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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煎何太急
湘水市市郊的火葬場,秋風攜涼,卷下一葉紅楓,搖晃著輕落在十二左右的男孩,譚詠麟腳邊。黑發(fā)墨眼,身姿如鶴,清凌凌融在秋色中。那些嘈雜的街鄰沒有跟來,但某些聲音仍在他腦海里回蕩。
“詠麟,是春曉她媽酒駕撞死了你爸啊!
“是啊,都怪她酒駕,害死了你家!
“就是,活該春曉媽跟著死在里面。”
……
“春曉對不起你家,她欠你們的!
幾天前,譚詠麟的父親晚上開車回家,與一輛背道轎車相撞,雙方車毀人亡。轎車車主是同小區(qū)的春曉母親。當天晚上,她喝了酒,意識模糊不清,拐著彎猛撞上了對方的車,一個倒翻,一個摔溝,雙雙身死。
譚詠麟靜靜望著不遠處的長椅。
陳木長椅上坐著一個短發(fā)女生,年紀與他差不多了多少,紅白格子的圍巾擋住了她大半張臉,手里緊緊抱著一個陶瓷骨灰盒。那是春曉,盒子里是她媽媽。
有位坡腳的老婦人拄著拐杖,絮絮叨叨跟她念叨,見她沒有反應(yīng),有些著急。
“春曉,既然你爸有了新家不要你了,你跟著我就得好好聽我話,知道嗎?”
這些天的變故,她以為她足夠堅強了,但眼眶仍有些發(fā)澀。外婆忽然看到遠處的譚詠麟,趕忙拍了下春曉的頭,“哦喲,天殺的,譚家那小孩怎么也在這!蓖馄抛е簳源掖乙x去。
春曉忽然回了頭。
幾十步距離,久久凝眸,滿目愴然,相視無言。
春曉記得,那樣矜驕的人隱忍很了。
二.卻道海棠依舊
一年元旦,環(huán)路廣場擠滿了祈福的人,他們在煙花炮仗聲中放飛孔明燈,星光點點,溫暖的顏色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外婆領(lǐng)著春曉也在其中。外婆鼓搗了下手中的孔明燈,說∶“春曉,初三了吧,那求一個中考順利吧,快放飛了!
春曉垂著眼,看著孔明燈忽閃忽暗的火光,遲疑地點了點頭。
外婆嘆了口氣,罵了她一句,便在紙條上替春曉寫下“中考大捷”,“你媽要是看見你考個好高中,會很高興的!彼鸭垪l整理藏好,說∶“別給我犯渾奧!
春曉睫毛顫了顫,沒意味地扯了扯嘴角。
這盞孔明燈擁在大群燈火之間,本應(yīng)隨著一齊散開,卻和另一只孔明燈纏在了一塊,險些掉下來。
“詠麟!你的孔明燈和別人的繞在一起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間隔中,譚詠麟被燈光模糊的漂亮眉眼漸漸明了。他跟著觀察那對孔明燈。
重重人影遮住了春曉直晃晃的視線,她看到他久違地彎唇,淺笑微微。譚詠麟的母親鄭續(xù),正指著他的孔明燈說著什么。
譚詠麟偏了偏眼,視線好巧不巧落在春曉身上。他斂了笑意,眉頭輕蹙。春曉轉(zhuǎn)身錯開,離開了人群。
她單薄的背膀被挺得很直,跟她人一樣,那樣的倔強。
五月初的長假,春曉在屋子里復(fù)習。
外面一片青蒼綠意,鳥鳴稀稀,斜三方陽光直直落在地板上,一層層暈光。春曉扭了扭脖子,起身去客廳喝水。
春曉捧著水杯站在窗臺邊。
小區(qū)里的石板路上,走著兩個人,譚詠麟和他母親鄭續(xù)。他們順著路徑散步,放松地交談。
“詠麟,現(xiàn)在多高來著?”
“178?還是180,不太記得!
母親淡笑了下,雙手環(huán)臂,“比你爸還高了!
譚詠麟輕輕點點頭,兩人卻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自從丈夫去世后,鄭續(xù)的重任又多了一重。
母親深吸了口氣,翻頁般說∶“醫(yī)院那邊最近很忙,好久沒像現(xiàn)在這樣陪你散散步了!
“沒關(guān)系!弊T詠麟搖搖頭。
外婆勾著毛線,抽空看了眼久站窗邊的春曉,說∶“你看什么呢,能有中考資料好看?”她走到春曉身邊。
外婆驚呼,“是譚家啊,聽說譚家孩子成績一直很好,難怪不慌不忙的嘞!
外婆把窗簾拉上,光輝立馬暗淡了許多!澳阋膊慌滤麄兡缸觽z看見你,躲著點吧!贝簳詻]有回答,只是緊了緊水杯。
良久, “嗯!
三.花余幾點紅
七月出榜,春曉考上了省一類市一中,與譚詠麟同一所學校。
春曉手里提著剛買的菜,左側(cè)并行著外婆。艷陽天,人的心情總是要好些。外婆笑著說∶“春曉出息啊,今晚做大餐好好慶祝下。”她的頭發(fā)幾年增添了不少白,眼睛有點花了,但是飯做的還是很好吃。
春曉低眸抿笑,說∶“行,我來做菜,讓您嘗嘗我的手藝?”
薄淡的光親吻她柔軟的發(fā)絲,從背后擁抱鮮活的青春生命。
外婆抵了抵春曉,笑意更深,“越來越有個人樣了。以后努力點,再上個好大學!贝簳圆欢裁唇腥藰,卻被逗得笑出聲來,少有地露出了少年人的輕狂。
“外婆,我考大專你就不要我了嗎?”
“是啊!
“真的?”
“真的!
“我不信!
光景融融,明亮征程。十五那年,春曉努力發(fā)芽,朝著參天古樹靠近,朝著茵綠的生活進發(fā),她以為痛的傷痕被深深掩埋。
四.花謝為誰悲
雨絲纏綿,在梁上凝匯,聚成大顆水珠砸向墻角野草,折彎了半截腰。食堂里學生來來往往,油污腳印踩成了花,樓梯更是滑。
春曉一手握著雨傘,一手扶著欄桿,從二樓斟酌著步子下去。
天有不測風云,終究在最后一節(jié)階梯,春曉腳不住打滑,摔了下去。雨傘從手中溜開,沉悶地往前砸去。
附近的人驚呼著連忙去拉她,在問她有沒有事。春曉搖搖頭,輕撫膝蓋。她四下掃視,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傘。
前方不遠處立著譚詠麟,面色淡漠,手里拿著春曉粘了臟的傘。
她坐著,他站著,誰的狼狽一眼可知。
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火葬場,那最后一眼。春曉看著他沉著的眼,有一瞬感受到了掙扎的痛楚。
譚詠麟走過來,把傘放在春曉身旁。
春曉難堪地別開眼,她不敢看,那雙眼里多一分的情緒,她都沒有勇氣。
后連幾日,春曉右眼皮總突突直跳,她預(yù)感不妙!岸颊f左眼跳財,右眼跳……呸呸呸,這都封建迷信,不能信!蓖馄虐戳税创簳缘难燮。
早間大霧彌漫,云朵蓋了大層厚厚的棉被,課間班里大多數(shù)人趴在桌上睡覺,也有人忙著八卦閑話。
春曉正戴著耳機寫著作業(yè),本是不太在意墻角那團人扯的什么。但在音樂停頓的數(shù)秒,“車禍”“酒駕”等詞鉆入她的耳朵。
她頓住,手保持翻頁的動作許久。
扎雙馬尾的班長湊了過來,邊說話邊觀察春曉。“春曉,我聽別人在傳你謠言。”
春曉取下半邊耳機,慢吞吞回應(yīng)道∶“什么?”
“他們說,你媽媽酒駕撞死了譚詠麟的爸爸。但我覺得這也太扯了。這根本……”
春曉止住了呼吸,握筆的手竟有些不穩(wěn),她的頭低了低,睫毛顫了顫。
“不是謠言,是真的。”春曉打斷她。
舒緩的音樂從另一半耳機里輕輕流出,一道數(shù)學題被春曉看了又看,答案擦了又擦,她不知道她寫的是什么狗屁答案,不跟正確扒邊。
原是無解的。
五.山重水復(fù)疑無路
日子就像裝在壇子里的糯米,一天天在發(fā)酵。不止班里的人知道了,學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春曉經(jīng)過一些人,他們拿探究的眼光看她,切切察察。
他們漸漸開始避著她,給足了她“私人空間”。
晚間新聞播報著,碗筷的碰撞聲作陪襯。春曉扒拉著米飯,出神地看著。
外婆敲碗筷的聲音重了重,身子往前傾了傾,道∶“吃飯吶,還得我喂你?”春曉抬眼回神,聽話地夾菜吃飯。
春曉躲在被窩里,把自己卷成笨重的粽子,在看手里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棕發(fā)裹成丸子,幾縷頭發(fā)隨心燙卷,白色羽絨服,笑靨如花。那是個特別的媽媽。
靚麗的發(fā)色,奇怪的燙發(fā),可愛的配飾,跳脫的性格。
爸爸說媽媽不靠譜,不踏實。春曉卻覺得,還蠻酷。
屋外傳來外婆悠悠揚的喊聲,“春曉,你睡沒有?”她立馬把照片塞到枕頭下,手臂橫在眼上,“快睡了!
好累。
她艱難地咽口水,艱難地品嘗每一天發(fā)酵到不同程度的日子。
烏云閃著驚光,瓢潑般的大雨傾泄。濕潤的空氣在鼻尖浮動,悶聲的雷鼓鼓作響,混雜著走廊里時不時興奮地尖叫。
春曉抖著落滿雨的傘,抬眼卻看到了站在廊下前一點的譚詠麟。
他的身邊,站著他的朋友,正搭手在他肩上,嘴巴一張一合。
月考剛過,班里調(diào)動了位置,譚詠麟與班里碎嘴的一個男生成為了同桌。男生沒有帶傘,譚詠麟只好帶他一趟。
“譚詠麟,嘶,好想跟你說個事,但你不準氣昂!
話是這么說,但沒有等譚詠麟應(yīng)答,自顧自繼續(xù),“聽說……六班那個春曉的媽害死了你爸?”
譚詠麟眼瞼一跳,突感不安地皺眉,死死盯著他。
男生像感知不到身旁人的深沉,表情隨之變得厭惡,“他們指給我看過幾次,看著賊喪門星,活該,特別是她媽,酒駕害死別人,就該死千次萬次,她自己也該對你屈躬卑膝,現(xiàn)在卻想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真賤,全家都賤!
譚詠麟眉頭皺得更緊,正出聲呵斥∶“夠了!”
男生不解的神色數(shù)秒變成了驚詫,一個清瘦的身影迅速地沖撞過來,他狠狠摔在檐外,暴露在雨中。
春曉戰(zhàn)栗著身子,哆嗦著唇,腦里閃著陣陣白光,渾身勁氣凝在拳上,朝著預(yù)料不及的男生一拳。
死千次萬次,全家都賤……
言語成針,細細麻麻地扎在春曉蜷縮的心上。沒有淋到的雨反了悔,倒灌進鼻腔,不然她怎么會喘不上氣呢?
譚詠麟望見春曉發(fā)了狠,連忙沖入雨幕中去拉。
春曉眼眶湛紅,滔天的恨燒斷了腦里的線,她猛地甩開他。譚詠麟措不及防,拉著她一同倒在濕潤中。
春曉爬起來,不管不顧地對著仍躺在地上的譚詠麟砸拳。梗在喉頭的情緒爆發(fā),呼吸帶動著肩膀劇烈地起伏。
譚詠麟的煩悶幾經(jīng)挑撥,此時也是惹了火,伸手抓住春曉的手腕,禁錮住,大罵道∶“你瘋了嗎?!”
豆大雨點還在下,他卻愣住了。春曉渾身濕淋淋,一雙水洗的眼眸泛了瑩光,模糊成一團,沒有眨眼,淚就融進雨落下來。
她在哭,那樣的急,人都快要碎掉了。
譚詠麟不敢去接,那樣的眼淚滴進眼得有多燙啊。他偏了偏頭,便砸在了眼角,順著滑了下去,沒入衣領(lǐng)。他的呼吸輕了下來,不住地發(fā)顫,眼角似乎比拳頭砸的還疼。
是無聲的沉默,又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她沒了媽媽,他沒了爸爸,痛苦由當事人來承擔,誰又比誰活的輕松。
對與錯把這一切繪畫得太輕松,太簡單。
誰也評判不起。
六.中有千千結(jié)
學校里發(fā)生毆打事件,很快就有學生報告了老師,先前的男生早就溜走,春曉和譚詠麟兩人被帶到德育處。
主任氣憤地拍桌,喊道∶“惡意毆打同學,實在太惡劣了!把家長請來!”
譚詠麟頂著嘴角的淤青,一言不發(fā)地接過主任的手機,走到門口打電話。
春曉腦子清醒了不少,聞言把沉著的頭抬起,微啞的聲音響起,“老師,我知道錯了,會寫三千字檢討,我在國旗下朗讀,保證再也不犯了,能不叫我家長嗎?”
近日雨季,外婆的腿時不時會疼,已經(jīng)很少出門了。
主任橫眉,厲色道∶“不行!家長必須來給個交代!”
春曉向前一步,倔強地繃緊臉,“老師,求您了,我保證如果再有下次,學校開除我都行,但不要請我的家長來。”
“現(xiàn)在知道怕了?你剛剛揍人家的時候怎么不知道想后果。”
譚詠麟站在窗邊,看著里面略顯急切的女孩,說的內(nèi)容,他全都聽見了。
鄭續(xù)工作的醫(yī)院就在學校附近,很快就到了。
看到兒子的模樣,她擔心地詢問緣由。譚詠麟說清狀況后,他看著里面死死不肯妥協(xié)的女孩,平日里的倔強消散,她折了半截腰,聲音近乎哀求。
“媽,醫(yī)院還很忙吧,要不你先回去吧,沒關(guān)系的!
鄭續(xù)的目光跟著看向里面,又看了看譚詠麟,沉默許久,什么也沒說,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好,那去跟老師說聲!
主任看見譚詠麟和家長走了進來。譚詠麟擲地有聲,“老師,我和我媽商量了一下,這件事小事化了吧!
主任略顯意外,但接收到家長的點頭,只得作罷。春曉怔怔地看向他,眼眶散不去紅,在視線相交之時,卻猝然躲開。譚詠麟轉(zhuǎn)身離開,掠過春曉身邊時。
“謝謝!
他的腳步頓了下,又抬腳,不作停留。
這天的雨好像下不完,從白到晚,靜默在塵埃中。小客廳里電視機閃著雪花白,暖黃的燈光籠下,春曉頭埋在外婆的懷里,極力抑制著哭聲,在唇上咬出一排牙印。
淚水成片流下,花了整張臉。外婆拍著她的背,粗糲的指腹輕柔地抹去。
“外婆,我錯了,我做錯了好多事情!
外婆替她將凌亂的發(fā)絲別在耳后,“我的曉曉,那么得乖,怎么會呢?”
“外婆已經(jīng)失去了最寶貝的女兒,外婆只剩你了,走了的人不回來了,活著的人要好好的啊,得向前活啊!彼穆曇糇兊眠煅,混濁的眼里更是蒙上了層霧。
春曉忽的松開了唇,哭聲回蕩,外婆心里一緊,抱實了她。
窮途之哭落滿了整個夜。
七.念此私自愧
連下了好幾天的雨,今天的陽光像是掙脫了牢籠,格外的亢奮,云彩都不敢靠近,懶懶散散地浮著,風輕輕吹過。
譚詠麟回到自己的班上,往桌箱里想掏出一包紙,卻摸到了一個小袋子。
里面是酒精,棉簽,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張紙條。
“抱歉!
譚詠麟停住看了會,面色微有波瀾。不禁想起了那滾燙的淚和不堪重負而折下的腰。
他捏著紙條的指尖動了動,最終讓它躺進了垃圾桶。
都是她的錯嗎?不能這么說。
之后的每一天,春曉更加賣力地學習。她捂著耳朵,閉著眼,努力生長。
人言可畏,那她就強到無所謂忌。
新年時候,湘水市下了好大一場雪。傍晚的小區(qū)熱鬧非凡,許多人家跑下來打雪仗,堆雪人,歡聲染得梅花顫。
譚詠麟媽媽在醫(yī)院值班,他獨自散步在雪中。
許是被氣氛調(diào)動,譚詠麟笑著裹了把雪,向前砸去。
不巧,意外砸到了一個人。
她穿著紅色羽絨服,綿軟的白毛浮在臉頰邊上。頭發(fā)比以前長了點,半遮住了含笑的眼睛。
雪團在春曉的紅衣服上散成花,她轉(zhuǎn)頭看到了譚詠麟。
兩人面上的笑皆是一頓,緩緩斂了下去。
他們離喧鬧的人群遠了點。春曉蹲著拍了拍剛堆好的雪人身體,又忙著去滾雪人的頭。
譚詠麟站在她身后,看了會兒,“厲害,我以前也和我爸一起堆,但沒這么圓過。”
春曉動作放慢了下來,手里抓著的雪很涼,卻抵不過慢慢沉下去的心。她喉嚨有些發(fā)干,又該怎么開口。
三年級的時候,譚詠麟的爸爸為了逗兒子開心,用摩托車載著他繞小區(qū)兜風。豆丁大的人,最喜歡新鮮刺激的東西,不僅是譚詠麟喜歡,小區(qū)里很多小孩都喜歡,吵著要坐。
春曉被小孩們擠著,推搡倒地,委屈得哇哇大哭。
譚詠麟的爸爸把她提溜起來,放在摩托車后座!芭績(yōu)先,我們先讓小女孩先坐,別哭咯!
他溫和的笑安撫了春曉,耳邊的風呼嘯而過,春曉真希望這樣好的人是自己的爸爸。
“叔叔是個很好的人!彼暬卮。
“……抱歉!比f縷千絲終究只哽出了兩個字。
她可以不去聽不去看,但她不能背棄自己的心。春曉以為自己就重避輕就會好起來,但當她望見譚詠麟,內(nèi)疚如潮水涌來,激得她潰不成軍。
背后那人半斂眸子,正看著她。雪花肆意飄落,白氣凝著,悠悠而上。譚詠麟又閉了閉眼,嘆出口濁氣,輕輕離開了。
他忍不下心把痛苦分羹予她,她已經(jīng)夠苦了。
他想算了。
卻又清不了。
八.林花謝了春紅
天將將黑,街邊小販就開始舉著喇叭吆喝,香蕉蘋果地喊。春曉挽著外婆的手,兩人順著攤位買水果。
春曉學著外婆,對著橘子挑挑揀揀,正瞧中一個品相不錯的,還沒放進塑料袋里,就被一聲“轟隆隆”震得滾落。
人們都停下,又七嘴八舌地往聲源探去。
直到前面有人急切地喊,“前面的安置屋地底下塌了!”
春曉猛地驚醒,那里距離小區(qū)并不遠。
外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憂愁地喃喃道∶“哎呦……咱們那幾棟樓會不會有點危險啊……”
春曉抓緊了外婆的手,又放了放,目光如炬般看向小區(qū)的方向!巴馄,我去看看……”然后快步走了過去。
外婆拉不住她,腿腳又跟不上,只得著急地干跺腳,“春曉,別靠太近啊!”
春曉腳步不停,由走到跑。清列的風從耳邊掠過,她聽到自己的心狂跳不止。事發(fā)現(xiàn)場被人群包圍,她撐著膝蓋站在最后。
“死了三個,困住了六個,有個好像是旁邊那小區(qū)死了個大人,小孩哭著說要跟著去死!
“我天……”
春曉聞言腦子更是發(fā)昏,她揮動著發(fā)酸的肌肉,撥開人群,靠著蠻力要擠進去。她迫切地要越過警戒線,模樣令周圍人會錯了意。
“小姑娘,你是里面哪個的親屬啊?”
“唉唉唉,小心前面繼續(xù)塌!
“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fù)生……”
春曉梗著脖子,三言兩語險些讓她崩潰。
突然,一雙有力的手窟住她的手腕!袄锩嫖kU,回來!”春曉永遠不敢忘卻的聲音。她停下了,吸了口氣,沒呼出。
譚詠麟面色不太好,有些著急道∶“你不要命了?里面隨時有可能再坍塌!
春曉生硬地看向他。譚詠麟比她高,看他得微仰著頭。譚詠麟不會知道,春曉一路的祈禱,她當然知道里面危險。
兩人沉默相持,一陣啞然。春曉微亂的發(fā)絲黏在額邊,譚詠麟率先敗下陣來,松開手,從包里翻出紙巾給她。
這塊區(qū)域是以前的鉛鋅礦,十多年前還在開采,規(guī)劃搬遷后,地基賣給人建安置屋。就在剛剛,同小區(qū)出去買菜的胡爺爺,還有幾個住在安置區(qū)的人掉入了天坑。
胡爺爺?shù)膶O子一同不過十來歲,是個留守兒童,F(xiàn)下正在警戒線旁蜷縮成一團,哭聲斷斷續(xù)續(xù),還在含糊地念著“爺爺”,警笛聲烏拉烏拉地響徹夜幕。
春曉抬頭望天,眼里光點點,天卻黑漆漆一片。“你說,老天怎么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難人?”
譚詠麟張了張嘴,語氣都帶上了茫然,“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彼麑⑹执钤诹四樕,不去看這混亂的場景。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命運多舛,欺我少年。
后連幾天,小一同一個人等待外地的親生父母來接。小區(qū)里幾個閑在家的大人商量著給小一同送飯。今天輪到外婆。
外婆將燒好的菜裝進餐盒里,耷拉著眼皮,說∶“春曉,去把飯給一同送去!
春曉應(yīng)了聲,便提著走了。
轉(zhuǎn)了幾棟樓,就看到了一同家,但也看到了譚詠麟。
兩人相對,都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來給一同送飯?”春曉眼尖地看到了譚詠麟手邊的飯盒。譚詠麟也看到了她手里的飯盒,了然地說∶“我媽聽說了一同的事情,正好今天不怎么忙,就做了點飯菜送來!
譚詠麟媽媽不知道還有送飯組織的存在。
于是,兩人結(jié)伴敲開了一同家的門。
“謝謝哥哥姐姐,進來喝杯水吧!币煌_了門就自顧自地跑去倒水。他的眼里泛著紅血絲,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又哭了,春曉心里不太好受。
譚詠麟和春曉坐在板凳上,默默看著他忙碌的背影。譚詠麟出聲道∶“一同,別忙了,快先吃飯吧。”
一同沒有應(yīng)聲,動作越來越快,像逃似的。直到杯子不小心被打碎一個,他才頓住。
男孩自暴自棄般蹲下埋頭抱緊自己,肩頭禁不住地一抽一抖?窗,自己沒有爺爺就什么都做不成。
春曉上前去拉他,譚詠麟拿來掃把清理。
“一同……你振作一點。”
他又開始細聲細氣地喊著“我離不開爺爺,我想跟著爺爺走”。原本安靜的譚詠麟淡淡開口了∶“不是的,生活還要繼續(xù)!
“一同,胡爺爺死了,一兩個月大家就拋之腦后了。如果連你都撐不下去了,胡爺爺就真的在世上銷聲匿跡了。死亡不可怕,遺忘才可怕!
“你要帶著胡爺爺?shù)钠谂位钕氯,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春曉怔了怔,垂著眼,看著年幼的一同重重地點了點頭,就好像年幼的自己。
是,一死百了有什么意思。譚詠麟活得比自己明白多了。
九.春泥作尾
這年清明,雨細如牛,空氣中再次泛潮。春曉來到母親墓地,她怕外婆腿疼,便獨自一人來了。
佟子梅,享年35歲,春曉之母。
這位母親的照片沒有一張不是開懷大笑的,于是墓碑上的人盡管灰白,卻依舊滿面春風。
“媽,我?guī)Я四阕钕矚g的小雛菊!贝簳悦嗣∽用返男δ。
“我們最近呢過的還可以,外婆除了濕天腿疼,其他很健康。我前不久還拿了市里的征文比賽的二等獎,老師說我穩(wěn)住現(xiàn)在的成績,選個好專業(yè)是可以的……”
春曉第一次絮叨了這么久,最后才抿了抿嘴笑了笑,“媽,都有在慢慢好起來!
她走出這排墓地,轉(zhuǎn)眼看到了譚詠麟,也是獨自一人。
他把花擺好,不咸不淡地跟父親聊了聊,然后從容地起身,久久注視父親的遺像。
春曉在遠處看著他,沒有打擾,抽身離去。
晚上,媽媽鄭續(xù)難得早回了家,她等譚詠麟吃完了晚飯,又開始忙活著明后天能吃的涼菜。
譚詠麟在旁幫忙,母子倆迎來了好不容易的閑處時光。
“詠麟!编嵗m(xù)拿筷子攪拌的手停了停,低著眼。
譚詠麟看向她,“嗯,怎么了?”
鄭續(xù)繼續(xù)動作,隨口一問∶“我聽鄰居吳阿姨說……你和春曉最近……”
譚詠麟擰眉,聲音輕卻急,“媽!”
鄭續(xù)沒有再繼續(xù),邊把涼菜端進冰箱,邊說∶“你從小就讓媽放心,我相信你!彼D(zhuǎn)頭對上譚詠麟那雙和譚詠麟父親八分像的眼睛,道∶“錯不在她,但媽心里苦!
廚房冷白的燈光落下陰影,譚詠麟本想說什么,又忽然頓住了。
鄭續(xù)的眼里黑沉沉,是不易察覺的疲憊,憔悴。
鄭續(xù)見過幾次那個小姑娘,是個好姑娘。但看著春曉,鄭續(xù)睡不著,時時刻刻在挑心里的疤一般。
譚詠麟最終掩下眸子,緩緩說∶“嗯,我知道!
相見憶苦楚,何必纏枝頭?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學業(yè)繁重,兩人隨著年級增長,很少再見。偶爾,文科第一與理科第一同邀登臺演講,兩人才會遠遠點點頭。
高三時候,壓力最大。班里偶爾會有承受不住回家備考的學生,或是在隱秘角落哭泣的學生。春曉身上苦,心卻不苦,她比任何一刻都覺得自己在親手抓住幸福,就差一點。
成人禮上,大家盡情放縱。春曉在禮堂鬧過后,回到教室緩神。她靠在窗邊,放松發(fā)呆。
對面悠悠然滑來一只紙蝴蝶,落在這頭。對面是理科班,春曉覺得新奇,理科生也搞浪漫啊。
春曉不知道具體哪來,便握著蝴蝶朝對面揮了揮手,輕聲道∶“謝了啊!
紙蝴蝶被封存在了雜貨箱子。
高考當天,外婆給春曉準備了一根油條,兩個雞蛋,卻把她樂笑了,“外婆,我們現(xiàn)在單科滿分都150了,吃100不夠!
外婆瞪大眼睛,多加了一根油條,美其名曰∶“1100分,考超了也好。”
春曉無奈地搖搖頭,把它吃了。
之后呢,春曉“憑借”兩根油條,兩個雞蛋,取得了省前十五的好成績,選上了心儀的華東大學。外婆為自己的功勞洋洋得意,跟周遭鄰居炫耀了個遍。
而天之驕子譚詠麟是省理科狀元,去了全國最高學府京北科研大學。
趕去飛機場那天,春曉的心情有些煩躁,她整理了雜物箱,翻出了紙蝴蝶。它的紙張泛了黃,翹起了邊,春曉碰了一下,便散架了。
于是,紙蝴蝶里的字被揭露。
“落筆成疾,恍如初見,不甘的甘愿!
無厘頭的話語,春曉看完卻恍然了,她自知這是誰的字跡,也知道只有誰能寫出來。春曉把頭輕輕靠在車窗邊,感受顛簸。
她塞著耳機,播放著《春泥》這首歌。
“那些痛的記憶,落在春的泥土里,滋養(yǎng)了大地,開出下一個花季!
那些扒入土地的痛,經(jīng)風的擁吻,一點點長成了經(jīng)脈,深深隱埋。看吧,世上不幸痛苦的人是一群,是否沉溺沼澤,由你選擇。
春曉牽起嘴角笑了笑,唱得好,下一個花季了。她把紙張緊緊重新疊回去,還是那個漂亮的蝴蝶,然后從容地,釋然地捧著送出了車窗口,看它顫顫翅膀,不見蹤影。
當然,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蝴蝶里隱匿一句,“除卻巫山不是云。”
原來,每年春天都在提前,每年春天都在連綿。希望,春天永遠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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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譚詠麟與春曉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但譚詠麟的故事沒有完結(jié),春曉的故事也沒有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