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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在山里住了這么些年,這還是我頭一回見著人煙。
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臉臟兮兮的,穿著破衣爛衫,凍得全身通紅,蜷成個球兒縮在我的木屋門前。
薄薄的一層雪花還覆在她身上。
我探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幾乎快要消失。躊躇幾番,終于還是沒忍心,抱她進(jìn)了屋里。
水已用得差不多了。
我又去井邊打了一碗,細(xì)細(xì)地給她擦過臉,才發(fā)現(xiàn)她也是個粉妝玉琢的小美人。五官都清俊極了,只是眉頭緊緊地蹙著。
畢竟是孩子,腮上多少有些肉乎乎的,可是面色卻很蒼白;本應(yīng)光潔的額頭上還留了道疤,不知道是先前受過什么苦。
再捏捏她的手腳,更都是僵硬的。腳還磨破了皮,紅肉從里面翻出來。
多么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父母,才能干出這種事來,把這四五歲大的孩子扔在冰天雪地、荒山野嶺之中?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好不容易安頓好了她,我再不愿去糾結(jié)她的身世如何,只拿了書坐在一邊。
又過去不知幾個時辰,那孩子堪堪轉(zhuǎn)醒,一睜眼就驚坐起來。她這猛地一下,倒把我也嚇住,手里的書險些掉到地上。
然而她卻不管,惶惶然把四面八方打量一遍,到底沒看出什么名堂。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張了張口,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索性把書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努力做出和善的樣子,拉起她的手。
用暖爐溫了這么久,那雙小手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有的柔軟細(xì)嫩。但我一握上,她小小的全身又開始不住地顫抖。
她垂首低眸,沉默了半晌,間或抬頭看看我的臉。最后順從地回握住我的手,怯生生地應(yīng)我:
“……阿姊,俺叫月奴。”
我又問:“你家鄉(xiāng)在哪兒?”
月奴不說話,微微搖了搖頭。
“你不記得了嗎?”
“……俺不知道!
這樣說著,她的手卻抖得更厲害了。
我雖然不解,但想到再追問她恐怕也說不出來,只得換個問法:“你先前住哪兒?”
“清漁縣李家村!
這回她倒答得流利,只是依舊不肯直視我,死死地盯著腳底下,
“俺爹叫李貴,俺娘叫李招娣,俺哥哥叫李大寶。俺爹娘兩個都是憨實農(nóng)民!
“憨實農(nóng)民?”我聽得想笑,“那怎么把你獨個兒丟在我這凄楚地方,差點兒把你給活活凍死!
于是月奴忽地不說話了。
她死死地咬住沒什么血色的下唇,似乎恨不得咬破了才好。僵持了片刻,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甩開我的手,眼眶里含滿淚珠兒:
“姊姊,求你救救月奴吧——”
她終于沒挺住,跟我講了實話。
原來她確實從記事起就住在這李姓人家里,卻受盡了父母兄長的冷眼虐待。額頭上那坑坑洼洼的疤,也是叫他們砸出來的。
前些日子,她偷聽幾個街坊鄉(xiāng)親的閑談,好不容易拼湊出事實來:
她原是李貴從人牙子手里花幾個錢買了來,給那李大寶做童養(yǎng)媳的。等過幾年她稍發(fā)育一些,就要讓她和李大寶行圓房之事了。
月奴聽后,便感一陣惡心。硬是熬到子時,全村人都睡下了,她才連夜偷逃出來。
逃到一半,天上下開了小雪。她依舊咬著牙,就這么生跑了十幾里路。
到最后,天都大亮了,她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凍又累,精疲力盡,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你瞧!彼闷鹌撇家路,給我看她的上半身,處處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疤。
真是個苦命的丫頭。我拍著她的肩膀,除了嘆氣,發(fā)不出別的聲音。
“好姊姊,求你想個辦法幫幫俺。”她揪著我的衣角,不住地哀求,“俺后頸有塊月牙胎記,俺生身爹娘一定也知道的……”
“幫,我肯定會幫你的。”
我難得地軟了聲音,環(huán)抱住這小家伙,從心底里生出憐惜之意,
“先委屈你隨我在這破屋里住幾天,等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成嗎?”
她抹去眼淚,縮在我懷里,安心地點了點頭。
2.
我第一時間帶月奴到官府報了案。
那青天大老爺是個新上任的,一聽還有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當(dāng)即勃然大怒。
他問了月奴那李家村的事情,月奴都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邊說還不忘一邊用袖子拭淚,直惹得縣官一個大男人紅了眼眶。
“放心!彼L嘆一聲,“我必還你一個公道!
月奴跟我回去的時候,腳下的步子都輕快許多,一蹦一跳,全然不顧自己的腳受了傷,口中還輕飄飄地哼著小曲兒。
“劃著船兒到湖心呀,你看呀嘿看分明……湖水清呀照雙影,就好像兩角菱……”
我聽她唱這曲子,總覺著耳熟。突然,多年前的記憶蘇醒在我的腦海里。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月奴。
“月奴……”我攥緊了她的手,“你原該是蘇南人的!
我絕不會聽錯。
這吳儂軟語,是曾伴了我十五年的鄉(xiāng)音。
我斷然沒有想到,再次聽見會是在這深山里,在這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口中,在這雙黑曜石一般水靈靈的眼睛注視之下。
“是嗎?”她歪歪頭,笑嘻嘻地看著我,“姊姊,快走吧,你昨兒說要給俺讀話本子的!
我愣神。
是了,她終日被圈養(yǎng)在小村子里,早已不知道蘇南是哪兒了。
“好吧,不打緊兒的!蔽覠o奈道,“阿姊給你讀話本,讀一個……”
讀一個月牙兒仙下了凡的故事吧。
3.
我記不清我和月奴一起過了多久。
那在我看來都是極清貧極艱苦的日子,月奴卻毫無怨言,每日都是笑臉盈盈。
她說,這已比她從前在李家村的日子好多了。沒有人使喚她、侮辱她、算計她。有的只是精心照顧著她、日日逗她開心的阿姊。
“姊姊!痹屡雠P在我的腿上,咯咯地笑著,“有你這樣好的姊姊,月奴就是一頭碰死,也覺得值得。”
“說什么呢!蔽夷竽笏哪樀,心里卻是無限的惆悵。連我自己也說不上這惆悵是為了什么。
因為月奴要離開我嗎?
——她找到生身父母,定比跟著我要好得多。況且她既已被拐了這么多年,父母肯定也著急得緊罷……
誰承想,這預(yù)感倒是靈驗了。
沒過幾個時辰,官府那邊派人前來通知,李貴和李招娣已經(jīng)歸案,沒等用刑就把人牙子供得明明白白。
再加上我先前聽到月奴聽的蘇南小曲兒,他們馬上就找到了月奴的生身父母。
她父親是個商賈,父母二人皆是老來得女,聽說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閨女,當(dāng)場激動得抱頭痛哭。
又說安排了車馬轎子,明兒一早就送月奴回家。
晚上臨睡前,我遞給月奴一根銀簪子。她好奇地把玩著那物什,眨巴眨巴眼睛瞅著我。
“阿姊這兒沒甚么值錢東西,只好把這個給你了!
我揉揉她的頭發(fā),心底是滿腔的柔情,混著幾分不清不楚的酸澀,
“以后,你再不用過往日的苦日子了……好好孝敬你親爹親娘,知道嗎?”
“姊姊……”
這么久了,她第一次沒回我的話。
“姊姊,俺是不是再見不到你了?”
我在霎時間恍惚。
她稚嫩的、和順的面容,在某一瞬間,居然和那一年的某個片段重合起來。
“你要是執(zhí)意去做勞什子道士,我也不用活了!”
“姊姊,姊姊!你帶我一起去做道士罷,我不想和你分開……”
頭痛欲裂。
我蹲在地上,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涌現(xiàn)的都是母親的哭喊與小妹的央求。
眼前是一團(tuán)漆黑,卻宛如烈火,似要將我的五臟六腑燒灼。
“姊姊?姊姊?”
少女溫軟的聲音中透著焦急,試圖將我從無邊無際的夢魘中喚醒。
我早已在夢與現(xiàn)實之中浮空游離,忘記了掙扎。我不知道這聲音是月奴的,還是小妹的。
“姊姊,俺是月奴呀,俺是月奴!”
——原來如此。
這只是月奴的聲音。因為那個人,已經(jīng)是我再也尋不回來的了。
為了追求虛無縹緲的“道”,十五歲,我拋棄了故鄉(xiāng)的小溪流水,拋棄了年邁體弱的母親與一心黏著我的小妹。
獨自來到這荒無人煙之地,企圖修行成為所謂的超俗之圣人。
卻是一個孩子喚回了我的心。
“月奴!
目光所及之處重回清明,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我摟著月奴,就像十五歲那年出門之前摟著我的小妹那樣摟著她。
然后,吐出與那日一模一樣的謊話。
“我們會再見的!
4.
我把月奴送上了馬車。
她人已經(jīng)在上面了,我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給她捎的包裹忘了拿。我讓她等著我,自己一人又折返回屋。
無非是貼身的衣物、干凈的茶具,還有……她日日都要聽我念的話本子。
我知道這些東西她家也必定有的,但我就是舍不得她。我拿著包袱匆匆地出門,想要親手遞給她。
可當(dāng)我回到約定的地方,哪兒還有馬車的影子?
我只以為馬車跑了,急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去追。跑了一段我又疑心:前面并沒聽到駿馬奔騰的聲音……
“月奴!”
我的瞳孔驟然放大了。
我不能,也不敢相信面前發(fā)生的一切:人仰馬翻,滿地都是鮮紅的血。馬車已經(jīng)散了架,木頭散落在赤色之中。
月奴呢?
她小小的身軀,安靜地躺在地上。
這次她沒有蜷著,而是仰臥;神情也并不郁結(jié),反而像是釋然一般,舒緩地笑著。我又去探她的鼻息,卻什么都沒有探到。
她沾了一身的血,然而懷里卻死死地抱著什么東西。
我定睛一看——
那是一枚銀簪子。
精致的、嶄新的、锃亮的、干干凈凈的銀簪子。
5.
“娘,我回來了。”
我推開了家門,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領(lǐng)回來一個孩子,她叫月奴。”
其實,我只帶了銀簪子回來。
她的尸體,我再也沒忍心多看一眼。如果讓我感受到花幾個時辰捂熱的那雙小手又變得冰冷僵硬,那更是心碎的事情。
但我還是要說,我?guī)Я嗽屡貋怼?br> 我躺在炕上,把銀簪子抱在懷里,閉上了眼睛。月奴的臉與小妹的臉,仿佛又一次在我眼前重合了。
“姊姊!”
“噯!
我笑著應(yīng)聲。
最后給你講個話本子吧。
講個什么呢?
——講一個負(fù)了所有人的道士,死在凄清的雪夜里,死在無邊的寂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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