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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失落者
我終于能逃離這里了。
又是早晨八點,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準時亮起,跳出了今日的官方新聞頭條,我剛剛劃過一版《小行星‘希望’基建完成,企業(yè)家慈善建造眾多游樂場,令人期待》,個人終端的網(wǎng)絡又緊急癱瘓了——習以為常。隨著地球冰封末日倒計時的逼近,80%的人已經(jīng)坐“太空班列”移居到了小行星“希望”,自然要以“希望”的建設為主,至于像我這樣只買得起末班車的20%,也只能忍受地球的保溫系統(tǒng)失靈,基建停擺,網(wǎng)絡癱瘓了。當然,每天發(fā)布官方新聞時網(wǎng)絡會恢復一會兒,好歹不讓人成個“史前大猩猩”,給你看看實時報道,順便催促購票前往“希望”——頭條們可都叫還在地球上的人們“失落者”呢!
至于我,我可不想做什么“失落者”。前幾日好不容易購到的“太空班列”的車票就壓在我的內(nèi)衣兜里,出租屋也早就搬進了我的破行李箱,從明天啟程,最多一個月,我便能完全逃離地球這個鬼地方了。
當然也不得不說,票放在內(nèi)衣兜里可真是個好辦法——因為網(wǎng)絡癱瘓,靠后車次的車票并不是電子形式,而是印發(fā)成了紙質(zhì)的樣式,又涉及太空航行,說是車票,其實厚的像本書,這可給我御寒提供了便利:我常常把附贈的宇宙航道圖在外衣下鋪開來御寒,大概和遠古地球人夾報紙御寒差不多吧?尚Φ氖牵诟鲊鴮<衣(lián)合發(fā)布“地球冰封”的末日通報之前,我還以為只不過進入了地球正常的第十二“冰河時期”,沒想到卻是因為人類發(fā)展的污染造成了這次災難,為此高等級的人類甚至不得不進行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大遷徙”,也是算我平平無奇的人生總算和“超級英雄”占了個線?哈哈,這可一點也不幽默。
填辦好了手續(xù),我便出發(fā)了。此后便是日日重復的旅程,除了手上凍傷的痕跡,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后來我遇到了一個流浪的小女孩,叫周四,我記得很清楚,是第十五天。起初她告訴我名字時,我聽她姓周,還以為她有東方血脈,結(jié)果只是曾經(jīng)收養(yǎng)她的人撿到她時是星期四,好吧,這種起名方式,在低收入的區(qū)域,也算得上“傳統(tǒng)文化”了。而我生命里的人來來去去,向來沒什么人能停留,所以我也沒太在乎她——再說她一個瘦弱的小女孩,也沒有什么地方能讓我撈到好處,沒錢的事,當然沒有人愿意去做。
可惜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臉。由于周四沒有錢,填飽肚子這種事,她也只有得起一些撿回來的過期營養(yǎng)針。我當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沒那么糟。于是后來我便會買兩份食物,再悄悄拿一份給她。說實話,我根本不是所謂理想主義者,窮苦潦倒極了,可沒有兼濟天下的“情懷”,或許只是一點隱秘的感同身受?什么幼時流落街頭餓暈的情節(jié),也不愿再看到發(fā)生在我之外的其他人身上吧。這事之后,我也稍稍調(diào)低了自己的每日消費,用來悄悄地幫助她,也默認讓她與我同行。她還是時常讓我想起數(shù)十年前那場風雪里的自己,這使得我總是不自覺地擔心她?伤膊辉肛潏D我的幫助,要是被她看出來,她去撿垃圾換錢也要還給我,畢竟之前我替她買食物的時候,她也總是要用其他形式還給我。這真是讓我詫異。
在此后的行程表上,我們馬上要動身前往下一個邊檢站了。在停留的最后一天,我瞞著周四為她也買了一張車票,這幾乎花光了我的全部積蓄。好吧,這聽起來可不太聰明,做了不夠“成熟”的事,這可不像我的作風?晌蚁袷窍肫疵菜槭裁此频,第一次那么不顧后果的一擲。
大概因為如果有了我,她就可以不用再做像我這樣的人了吧。
幾天后我們便到了下一個邊檢站。雖說進入了新的邊檢轄區(qū),各類程序卻還是老樣子,而雪也還在下。我盤算著所剩無幾的積蓄,都不知怎么完成了信息錄入,直到走出大廳后的寒風讓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才猛然回過神來。周四知道我在想什么,也是一路沉默。雪越下越大了,走到路口時,她猛地湊近我,借著大雪低聲呢喃道:“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
她在外套內(nèi)側(cè)的十幾個口袋里翻了一會,掏出了一個破爛的恒溫倉 ,——那里面竟然是一株植物的幼苗。在茫茫的白色里,我?guī)缀醣荒悄ňG刺痛了眼睛: 它是那么普通,和全息投影的花朵們比起來,或許都稱不上一株植物?伤帜敲凑鎸崳退愀糁涞牧慵,不同于凍土的生機也當當正正地撞在我的心頭。我愣了一下,還想再看一眼時,周四卻已經(jīng)警惕地把它塞回了口袋里。我便問她這來自哪里,是不是去了某個實驗室舊址(那里?梢酝档奖E臇|西),她搖了搖頭,說是在外面找到的,看我不信,又說是在西部平原那里的冰縫里,再往下問,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我常常自詡為在世俗摸爬滾打的成年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女孩誆到——她想勸我留下:“地球似乎在復活,不是嗎?”可那怎么可能?各國專家分析播報“地球冰封”的視頻,我看了無數(shù)遍,里面的每一個標點我都熟悉至極——地球復活?哈,這自是不可能的,而留在地球上的人,只會是那些失落者。而周四太過聰明,從我的裝聾賣啞里看出了端倪,也再沒提過這件事了。
后來的幾天里我也常常和周四聊天,可每次她提起地球都會被我巧妙的回避——好吧,我承認,我是個逃避的懦夫,周四想留在地球,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卻假裝不知道,可能是害怕吧?尚Φ氖,我孤獨數(shù)十年,千方百計要遷徙到小行星“希望”,生怕成為失落者,這樣一個人,竟然也會害怕周四會離開,讓我孤獨地前往“希望”嗎?這真是讓我想不明白。
約兩天的行程后,我們徹底進入了北回歸線內(nèi),天空突然下起了持續(xù)的暴雪。手掌前些日子剛好的凍瘡也死灰復燃。而在給周四買完車票后,我們就再也沒有錢去住旅館了。為了御寒,我只能四處尋找膠合板生火。隨著氣溫的降低,我腳下的雪也由軟變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冰錐上,每走一步就要粘住靴底。兩個小時后,我?guī)捉杳。你根本無法想象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掐住了你的喉嚨,快要窒息,而大口大口吸入的氧氣卻只是像冰一樣刺著喉嚨,到達不了全身的細胞——我甚至發(fā)不出聲音去求救。地球自然也不會理會我的意志,我便很快失去了意識,我死定了。
可等我醒來時,暴雪已經(jīng)停了,只有暖烘烘的篝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周四靜靜的蜷縮在一旁,似乎是累的睡著了。后來我才知道,是周四救了我,她就像是我的守護神一樣,擊潰了暴雪與寒潮,而我是風雪的夜歸人,浸濕的衣服卻早被她用篝火烘干。我也好奇地問過周四生火的材料來源,她總是不告訴我,凈說些玩笑話,我便佯裝著搶她的恒溫倉,威脅說以后只準我照顧小苗,不給她照顧。燃料的事,似乎也就不重要了。
寒潮一過去,趕路就不是很艱難了,兩天多我們便抵達了檢查總站。乘車的日期轉(zhuǎn)眼就到了,隨著發(fā)送站的浮梯與列車對接成功,我總算親眼看到了“太空班列”的廬山真面目:它有著流線型的不可思議的外表,純黑的涂裝似乎讓周圍的雪都暗了一個色調(diào),而它的電磁軌道則是無形的,只有接近地表的地方加了一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鐵軌,但在那里列車依舊懸浮在空中,看的久了,竟也讓人有種頭重腳輕的錯覺。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畫面,我想我可能會激動,會欣慰,感慨終于讓我的腳掌又踏上了沒有雪的平方米,可真到了這個時候,我心里卻空極了,全身上下仿佛除了緊握著的周四的手,就再也沒有一點溫度。
我握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我快速眨了眨眼,把奇怪的感受壓了下去,指了指浮梯盡頭的檢票Al,偏頭對周四笑道:“我們快上去吧,上面還有暖氣呢!這鬼天氣可真是太冷了!闭f著我拽了拽她,可她卻一動不動。沒等我開口,周四突然輕輕地說道:“我走不了了!蔽毅读艘幌,周四繼續(xù)說道:“我的票……前天晚上生不了火,你昏迷的時候,我用了我的票。”她這話說得極輕,卻字字不落的鉆進了我的耳朵。她像自言自語似的繼續(xù)說道,她其實離不離開無所謂,但知道我很想離開,所以讓我也不必擔心她。她后來又說了很多,可我一句也沒聽見。最后她掏出了幼苗的恒溫倉,硬塞進了我的口袋里,又強顏歡笑地說了句“你還是相信這是實驗室的吧”,就飛也似地鉆進了人群里,離開了。
這已經(jīng)是“太空班列”的最后一班,但坐車的人還是很多。人一擠,我便再也找不到周四的身影了。我的心像是漏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而腳下的浮梯卻變得滾燙極了,幾乎讓我站立不住,周四的溫度也從我握緊的手心里漸漸流失了。
我突然很想哭,可這算什么?自出生開始,就沒有人能供我哭訴,殘酷的社會法則教會了我不該流淚,再說我現(xiàn)在走的,才是我人生應有的道路啊,不是嗎?
不是嗎?歷經(jīng)六個月的旅行,我就能去到“希望”了,雖然沒了錢,也不是什么問題,庸庸碌碌的混口飯吃,再擠一擠出租屋,攢一攢錢,說不定還有機會去一去新建的游樂場呢。
反正之前也是這樣。
可我似乎在恒溫倉里聽到花開的聲音。
可我似乎在大雪里聽到周四微笑的聲音。
我丟下車票,一步跨下了浮梯。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我避開與我背道而行的人們,任由淚水涌出眼眶,大聲呼喊著周四的名字。
“然而陽光已使我荒涼,遂成為更新的荒涼!
我大口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可瘋狂的奔跑卻讓我全身都暖和起來。
“我啜飲過生活的芳醇,你問我付出了什么,告訴你吧”
周四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大門邊的角落里,我卻一眼看到了她。
我向她跑去。
“不多不少,整整一生!
這首詩似乎是我?guī)啄昵皶昀锟吹降医鹚乖娂锏模椰F(xiàn)在卻想斗膽加上一句:
“但親愛的朋友啊,請不要放棄希望,用那生活的芳醇,滋養(yǎng)太陽炙烤的荒涼!
我終于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周四驚愕地回過頭來,在看清我的臉之后,一把抱住了我,抽泣起來。
那天,我跟著周四走出檢查總站,雪依然紛紛揚揚的下著,可我卻覺得暖洋洋的。周四和我說她想把幼苗種進土里,那小小的恒溫倉已經(jīng)快被它頂破了,我答應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找過落下的車票,我猜肯定會被其他人撿走吧,畢竟末班車之后,軌道就會被干擾摧毀,而這大概還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逃離,包括我——曾經(jīng)的我。我和周四計劃著在西部平原建一座房子,然后把留下的人們集中起來,然后可以用已有的破冰方式逐步解決凍土問題(當然以后也要創(chuàng)新),然后就養(yǎng)牛,養(yǎng)羊,然后……
我們并不是失落者。
送走了日歷上的冬季,春天便到了。經(jīng)過一年的破冰任務,整個平原西部已經(jīng)漸漸恢復了生機。我時常將牛羊往這邊趕,然后躺在云蔭下對照周四為我寫的任務清單,啟明東升才想起回家。等溫度再回升一點,我便要去為羊兒剪去舊毛。軌道旁的漿果叢也剛剛掛了果,等參加第二輪破冰任務的周四回來,大概也是收獲頗豐了。
冬天的寒潮有些模糊了“歡迎回家”的標示牌,我便又重新?lián)Q了一塊。站在軌道盡頭向上望去,整個宇宙似乎都變得透明起來:我仿佛看見了小行星“希望”,看到上面無數(shù)的人與曾經(jīng)的我相似至極。
——當然,如果你問我他們是否還會回來,我依舊無法回答。但此刻站在地球的沃土上,我知道哪怕在太空失落,希望都不會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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