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

　　她是個壞小孩。

　　農(nóng)村長大，沒什么見識，想象不到縣城是什么樣的。

　　冬天菜地里藏著蘿卜，她為了口吃的薅的葉子不成樣子，她會跟著男生學(xué)壞，比如在剛壘起來的磚頭里看著人偷偷吸煙，也會點火試圖在鐵鍋片煮熟一顆蛋。

　　第一次的越軌是在奶奶家床底下的存錢罐，不會多拿，每次一兩塊，常年不見的父親和忙碌照顧家的母親都忽略了對她的教育，其實她還是班里的前幾名，但在這教育貧窮的地方，又有誰會教她做人呢。

　　領(lǐng)居家的抽屜，親戚家小孩的壓歲錢，底線一步一步被松開。

　　她懷著惴惴不安，又不知自己在不安些什么，直到那天奶奶突然出現(xiàn)，問她在做什么。

　　她說，沒有。

　　沒有亂拿。

　　奶奶說了一句，別亂動大人的東西。

　　那個錢包里有很多一百的紅票票，即使沒人說，她也不敢，她寧可去拿那一毛錢。

　　她收手了，從那以后。

　　直到后來她都想不明白，明明當(dāng)初一句話就能勸阻她的事，在她的童年，怎么都沒有人呢。

　　后來父親回來了，給母親帶了條紅繩子串的水晶，透明的，水滴形，很漂亮。

　　在小孩來她家玩的時候，她難以控制的拿出那條項鏈炫耀，她再三提醒要小心，跟有預(yù)兆一樣，其中一個小孩手沒穩(wěn)，摔了。

　　水晶不值錢，對小孩來說卻沒那個概念，他們開始惶恐擔(dān)憂，不敢說實話，她努力平靜下來慌亂的心跳，說沒事。

　　她將碎掉的東西藏在裝滿透明小熊盒子里，和水精靈一起，小孩子真是天真，父親剛帶回來的東西怎么可能藏起來就會被人遺忘。

　　父親很生氣，問東西去哪了。

　　她開始哭，哭著說爸爸別生氣，父親問她到底怎么回事，瞞不過她還是將事情說了出來。

　　她記得那一天，父親坐在老式的破了洞的，木質(zhì)的綠色沙發(fā)上，嘆氣的說道。

　　“錯誤已經(jīng)犯了，你藏起來又能怎么樣的”

　　她知道了，犯錯要學(xué)會道歉。

　　這種生活上的常識，她在那一瞬好像才剛明白。

　　父親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親，沒有重男輕女，也不會打孩子，除非犯了大錯。

　　那是一年冬天，她拿著打火機，剛學(xué)會的。

　　手一按一抬，剛開始時她差點把打火機丟出去，微燙的邊緣讓她敢碰又不敢碰，她嘗試的點了片葉子，隨后吹滅。

　　很簡單嘛，她得意洋洋的想。

　　快過年的時間，路上沒什么人，父親和家里人正在院子里打麻將，難得湊一塊，喜慶，漫天的火光一下晃了人的心神。

　　打水，滅火，奶奶家門口堆起的樹枝已經(jīng)燃燒殆盡，紅色的磚頭被熏得黝黑。

　　父親轉(zhuǎn)身踢了她一腳。

　　她倔強，嘴硬，說沒有。

　　她后知后覺才反應(yīng)過來，冬天風(fēng)大，她點的那片葉子，火星未滅，是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br>
　　不是故意的，但起因是她，她要學(xué)會承擔(dān)。

　　【學(xué)�！�

　　從農(nóng)村長大，沒童話里那種灰姑娘的故事，也沒話本里那種重男輕女的家庭。

　　父母雖然文化不高，但對她們都很好。她對上小學(xué)前印象最深的事，是一家人圍在爐子旁吃晚飯，而那天，幼兒園的老師給她發(fā)了海報作為作業(yè)做的好的夸獎。當(dāng)晚它就被貼在了墻上，還調(diào)了好幾次角度，讓它能夠方方正正的貼上去。

　　她成績很好，學(xué)校沒有圍墻，教室前是別人家的菜地，旁邊有個大的垃圾場。高年級也只有兩個班，每次考完試后總會發(fā)獎品，是筆本或是書包。

　　她想要個粉色的書包，但好像總是差一點，獎品是年級輪流來的，明明每次她都得了第一，唯一一次有書包時還是個藍(lán)色的，總是差一點。

　　回家后她很高興，母親說弟弟缺個書包，她主動提出自己得了個，不是粉色的，她不想要，正好給弟弟。

　　總是差一點，從三年級到六年級，她沒有一次得到自己想要的書包。

　　那個時候，可以去跳舞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拿著招收學(xué)生的傳單，回去給母親看了，母親問她，喜歡嗎，她搖搖頭，說太貴了，她肯定學(xué)兩天就不感興趣了，不合適。

　　母親說，也是，學(xué)這些干嘛。

　　現(xiàn)實就是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她就知道自己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六年級時她報名了六一文藝演出，她跟同學(xué)一起下課后練習(xí)，還興奮的說要買相同的背帶褲。

　　她好像沒怎么買過新衣服，除了新年。

　　奶奶也很開心，說要給孫女買衣服，只是衣服最后還是沒買成，因為她們的節(jié)目沒評上。

　　有點失落但很快也會過去，因為她本來就沒想象過自己站在舞臺上表演的樣子。

　　小朋友穿的那種漂亮的襪子，她的朋友說很扎，一點都不舒服，她有點藏不住的羨慕，她都不知道穿上那種是什么感覺！

　　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父親問她去不去縣城上學(xué)。

　　縣城？是什么？

　　她帶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忐忑轉(zhuǎn)了學(xué)，住在縣城的小姨家，小姨帶她去了學(xué)校見老師，她靦腆的躲在小姨身后不知所措。

　　“跟老師說話要說普通話”

　　她張了張嘴，很小聲的糾正口型，還是念不對，普通話怎么那么難。

　　班里一百多個小孩，她坐在最后一排，好在轉(zhuǎn)學(xué)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對雙胞胎姐妹，一樣的說不好普通話讓她們迅速的站在一起。

　　在班里第一次考試，她考了十六名，老師夸獎，同學(xué)們鼓掌，從來都在前三的她有些泄氣，這里的孩子怎么都這么厲害。

　　小姨給她買了條粉色裙子，她很喜歡，因為只待兩個星期，她不知道要穿校服這個事，習(xí)慣在外打滾的她皮膚很黑，她沒意識到穿粉裙子是多么的滑稽，她穿了好幾次。

　　周圍有同學(xué)說

　　她怎么一直穿那條裙子

　　她好黑

　　可能沒什么惡意，只是一個小孩最直觀的想法，但就是這種話，推的她越來越遠(yuǎn)。

　　她也不是很在意，因為她知道，到了新環(huán)境就好了，過了這兩個星期就好了，升學(xué)之后，大家都不認(rèn)識。

　　畢業(yè)考之前，她跟雙胞胎湊在一起說話，雙胞胎說她數(shù)學(xué)不好，能不能抄抄，她同意了，因為她習(xí)慣了，在她們村，她的卷子每次考試都要被傳來傳去，抄一下，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

　　她自認(rèn)為很小聲的推著前面的人，說著答案。

　　講臺上的監(jiān)考老師咳嗽了一聲。

　　她沒理會。

　　監(jiān)考老師生氣了，再說話你們成績都作廢。

　　她才知道害怕。

　　原來這樣是不對的，她心里唯一的想法。

　　畢業(yè)考很順利，她上了縣里的初中。

　　她適應(yīng)的很快，從開始的讀不懂音標(biāo)到成為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

　　初二那年，不寫英語作業(yè)已經(jīng)成為共識，因為老師從來不檢查，前天晚上，她十分無聊，拿出許久不寫的英語作業(yè)寫了寫。

　　第二天一早，英語老師氣勢洶洶的走到班里，直覺不對，果然，老師讓把作業(yè)拿出來檢查。

　　班里百分之九十的同學(xué)都出去了，她坐在班里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她好像，開始幸運了一點點。

　　她以剛剛夠的分?jǐn)?shù)上了他們那最好的高中。

　　自信，漂亮，宛若蛻變。

　　她身邊總是圍著很多人，但她沒有戀愛的想法，總感覺，不合時宜。

　　她考上了本科，當(dāng)了老師。

　　畢業(yè)后她回村里任職，她問那些鬧騰的小孩，長大之后想做什么。

　　他們笑嘻嘻的說，要下工地，跟他爸一樣。

　　不上學(xué)了，要去打工。

　　人的生存環(huán)境注定了他們所能看到的未來，總說著什么靠自覺靠自覺，可你給他的環(huán)境就是這樣了，你讓他拿什么去拯救他一無所有的人生。

　　一個看不到外面的人是不會渴望期待走出去，她甚至在想，出門好遠(yuǎn)，她為什么要去受那個罪。

　　她做不到否定這些孩子，她沉默了，好像從來沒走出去。

　　【生活】

　　童年的記憶停留在很多事物上面，是那種酸澀的橘子咬開后濺起甜汁的驚喜感，是在冬季夜晚的院子里戴上手套看雪的溫暖，是孩子望著狹窄的天空喊著流星虔誠的許愿的荒誕，是媽媽騎著電車接她放學(xué)抬頭看見的滿天繁星。

　　記憶深處好像最多的都是夜晚，也是在搓破手上受凍的瘡卻沒有抹藥，是第一次來生理期請假回家的無措，是轉(zhuǎn)校后進入別人的世界時試圖偽裝自己的滑稽。

　　生活的甜是馬齒莧和槐花濺到嘴里的甜，是跟朋友摘她家李子的酸，是等著九月下雨后從葡萄架上找那么兩顆紫色的苦，是去菜園里摘黃瓜茄子西紅柿的快樂。

　　茂盛的草木，森林，秋千，是她童年的樂趣，她甚至想挖個洞，住在地下生活。

　　她其實很乖，摸黑的冬天她要起來給家里人做飯，母親要給弟弟妹妹穿衣服，吃完飯打掃完院子，她會挎著母親縫制的書包去上學(xué)。

　　偶爾會碰上早起的街坊鄰居，會夸她懂事，這么早起來掃地啊。

　　她笑了笑沒說什么。

　　她有她的玩伴，玩伴喊她姑姑，輩分就是這么奇妙。

　　她們會擠在小房間里一起看電影，恐怖電影，牛馬鬼神，她用手捂著眼，不敢看屏幕里出現(xiàn)的一堆蛇，兩人膽子都不大，還戀戀不舍的不想關(guān)掉電視。

　　她有一條很喜歡的漂亮裙子，藍(lán)色的，有一層薄紗，上面是吊帶樣式，寬寬松松的有些大。平常不舍得穿，偶爾拿出來試一試，那天街坊家的小孩來了，她抱了一下，小孩拉肚子了，那條裙子臟了，但她不想扔，她央求母親給她洗干凈。

　　干凈了。

　　但在下次去姥姥家的路上，她偏坐著，裙子毫無征兆的卷進電車輪胎側(cè)邊，車不能動了，裙子也廢了。

　　最后是路過的嬸嬸拿了件衣服擋在她身上把她接了回去，媽媽停在一旁等著人修車。

　　她喜歡的東西，好像總是差一點。

　　生活是乏味的，但她沒感覺無聊，她媽媽買了個音響，那種小小的，跟收音機差不多樣子的，她家里來了很多人，跳著不知道在哪學(xué)的廣場舞，累但是很開心。

　　她跳了一會，跟一群小朋友在院子里抬頭看天。

　　“流星！許愿！”

　　她許了什么，沒有人知道。

　　多年后她走在街邊，吹著溫?zé)岬耐盹L(fēng)，樹葉簌簌的響。

　　她走過路邊昏暗的燈光，看過橘粉的晚霞層層相間，邁過矗立在兩側(cè)的紅白教學(xué)樓。

　　街道車輛川流不息，晚高峰的人堵著車，便利店門口鳥叫不停，她降低了些耳機里的音樂聲，草叢的新芽冒出，又悄悄合攏，電車后的女孩親昵的抱著騎車的人。

　　春天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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