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出獄的第五天。

　　我抬頭看了眼太陽。
　　太陽也在看我。

　　一切都和我出獄的那一天差不多。

　　那一天，也是如此毒辣的太陽。我一個人走出去的時候，感覺皮膚都燒灼起來了。但是我不討厭它毒辣，我感謝它燒灼著我。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看見太陽了。

　　這種監(jiān)獄的制度真是不合理。服刑期間竟然不能外出放風。每日關在監(jiān)獄里是很難直觀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的，我合理懷疑上面的人是想借此逼瘋每一個犯人。

　　這樣，他們就可以以“處理瘋子”的名義防止那些犯人流入社會擾亂他們的管理了。

　　我匆匆向前走，路過幾個街口。我的余光看見幾個婦女坐在那里。她們的面容已不算姣好，只算上可以入眼。正竊竊私語著什么，說話時臉上的肉微微顫抖著。
　　當我在她們面前經(jīng)過時，我清楚地聽見她們在說：

　　“這就是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那個人？”
　　“是啊，他之前還是一個福利院的老板呢，人可好了。說實話，我完全想象不到他會開設賭場。他被抓進去的時候我和我的丈夫都驚呆了……”
　　“……聽說是被人騙了，嘖嘖，可見這世道誰也不能信啊……”

　　我能感受到那些女人的目光向我而來，她們的目光趴在我身上就像蜘蛛趴在網(wǎng)上，終于找到了可以果腹的獵物。慢條斯理而又迫不及待地享用起來。
　　我停住了，彬彬有禮地朝她們砸過去一個紳士笑。

　　盛夏的太陽如此清晰地站在我頭上。我出了汗。

　　其中一個略微年老的女士對我說：“你好，納德爾，你看起來衰老了很多……”
　　她不是在說我的年齡。我被抓時僅僅三十歲出頭，現(xiàn)在也才將將五十歲。在這個平均年齡100歲的世界里，著實不算老。
　　我差不多猜出她要說些什么了。想說什么又停住。于是我打了個嗝。

　　“……你看起來像七十歲的�！�

　　她對我露出來一個帶有諷刺意味的笑，輕蔑而不屑。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的，她一直是敬畏著我的。一個落井下石的臟貨，呸！

　　我的臉狠狠翻滾了一下，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皺紋在空氣中、在陽光下哆嗦著。我努力朝她做了一個笑：
　　“……是嗎……那真可惜啊……”

　　女人們突然集體笑起來。那笑聲和鈴鐺一樣，是多么刺耳啊。狠狠刺入我的耳洞里，旋轉(zhuǎn)，伴著血和囈語的旋轉(zhuǎn)。
　　笑著笑著，她們的五官突然消失了，臉上光滑一片。從正中央顫顫巍巍長出幾根細長的東西，然后又是一陣旋轉(zhuǎn)。

　　我被嚇了一跳，手下意識地往褲兜伸去。那里有一把刀，誰也不知道我藏了一把刀。就在我的手摸到刀柄的一刻，那些女人們的五官又跑回來了。默不作聲地，就像它們跑走時一樣。

　　“好了，我要走了……以后見……”
　　我慌亂地低下頭，含混不清地說。

　　她們可能并沒有聽清我在說什么，但是我不想繼續(xù)給她們重復。她們看著我的背影，看著我逐漸走遠。看著我走著前四天一直在走的路。

　　這四天，帶上今天，我一直在走這條路。

　　我的財產(chǎn)全被收了，只能住在這破敗的西區(qū)。交通十分不便。

　　這條路是唯一能讓我出去的一條路。

　　我已經(jīng)走了四天了。

　　而今天是第五天。

　　.

　　“親愛的瑪麗小姐……”

　　“哦，布朗，我的朋友……”

　　“……哈爾頓先生，看在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上……”

　　我一個一個地哀求過去，得到的無一不是拒絕。高智能的設備剛剛錄入我的臉，我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完，冷冰冰的機器音就毫不客氣的打斷。

　　我看著那表面有著完美微笑的人工智能，仿佛看見那些曾經(jīng)需要諂媚笑著來巴結(jié)我的貴族們，現(xiàn)在高傲地抬起他們矜貴的下巴，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什么不起眼、骯臟至極的垃圾一樣。
　　可他們憑什么！他們?nèi)缃衲苡羞@番地位，這番財富，都是受了我的幫助和扶持。
　　沒有我，他們現(xiàn)在還指不定在哪條陰溝里茍且偷生，像只癩蛤蟆一樣每日望著天空做著一步登天的白日夢。

　　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接近中午十一點了。太陽踱步到我的頭頂，高高在上俯視著我，肆意嘲笑著我。
　　不光是太陽。

　　我抬頭看著太陽，剛想邁出去的步子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我感受不到疼痛。有一瞬間的恍惚。一些混亂的東西在我腦子里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糾纏不清。
　　蜘蛛在自己的網(wǎng)里，吐出一根又一根的絲線。密密匝匝纏繞。有序的混亂。無序的終止。

　　……太陽……永恒……世界……時間……

　　……時間……

　　——時間。

　　我像是被迎頭打了一棒，大腦的劇痛讓我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在顫動，我把頭垂下又抬起，朦朧中看見自己的身體倒在地上，看見自己痙攣，在陽光之下。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我第幾次敲門了。終于。在門后面的冷冷一瞥后，我終于走進來一個屋子。

　　莎布小姐與她的丈夫，在大堂里端坐�？苹脦淼奶撚肮夤株戨x。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我說不出話。
　　像是泡沫浮出水面，他們臉上浮出很古怪的笑。在良久的靜默后，莎布小姐說：“……好久不見，納德爾先生。”

　　我努力讓自己的笑看起來得體一些：“我想是的，我親愛的女士�！�

　　話音未落，莎布的丈夫鼻子里噴出一聲恥笑。很像是一條狗在打噴嚏，我這樣想。
　　“那么，你來這里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先生？”
　　“我需要一些錢——我以后一定會還的。朋友，你現(xiàn)在給我一些錢，我將來一定會還給你加倍的錢！我發(fā)誓！”

　　莎布與她的丈夫扭頭對視，笑了一下：“聽起來這是一個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啊……你打算要多少錢，納德爾先生？”

　　我看著面前的金碧輝煌，咽了口唾沫，試探著比出一個數(shù)字。
　　前上方目光里原本不屑意味更濃重了。我眼皮打架。

　　他們笑著：“三十萬啊——你打算什么時候還？”

　　我僵了一下，用祈求的眼神看他們：“三百萬……不，不用，一百萬……可以嗎？”

　　他們似乎聽到了什么可笑至極的愚昧笑話。莎布輕掩著嘴，她的丈夫說——用談論小丑的語氣——：“你何必信他呢，親愛的，我可不認為他能有這個資本在未來把錢還上�！�
　　莎布順著她丈夫的話繼續(xù)說：“是啊，我為什么要把錢借給這樣一個人？你說對吧，納德爾？”

　　——她連“先生”都不叫了。

　　我感到了被愚弄的荒謬感。他們怎么敢——我所有在路上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才準備好的話都堵在喉嚨眼里，由金碧輝煌的大堂反射出的光照在我身上，如同聚光燈打在舞臺的小丑身上。

　　我說：“所以，你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給我任何錢，對嗎？”
　　他們笑，機器人也是一副笑臉，全都笑瞇瞇地盯著我，俯視著我：“納德爾，你被關進去二十年，只怕腦子都被磨成水灑在監(jiān)獄里面了吧。我們憑什么給你錢？憑你那一日不如一日的臉還是一如既往的人品？”

　　調(diào)溫系統(tǒng)好像突然壞了，我忽冷忽熱。冷與熱交替爬上我的身體，把我的腦子折騰的夠嗆。
　　我的手開始抖，繼而蔓延到胳膊、上身乃至全身。

　　所有極度的情緒都能釀成笑——然后，我笑了起來，笑到渾身癱軟，嗓子沙啞。笑得淚都流出來。

　　果然，世間所有情緒都是相等的。我笑，他們就停住笑了，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感覺他們看著我就如同看著一個可怖的瘋子。我感覺自己像個英雄。鐘表滴滴答答地轉(zhuǎn)。我笑到最后，臉部肌肉都在抽動。我甚至能感受到晃動。我瞇起眼睛，低聲對他們說：“……等著�！�

　　他們明顯惶恐起來，然后重新鎮(zhèn)定——我看著他們表演，欣賞著他們每一個因為我而驚慌失措的動作——他們說，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不會讓我走出這座屋子。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又開始了。整個屋子都回蕩著回聲。他們眼底的慌亂更重，我愈發(fā)飄飄然起來。

　　屋子里的燈光照在我身上。小丑也罷，笑話也罷，我才是主角！
　　燈照在我身上！

　　我！

　　“誰也殺不死我�！蔽以谛Φ拈g隙喘著氣說，眼睛始終注視著高高在上的人們，“誰也殺不死我，你們更殺不死我�！�

　　“——砰！”

　　.

　　四點鐘的太陽斜掛在天空之上。已經(jīng)過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余熱未消。貴族先生與小姐們乘著恒溫的飛梭來來往往穿行，從底下往上看，像是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
　　偶爾會有陣陣涼風，隨即又迅速消散。仿佛錯覺。
　　我呆坐在中央花園的地上。暑熱撩起我的衣袍，模糊我的視線。

　　我無神地望著天空。我什么也沒有看進去。

　　我站起來。

　　我不知道我的外表是什么樣子，但應當比較不堪——路過的人們偶然看我一眼，鄙夷或憐憫的意味。
　　他們的身影成群結(jié)伴地路過，兩三個人都穿著相同的服飾。直到我抬頭看見兩三個太陽的重影。

　　我的牙齒打著顫。然后狠狠閉上了雙眼。

　　小說中的主角總是那么威風凜凜。他們不用付出什么，就能獲得地位、權勢、金錢乃至其他的他們所有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就是造世神送給他們的禮物。他們可以肆意享用、揮霍、浪費、大把撒出別人一生求之不得的東西。

　　在主角站在世界頂端時，在他俯視全世界的愚蠢螻蟻們時，他會想什么？那些螻蟻會想什么？
　　——好似生與死的差距。
　　——好似一場月夜的審判。

　　“呵……”

　　我踩著我的腳步聲，像梭子一樣在螻蟻中縫制獨屬于我的痕跡。

　　廣場中央的光屏熒幕閃閃滅滅：……不明……遇害……
　　我冷眼看了廣場一眼，重影們略微靠近彼此，又重新散開。

　　這個世界究竟有幾個太陽？是一個，還是有多個，只是因為螻蟻太過渺小而看不到？
　　是了……螻蟻怎配看清星空。它們甚至抬不起頭。

　　走到一個寂靜的街道里，人聲漸遠，我得以聽到了一串腳步聲。
　　雜亂無序，越是跟到后面，便越是不加掩飾。聲音愈發(fā)大。

　　我朝別的方向走去，拐了幾拐。路彎彎繞繞，太陽照在墻上落下陰影，我踩著光與影的交界處。

　　這里已經(jīng)很偏僻了。我后面腳步聲沒停，前面也隱隱約約有動靜。

　　我看了看日頭，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絕望來。冷冷地纏繞著我。腳底下的光影更加明顯，我感覺自己一半在沸鍋，一半在冰原。
　　垂在身體兩邊的手交握，如同巖漿灌上冰。我站成了一塊石頭。

　　小路的前面和后面都抖出了人影，密密麻麻地靠近彼此，成了一堵人墻。眨著猥瑣的眼神，像黑夜里的狼。

　　為首的那個人蠻橫地冷笑：“納德爾，該還債了吧�！�
　　其他人也都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從四面八方穿來，兜住了我，綁在我臉上。我喘息不得。

　　太陽越發(fā)刺眼，影子更加幽深。

　　我手一翻，握住一把刀。

　　.

　　夕陽如血一般灑徹天際。云都吸滿了血。
　　有時候我仰望天空，總會把夕陽和朝陽弄混。我迫切地希望每一個夕陽都是朝陽。盡管它們并不像。

　　我痛苦地喘了口氣，目光越過滿地的尸體，看向即將落山的太陽。

　　天上是血，地上也是血。天上的血看起來少，地上的血看起來多。真棒，真棒，真正的天地一色。好壯美的景色。
　　我嘎嘎地笑起來，胸膛哼哧哼哧地喘，兜不住風。

　　我倒在血里，血還在淌。

　　我爬不起來了。

　　我爬不起來了。

　　我爬不起來了。

　　我突然把手高高舉起，然后用力錘地。先是聽見骨裂的聲音，隨即才感到疼痛，爬上了我的每一處神經(jīng)末梢。然而這疼痛著實不夠勁啊，我又哼哧哼哧地笑了起來。

　　各種凌亂的身體器官灑了一地。里面有我的一條胳膊、一顆眼球、三根指頭、一只腳還有一段腸子。紅的白的黃的黑的，然后被血液覆蓋。

　　我已經(jīng)習慣了劇痛。就這么睜著眼睛，等著，等著——

　　蟬鳴一陣一陣像水紋一樣地傳來。
　　可我已經(jīng)聽不真切了。

　　在很久以前，我就睜著眼睛一直等著。我任由最烈的烈日照在我身上，任由最狂的狂風刮過我身邊。我一直在走，一直在等。
　　現(xiàn)在還是相同的烈日，相同的狂風。相同的等待。

　　從吞吐著云煙的蒸汽馬車，到夜晚的燈火闌珊。從風流名士的衣袍，到詭譎怪物的猙獰。末日里漫天迷霧永遠遮住太陽，森林里精靈王射出的弓箭射中巨龍的心臟，圣徽下站著成千上萬虔誠祈禱的信徒……

　　……明明是我！

　　我像是做了一場大夢，突然驚醒。身邊的每一個事物都變得可怖起來，全都冷冰冰惡狠狠地注視著我。都想從我身上扯下一塊肉。
　　我開始揮舞著我僅剩的那一天胳膊。我要把那些東西都驅(qū)逐出去，全都趕跑，全都殺死。

　　我要重新爬起來，我要把那些人全都殺死，我要登上天，我要讓我的腳踩上太陽，我要每一個高高在上俯視我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明明我才是主角！

　　我！主角！

　　我要！

　　我要……

　　……我緩慢地抬起頭。

　　一道冰冷的聲音鉆進我的腦海里。我聽到，卻沒聽懂。過了好幾分鐘，也可能是好幾個世紀，我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是什么意思——

　　【3-2638號，現(xiàn)已確認任務失敗，執(zhí)行抹殺】

　　我陡然發(fā)起抖。我能迅速感受到我生命力的流逝。那些沒有因為受傷流血而喪失的生命，此時正在迅速的離我而去。
　　我聽見一聲顫動的怒吼，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我的聲音：“憑什么！不是一直到凌晨嘛！在規(guī)定時間到之前沒有人可以殺死我！你憑什么殺我！”

　　那道目光憐憫的注視著我——我抖的更厲害了——【你在殺死xx夫婦時難道不是用了自己的生命值嗎？】
　　我睜大眼睛，努力理解著那句話，在記憶里翻來覆去尋找試圖推翻那句話。可我的腦海已經(jīng)炸裂了，什么也給不了我。

　　“沒有！你說謊！沒有！我還能活！我不會死��！”
　　“你們都在騙我！全都！你們瞧不起我！明明我才是人上人！明明我才是那個可以俯視你們的人！”

　　一陣閃電劃過——我突然看得清了，腦海變得清明。喘了口氣。

　　我才是主角！我與那些螻蟻完全不同！我走過十幾個世界！我能俯視所有螻蟻！我能看清星空！我能得知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可以肆意玩弄著所有螻蟻！

　　我才是主角！

　　我還有價值，我能與那些家伙繼續(xù)合作，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勝任這項工作，我才是唯一！

　　我才是最能干最有價值的人！離了我那些家伙什么也干不成！我是他們唯一的合作對象！

　　我想到這里，多么高興啊，多么喜悅啊。我又變得飄飄然起來，好似所有的光都照在我身上。勝券在握。我高傲地抬起頭顱，臉上帶著自得的笑。甚至直接站了起來。
　　我說：“我愿意與你們繼續(xù)合作，我能給你們帶來利益。這次失敗只是一個意外，我在前四天已經(jīng)嘗試過很多手段了，這次只是一個意外。你們離不開……”

　　我的眼前頓時一花。我感覺自己滾動了兩圈，還能聽見我的聲音。我看見自己少了顆頭的身體直直向后到在血泊里。我還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人的混合著的嘆息，孩子的、老人的、男人的、女人的……

　　我的眼前又是一花，看到了無數(shù)個縹縹緲緲的淺淺淡淡的東西。像是鬼魂。全都面目猙獰地朝我撲來。
　　我聽見我的嗓子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和那道嘆息聲一起響起，又一起消失。

　　月亮出來了。

　　.

　　【3-2638號，原屬于3號世界線，于第七個宇宙紀第5521年被選中。任務目標：金錢。在14號世界線里任務失敗，永久抹殺�！涗泩�(zhí)行官代碼：647-31】

　　無數(shù)人來人往的大堂里，高級輕艦來來往往，科幻投下的虛影陸離。
　　在一面高大的、望不到盡頭的墻上，掛著形形色色的人的頭像。從中心延展出去，抬眼望，光污染帶來的眩暈壓迫神經(jīng)。
　　【3-2638號】，以衰老癲狂的樣子被永久記錄在此。他的上面，一張淡雅溫潤的人頭像，還有左耳上的那條藍耳墜。

　　大堂的最上方，數(shù)十個光球以極小的速度旋轉(zhuǎn)著。它們奇幻的光透過了懸在空中的幾個字：

　　——【位面研究局】。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