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泰和八年七月初。

　　武定軍節(jié)度使判平陽府事，衛(wèi)王完顏永濟正在趕往中都的途中。他是奉詔入京，但正是這詔書，讓他覺出了事情的不尋常——詔書六月已到平陽，當(dāng)時距離九月的天壽節(jié)猶有三月之期，皇上何以借慶賀圣節(jié)，與諸父同樂之名召自己即刻入京？莫非京中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又莫非皇上的病情有了變化？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擔(dān)憂起來：皇上的六位皇子，五位夭折，唯一的皇嗣葛王忒隣雖然稱的上天資聰穎，可畢竟只是一個還不足七歲的孩童……皇上若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有什么好歹，只怕大金社稷危矣。

　　衛(wèi)王永濟趕到中都的那天，是七月十四日的傍晚，皇上命他不必覲見，先在王府歇息，明日至常武殿見駕。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是女真人最重視的節(jié)日，每年的這一天，大金皇帝都要在常武殿前的演武場拜天、射柳、擊鞠。質(zhì)明時分，完顏璟乘龍輦，在宣徽使的前導(dǎo)下至常武殿前，下輦，設(shè)案，行禮。禮畢，撤案，設(shè)坐，皇上與眾親貴共觀射柳、擊鞠。一排排柳枝被系上標(biāo)識的絲帕插在地上，完顏璟略顯蒼白的面容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他站起身來，宣布射柳開始。

　　女真人的射柳，規(guī)矩是頗有一些復(fù)雜的，插在地上的柳枝要系上每個參射者各自作為標(biāo)記的絲帕，不能射錯。射時，是在奔馳的馬上，在射中同時能馳到柳枝旁接住斷枝為最上，射中而不能接住為次，誤射他人柳枝或是不能中者為下。這樣的規(guī)矩，既考箭術(shù)，也考騎術(shù)。女真人本以漁獵為生，又嫻于馬術(shù)，故有此風(fēng)俗。但如今，立國近百年，沾染漢風(fēng)已深，尚武之俗遠不及當(dāng)初。一連十幾位射手下場，竟無一人能接住射斷的柳條，到是接連有幾人射不中的，完顏璟的眉峰微微蹙攏，隱約有幾分不悅，一旁的李元妃見了，忙低聲耳語勸慰。這時，又有幾位射手下場，但仍無一人能在射斷柳枝的同時將其接住。完顏璟的面色似是一寒，站起身來，沉聲道：“拿弓箭來。”場內(nèi)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百官齊齊起身望著皇上，李元妃想要出言阻攔，但看到完顏璟的神色，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內(nèi)侍很快奉上弓箭，牽來坐騎，一百五十步外，一枝柳條系上了明黃色的絲帕。完顏璟抓過弓箭，翻身上馬，抖韁，抽箭，開弓，箭若流星離弦而去，馬亦疾馳向前。一百五十步，只是一瞬，快馬已到，而柳枝和絲帕也已在完顏璟手中。

　　場內(nèi)采聲雷動，萬歲之聲有如山響。場內(nèi)的文武百官無不歡欣忘形，不僅因為皇上精湛的騎射之技，更因為這一箭足以說明皇上的龍體康健無恙。只有一個人的眉宇之間卻露出一縷憂色——衛(wèi)王永濟從拜天儀式開始就一直關(guān)注著皇上的一舉一動，他看的出，盡管完顏璟作了最精心的準(zhǔn)備，但仍然無法完全掩飾他的病容和憔悴。龍體染恙還不算是最嚴(yán)重的，真正嚴(yán)重的是，為什么皇上要抱恙舉行中元節(jié)的儀式，而且還要作出這樣的表演？衛(wèi)王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完顏璟策馬回座，擲下弓箭，抬手止住場內(nèi)的呼聲，望著正在低頭沉思的衛(wèi)王，微笑道：“叔父陪朕去遛遛馬可好？”

　　完顏永濟心中一驚，但仍出列恭聲道：“微臣遵旨。”一旁侍從早已牽過他的坐騎，他接過韁繩，上馬與皇上一前一后出了演武場。

　　馬行出數(shù)百步，已漸漸不聞場內(nèi)喧嘩。完顏璟緩下韁繩，回首望著完顏永濟，淡淡地道：“適才朕一箭中的更接得斷柳，百官無不歡呼，為何惟獨叔父殊無喜色，反見憂戚？”

　　完顏永濟在馬上微微躬身道：“陛下恕罪，臣以為，陛下騎射，固為當(dāng)世罕有，然兵戈危事，非至尊所宜親行。”

　　完顏璟微微一笑，道：“就只是這樣嗎？叔父似乎意猶未盡�！�

　　完顏永濟聞言暗暗心驚，忙道：“微臣不敢對陛下有所欺瞞�！�

　　完顏璟淡淡一笑，道：“是么？叔父真正想說的，恐怕是為何朕明明染恙在身，卻仍要舉行中元節(jié)慶典，更親自下場射柳，這其中必有重大緣故。而不論這緣由究竟如何，身為天子而為計如此，決非社稷福音。對么？”

　　完顏永濟大驚失色，慌忙翻身下馬，跪拜道：“微臣死罪�；噬厦鞑烨锖�，洞徹人心�！�

　　完顏璟輕輕嘆了口氣，躍下馬來，扶起衛(wèi)王，低聲道：“叔父，朕難道當(dāng)真令你如此畏懼么？”不待完顏永濟回答，他又嘆息道：“朕自幼時起便與叔父最為親近�？扇缃�，連叔父在朕面前也如此謹(jǐn)畏小心，不敢盡吐實言�？磥黼捱@個天子，真是孤家寡人了……”

　　完顏永濟忙道：“陛下言重了，天威莫測，人臣自當(dāng)謹(jǐn)慎�！�

　　完顏璟搖搖頭，道：“蕭國公說的不錯，天威莫測，人臣慎言，則天聽不明，小人得勢。朕當(dāng)年要是聽了他的話，也不至于有后來這許多事。如今想來，悔之晚矣。”說到這里他忽然連聲咳嗽，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一陣潮紅。

　　完顏永濟忙扶他到一邊坐下，懇切地道：“古人云，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與其追悔前事，倒不如力求彌補�！�

　　完顏璟苦笑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彌補？何況朕也沒有時間了……朕的身體，怕是拖不過中秋的�！�

　　完顏永濟驚道：“陛下萬萬不可做如此想，陛下方當(dāng)盛年，眼下不過是偶感微恙……”

　　完顏璟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緩緩地道：“朕自己的身體，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朕這次急召叔父入京，就是為了這件事??——主幼國危，朕實不愿見如此局面，故而唯有將社稷托付給叔父�！�

　　完顏永濟大驚，跪奏道：“陛下，微臣實難擔(dān)當(dāng)。況且這也不合我朝典制。葛王雖幼，聰穎過人，只需善擇輔臣，他日必為明主。”

　　完顏璟緩緩搖頭，示意衛(wèi)王平身，道：“師姑兒做過的事，朕心知肚明，但朕終究不忍效法漢武帝……叔父為人仁厚，昔日更有大恩于從嘉，朕希望能籍此了斷這一樁恩怨，使我大金宗室不再有自相殘殺之事，也為社稷免去一場禍?zhǔn)�。這是朕如今最大的心愿，懇請叔父成全。”

　　完顏永濟不敢起身，回奏道：“陛下能有和解之愿，誠社稷之幸，宗室之幸，于從嘉亦為大恩，微臣必當(dāng)竭盡全力斡旋其中，此外則微臣實不敢聞命�！�

　　完顏璟輕輕嘆息道：“叔父謙謹(jǐn)退讓，實非常人能及。但朕意已決，叔父無需推辭�！�

　　完顏永濟沉吟了片刻，方道：“陛下圣斷，微臣不敢有違，但微臣衷心，實望陛下能夠三思此事�！�

　　夜幕漸深，衛(wèi)王府的書房之中，卻仍隱約可見燈火，衛(wèi)王永濟在室中來回度步，眉宇之間，憂色凝重。忽聽門外有人通傳：“尚書左丞相完顏匡大人、平章政事完顏綱大人，求見殿下�！�

　　衛(wèi)王先是一怔，但旋即舒展神色，開門迎客。兩個人進得廳來，也不客套，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盎噬辖袢湛墒菍Φ钕绿貏e交代了些什么？”

　　衛(wèi)王沉吟了片刻，道：“撒速、正甫，我們相交數(shù)十年，情如骨肉，原不該有所隱瞞，但這件事，關(guān)攸重大，我實是不知該如何措辭……”

　　兩人對望了一眼，完顏匡輕輕嘆息道：“看來皇上已做了決斷，只怕果如正甫賢弟所料，選的是那下策。”

　　衛(wèi)王微微一怔，望向完顏綱，卻見他只是苦笑，“小弟到寧可自己猜錯�！�

　　永濟不覺蹙眉，“二位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可有些糊涂了……”

　　完顏匡嘆息一聲，方待開口，完顏綱已搶先道：“還是我來向殿下解說吧——數(shù)月前，皇上忽然密召撒速兄至萬寧宮，語出不祥，竟然問及身后之事……”

　　衛(wèi)王聞言，神色微動，然而不待他開口，完顏匡已接口道：“臣當(dāng)時為皇上謀劃了上、下二策，但圣意似乎兩可亦兩難。可看今日的情形，皇上必已有圣斷。我和正甫前來，只是想問殿下一句話——若他日爰王以葛王為辭，殿下當(dāng)如何決斷？”

　　這一問大出衛(wèi)王意料，默然良久，他方斷然道：“你們當(dāng)知我的為人。若從嘉之志不在傷害忒隣，而僅慮于將來，我必會盡力替他安排；但他如有報復(fù)之心，我卻決不會答允�！�

　　完顏綱聞言松了一口氣，向完顏匡道：“撒速兄，殿下平生言行如一，有殿下這句話，情勢或許不至似我們想像中那么糟�！�

　　完顏匡卻沒有說話，神情中仍是滿含憂色。

　　衛(wèi)王見他這般神色，忍不住道：“撒速，你我論交，尤在正甫之先，三十余年相知，莫非今日，你竟對我生疑？”

　　完顏匡微微搖頭，神色卻不見有絲毫松動，只淡淡地道：“殿下不必動怒，正因為臣深知殿下的為人性情，才覺得前途危機重重。何況這等關(guān)乎社稷國運的大事，臣也不敢因私害公�！�

　　這話說來平淡，卻聽的衛(wèi)王滿心郁悶——他素來淡泊名位，不過因了圣上殷殷相托，不得不勉為其難，卻不想竟惹來摯友動疑。他生性坦蕩，心有不快便不覺形諸神色，沉聲道：“撒速，你似乎說的太嚴(yán)重了吧。此事誠然干系非小，但何至于危機重重？”

　　聽出了他語氣中蘊著的郁怒，完顏匡嘆道：“殿下萬事心存仁厚，自然看不到隱伏的危機所在。事到如今，臣只希望殿下能夠體諒，皇上之所以做如此圣斷，固然是因為相信殿下有能力影響爰王，但也是信任殿下必可以保全葛王。異日處斷，還望殿下不要忘記了這一番相托。”

　　這翻話聽在衛(wèi)王耳中，卻是又驚又疑，驚的是數(shù)十年相知的至交此刻竟對自己的為人動搖；疑的卻是老友放佛看出了什么隱情，言語中別有暗示，但偏偏自己思之不透。他皺了皺眉，道：“撒速，你這是怎么了，到像是料定了我日后必要有負陛下一般。若是這樣，我此刻便與你們一起進宮面圣，料想憑我們?nèi)酥�，堅請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十分礙難之事。又何必如此拐彎抹角？”

　　完顏匡微微苦笑，心知衛(wèi)王并未能明白他話中真意，但此刻又苦于無法將話說明，只得道：“殿下，臣相信殿下此刻，句句皆出于至誠，也相信殿下并不如何看重這九五尊位。但是世事難料，有時候會大出意想之外。但愿這只是臣多慮了……”

　　金泰和八年七月末，完顏璟駕崩于萬寧宮，時年四十一歲，廟號章宗，陵曰道陵。這位聰明博學(xué)，敏毅刻忌的大金天子雖然維系了明昌盛世，但也令大金朝廷風(fēng)波不斷。章宗遺詔，命叔父衛(wèi)王永濟繼位，在他的本意，是希望寬和仁厚的衛(wèi)王能夠矯他所失，卻沒有想到，這個決定，帶給大金的是更大的動蕩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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