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春丫。

　　俺爸結(jié)婚那天，我躲在門后。

　　后媽一身紅紅的新娘妝，很漂亮。

　　一大群人熱熱鬧鬧的在起哄。

　　鞭炮聲里，她挺著肚子，跪在門口叫「爸媽」，磕頭。

　　好不容易讓進門了，門口放著金燦燦的銅盆，炭燒的紅紅的，火焰好似能有半個我那么高。

　　她大跨步跨過火盆，好懸沒有被火燒了裙擺。

　　她的妝很重，看不出真實的臉色，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塌著腰，捂著肚子，緩了好一會。

　　「別誤了吉時�！�

　　俺爸推搡著她去拜天地。

　　敬茶時，俺爺俺奶訓了好多話。

　　后媽端茶的碗都有些抖，也似乎跪不住挪了挪腿。

　　俺奶氣鼓了眼，老大不樂意的撇著嘴�！高M了我家就安分一點，扭來扭去的什么丑樣子�！�

　　到了鬧洞房的時候，村子里好多沒有結(jié)婚的叔叔舅舅還有哥哥們堵著門，在后媽身上摸來摸去，又有幾個人拉著我爸。

　　「護著什么，就是摸摸，傷不到肚子里你兒子！」

　　俺爸罵著他們，別沒輕沒重。

　　之后又有人灑花生，潑墨水，弄得后媽一身紅裙都臟了，臉上的妝也被畫的大王八遮住。

　　眾人開心夠了，才回到婚宴那邊開席。

　　那天晚上，后媽哭嚷著讓俺爸送她去醫(yī)院。

　　俺爸婚宴上喝多了酒，很是不樂意。

　　后來是后媽哭喊「我的肚子，我的孩子，你們的孫子，沒了，不要了�！�

　　俺爺沒法子，騎電動車，送后媽去了鎮(zhèn)上醫(yī)院，很晚才又接她回來。

　　回來以后，后媽哼哼唧唧在床上躺了兩天。

　　氣得俺奶在屋子外面跳著腳罵她。

　　「婚后第一天就敢不做飯不做家務。得了醫(yī)生診斷，好像拿了雞毛當令箭。別人懷孕還下地干活，生了那么多孩子都沒事。真是個不敬公婆的懶貨�！�

　　后媽起不來，干活的人就還是我。

　　我那兩天做的飯不好吃，讓俺爸在俺爺俺奶那里挨了罵。我被俺爸好一頓毒打。

　　可是沒有鹽沒有油的飯菜再怎么做也不可能好吃。

　　家里沒人給我錢去買鹽和油。

　　俺爺俺奶一會兒罵我是個只吃不干，不會從小賣部偷東西補貼家里的笨蛋賠錢貨，一會兒又罵后媽沒有心肝，要那么多彩禮，什么陪嫁也沒拿來，看婆家家里欠著饑荒，卻不去干活只知道躺著享福。

　　俺爸聽了來氣，又怕直接拳打腳踢會傷到孩子，就在后媽身上掐了好幾下，到處都是青紫的印子。

　　后媽從結(jié)婚的紅衣服里拆出一個布口袋，掏出了十幾塊錢，讓我去買鹽買油。

　　第三天開始，后媽早起劈柴燒水，做全家人的一日三餐。

　　她臉上的灰被流過的汗水和眼淚弄得又花又臟，一點也不好看了。

　　她說「春丫，你能幫我挑點水來嗎？我實在走不動了�！�

　　我怕她打我罵我，馬上挑著擔子，抬了兩桶水來。

　　「謝謝。」

　　她洗了臉，我看她還是很漂亮的。比趙完蛋的媽媽好看。

　　后媽生了一個小弟弟。

　　俺奶一口一個「乖乖的好金孫」，抱著親個沒夠。

　　俺爺罕見的表現(xiàn)出親昵，胡子扎的弟弟哇啊的叫，爺爺哈哈大笑。

　　俺爸特地從打工的地方請假趕回來，在村里腰板挺得特別直，逢人就請吃糖吃雞蛋。

　　后媽也難得過上了幾天好日子。

　　我這段時間要干的活更多了，弟弟的衣服和尿布總也洗不完似的。

　　而且我這小小的弟弟，特別能拉粑粑，拉過的尿布還需要用刮糞板刮干凈，再去熱水里洗凈。

　　我一回憶起來，腦袋里都是那股子酸臭。

　　討人厭的趙完蛋總是不請自來。他怪聲怪氣的鬼叫著，說我有了后媽就有后爸，家里東西都給弟弟，以后更沒有好日子過。

　　「除非你給我當童養(yǎng)媳，伺候好我這當丈夫的，我心情好了，可以給你點好臉色。」

　　我說「我以后嫁人得要三十萬彩禮，給俺弟蓋房子。你拿的出來再說。」

　　趙完蛋呲牙咧嘴，抓起地上的泥巴砸我�！肝壹业腻X要留著給我讀書，誰要拿三十萬娶你這么個丑八怪男人婆！你不愿意當童養(yǎng)媳，我以后掙錢當跨國大老板，娶洋人漂亮妞。你巴結(jié)我，我都不惜的理你�！�

　　我也很想讀書，可是家里還有地要種，有牲口要養(yǎng)，還要糊紙盒補貼家用。俺爸不會放我去讀書的。

　　俺爺俺奶也說女孩子讀書沒有用，都是一樣結(jié)婚嫁人。

　　但我還是去上學了。

　　村支書挨家做工作。

　　誰家女孩子要是不去上學，就不發(fā)誰家的貧困補助和農(nóng)田補貼了。去上學的話，學校管午飯和晚飯。

　　學校真好啊。

　　我很喜歡上學。課本上的知識，書上的故事，都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沒有充斥著謾罵、詛咒的美好的世界。

　　老師和校長都是很溫和很好的人。

　　我在學校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

　　我的努力我的付出全都能變成成績，被老師表揚，被同學羨慕。

　　「學習好有什么用？一個臭婆娘，你以為自己能上幾年學？」趙完蛋還是那副死樣子。

　　要不是他跑得快，我肯定揍死他。

　　我抓起地上的大泥巴，摔到他后背衣服上，打他一個踉蹌。

　　「打不過女人的孬種�！刮伊R道。

　　趙完蛋哇哇大哭逃走了。

　　我白天上學課間寫作業(yè)，晚上回家跟后媽一起干活。

　　后媽說我們村子算不錯的了，干的產(chǎn)業(yè)沒什么污染，有的村子全村人都生了病，最近幾年治理了，但人已經(jīng)病的不行了，靠國家救濟和免費的治療續(xù)命。

　　我看她彎著的后背，感覺她也沒有那么健康。

　　俺爺俺奶說她懶，過去哪個不是上午生孩子，下午就下地干活。她非要坐滿三十天月子，蓬頭垢面悶在屋里，生十個八個孩子都沒她這么矯情的。

　　而且她還每天有兩個雞蛋吃呢。

　　她沒有反駁。

　　我偷偷跟她說，想讓她分一個雞蛋給我吃，我很久沒有吃過雞蛋了。

　　后媽猶豫了一下，拿出一個紅皮雞蛋放在我手里。

　　「謝謝，后媽你真好�！刮移炔患按陌阉盟�，剝開雞蛋殼�！鸽u蛋最好吃了，我也想天天有雞蛋吃�！�

　　后媽苦笑了一下。她告訴我，因為要喂奶，她被限制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就靠著那點小米粥和那兩個雞蛋，要不俺弟弟早就沒有奶喝了。

　　我抿著嘴，把剝好的雞蛋塞在后媽手里。

　　「你吃呀，我早就吃膩了�！购髬屨f到。

　　我后退，跑走了。

　　弟弟是全家的命根子。

　　我是全家的累贅。

　　我不配跟弟弟搶吃的，這是我本能的想法。

　　俺爸打工回來，后媽跟他要生活費。

　　他大發(fā)雷霆，帶他干活的老板跑了，工頭發(fā)不出工資來。

　　他辛辛苦苦好幾個月，吃不飽睡不好，回家還要看婆娘臉色。

　　后媽嚇的臉都白了，她懷里的弟弟被吼聲震醒，嗷嗷大哭起來。

　　俺爸在院子里踹了狗，砸了筐，還狠狠揍了后媽兩拳。

　　我想上去拉架，他又逮住我揍。

　　后媽借機抱著弟弟跑了老遠。

　　我道歉求饒，哭的像是要斷氣了一樣。

　　但俺爸像是沒有聽到，狠命的揍我。

　　他一邊打，一邊罵我媽拿了家里的錢跟人跑了，留下我這么個不知道誰家的野種，罵我這么個倒霉貨坑他運勢。

　　我不懂，要我真不是他的女兒，為什么俺爺俺奶不把我送人？

　　那一刻我真想自己不是他的女兒也好，讓我去找自己真的爸爸媽媽，不要打我了��！

　　還是俺爺俺奶怕他把我打去醫(yī)院還要交醫(yī)療費，又說把我打殘了以后不好嫁人，這才拉住他。

　　我右胳膊已經(jīng)一點力氣也沒有，只靠左手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腿也一瘸一拐的，耳朵嗡嗡響，天旋地轉(zhuǎn)，肚子也痛，扶著墻吐了好久。

　　爸爸沒有拿回工錢，家里的日子還要過，俺爺?shù)臒熯�得買，俺奶的麻將還要打。

　　爺爺提議把后媽借給村里的光棍幾天換錢。

　　后媽抱著弟弟，哭罵俺爺老不正經(jīng)，要賣怎么不賣俺奶，又詛咒要一家不得好死。

　　俺爸也不同意。

　　那就只能賣我了。

　　俺奶就收了趙家的錢。

　　讓我初中畢業(yè)跟趙完蛋結(jié)婚。

　　彩禮錢只有十萬，遠沒有三十萬那么多。

　　我奶奶一張利嘴，虧本了似的罵罵咧咧，讓趙家以為自己占了大便宜。

　　第二天上學，趙完蛋看到我被打完的鬼樣子，哭著喊著讓他媽退婚。

　　我心里有幾分竊喜，更多的是畏懼。

　　趙家叔伯來了好多人在我家門前逼著退錢。

　　這錢還沒捂熱乎，就要交出去了。

　　爺爺恨得牙都要咬碎。

　　俺奶奶氣我是個不能賣錢的殘廢丑八怪，晚上沒有我的飯吃。

　　后媽偷偷給了我半個饅頭。

　　「對不起春丫，我只抱走了弟弟，沒有保護你，你不要怪我，我護不了兩個孩子，對不起。」

　　我搖搖頭，知道這不是后媽的錯。咬著饅頭留著眼淚。

　　我恨，為什么別人有媽，我卻沒有親媽護著？

　　后媽都能關心我，俺親媽卻能對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這么些年。

　　我恨她做事太絕惹惱了俺爸，然后跟別人跑了，留我承擔所有惡果。

　　我恨。

　　俺爸在家呆了兩天，在村里借了錢，就又出外打工去了。

　　后媽也想去。

　　「給人端盤子，擰螺絲，我結(jié)婚前都做過的，或者我去學剪頭發(fā)，給人看孩子，能掙不少錢�！�

　　爸爸不許她跑出去�！概瞬辉诩腋苫�，給父母盡孝，往外跑什么，家里的活不夠多嗎？」

　　爺爺奶奶也阻止她�！改切┗顠陰讉�錢？我看你自己都養(yǎng)不了自己�；仡^淪落到給人捏腳，被大老板看上了就賣屁股�！�

　　后媽扯著脖子喊，「那又怎樣，反正你們都要把我賣給村里老光棍了，還不許我找大老板嗎？大老板錢還多�！�

　　「有完沒完！」

　　「我看你想出去找男人，看我不揍死你！」

　　那幾天家里雞飛狗跳，爸爸走前還把我一頓提溜，讓我看著后媽，不讓她跑。

　　我怕后媽走了，我就又沒有媽媽了。

　　也怕她累死了，或者像是村里小金子的媽媽那樣自殺。

　　我就努力幫著后媽干活。

　　弟弟跌跌撞撞會走路了，頑皮的招貓逗狗。

　　因為沒看住弟弟，他摔了一跤，腦袋撞在石磨底，頭上磕了一個大包，后來變得青紫，碰了就大哭。

　　我挨了俺奶打，后媽也怪我，要是俺弟腦子落下毛病，肯定要跟我沒完。

　　后媽那點錢很快就用光了，村里抬錢沒還干凈前也再借不出來錢。

　　爺爺奶奶鼓動著讓后媽打電話，跟娘家要。

　　后媽要不回來，又被爺爺奶奶拿凳子腿打。

　　后媽挨了打，躺在地上，高喊著不再伺候他們，讓他們餓了沒飯吃，死了沒人埋。

　　奶奶破口罵，估計全村都能聽見。

　　后媽躺了一整天，我偷偷給她送了水，但俺爺娘看得緊，實在偷不出飯來給她。

　　隔了一天，后媽就跑了。

　　我放學回來沒看到她，去了河邊還有山上都沒找見。

　　只找到她留的一張紙條，歪歪扭扭寫著「我去打工，弄錢」。

　　弟弟一直哭著要媽媽。

　　我晚上躲在被窩里，也偷偷的哭。

　　俺爸每年都回來呆幾天，看看我們，給爺爺奶奶幾百塊，然后就又出去打工。

　　后媽沒再回來過，每個月卻都會給家里轉(zhuǎn)來五百塊錢。

　　俺爺俺奶說她不干正經(jīng)的工作。卻拿著她的錢打牌買酒買煙。

　　每次后媽寄錢回來，弟弟都會有雞腿吃有新衣服穿。我什么都沒有。

　　俺爺俺奶要我別去上學了，留在家里干活。

　　他們說讀書沒用，趙家退婚鬧得村里都知道，我現(xiàn)在還有點簸，也不好看，距離十四歲還有好多年，沒人跟我家訂婚。

　　這樣以后應該要出去打工掙錢。讀完初中也是進廠，還不如輟學在家多干幾年活。

　　我借口說回學校收拾東西，把這事告訴了老師。

　　校長跟村支書到我家，跟俺爺俺奶掰扯了半天，同意給俺家特困補貼。

　　我可以天天背著弟弟去上學。

　　弟弟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很新奇很乖巧，大概怕我以后不帶他來玩，并不給我搗亂也不亂鬧，坐在小板凳上，跟著我們咿咿呀呀的學讀、認字，眼睛亮亮的，像我第一次進課堂的樣子。

　　我很珍惜上學的機會。

　　那天老師教給我們一篇課文，叫做《木蘭辭》。

　　我問老師，木蘭她不聞爺娘喚女聲，是不孝順。

　　老師說她替父從軍，還掙回來功勛，是大大的孝順�；咎m敢作敢當、保家衛(wèi)國，是女英雄。

　　我不明白，但記在了心里。

　　我想當兵，想自己也要有那樣的勇氣，把自己當成男孩一樣，建功立業(yè)。

　　但老師說我營養(yǎng)不良，個子太小，應該沒法通過征兵體檢。

　　后來我想，后媽不在家伺候爺爺奶奶，應該也跟木蘭一樣，為了掙錢，所以也是孝順的。

　　奶奶說我讀書讀歪了，又用掃帚狠狠打了我一頓。

　　我九歲才上學，很努力很努力讀書，跳了兩級，才跟同齡人一起進了初中。

　　當時弟弟三歲，不需要我天天背著上學照顧了。

　　對口的初中在縣里，學校風氣和小學時很不一樣。

　　很多高年級的學生染頭發(fā)紋身，女生化妝染指甲談戀愛。

　　在校內(nèi)打架斗毆收保護費。

　　在校外跟社會人勾肩搭背，逛游戲廳夜店網(wǎng)吧包宿。

　　我很窮，長得也不好看，沒交到什么朋友，也沒有惹入什么是非。

　　甚至于霸凌我都是一件很丟臉讓別人笑話的事�；蛟S有老師們的保護和庇佑吧。

　　這讓我避免了很多麻煩。

　　我深深銘記小學時候班主任的話，只有學習才能改變命運，我就低頭啃課本，天天只是學習。

　　但我家里的條件太差了，聽其他努力學習的同學講家教補課，才知道他們回到家里也有人給講題，做的練習冊也都是很有講究的。

　　我只能把他們看不上的班級作業(yè)反復想反復練，跟同桌或者班干們借練習冊抄題來做。

　　中考成績出來，我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

　　爺爺罵我一個女孩子，讀完初中拿畢業(yè)證就得了，沒事參加什么中考，真是讀書讀野了心，想用這個逼他們，不去找工作養(yǎng)家。

　　我委屈，自己努力這么久，參加考試本來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答案，我到底是不是讀書這塊料。也是為了給認真教我的老師們一個好看的答卷。

　　我證明了自己可以學的很好，為什么不能讓我繼續(xù)讀書呢？

　　「你弟也要上學，他是張家的獨苗，得去市里讀書，要花很多錢培養(yǎng)，未來要光耀門楣，家里哪有錢供你繼續(xù)吃閑飯？」

　　奶奶到處找人，想把我錄取資格賣給別人，讓我替人去讀職高。

　　她說這是為了我好，賣了錄取資格就有了學費，讀職高能找個很好的工作了。

　　村支書告訴她買賣學籍冒名頂替是要蹲監(jiān)獄的，逼著她把錄取通知書還給我。

　　初中校長知道我家的情況，上門做我家人的思想工作。

　　「上了高中，可以申請助學金。我之前有個學生現(xiàn)在是企業(yè)老板，我可以讓他幫忙資助春丫�！�

　　世上還是好人多，可惜資助的錢并不能讓我去上學。俺爺俺奶打牌買彩票都用掉了。

　　初中畢業(yè)。

　　同一個教室學習的同學，假期的命運就已經(jīng)各不相同。

　　有的早早穿上紅衣嫁了人。

　　有的享受普通的暑假。

　　有的遠赴廣州打工。

　　學習時候的成績，成了人生最不重要的事。

　　但我知道，自己只有絕不放棄的踏實讀書，只有成績能拔尖的好，才能得到老師的偏愛，才會有校長村干部愿意為我跟俺爺俺奶說話，幫我改變命運。

　　我用小學老師偷偷來看我時塞給我的錢，偷跑去市里找工作。

　　包子鋪老板嫌我干瘦力氣小。

　　我揉的動一整盆的面，掐擠子，搟面皮，包包子，一樣不差。我說我吃的少，工錢要的也不多。

　　老板很滿意，把我留下了。

　　說能包吃住。吃的就是包子和粥，晚上睡覺就在桌子上鋪一床被子。

　　整整兩個月，每天天不亮就包包子蒸包子，中午洗碗切菜，晚上和面發(fā)面，沒有休息日。

　　這樣忙碌兩個月，掙了六千塊錢。

　　我捧著自己掙來的錢，高興的不行。

　　一是掙錢沒有想象的那么難。

　　二是我能讀書了，不用跟爺爺奶奶要錢。

　　回到家。

　　弟弟撲著抱住了我。

　　兩個月沒見，小胖子又重了。要不是我這力氣也漲了不少，還真要抱不動他。

　　爺爺奶奶知道我失蹤這段時間是在外面打工，連哄帶騙要我交出工資給他們保管。

　　「要錢沒有。我給爺爺買了煙和酒，給奶奶買了圍巾和馬甲，給弟弟買了糖果和零食。」

　　我又不傻，資助的錢都被花了，怎么可能相信他們說的暫時為我保管。

　　爸爸和后媽工作那么久也不可能兩個月給他們六千，憑什么讓我把錢全都交出來？

　　「這才幾個錢，你的錢呢？你不是被人騙了吧？」

　　我不啃聲。

　　爺爺奶奶認定我把錢藏了起來。罵我不孝，「這么多年吃住都在家里，又不用在外面租房子，賺錢不卻回報家用，簡直是白眼狼�！�

　　又罵我「賤丫頭小姐病，不考慮家里老人沒有肉吃，弟弟上學沒有零花，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揮霍了。」

　　俺爺越說越氣，要拿皮帶來抽我。俺奶上來要幫他按著我。

　　弟弟哭著喊著「不要打姐姐」，看拽不住他們，就跑我身前護著我。

　　兩個兇惡的大人要對付兩個小孩簡直輕而易舉。

　　我挨了幾下抽，假裝自己服軟了求饒了，哭喪著低頭扯開衣服內(nèi)里，交出了兩千。

　　他們這才心滿意足，罵罵咧咧放過了我，拽著弟弟走了，說晚上給他加雞腿。

　　我擦干眼淚，拍了拍手上蹭的泥土，掀開衣服，一道道的紅腫抽痕火辣辣的疼。

　　晚上，弟弟在被窩側(cè)面露出一雙哭腫的眼睛，偷偷跟我道歉。

　　他說雞腿一點都不香，他吃了感覺是苦的。

　　老師教他，拿別人的錢要感恩，只有蛀蟲和吸血鬼才會一味的從別人身上索取。

　　他以后要當國家的棟梁，要掙大錢，要買大房子送給我。

　　還要找回爸爸媽媽，讓他們都不用出去打工。

　　讓爺爺奶奶不用為了錢吵架。

　　我拉弟弟抱在懷里，下巴放在他柔軟的頭發(fā)上。

　　外面下著小雨，屋里涼涼的，兩個小孩擠在一起的被窩里卻很溫暖。

　　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是我親人。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變，像是小時候也團子般可愛的趙完蛋，變成現(xiàn)在這樣坑姐虐媽又嘴賤的臭混蛋，不知道他會不會像俺爸那樣，用賣了兩個姑姑的錢娶俺媽，又娶后媽。

　　這樣的親情我能享受多久呢？

　　后媽破天荒的一次性轉(zhuǎn)回來兩萬塊錢和一封信

　　信上說她嫁人了。

　　她與俺爸結(jié)婚時沒有領結(jié)婚證，不作數(shù)。

　　她現(xiàn)在24歲，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真愛，追求到了想要的自由。

　　弟弟是老張家的種，她就不帶走了。

　　這兩萬塊錢給弟弟讀書用，弟弟買房子娶媳婦不要找她。

　　以后弟弟成才了發(fā)達了，她也不會來攀附。

　　俺爺俺奶氣的不行。

　　那么多彩禮娶回來的媳婦，說走就走了，之后每個月郵寄到家里的500塊錢也沒有了，這怎么能行呢？

　　爺爺奶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打工，就帶著弟弟去找后媽老家的村子。想靠親情綁架，把她找回來。

　　那幾天我很矛盾，希望后媽能幸福，就別回來了。又希望她能回來，跟我一起干活。

　　很快，俺爺俺奶帶著弟弟回來了。

　　「她娘家沒人了。村長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當初俺爺俺奶看中后媽娘家孤兒寡母這一點，覺得她好拿捏。如今也因為這一點，再沒有能拿住她的牽掛。

　　后媽像是沒有巢的鳥兒，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以為弟弟會很難過，但他實際非常平靜。

　　「姐姐也沒有媽媽，我跟姐姐一樣了。」

　　是啊，我的媽媽也是這樣，再也找不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已經(jīng)嫁人了，成了別人的媽媽了呢？

　　我和弟弟，兩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手拉著手，孤單卻又不孤單。

　　后來我挖出私藏在田地土溝里的錢，獨自去市重點高中報到。

　　市里的同學家庭條件好，雖然大家都穿校服，但大家的世界是不同的。

　　他們會講假期去省外哪里旅游，爸媽給自己買了什么名牌當生日禮物，以及哪個同學不在意高考準備考SAT畢業(yè)就去國外讀書。

　　我收錢給他們寫作業(yè)、替掃除打掃寢室、課下輔導例題、跑腿代排隊、頂鍋挨老師罵。

　　靠著他們這一點點零花錢，加上申請了助學貸款，周末和假期打工，攢夠了我高中住校的一切開銷。

　　而且我雖然上學，往家里寄的錢不比爸爸差，所以才有繼續(xù)讀書的機會。

　　打工占用了課余時間，村子離市里也遠，我好幾個月沒有回過家。

　　爺爺奶奶吵架，這些年我在家干那么多，他們習慣了閑的沒事去打牌去嘮閑磕，都不想干活。弟弟還偷偷給我打電話，說爺爺奶奶琢磨著要爸爸再找一個老婆。

　　有一天正在上課，俺爸帶著弟弟出現(xiàn)在了班級門口。

　　我頂著老師和同學們目光的壓力請假出去。

　　走廊里馬上響徹俺爸破口大罵的聲音，「你個賤種，學會偷家里的錢啦，自己在市里過好日子，不管你爺爺奶奶你弟弟，你當你老子死啦？」

　　其他班級的老師和同學有的打開教師門來看。

　　弟弟窘迫的拉著爸爸的手。

　　我昂著頭，憋住眼淚，大聲反駁「我們學校住宿費一學期只需要幾百塊，食堂餐費也不貴，犯不著偷家里錢。上學的錢是我自己假期掙的，那個家我?guī)讉�月都沒回去過了，丟了錢別想冤枉我。」

　　俺爸一巴掌打的我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坐在了地上。

　　「你就當沒生過我算了，我也沒有你這樣的爸爸！」我哭著喊道。

　　弟弟哇哇大哭，喊著「不要打姐姐！」

　　老師也出來勸阻。

　　俺爸把我拉扯出了學校，在校門口又對我連打帶踢。

　　保安大叔看不下去，也跟老師一起勸阻俺爸。

　　最后俺爸拉拉扯扯我和弟弟到學校外的小巷里解決家里私事。

　　我這才注意到，弟弟一身的名牌新衣服鞋子，背著嶄新的書包，手里還拎著玩具賽車。

　　這一身行頭不便宜，是都是為了讓弟弟上市里小學不被同學笑話。第一次進城，當然會買玩具賽車純哄他開心。

　　俺爸這次打工賺了不少錢，特意回來，想把弟弟辦到市里上小學。

　　為了不讓弟弟每天往返八個小時上下學，還需要在市里租個房子。

　　市里最便宜的房子，租一個月也要八百塊。還得奶奶過來照顧一日三餐，家里的地還有活就全是爺爺來管。

　　他們這才想起來還有我這么個「閑人」。

　　正好我在市里讀書，照顧弟弟是「順手的事」。

　　因為記不起我在哪個學校讀書，讀幾年級，他跑了好幾個學校，找到我就把一路亂撞惹出來的火氣全發(fā)在我身上。

　　家里丟錢什么的都是他臨時起意想出的借口，我頂嘴白挨了一頓打。

　　「讓我管弟弟，可以，給我錢，我上學沒跟你們要一分錢，我?guī)У艿茉诔抢镒夥孔映燥埧傂枰o我錢吧？」

　　「沒有，我賺的都拿去做弟弟的轉(zhuǎn)校費了。他吃的也不多，你就勻他一口，睡覺也不需要很大的床，跟你擠擠不就行了。」俺爸一副輕而易舉的樣子。

　　「我們學校只對學生開放，外面的人不能去食堂，他更不能進女生寢室。你要是不拿錢，就把弟弟帶回去�！�

　　「你是當姐的，你不給他想想辦法？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跪下去求你們老師還有學校領導，他們不可能不給網(wǎng)開一面的�！�

　　我渾身冰冷，氣的嘴唇都在發(fā)顫。在他眼里為了省錢，我的尊嚴一文不值。

　　俺爸說「等你嫁人了，有弟弟撐腰你才不會在婆家受氣�！�

　　我心想我那兩個早早出嫁的姑姑在婆家挨打跑回家，也沒見你們誰去替她們主持公道，不還是為了不退彩禮，把她們逼回了火坑嗎？

　　我還是同意把弟弟留下來了。

　　弟弟一雙眼眨眨，開心的咧嘴笑，「姐！」

　　我摸摸他的頭。

　　把弟弟留在鄉(xiāng)下只會被他們把這金孫越養(yǎng)越歪，長大以后對我PUA控制，無盡索要敲骨吸髓。

　　還不如我主動把他帶在身邊，立好規(guī)矩，教他長幼有序，一切我說了算。

　　我退了學校的宿舍，用存款租了一個帶廚房廁所的小房間，白天晚上接送弟弟上學。周末帶著弟弟去打工，賺的錢一分一毛加在一起，交房租水電買菜錢。

　　我想讓他知道姐姐掙這些錢有多辛苦，有擔當?shù)哪泻⒆泳妥约嘿嵶约旱目诩Z。

　　高三的時候?qū)W業(yè)繁忙，我早上要去早自習，晚自習九點才能結(jié)束。

　　弟弟下學了，自己買了包子或菜包飯，到學校來找我。

　　我跟老師說明了情況，門口保安大叔也打過招呼，弟弟每天就自己到我班級里，找個空座位，感受周圍高三同學們的學習氛圍，乖巧的寫作業(yè)，復習功課。

　　俺爺俺奶有時會從鄉(xiāng)下帶地里的蔬菜和自家的雞蛋來看弟弟。

　　能省我菜錢，我也就不計較。

　　每次爺爺都會把我支喚去外面買煙，他們鎖上門跟弟弟嘀嘀咕咕。

　　老舊小區(qū)的出租屋門也不隔音，我在門口都能聽見他們問弟弟我是不是虐待他沒給他好吃好喝供起來，大有一副打我為他做主的態(tài)勢，順便灌輸些男人至上封建思想。

　　弟弟起初還為我說話，勸他們。后來干脆就嗯嗯啊啊的一頓點頭。

　　在我輔導之下弟弟的成績一直很拿的出手，他自己洗的衣服也干凈整潔，看著比鄉(xiāng)下孩子精神多了。

　　爺爺奶奶就高興的夸他腦子聰明模樣也好不愧是老張家的種，以后能讀博士掙大錢，教他只管讀書，錢沖我要，活讓我干。全然不顧我也要讀書學習。

　　從爺爺奶奶口中，又了解了爸爸的近況。他想找個新媳婦一直碰壁。三婚男在村里可是找不到對象。

　　越南新娘價格貴，跑的多。真不知道她們怎么在異國他鄉(xiāng)也能跑。爺爺奶奶又聽人說去非洲賺錢多，還能找媳婦。爸爸不肯去。還不如再找個廠妹。當初后媽起碼生了弟弟，還給家里寄錢。

　　但這年頭廠妹也不好找了，工廠里年輕小伙子有的是，雖然都是屌絲也不帥，可是就是比爸爸有競爭力。

　　漂亮女生都坐辦公室了，爸爸認識不到。就算認識了，人家年紀輕，眼光高于頂，也看不上爸爸。

　　「這年代真是太差。女人都反了天了，看一些泡沫劇洗腦，霸道總裁千年神仙之類的，成天想法一大堆，不是踏實肯守家照顧老人的人。還有家里娘家一堆事要管。到處覺得跟男人一樣，又要權(quán)利又要撒嬌逃避，什么玩意。都讓外國那套洗腦，一點都沒有傳統(tǒng)美德了。你可管好了你姐，要是揍她不聽說，你就給我們打電話�！�

　　他們還順手拿我的私人東西，說是我爹找對象送禮物能用上。

　　等爺奶吃完飯回去以后，弟弟就屁顛屁顛的跑來端茶倒水巴結(jié)我，讓我順氣別往心里去。又主動去做柿子炒雞蛋給我加餐，補償我爺爺奶奶在時一口雞蛋都沒吃上的我。

　　過年我都不回家了，只讓弟弟回去團圓，問就說我在外面打工掙錢。

　　敢上門要錢或者拿我回去，我就先是順從回家，然后在鄉(xiāng)里人多的地方就地打滾撒潑「我書讀傻了，是個精神病了，你們敢惹我我就敢殺人，大不了不讀書不打工到監(jiān)獄里去蹲著，也好過在外面受你們折磨�！�

　　「這些年打工我練出不少力氣，敢撕吧我不帶打怵的。什么親爺親奶我一概翻臉不認人，警察或村干部來拉我也說是自衛(wèi)反抗，我爹耍流氓拿我胸罩內(nèi)褲，家里全是證據(jù)�！�

　　怎么潑婦怎么來，務必在俺奶倚老賣老哭喊聲中做一個勢均力敵互不相讓。讓他們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指指點點。

　　反正我在村里的名聲早被他們宣揚的啥也不是，我看他們老頭老太太的還做不做人。

　　俺爺奶被治的，很是有一陣子不敢上門找我了。

　　高考那天，其他同學都有家長守在考場外面。

　　弟弟拍著我的手，「姐，你是最棒的，加油！我放學了來接你！」

　　我笑笑說「好�；貋斫o你做好吃的�！�

　　平時的努力加上高考的運氣，讓我如愿考上了遠方的一所大學。

　　我知道我爺奶不懂電腦，可心里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遇到新聞里家長那樣篡改孩子志愿。當初我奶可是連我學籍都敢賣。

　　直到拿到錄取通知書我才松了一口氣。

　　弟弟幫我偷出戶口，讓我能順利遷去大學集體戶口上。事后他也跟我一起挨了罵。

　　「等你姐嫁人了就是外人了，你怎么能幫她胳膊肘往外拐。春丫你這個賤種懶貨，欺負你弟年紀小忽悠你弟�！�

　　但相隔千里，罵兩句又能怎樣，我拉黑了他們，換了手機號。

　　我大學畢業(yè)開了包子鋪，攢了三十萬，轉(zhuǎn)回家里，就當是賣斷親情關系。托弟弟跟他們說「我嫁人了，你們別來找，不然我婆家嫌貧愛富，發(fā)現(xiàn)我是鄉(xiāng)下來的，會說我騙婚，讓我離婚，還要回彩禮錢，把你們告到進監(jiān)獄�！�

　　做完這些我就改了名字，又換了一個城市。

　　包子鋪開了兩年，我攢夠錢，考了原來專業(yè)全日制的研究生，又讀了博，擺脫了家里的糾葛，洗去了自卑的過往，找了個很光鮮的工作。

　　除了跟弟弟偶爾有聯(lián)系，再也沒有家人知道我的去向了。

　　又過了幾年，弟弟說他因為數(shù)次被攪和戀愛的事要跟家里鬧掰，爺爺奶奶和爸爸又是老一套，PUA人家女生說高攀，又算計彩禮、嫁妝，算計弟妹干活、生生生生男丁。

　　「你是讓你姐帶傻了，我們白把你養(yǎng)大養(yǎng)的這么優(yōu)秀了�！�

　　「要是沒有我姐，我現(xiàn)在會像是趙家那個盲流子一樣惹是生非蹲大牢，既不會考上好學校，也認識不了好姑娘。這些年我也只認我姐是真心對我好，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白眼狼就白眼狼，這樣的家族香火就讓它斷了吧�！�

　　弟弟無所謂的說，直接帶著自己這些年掙的錢，入贅到遠方女友家里。

　　從此再也不知道老家的事了。

　　弟妹生孩子，我特意去看望他們。

　　雖然沒有婆婆幫忙帶孩子伺候月子，但是弟弟有錢請保姆，弟妹娘家媽在身邊也省心。

　　看他們一家甜蜜幸福的樣子，我覺得特別欣慰。

　　那扭曲變態(tài)的家風終于在我們這代了結(jié)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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