(jī)關(guān)把兩人扔進(jìn)了藏經(jīng)閣密閣之中。
“出了什么事情?!”凌小骨正要再度撲出來,虛竹已折身將無情抱了過來交給他,鄭重托付道:“寺內(nèi)有變,你照顧好他們兩個。”說完也不待回話就徑直將密道封了,這才飛身往大殿奔去。
大殿卻無人,眾僧都持刀弄棍急急往山門奔走。
“交出康王趙構(gòu),否則今日就血洗少林!
惠輪擋在眾僧之前,大氣凜然:“不退讓!
“殺!”
一時間刀箭齊下,這方外之地,半年之后又染血色。
這時一人打?qū)⒊鰜,所過之處,刀斷箭折,一年輕僧人,躍然而出,站在眾僧之前,將人護(hù)在身后。他雖非魁梧之士,但神威凜凜,一步踏出,龍形虎象,隱有風(fēng)雷,儼然宗師氣派。隱隱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氣概。
若說他以前是重劍無鋒,光華內(nèi)斂,此刻便是干將發(fā)硎,有作其芒。
完顏宗弼心里一凜,手一抬止住金軍攻勢,緩緩道:“你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虛竹不答,卻知完顏宗弼便是那領(lǐng)頭之人,但見身影一閃,如風(fēng)馳電掣,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之時,虛竹已經(jīng)切入金兵重圍之中,手指已然扣在完顏宗弼頸項之下。
虛竹喝到:“下令退兵。”
完顏宗弼微微瞇了眼睛,側(cè)首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年輕僧人,道:“我不退你又待如何! 氣魄凜然,儼然將生死置之度外。
虛竹一愣,完顏宗弼頓時出手,然虛竹以不變應(yīng)萬變,沉著應(yīng)對,幾下拆招,一指天山折梅手逼退完顏宗弼的手掌,右手兩指依舊牢牢鎖住完顏宗弼的咽喉。
完顏宗弼自救失敗,當(dāng)下傲然道:“你殺了我吧。”
虛竹搖頭道:“我不殺你,我要你退出少林!
完顏宗弼冷笑道:“宋室積弱,朝廷不足為懼。然少林號稱武林正宗,領(lǐng)首群雄。我大金國既然立意馬踏中原,佛擋殺佛,第一個要滅的就是你們少林。眾將士聽令,血洗少林,一個不留!
虛竹喝道:“你不要命了?”
完顏宗弼哈哈一笑,傲然道:“大師,你也忒看輕我。想我大金在馬上立國,馬革裹尸還乃是常事,決計沒有貪生怕死之輩,你們大宋,便是這樣輸給我們的!闭f到這里言辭之間極是輕蔑,眉眼之間皆是慷慨赴死的從容。
虛竹心下也不禁生起佩服之意,他道:“你說得不錯。我看輕你是我不對,但我總要試試!彼徽仆崎_完顏宗弼,站在眾僧之前,道:“我少林也無貪生怕死之輩!
完顏宗弼見他行事磊落,心中起了相惜之意,一提馬韁,喝道:“縱然你武功高強(qiáng),但以你一人之力,焉能敵萬人?我敬你是名英雄人物。何必做那無謂犧牲,束手就擒吧。”
虛竹淡然一笑,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完顏宗弼眼色漸冷,他目光緩緩掃過所有僧人,道:“我最后說一次,交出趙構(gòu),不殺!”
他身旁慧輪吼道:“無從交亦不能交!”
“殺!”
“護(hù)我少林!”少林群僧齊喝,士氣高然,人人奮起,一時間但見血肉橫飛,各有死傷。
虛竹卻在完顏宗弼說話時,便遇心魔。他想到刀槍之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不由得心神劇顫,他想,他一意要護(hù)無情,可是卻給少林帶來了滅門之禍,只怕自己百死也不能贖罪。他心神大亂,金兵便有機(jī)可乘,竟有兩□□中他,雖有神功護(hù)體,卻亦足以令金兵大振。
這兩槍卻將虛竹從失魂落魄中驚醒,看到眼前殺戮四起,唯有以殺止殺了。他身形靈動,力透掌心,在人群中飄來穿去,每掌擊出,必有死傷。少林人數(shù)雖少,亦有死傷,但卻無人退縮。
完顏宗弼看在眼中,不由心驚,倘是士氣一成,必將延綿成禍,流將出去激起民意只怕對大軍南下不利。
須得折其銳氣,方才能,以儆效尤、殺一儆百。
他看虛竹固然矯若飛龍,但卻神思恍惚,只道他心憂少林,心念急轉(zhuǎn)之下,驀地喝道:“住手!”
軍令如山,那些金兵也當(dāng)真令行禁止,并且退后數(shù)步,等待新的命令。
少林僧人相互護(hù)持,漸漸匯聚到了一處。
完顏宗弼瞧在眼中卻也不放在心上,比起殺死這些和尚來得更慘烈的是摧毀他們的意志。
他坐在鞍上,居高臨下的道:“大師,我知道你武功高強(qiáng),能以一敵十,但我大金男兒也非貪生怕死之輩,就算砌骨如山,只要我一聲令下亦要踏平少林!
虛竹凜然抬頭看他,道:“你想怎樣?”
完顏宗弼道:“其一,你可以歸順我大金!
虛竹搖頭道:“要貧僧為了一己平安,袖手旁觀,此事決難從命。”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似是知道他必然不會選擇此項,便又道:“其二,你既是佛家弟子,”沉吟了一下,選了一個最艱難的折磨,道:“佛家謂惡業(yè)害身如火,你既執(zhí)迷不悟,不知道能不能抵得住著斷業(yè)之火?只要你能撐得住,我便放了這滿寺和尚,退出少林!”
他話音剛落地,立刻便有親軍前去伙房找了柴薪來。
烈焰焚身之苦……慧輪大震,喝道:“不行!
虛竹撲通一聲,在慧輪身前跪下道:“殺一人足以救蒼生,就算身陷阿鼻地獄,弟子甘愿抵償!”
慧輪大急,正要勸誡虛竹不必作此犧牲,大家一起同仇敵愾那是死得其所,,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霍然低頭看向虛竹,虛竹微微點頭。
然后慧輪大震,剎那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決斷了。一邊是蒼生,一邊是少林,孰輕孰重?
佛曰眾生平等。
除了舍身飼鷹,世間有何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就算是自己,設(shè)身處地也只有如此做。他踏前一步,對完顏宗弼道:“我是本寺方丈,便即有考驗也應(yīng)由我一力承擔(dān)!”
完顏宗弼笑道:“大師果然有一代宗師氣度!鳖D了頓,拿鞭一指虛竹,道:“但我卻只找他!”,他抬頭斜睨虛竹:“你敢不敢,承擔(dān)?”
虛竹道:“貧僧一力承當(dāng)!
惠輪急的要扯胡子,道:“虛竹,休聽他,他是不會遵守約定的!
“嘿!嘿嘿!欺我大金蠻野言而無信么?”完顏宗弼嘿嘿冷笑,從馬背上躍下,伸手從馬旁箭筒里拔出一支長箭,喝道:“今日若是毀約,我,完顏宗弼,猶如此箭!甭暵浼,一分兩段,落地有聲。
這下威懾極大,他身后萬千士兵俱呼喝起來:“一諾如山,一諾如山!”聲勢極是浩蕩,響徹云天,倒叫慧輪做聲不得。
完顏宗弼頭頂青天,下臨黃土,帶著不可一世的氣勢睥睨虛竹,道:“你要作何選擇?”
虛竹澹靜立如淵停岳峙,聽到完顏宗弼問話便向柴薪走去,無所畏懼。
完顏宗弼微微色變,在他經(jīng)過時,不由道:“我再問你一次,烈火焚身之苦,你可想好了?”
虛竹并不作答,心通天地之氣,靜萬物之神,緩步走過完顏宗弼坐在柴薪之上,低眉垂目,容色安然。
完顏宗弼本有惜才之意,心道只要虛竹服軟折了大宋的士氣便可,那知道這和尚卻如此倔強(qiáng),倒是自己再三發(fā)問落了下風(fēng),不由發(fā)了狠在心底冷笑:縱有那金石之志,但身若草木之脆,這烈焰也必熔化!當(dāng)下不再遲疑,喝道:“點火。”
“你醒了?”無情睜開雙眼,眼前之人卻是凌小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阿紫在旁邊盤膝療傷。無情瞳孔漸漸收縮,憶起那時虛竹倏然出手點了他的穴道。
時間過去了多久?
虛竹現(xiàn)下又怎樣了?
身體軟綿綿還不能著力,他看著凌小骨,道:“替我解開穴道!
凌小骨遲疑了一下,搖首道:“他要我好好看顧你們!
無情目光如霜,刀鋒凌厲,冷冷道:“你只須同我解開穴道!”
凌小骨禁不住他的如斯冷徹,轉(zhuǎn)過了頭不去面對他,澀聲道:“我不能解。”他如何不知道,這穴道一旦解開,無情便必定要出去直面完顏宗弼。
一聲冷嗤,一旁療傷的阿紫忽起,凌小骨大驚,一劍刺出,但見紫衣飄忽,這一劍卻刺了空,回身時無情穴道已經(jīng)解開。
“你——”凌小骨失聲,然卻河出伏流,一瀉汪洋,勢無可止了。
阿紫道:“你自然是緊張他,但我卻緊張?zhí)撝窀嘁恍!?br> 凌小骨目光閃了一閃,別過了頭。
無情吃力的支起身子,道:“謝謝!
“初初進(jìn)到這密閣之時,我便已經(jīng)查探過,有機(jī)關(guān)!卑⒆峡粗鵁o情有些惱怒的說,道:“但我破不了!
這是一間小小的書閣,用以典藏少林最重要的秘籍,入口是一條長長的走道,直通出口。室內(nèi)搖曳的燭火映照著那幽深逼仄的走道,在那不可見的盡處,一道門在冷冷的守候,機(jī)關(guān)伺伏,冰冷鐵血。
無情冷然,隱藏在溫和下的殺氣一閃,道:“破不了也要破!”
烈火在身下起舞,他的袍腳沾上火焰,轉(zhuǎn)瞬化為飛煙一縷,切膚之痛隨之而來。
虛竹雙眉緊蹙,緊咬牙關(guān),心中不斷默誦經(jīng)文,饒是如此,當(dāng)那鋪天蓋地的痛苦席卷而來的時候,也幾令他欲失聲慘叫出來。只是以莫大的毅力才能克制在懷。
完顏宗弼在火焰之外,看著他,道:“你求不求饒?”
虛竹嘴唇一翕一開,聲涸力竭,卻是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了。
完顏宗弼仔細(xì)辨認(rèn)卻是退兵二字。
眼看虛竹身受莫大痛苦,猶自不屈,退兵二字猶如泰山壓頂一般,以千斤之勢壓得完顏宗弼身顫如栗,搖搖欲墜,幾乎坐不穩(wěn)了。
難道他竟然錯估了人性的軟弱么?便是他自己,雖能慷慨面對引頸一刀,卻也自信不能抵擋這樣非人的苦楚。然后他忽然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中原的一句話來,不由容色慘淡,喃喃念了出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他馬旁親兵沒聽清,便抬頭望了他,問道:“將軍?撤兵嗎?”眼見虛竹如此硬朗他不由得在心底敬佩起來,覺得將軍實在應(yīng)該守信方不辱自己聲名。
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于天地之間。
完顏宗弼看著虛竹忽于瞬間慘老了數(shù)十年,他緩緩抬起手,艱難的如縛萬斤,艱澀吐出的話語,幾無音量,再無不可一世之氣焰,“退!”
然后親兵牽轉(zhuǎn)馬頭向寺外走去。
他一走,所有的士兵也收刀斂槍默然退出。那火焰中的那個人沒有折節(jié)卻讓他們?yōu)橹鸷沉恕?br> 宋室軟弱,只求茍活,不想這螻蟻小民,竟硬氣如此!
金兵一退出,僧人立刻撲上前去救火。
虛竹卻只覺眼耳鼻舌身意似俱都離開身軀,這一生就這樣塵歸塵,土歸土了罷。
可心中的一點執(zhí)念不滅是什么?
在煙火繚繞中,他看到一個白衣公子,抬頭共他一笑。
虛竹微笑著垂下頭,眉眼溫柔。
寂滅。
無情以為出來的時候會看見和尚寧淡的笑,可他怔怔的看著眼前,只有一堆殘余灰燼,他艱難的轉(zhuǎn)過頭看著旁邊暴跳如雷的阿紫和伏地哀哀慟哭的一地僧人,心里一點茫然。
昨夜他醒來的時候和尚在床前喂他的藥,他還微笑著對他說謝謝,然后看到他寧淡的笑,可眼前一派凄風(fēng)苦雨,再也感受不了他的溫暖了。
風(fēng)起,吹起一些灰燼撲到面上,好像那人溫和關(guān)切的眼光,如沐春風(fēng)。然而睜眼,卻只是一場空,從此再不能見。
身后有僧人開始念起那往生咒。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
颼風(fēng)起,電轉(zhuǎn)雷驚,一聲霹靂震響寰宇,直欲肅清天地間妖孽之氣,一直斂而不落的雨,終于傾盆也似的倒將下來,沖刷著天地間的一切,灰燼,四散。
“南無阿彌多婆夜 !”無情喃喃誦念道,橫在膝前的雙手卻漸漸越握越緊,驀地冷笑道:“你就這樣灰飛煙滅,往生極樂,再不留一點痕跡嗎?” 他雙掌在地上一拍,便欲決絕而去,不意一掌落地,掌心一陣刺痛,他身形一凝垂下目去,手掌流血,觸目驚心,而灰燼中露出一指舍利。
無情身子一僵,冷硬的目光一點一點的融化,他緩緩拾起,指骨為烈火所焚后的余溫猶在,好似他初初醒來之時,暗影重重中那人衣角上傳來的脈脈體溫。于是胸中一點痛炸開,眼前景象突然變的模糊,不可視物。
無情仰頭看天,大雨如注,蒼天若真有情,該當(dāng)澆滅那焚身之火才是,若論公允化為灰燼的也應(yīng)是他。
相逢才一笑,相別還成泣。
冰冷的雨點打在身上,本來無痛無覺的身體忽然像是被千刀萬剮一般,刀刀錐心,手中緊緊的握住哪一指佛骨,一直燙,一直燙,燙得似熔盡他的手臂,熔盡了他的心,熔出一個巨大的空洞,空空蕩蕩,窮盡永生永世都不得彌補(bǔ)。
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再也不能看到那人對他寧淡一笑了。
從此后,高霞孤映,明月獨舉,輕松落陰,白云共誰同?
塔林圣地,外人不得進(jìn)入。
阿紫站在山坡上遙望著少林眾僧,念著梵吶,蜿蜒蛇形,送虛竹進(jìn)入塔林。他一生向佛,此后百載,千載,歲歲年年,都能聽見那古剎鐘聲。
這一生連這唯一的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阿紫悄然擦去淚珠,說道:“小和尚死了,小捕快你跟我回縹緲峰吧!蹦菚r虛竹曾經(jīng)托付她照顧他,當(dāng)時她沒有應(yīng)允,但現(xiàn)在應(yīng)允也不遲罷?
“不,”無情抬頭,看著眼前的漫漫長路,河山萬里,緩緩道:“我要回京!
阿紫吃了一驚,道:“你瘋了?你跟我回去,我找個人殺了,就能給你重新?lián)Q雙腿!”
無情淡淡的說,“我沒瘋,我只是要去繼續(xù)做我該做的事情!
阿紫蹙眉道:“你還有什么未盡之事?”
無情道:“未盡之志。”一字之差,相去千里,所履之路,舉步維艱。
山河壯麗,英雄折腰,這世界上太多人欲點燃烽火,謀那王圖霸業(yè)?膳d,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虛竹和他的師兄弟們,他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
阿紫怔怔的看著無情,那個寥廓忽荒,游心于寂寞的男子,道:“我不懂你。躍馬江湖,快意恩仇,難道不好嗎?為什么還要回去到那陰謀詭詐的囹圄之地?”
無情不答,推著輪椅朝前走去,眉宇曠淡。
前方孤云渺然,世道險惡,吉兇難測。
可就算只剩他孤身一人,就算前途坎坷,荊棘叢生,他也要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然后,那些雨滴夜寒,垂燈春淺之際,他會輕撫衣下的一指舍利,想起一人寧淡的眉眼,溫潤的笑。
往事如煙,而他唯有活著,方才能記得這個人。
補(bǔ)遺
那時少林遭逢大劫,方丈以他可堪重任便將少林鎮(zhèn)寺之寶易經(jīng)交付,他下得山來謹(jǐn)記方丈教誨,一心趕往蘇星河處,這一日他行走半日覺得喉嚨冒煙便在鬧市的一個酒肆化一碗水喝。
他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在酒肆外面等店小二端水出來,然后就聽到一個清冷聲音,“小二,給那和尚端過去,我請他!
便是此刻嚴(yán)寒冬月的凜冽寒風(fēng)也不及那聲音清寒,虛竹好奇心起,轉(zhuǎn)頭看去,看見一個年輕公子,緊抿著雙唇,抬手又為自己倒了一碗。他不言不語,神色間頗見痛楚之意,但氣質(zhì)出眾,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引人側(cè)目。
“多謝施主!”虛竹心生感激不由對他一笑,少年公子卻冷冷的轉(zhuǎn)開了目光,微側(cè)的臉龐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意。
小二遲疑的端了酒出來,因和尚是不能喝酒的,但客人吩咐卻又難以推脫。
虛竹卻不知,只道是碗水,鼻端聞到微微酒味,還道是這茶水真奇怪,也不疑有他的張口喝了下去,那知那水落入喉中滑進(jìn)肚里,一路便如毒藥穿腸而過,辛辣無比,立時便嗆了起來,他皺著眉抬眼看向店小二心道這茶水的味道怎如此古怪,對上店小二尷尬閃爍的眼神,脫口道:“莫非這是酒?”
少年公子,微微抬了眼,答道:“我請你的,自然是酒!
虛竹慌亂的道:“貧僧身為出家人,是不能喝酒的!”
少年公子微微折了眉,適才請酒時他并未想起這一戒來。但,他一挑眉,云淡風(fēng)輕的道:“那又如何!
虛竹心下氣惱,只道這少年公子是故意為難他了,便欲同他討個說法,轉(zhuǎn)念一想,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又記掛著方丈吩咐的大事,轉(zhuǎn)身大踏步的趕路去了。
走了不過百十步,看見一群惡霸在那里掀攤子收保護(hù)費。
虛竹念一聲阿彌陀佛,便上前阻止。
那對父女本來看他宛若救星,結(jié)果他說教不成卻被人群毆。
他那時被人揪著,卻死不退讓,然后聽到一個聲音說道:“住手。”
圍觀的人刷拉一下散開,生怕累及自己,然后虛竹看到,先前那個少年公子,斂了失意之態(tài),帶著淡淡的抑與邑坐在輪椅上。
那些惡霸是怎末被打發(fā)的,虛竹一點也沒注意。
虛竹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刺到了,他下得山來行走塵世,遇到的多是市斤升斗小民,終日碌碌度日;便既有阿紫等一流人物,眉宇間飛揚(yáng)的也都是狠戾算計,而眼前這人孤標(biāo)逸韻,層冰積雪。便似雪地寒梅,縱然身處人群之中,孤清之意依舊迫人眉睫。
少年公子推著輪椅轉(zhuǎn)身,虛竹回過神來,訕訕的跟上前去,結(jié)結(jié)巴巴的合什道謝:“多謝施主!毕氲阶约壕热瞬涣Σ挥傻煤蒙鷳M愧。
少年公子停下輪椅,淡淡的道:“你不欠我!
虛竹一愣,心道:“難不成他這是在為剛剛的事情道歉么?”
少年公子微斜了頭看他——雖是自下而上的看他,眼底的傲岸逸飛如明月孤峰一般,倒讓虛竹覺得他自上而下俯瞰著自己,他道:“我看你身手矯健也應(yīng)該是個習(xí)武之人,怎么被群不入流的人打卻不還手?”
虛竹再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也略略會些粗淺武功。他赧然的道:“我一時手忙腳亂,竟?fàn)柾,……不過出家人修行為本,怎能好勇武斗。”
這和尚好不迂腐,無情心情本不算好,當(dāng)下冷笑道:“護(hù)持是需要能力的,憑你這般別說救人,連你也被打死了。
虛竹想起適才潑天介的拳腳,心里微微也有些后怕,但那時一心救護(hù)人可沒想那么多,況且他性子卻很堅毅,于是道,“人性本善,也不至于就將小僧。。。。。。打死了,況且等他們打不動了自然就停息了,屆時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
“人性本善?”少年公子冷冷重復(fù)著,眼前就浮起一些自己想忘而不能忘的往事,神情不由得愈加冷凝,霜氣橫秋,春色三分都化作了秋風(fēng)十分。他狠狠的,恨恨的說道:“這世界那有什么人,人性本善?危難中陪伴你不過是做戲,抉擇時選擇勢利的才是人性!彼徽茡粼谧约狠喴畏鍪稚,一字一句的質(zhì)疑道:“就算交付出真心又怎樣?還不是一樣被拋負(fù)。”
這話沒頭沒腦,虛竹卻知道是在說他自己,他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便只謙遜和善的表達(dá)自己的立場:“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的。”
少年公子霍然抬頭,咄咄逼人的道:“你說人性本善,你們佛家說□□人!
那我現(xiàn)在大開殺戒,殺了這所有的人,你是要怎末度我?抑或是屠我?”他眼神冷厲,如刀似戳,似要剖開虛竹的身體直刺入靈魂深處,審省。
虛竹不可與之對視,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喃喃糾錯道:“這位施主,放下屠刀之意是放下惡業(yè),惡念!
少年公子冷笑道:“你武功哪么差,如何救人?”手腕一翻,兩道白光脫手而出,貼著虛竹合十的手臂飛過,虛竹尚不及應(yīng)對,兩福袖子便似秋風(fēng)所掃之落葉,翩躚落地。
虛竹皺眉,鼓起勇氣直對上少年公子冷冽的眼睛,道:“那我便要變強(qiáng),阻止你大開殺戒。”他看著少年公子,誠懇的說道:“佛祖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并非嗜殺之人,又何必賭氣?徒添殺業(yè)。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對的。”
少年公子冷冷睨他,看他怯懦之色一閃而過后又變的婆婆媽媽半點不爽快,顯然是對于佛家的一切都深信不移,并且奉若經(jīng)綸。
什么時候,這世道,人人都有所執(zhí)起來了?所執(zhí)之外,皆盡淪為不足惜!
他想冷笑想譏誚想駁斥想……可當(dāng)這些情緒堆積到了極點,他忽又情倦。
他就算駁倒這個和尚又如何?桑芷妍還是桑芷妍,絕情而去,再不回頭。
一念至此,那些痛楚復(fù)又席卷在心,不禁黯然神傷。
他推動這輪椅向酒肆行去。與其再跟這和尚糾纏不清,倒不如去醉一場,一醉解千愁。
虛竹遲疑了一下,又追上去,勸誡道:“施主,如果你性不善,今日又何須如此苦惱?借酒澆愁?”
無情一愣,呆立在地。這話對啊!他若不善,早投了蔡京去,沆瀣一氣,又怎與桑芷妍背道而馳,勞燕分飛?
階草漠漠,白日遲遲。少年公子發(fā)怔,饒是他伶牙俐齒慣于辯駁一時間也作聲不得,啞口無言。
其實,自己之于桑芷妍,桑芷妍之于自己都不是對方心目中的最重吧。
無情自嘲,自己自負(fù)智珠在握,卻不想身處廬山,不識廬山真面目,倒讓一個小和尚一語點破迷津。
半晌才有些無奈的抬眼看了和尚一眼,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虛竹搔首踟躕伸手耙了光頭,不曾想這一月余忙于奔波頭上竟然長出一寸長的頭發(fā)來,他一愣縮手,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少年公子吃了一驚,回頭看他:“聽說少林寺已然為丁春秋所滅,你自顧不暇還心管別人閑事?”
虛竹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還身負(fù)重責(zé),十萬火急。但是若要他見死不救,那又違背了他發(fā)下的普度眾生的菩提心,于是說道:“眾生有難,怎能不救。”
他垂眉低目站在那里,儼然一派高僧的氣象,無相無我,少林與世人,一應(yīng)平等。愿以一肩負(fù)擔(dān)一切眾生,代其受苦。
這和尚倒是有點與眾不同,空又不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似他自己行事向來率性為之,與之截然不同。
然,自己這一生又將知何而止呢?
在后來的許多畫面中,少年公子始終忘不了的,是這一個。
少年公子默然,這時從對方的衣角上傳來一陣淡淡的檀香的味道,那是千年古剎經(jīng)年不散的佛火香燈的味道,縈繞在鼻端,無端的令人心生安穩(wěn),然后他不知道怎末得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我若有難,你也定當(dāng)襄助,是吧!
虛竹一愣,道:“小僧曾經(jīng)發(fā)下菩提心,眾生無邊誓愿度。施主若是有難小僧自當(dāng)竭盡所能!
“好,你記好了,成崖余!鄙倌旯游⑽⒁恍φf道,仿佛是要在虛竹心臟上重重刻畫下自己名字一般又重復(fù)道:“我叫成崖余,你要記好了!
他寂寞的時候讓人想慰惜,這一笑,如冰雪之上,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光暈照人。虛竹的心突然間便跳的厲害,不由得雙手合什,將佛祖菩薩漫天神佛都念將了過來,一顆心兀自難以把持。
春雷動,烏云密布。一聲春雷如當(dāng)頭棒喝,令到虛竹啊一聲神智清醒,他暗自慚愧,不敢再看無情,于是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公子你快去找地方避雨吧,小僧還要去辦方丈交代下來的事情,就此告辭。”然后他對著無情匆匆一合什,說聲“后會有期!北愦掖冶几澳翘K星河去了。
無情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遠(yuǎn)離,推動車輪緩緩離去。
他不該就此沉淪,在這個風(fēng)云變幻的亂世,還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去做。
雖只是匆匆一唔,但是那影響鮮明,成崖余的一切倒真像是隨著那人的聲音銘刻在心,難以或忘,有時行走在夜間,驀然抬首的剎那,悵然獨立于庭,看著天際那輪萬古長空,千古悠然的明月,無端的會想起那名男子,彼時他也只道是那白衣公子太過出挑,猶似嫡仙。
再日后他憶及那一場萍水相逢時,早已不復(fù)是當(dāng)日那個懵懂莽撞的小和尚,又道哪么高傲的公子,又怎末會向一個碌碌無名的小和尚屈尊求救。
那時,心底寥寥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錦瑟無端。
每每回過神來便又自責(zé)自己于自諸苦不能解脫,何由能救一切眾生?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然而,這樣的萌動才剛剛生根發(fā)芽,就隨著那一把火,被燒得灰飛煙滅,不復(fù)存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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