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他十六，正是風(fēng)華正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兼之他是三代單傳，老夫人當(dāng)個寶疼，便愈發(fā)的無法無天。

　　他家世代經(jīng)商，近幾年仰仗親家朝中勢力，生意是越來越紅火。出則綾羅綢緞，入則黃金白玉，非海參鮑魚不食，非皇親國戚不結(jié)交，說的即是他這般富貴子弟。他父親原先還想讓他讀個書，考個功名，光耀門楣。可他生性風(fēng)流，閑不下心，眼睛雖看著白紙黑字心中卻想著春香樓新到的小娘子，成績自是不好。他父親見他不是這塊料，老夫人又極偏愛不讓他上學(xué)受累，就只得罷了。那之后，他每日里呼朋喚友，走馬遛狗，進(jìn)賭場逛妓院，悠哉游哉，不到負(fù)債累累絕不歸家。

　　他初見她時，是在自家大堂。她被一個長相猥瑣的男人牽著站在他一眾親戚面前。低著頭不說話。那男人他認(rèn)識，業(yè)內(nèi)有名的人販子。她穿著艷俗的大紅色羅裙，細(xì)看時衣服邊角都起了毛，裙面上竟還有些補(bǔ)丁。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一根舊布條盤距其間。垂著手交于腹前，指節(jié)因緊張而微微泛白。

　　老夫人靠著軟椅，右手握著煙斗，左手不住往煙斗中放煙草。隔著煙霧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女孩。他就在老夫人旁邊，一邊回答老夫人的問題一邊注意她。

　　“老夫人，您看……”牽著她的男人卑躬屈膝，笑容虛偽，眼中盡是算計。

　　“長相身段都還不錯，可這腳？”老夫人略為不滿地瞥了瞥女孩露在裙外的腳尖�！斑@個您放心！鄉(xiāng)下人嘛，總是用大幾號的東西，省錢！不信您看！”男人說罷便動手去撩女孩裙擺，露出內(nèi)里一雙穿著大鞋的小腳。許是男人動作太過粗野，女孩白凈的臉羞成了桃紅色。

　　“行了�！崩戏蛉寺朴频貜能浺紊掀鹕�，他忙起身攙扶，“孩子我留下了，你去賬房拿錢�！蹦腥寺牭眠@句喜笑顏開地離了大堂，留下那女孩一個人接受眾多人注目，原先桃紅色的臉變得更紅，動作也更加拘謹(jǐn)。單薄的身子隱隱有些發(fā)抖。他看著這小姑娘一副要哭出來的架勢，覺得十分有趣，“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老夫人聽得他笑，目光中露出一絲喜色，“大夫人，將這姑娘帶下去，好生伺候。今月十五就讓她和誠兒完婚�！�

　　“是�！苯鸶蠓蛉藨�(yīng)了一聲，將女孩帶下去。女孩轉(zhuǎn)身出門時，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淚水。竟還有人不愿嫁他？也不想想自己幾斤重量。他那滿腔興趣頓時被打了大半，對她的印象也大打折扣。

　　女孩父母因年老體衰，做不動農(nóng)活，又要養(yǎng)活家中七個孩子，不得已便將她賣給了人販子。

　　農(nóng)家的孩子懂事早，因此，對于父母的行為她不怨，她只嘆自己命苦。

　　成親兩年來，她與她丈夫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反倒是她丫環(huán)見到的次數(shù)更多。府中皆議論她是個吃閑飯的擺設(shè)，都說她無才無德，對她也就不冷不淡。她雖聽說卻只能充作毫不知曉。

　　她習(xí)慣于在夜幕降臨的一刻點上蠟燭,希望她那晚歸的丈夫可以借由燭光找到回家的路。

　　這些年來,不是不知她丈夫秉性,不是不知她丈夫夜夜不歸是為何,也不是沒有勸過。但是富貴人家生活終不是她這等人所能理解的。老夫人的溺愛，大夫人的愛睬不睬，老爺?shù)拿γβ德底屗齻涓袎毫Α?br>
　　若是可以選擇,她寧愿守著她那半畝薄田,靜看春長秋實,然后與一干姐妹一起上山放牛牧羊。

　　“你這個女人!”房門突然被踢開,她的丈夫面色鐵青,衣冠不整,更有甚者,右臉竟然腫的老高�！皬埗肥悄闶裁慈�?”金誠此時很是郁悶。白天他抱著馥馨閣的翠紅姑娘與好友正在踏青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給攪了。那男人一見到他就揍了他一拳,末了還拿著鋤頭追著他打,一邊追一邊叫：“你個畜生!竟然敢欺負(fù)秀秀!”最后不僅害他丟了面子還被馥馨閣列入黑名單。

　　“張二狗是你什、么、人?”金誠面部扭曲的盯著他妻子,因太過仔細(xì)他可以清晰地發(fā)覺她的驚訝、猶豫和擔(dān)心。這個認(rèn)知讓他內(nèi)心極度不快。

　　“他只是住在我家隔壁�！苯鹫\的語氣讓她有種莫名的不安�！八荜P(guān)心你嘛�！彼Ρ３掷潇o,可是女子的反應(yīng)讓他無法平靜。只是住在隔壁?只住隔壁會在那人成親后還時刻關(guān)注她?只住隔壁會為了她而痛打她丈夫?會把她當(dāng)至寶不讓人傷害?他們……

　　“你們其實已經(jīng)有什么了吧!他那么關(guān)、照、你!”

　　“沒，沒有!你不能誣蔑我!”

　　“哼，就是有也沒什么！”金誠寒著臉：“我告訴你，你既進(jìn)了金家大門就是我金家的媳婦，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別人碰都碰不得。張二狗是吧？他敢惹我就要敢承擔(dān)后果！”

　　“你想怎樣？”她知道他話外之意�！安辉趺礃樱褪呛蟀胼呑拥睦物埶浅远��！�

　　“你放過他。他一個鄉(xiāng)下漢子，無心惹了你，你又何苦與他較真�！�

　　“說來，你還是關(guān)心他�！本谷桓覟樗笄椋　安�，不是，不是這樣的。”她不知如何勸解他，以她丈夫的性子，她知他說到做到。張大哥只是好心為她抱不平，她不能連累他。

　　“最好不是。你知金家家規(guī)�！彼酉略挘吡�。她軟軟的坐在椅子上，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金家家規(guī)森嚴(yán)，她定逃不掉，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想個辦法救張大哥。

　　當(dāng)夜，金家少夫人被人發(fā)現(xiàn)與一男子在林中幽會。金家人隨后趕到將少夫人強(qiáng)帶回家，留下幾個家人將那男子活生生的打死了。隔日，男子家人上告縣衙，卻被縣令以擾亂公堂之名打了二十大板，趕將出來，之后不了了之。

　　又過了一段時間，金家大少爺再娶，流水宴擺了三天三夜，賓客一撥一撥地來，絡(luò)繹不絕。人們便漸漸淡忘了少夫人的事，也就不知金府幽僻的后院廢屋中囚了一個瘋女人。

　　時光荏苒，金家少爺?shù)诹恳烫^門。大喜之夜，一隊官兵封了他家的門，鎖了他與他的家人將他送進(jìn)了天牢。原來他這第六房夫人是從靜王爺手中搶來的，為此還打傷了王府的家人。靜王爺氣不過，就將此事上報給了皇帝�；实劢陙硪恢背顕鴰焯澘�，想要對內(nèi)務(wù)進(jìn)行整頓，奈何內(nèi)務(wù)總管伙同幾個同僚百般阻撓，想將他們法辦又沒有好借口。此時靜王爺來了奏折，正好解了他的心頭之患。于是朱筆一批，滿門抄斬！

　　老夫人此時年事已高，百病纏身。聽到消息后，一口氣喘不過來，當(dāng)即一命嗚呼。他母親聞得娘家遭此劫難，自知難逃，于無人處懸上三尺白綾自縊了性命。他父親盛年之際，喪母失妻，丟了生意，毀了家產(chǎn)。幾多刺激之下頭發(fā)盡白，身子徹底垮了，人也糊涂了，見了他就跟陌生人似的，口中念念叨叨曾經(jīng)繁華。家中錢財全被沒收，幾個夫人眼見金家倒了，都去另找避難的大樹。跑的跑，逃的逃，沒一個肯共患難。臨走時還摸走家中無數(shù)寶貝。往日富碩真正成了過眼云煙。

　　他的三夫人娘家在朝中頗有些勢力，見他家被抄，便以他活命為條件換得他一紙休書，接了女兒回家擇日又選了一門貴親。他好容易保住性命，在人世漂泊。只是年輕時沒有好好學(xué)，成天吃喝玩樂，如今連愿意收留他的地方也沒有。都道他好吃懶做，敗了好大家產(chǎn)，是個“霉鬼”，誰沾了誰倒霉。虧得他長相好，被一個小戲班收做戲子，從此天南海北的演戲。

　　他從未想過會再見到她。

　　再見面時，她是“無雙茶樓”的管事，與“正德賭坊”的飛紅在洛川城中并稱為“雙殊”，算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他，小戲班的臺柱，以色事人。

　　戲班在洛川城的表演，她幾乎場場都在，她記得他，他卻不敢認(rèn)她。

　　多年前，她被軟禁是真，瘋癲是假。她不過想給張大哥送個信讓他快逃，卻被尾隨而去的家丁抓個現(xiàn)行，然后眼睜睜看著張大哥，她妹妹的未婚夫活生生被打死，誤了她妹妹一家。她被關(guān)在后院小屋中，終日不得出門。那些年間，她聽到迎親喜樂六次響起。每聽一次，肝腸寸斷。金家被抄，她逃了出來，被“無雙茶樓”老板南宮亦凝所救，從此便算定了下來。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至了今天。

　　再見面時，她很難將臺上那個濃妝艷抹，姿態(tài)撓人的戲子與當(dāng)年的男人聯(lián)系起來。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的動作明白無誤的告訴她，他已經(jīng)老了，老的就像燒完的煤，一碰就碎。

　　“我是想不明白，當(dāng)年他那么對你，你干什么還在意他？”飛紅不滿地問。連帶屋內(nèi)洛凌煙，南宮亦凝等人皆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初嫁的那天晚上，他扶我進(jìn)洞房，進(jìn)門的時候?qū)ξ艺f，‘慢點，別絆著�！彼π�，思緒飄回多年前。她被蒙了蓋頭，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從他的聲音中察覺到一絲溫柔�！熬蜑榱诉@么一句破話！”洛凌煙大叫，“你為他心甘情愿？你還真容易感動！”

　　“我倒有些明白如煙的心情�！蹦蠈m亦凝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家規(guī)森嚴(yán)的大家，她的一舉一動都將成為別人眼中的把柄。能這么關(guān)心她的她自當(dāng)全心信賴，心甘情愿，哪怕是為了他死也愿意�！�

　　“你對顏木頭該不是也如此吧？”洛凌煙八卦地笑。

　　“我們另算！”

　　“可是這些，他又不知道。你做還不是白做�！憋w紅哧笑。

　　“他承不承情，我無所謂，我只想將欠他的一并還清，從此兩不相欠�！彼�。等到那一天，過往的一切就真的似我的名字，如煙了。

　　“難為你了�！蹦蠈m亦凝嘆氣。

　　“嗯�！�

　　有人替他贖了身，戲班班主說他以后可以自由選擇出路，不必再跟著他們，并給了他一沓銀票。細(xì)數(shù)下來，數(shù)量多的讓人心驚。

　　他拿了這些錢回到家鄉(xiāng)，花了些銀兩將祖宅買了下來，重新經(jīng)營他家的布匹生意。后來娶了妻，子孫滿堂。

　　他曾去過囚了她多年的小屋，空蕩的小屋中滿是蠟燭，燒盡的，沒燒盡的，沒燒的都擺放在那里，整整齊齊。他仿佛看到女子坐在桌邊，夜夜為她不歸的丈夫點上一根蠟燭，只為他可以看見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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