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能接觸到太陽的一刻，只有在逢魔時分。晝夜輪轉(zhuǎn)的時刻，西落的日光余暉穿過河邊茂盛繁密的蘆葦叢，將整個池塘都染得金燦燦的。
　　這個時候，女鬼才會從池底的藻荇深處游上來。
　　她死于大荒歷五百四十七年的江南水患，成王詔書頒布之前。
　　現(xiàn)下這池塘最深處也不過半人高，原先乃是一片汪洋，她便死在這藻荇里。也許是她尚有執(zhí)念，未入輪回，被困在這方寸河塘里。
　　只有初一十五潮汐涌動，這片死水連通小溪，她才能游走江南。
　　她似乎是在找一個人，只是腦子在水里泡久了，她也忘了自己要去找誰，是男是女。
　　哦，她想起來了，她是要拉一個人下來換命。水鬼想再入輪回，要在自己溺死的地方再拖一個人下來。
　　面對著半人深的小池塘，女鬼思索了一會兒，又躍回水中。白鶴立在橫木上，歪著頭看那一縷女鬼承著涓涓細(xì)流而去。

　　二
　　木瀆鎮(zhèn)里來了個唇紅齒白的道士，和那些拿著幡旗的假道士不同，少年道士一身藍(lán)袍，腰上佩著個狻猊臉銀白須子青蓮花的寶瓶，眼睛極亮，眉目之間是靜水流深，空山鳴響的自在，偏生眉目生的俊逸，見人含笑，誰見了都要贊嘆一聲，好俊的少年郎。
　　少年道士一不求布施，二不看宅院風(fēng)水，三不算前塵后事，愁煞了一堆想找個借口同他搭話的姑娘們。
　　他一呆便在木瀆鎮(zhèn)中住了七日，每日都沿著河走一圈，水生嫂笑瞇瞇地捶打著衣物，一面問他：“小道長來木瀆是做什么呀？”
　　“是來解我的劫數(shù)�！彼暼鐟意彛伦秩鐛癸L(fēng)。說話之間，自成音韻。
　　樓閣中窺看的少女們互相推搡嬉笑，炊煙從房舍上升起，滿是人間煙火的氣息。水生嫂聽不懂他們修道人說的天機(jī)命理，卻聽得懂這“劫”不是個好詞。
　　“那你可得上心點(diǎn)兒解，你看那鬼村，原就是一場劫難。”水生嫂皺著眉說道。少年道士含笑應(yīng)下之后又問道：“勞煩問嫂子一件事兒，敢問畫舫舫主所住何處，我想租他畫舫一夜，宴一位賓客�！�

　　三
　　十五的月光陰柔皎潔，是水鬼之類喜陰之物的滋補(bǔ)佳品。女鬼探出湖面的時候，已然到了木瀆鎮(zhèn)中，木瀆鎮(zhèn)有一條河，里頭停了一座畫舫，對面是戲臺，每逢佳節(jié)，總有戲班子在上面唱戲。先前女鬼已聽完了一出《貴妃醉酒》與《桃花扇》，今日中元節(jié)照理應(yīng)唱《烏盆記》。卻不想依依裊裊地唱的是《西廂》。
　　“游藝中原腳跟無線如蓬轉(zhuǎn)，鐵硯磨穿才高難遂男兒愿。游遍了普救寺十里深院，參菩薩拜圣賢數(shù)過了羅漢�！�
　　今日來的有些晚了，照道理應(yīng)唱到第三折。女鬼一面困惑，一面借著河燈飄在河面上，等她攀穩(wěn)了河中的蓮花燈，戲才鳴鑼起唱。
　　更奇怪的是，原本這戲臺一開，半個鎮(zhèn)的人都蜂擁在此處，總叫她提醒吊膽，怕別人不經(jīng)意看到了她。今日周圍空空蕩蕩，只有那畫舫亮著燈，垂著鮫紗。
　　一折唱罷，意猶未盡的女鬼將腦袋枕在蓮花上回味。
　　女鬼五感敏銳，有人撩開鮫紗走到船邊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聽到了，下意識還是抬起了頭，雖然知道別人都看不見自己。

　　四
　　“呀！”女鬼抬頭嚇了一跳，有個少年道士打扮的端著個酒杯坐在船沿對著她笑。
　　她很久沒有這種被“驚嚇”的感覺了，通常都是她嚇別人。
　　“你看得到我？”女鬼好奇地把臉貼在蓮花上，饒有興致地詢問。女鬼有著漆黑的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兩邊，眼圈兒紅紅的，連眼睫都是濕漉漉的，是個淹死鬼。
　　偏生一雙眼又亮又精神，有個詞叫什么來著——“明眸善睞”，又或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我當(dāng)然看得到你，我是個道士�！鄙倌甑朗繐u著酒杯，笑瞇瞇地說道。
　　女鬼瞪大了眼睛，笑彎了眉眼，又流露出幾分惆悵，“那你把我捉去吧，我不想當(dāng)水鬼了�！�
　　少年笑意弄濃了，“想上來喝酒看戲嗎？”
　　他站起來，俯身朝她伸出手臂。
　　“我出不了水�！迸磉t疑地說道。
　　“你出得了�！彼V定地說。
　　常年濕噠噠的衣袖緊貼著她的手臂，她伸出的手指骨慘白毫無血色，不斷地滑落著水珠，連她自己都知道握上去會是那種常年在水里的生物那種黏滑微腥的感覺。
　　少年道士藍(lán)白相間的道袍拖進(jìn)湖水，一把拽住她的手，生人的鮮活和湖底的陰冷在指尖交匯。他看著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把她拉起來的手卻孔武有力。
　　出水的女鬼，狼狽不堪，素色的衣裳緊貼著肌理，勾勒出身形。少年道士未多看一眼，隨手放下一道阻隔二人的鮫紗。
　　“請卿卿聽一出戲�！备糁o紗他聲音含笑。
　　桌面上放著酒壺和酒杯，酒壺上貼著紅紙，寫的是——千秋醉。

　　五
　　她端起酒杯，淺酌一口。辛辣醇厚從舌尖燙到胸腔，就像活了一樣？
　　他說，邀她來喝酒看戲。從他把她拉起來便可知，他的酒能喝了。女鬼這么想著，目光投向了依依裊裊的戲臺。
　　“方才是第一折，驚艷�！鄙倌甑朗肯袷菍λf道。
　　女鬼微不可見的頷首，只聽?wèi)蜃永^續(xù)唱道：“小姐呀，你心中若懼老萱堂，你不該臨去回頭望。今生若不和你作并頭蓮，難道我前世燒了斷頭香�！�
　　見她不想多言，少年道士也不再說話。
　　中元節(jié)祈福的河燈飄滿了河道，戲子的轉(zhuǎn)音落入如水的夜色里，女鬼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在這樣一個夜晚有一息安寧。
　　啟明星子亮起的時候，女鬼輕聲說：“多謝道長款待，我已經(jīng)許多年未上岸了。天要亮了，我不能在日頭下待著，且告辭了�！�
　　“你明日想聽什么戲？”他起身送她。
　　“明日不是初一十五，我到不了這里�！迸砜嘈χ芙^。
　　“我去接你便是了�！鄙倌甑朗空f得好像只是順路接一個姑娘那樣容易。
　　“不必了�！彼痛姑佳郏寥霟o邊的河水之中。

　　六
　　又是一天逢魔時刻，女鬼照舊從藻荇里準(zhǔn)備游出來，她隱約看到水面白鶴站在橫木上。
　　隱隱約約還有一個藍(lán)白身影的人。
　　人？她恍惚又記起來了，水鬼想再入輪回，要在自己溺死的地方再拖一個人下來。她悄悄地游到那人的腳邊，不動聲色的接近。
　　她原先其實(shí)已經(jīng)認(rèn)命了，她在這里幾十年都沒有人來過。只是昨天少年道士的一杯千秋醉，又激起了她生而為人的渴望。太久沒有如此深刻的感受想再為人了！
　　她猛然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腳踝，水里的女鬼，力大無比。
　　“啪！”
　　木桿輕拍了一下女鬼的手背，一陣刺痛，她皺著眉頭松開了手，不住地揉著
　　“昨日我邀你，你不肯來，今日已經(jīng)開始會摸男人家的腳踝了？小女鬼�！彼曇舳己�，帶著一絲玩味。
　　女鬼藏在浮萍后看他，是昨日請她喝酒的少年道士。他一身藍(lán)白相間的道袍，腰上佩著個狻猊臉銀白須子青蓮花的寶瓶，正在池塘邊搭一個極小的戲臺子。打她手背的正是這臺子上的小臺柱。
　　“你來做什么？”她有些心虛，昨日人家還帶你出水請你看戲請你喝酒，你今日就把人家險些拖下去做了替死鬼。
　　“來請你看戲請你喝酒�！�
　　少年道士說著真摸出了兩個酒杯并一壺千秋醉，戲臺子搭完，皮影從箱子中取出。
　　他略微有些抱歉地說：“昨日的戲班子一聽要過鬼村都不敢來，我這還有原先中原的皮影戲，不如今日我為你演一折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整理了一下戲臺。
　　只覺得腳踝又被濕漉漉的手指頭戳了一下，回頭一看，看到小女鬼趴在橫木上討好似地對著他笑。
　　他隨手遞給她一個小酒杯。
　　天快亮的時候，小女鬼有些微醺，她拉著少年道士的衣擺不肯放手。不是一開始那種想找替身的拉法，少年摸著她的額發(fā)溫柔地說：“乖啊，明天我還來陪你�！�

　　七
　　女鬼第一次覺得，明天這兩個字真是讓人期待。
　　她第一次躲在河底，盼望日頭快過去吧快過去吧，等落日了，她的小道長就來陪她了。
　　可是逢魔時刻都到了，小道長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女鬼幽幽地想，許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吧，等到了月上中天，少年道士還是沒出現(xiàn)，女鬼已經(jīng)不生氣了，她有些害怕，她出游的時候也聽別的
　　鬼怪說，亂葬崗里有千墳之怨的怪物。
　　她還是不應(yīng)該讓他來陪，說不定他已經(jīng)被吃掉了。想到這里，女鬼第一次覺得傷心，忍不住趴在浮萍上哭了起來。
　　“你怎么在哭呀，是生氣我遲到了嗎？對不起呀�！边�是含笑的聲音，少年道士的聲音仿佛是在空中，她抬起哭的更紅了的眼睛看，只見藍(lán)袍少年騎著白鶴落下。
　　他用手托著一個玉匣子。走入池塘中，池塘的水很淺，只到他的膝蓋。有時候都不知道女鬼怎么飄在里頭的，他半跪在女鬼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匣子給她看。
　　“你不是說江南從來不下雪么，你看，這是幽州叢極淵的雪，萬年不化�！迸硖ь^看他，眼圈更紅了，匣子里頭用雪堆了個她，是那天她趴在蓮花上看戲的模樣。看著看著，女鬼更想哭了，少年道士第一次覺得女孩子的心思真難琢磨呀。

　　八
　　每天逢魔是女鬼最期待的時候，少年道士總會在池塘邊等她。
　　當(dāng)然有的時候是她等道士。
　　又是一月十五，腰上佩著個狻猊臉銀白須子青蓮花寶瓶的少年道長已經(jīng)在等著她了，與往日相同，戲臺子里擺好了皮影，杯中替她倒好了千秋醉。
　　女鬼坐在橫木上舉著杯朝著月亮邀請，少年道士摘了佩劍擺弄皮影為她演一場牡丹亭，他們修道的畫符作花，捻紙成鶴，雖是個小戲臺，卻比大場子都熱鬧。酒酣至醉，小戲臺上皮影已停，女鬼只聽見少年道士在離她極近，問道：“水鬼找替死鬼是怎么找的呢�！�
　　“等來到水邊的人不注意，拉下去，拿頭發(fā)纏住了，就可以啦。”女鬼歪著腦袋看著他說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她喝多了，迷迷糊糊的總覺得這問題有些怪異。
　　“你就不曾想脫身？”少年道士又問，隨手又給她斟滿。
　　她連忙擋住酒杯子，“夠了夠了，我醉了。我也想啊，只是你看這里在鬼村的后頭的后頭，除了鬼，誰敢來呢。我就拉過你一個，還被打了一下。”說到這里，女鬼擲了酒杯，委屈極了。
　　“那我們練習(xí)一下吧，一定是因?yàn)槟氵�不夠熟練�！鄙倌甑朗垦雒嫱〕靥晾镆辉�，濺起一大片水花，女鬼被他逗笑，捂著嘴一躍同他玩鬧。
　　頭發(fā)變長，纏住手腳和脖子。白日到膝蓋的小池塘此時深不見底，她攜著他越潛越深，游到藻荇交橫之處。

　　九
　　水底的陰冷猛然讓她清醒過來，她在做什么！她差點(diǎn)把他淹死了！她急忙松開纏繞在他脖子上的發(fā)絲，解開了所有的束縛之后，她懷里哪有什么道長，只有一張藍(lán)袍的皮影。
　　心有余悸的女鬼惱羞成怒的爬上去，“你又逗我！我都快被你嚇?biāo)懒��！?br>　　池塘邊藍(lán)袍的少年道長帶著了然的笑意道：“是把你嚇活了。不要生氣了，定陵哥哥給你疊個仙鶴，送我們小女鬼去輪回�！�
　　輪回？
　　少年道長慢悠悠地用符紙折了個仙鶴，取下了狻猊臉銀白須子青蓮花的寶瓶，似乎將什么傾倒在符紙上，接著他隔空朝著女鬼一送，符紙飄搖了幾下，猛然一躍，一只仙鶴便將她托起，越托越高。
　　她這是在做夢嗎，星子越來越近，云層繾綣在身邊。
　　女鬼突然覺得自己忘掉了什么，自己是誰，在去往何處呢？
　　池塘邊靈氣散盡的藍(lán)袍皮影被風(fēng)一吹飄落在橫木上，及膝深的池塘里漂浮起來一具藍(lán)袍尸體。

　　“貪歡卿卿此去，不知何日再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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