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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
在上海這樣有著寵愛女人傳統(tǒng)的城市長大，我也不能免俗，從初中起就懂得臨睡前將第二天要穿的衣飾搭配好，即使校服千篇一律，也有辦法在頭飾發(fā)型乃至鞋襪上玩出萬千花樣來。踏進社會后終于獲得了經(jīng)濟自由，便越發(fā)的變本加厲起來，常常抱回一大堆新衣，從英倫方格到波西米亞不一而足。人都說“大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我小女子得衣數(shù)柜，齊齊擺放起來也是頗有氣勢的。
一日為《花樣年華》里張曼玉的妖嬈身段所蠱惑，遂拼得旗袍一件，雨過天青的底色，上繪蘭草數(shù)枝，挺括的元寶領(lǐng)加高開叉，踩一雙高跟鞋攬鏡自照，心里當真是美的冒泡，志得意滿之余，便扭著腰到父母跟前顯擺，誰知母親先是微笑贊許，后又加上一句，“可惜你太婆不在了，否則，你真該跟她學學怎么穿旗袍！”
“太婆？”我愣了一下，實在無法將那石庫門后陽臺上的老人與身姿曼妙的旗袍淑女聯(lián)系起來，“不是吧？”
母親但笑不語，卻取出一匣子老照片來，小心翼翼的取出其中一張遞給我。
那是張已然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子女人燙著小卷發(fā)，穿一件長款旗袍，袖子開到七分，手腕上一串珍珠圓潤可愛，她坐在一張西式高腳椅上，眼神款款，笑容恬淡。站在她身后的年輕男子俊俏挺拔，三件式的西裝上更綴有領(lǐng)結(jié)，頭路更是分的一絲不茍。
“這是……”
“這是你太公和太婆！”母親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驕傲，“也就是我的祖父母。”
“哇！”
我除了一再表示驚嘆，再說不出一個字來。這照片上的優(yōu)秀男女，只會讓我聯(lián)想到當年的徐志摩和林徽因；又或者是張愛玲與胡蘭成，沒想到他們竟會與我有那樣親近的血緣。一念既至，身上的旗袍便再也裹不住，臉紅紅的換了T恤牛仔，轉(zhuǎn)過頭來央求母親講述那些年的傳奇故事。
大學教授家的四小姐
太婆娘家姓朱，是上海南翔鎮(zhèn)的一個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一位大學教授，大學教授的月薪在三百大洋——普通人家一年也掙不上數(shù)十個大洋，于是朱家自然也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門，太婆在朱家女兒里排行第四，人人尊稱一聲“四小姐”。
大學教授的家庭，門風自比別家要開明不少，女孩子們非但不用受罪裹小腳，更有讀書識字的權(quán)力，四小姐在鎮(zhèn)上的女學堂里悠哉游哉的一路念到了高小畢業(yè)，在當時人們的眼里已然是飽學淑女了，用四小姐的母親——也就是朱夫人的話來說，就是再念下去，只怕要找不到婆家了。于是四小姐便在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等著嫁人。
四小姐養(yǎng)了一只愛犬，名喚阿星，并不是今天的約克夏吉娃娃拉布拉多，也就是個尋常土狗而已。然而阿星最是聰明，每天上午廚娘做飯，若是發(fā)現(xiàn)少了醬油缺了醋，稟明了夫人后，便將那只空瓶放在籃子里并些散碎零錢，也不用關(guān)照什么，阿星自會叼了那籃子，一溜小跑的到鎮(zhèn)上醬油鋪子去打醬油。
鎮(zhèn)子很小，人人都識得朱教授家的阿星，醬油鋪子的伙計見到阿星來，都會笑嘻嘻的接過籃子，收下錢后便裝上一斤醬油，把瓶蓋好了再還給阿星。
南翔鎮(zhèn)向來是很有名氣的，其最重要的原因乃是鎮(zhèn)上的一款名點——南翔小籠，如今南翔小籠動輒賣到上百元一籠，當年卻還是平易近人的，鎮(zhèn)上的人買完菜經(jīng)過點心店，往往會叫上一籠并縐紗小餛飩一碗，一邊吃一邊聲討時局艱難，說完便更覺這暖呼呼的小籠餛飩值得珍惜，連湯水也都喝個精光。
阿星打完醬油總會經(jīng)過點心店，鼻子里聞著肉香便禁不住要偷懶，時常會拐進鋪子里，將籃子放在桌腿邊自顧自的逡巡，時常頗有所獲。阿星是只顧家的狗，自己找到了肉骨頭也決忘不了主家，見有客人腳邊籃里放著剛買的鮮肉，不敢私吞，順口咁了丟自家籃子里，挺利索的同醬油瓶子一起叼了回家邀賞。
廚娘接過籃子，赫然發(fā)現(xiàn)一塊鮮肉，好笑之余便請了夫人來，朱夫人一見大怒，斥道：“個討債鬼，快給人家送回去！”
阿星挨了罵，也不甚氣惱，灰溜溜的搖了籃子回點心鋪，那客人兀自高談闊論，渾不知自己的鮮肉已經(jīng)一失一得，在鎮(zhèn)上溜了個來回。
這樣的戲碼常常上演，醬油鋪子的人與阿星也相熟起來，見阿星來打醬油，手邊若是有幾�；ㄉ蛘甙雺K咸菜，也都毫不吝惜的丟給了它，阿星爽爽氣氣吃了，叼了籃子回家。
這家醬油鋪子的主人也是鎮(zhèn)上的富戶，姓呂；而那位呂家的三少爺，便是朱家四小姐未來的丈夫——我的太公。
說來也是命定，四小姐長到十余歲時，偶得一夢，夢見菩薩說，她將來必是要許給一戶姓呂的人家，那位少爺則是排行第三。四小姐做了這個清晰無比的夢，饒是她知文識理，心口也如同小鹿亂撞，除了平日參佛時暗暗祝禱，并不敢與旁人多置一詞。
日子淡如流水，任憑整個國家都在打生打死，小鎮(zhèn)上的人該怎么活還是怎么活。眼看家里的女孩子們歲數(shù)大了，鎮(zhèn)上的媒婆早就得信，揣了幾位適齡少爺們的庚帖，一身光鮮的到朱教授家提親。
那時候的房子，幾進幾出有著嚴整的格局，按理說小姐們是連垂花門都出不得的，但朱家沒那許多講究，四小姐平日都不知偷跑出去過幾回�，F(xiàn)在輪到商談自家的終生大事，當然要聽個仔細分明。
于是四小姐便悄悄提了裙子，躲到正房的二樓側(cè)廂，那個地方常常開有一扇小窗，能夠?qū)d里的動靜看的一清二楚。如今的人要是去過水鄉(xiāng)周莊，必定會去元末明初的全國首富沈萬三家的老宅，那老宅的大廳里亦有同樣的設(shè)計，想來都是吳地風俗，一脈相連。
那媒婆恭恭敬敬的在夫人下手立了，將幾位少爺?shù)募沂廊似纷屑氈v述，決不像那小說里寫的盡是胡言蒙騙，須知大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若要撒謊，以后便再難做人。
說著說著，媒婆便提起鎮(zhèn)上的富戶呂家來，呂家經(jīng)營著醬油鋪子——就是阿星時常光顧的那家，前兩個兒子都在外做生意，只剩一位三少爺在家，這位三少爺為人最是勤奮能干，吃過中飯看著鋪子里歇了，便跑出幾里地外的學堂里學習洋文，更打得雙手算盤，一個人算賬比兩個人都快。
朱夫人聽了這番介紹卻是暗中皺眉，那時候的書香門第慣來是看不起商人之家的，朱教授家的四小姐與醬油鋪子家的三少爺也十分的不般配，于是清了清嗓子，便要出口回絕。
然而正在二樓偷聽的四小姐卻急了，她也將那媒婆的介紹聽得清清楚楚，嬌羞之余更感慨菩薩所言不虛，竟真的有這么一位呂家三少爺。她聽到母親準備回絕，頓時焦急萬分，情急之下，只得重重一咳！
“嗯哼！”
聲音既清且脆，更夾雜著幾分害羞與懊惱。廳里都是些過來人，哪個不是心里明鏡也似，媒婆聽到那聲咳嗽，不敢回頭，暗中卻也明白了幾分。
朱夫人卻為難了起來，她如何不知那是女兒的暗示，想不到這女兒看來乖巧聽話，竟會悄悄相中了這呂家的三少爺，若是不答應(yīng)吧，唯恐傷了女兒的心；可若是答應(yīng)……這門親也實在談不上體面妥帖。
大戶人家的夫人，人人都是一顆七竅玲瓏心。朱夫人思忖片刻，便對那媒婆提道：“若要迎娶我家四小姐，則需聘禮若干，束儀幾何，如數(shù)家珍的一一列將出來�！�
媒婆情知是朱夫人有意刁難，也不多言，只帶了這些要求回呂家坦然說明。
誰知這呂家的父親也是個硬氣的人，竟一口全都答應(yīng)了下來，更去發(fā)了電報急召兩個大兒子回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飛速趕回南翔，人人都攜了好些銀錢，大家一起翻了家底，還真的湊出了一份驚人的聘禮來。
朱家接了這禮單，感慨呂家門風強悍之余，倒也對這門親生出幾分贊許。朱教授親自發(fā)話，我朱家并不是賣女兒，你呂家送了多少聘禮來，我便給四小姐陪上多一倍的嫁妝！
此言一出，連那媒婆都唬了一跳。
成親那日選了個個再好不過的黃道吉辰，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穿戴齊整，只為共慶兩家結(jié)親。那一日，嗩吶鑼鼓響徹全鎮(zhèn)，八抬的花轎接出了美麗的新娘，后面跟著無數(shù)挑夫，手抗肩抬，那嫁妝隊伍竟整整綿延出一里地去。
紅漆柜子樟木箱，鴛鴦抱枕黃銅盆，每一樣東西都是雙份，朱教授更附贈了一整套英國買來的西式家具，那花紋迥異的梳妝臺和穿衣鏡，給鎮(zhèn)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提供了整整數(shù)年的談資。
朱教授家的四小姐，就這么隨著迤邐綿延的迎親隊伍，嫁給了年輕有為的呂家三少爺，從此嚴謹持家，一連生了四個兒子，長子便是我的祖父。
后來，時局越發(fā)的不好，三少爺便攜了妻兒一起進了上海，三少爺洋文了得，英語日語都通，很快便尋得一家報關(guān)行做事，經(jīng)常要爬上巨輪與洋人們談判協(xié)商，那時候，海風獵獵，三少爺立于船頭，英姿勃發(fā)。
再后來，日軍侵華，三年內(nèi)戰(zhàn)，三少爺總能憑著能干靈巧，護得妻兒周全；四小姐雖身子嬌貴，可在那動蕩漂泊的歲月，一人在家拉扯四個孩子，從無半句怨言。夫妻倆相親恩愛，舉案齊眉。
風風雨雨數(shù)十年，四小姐與三少爺離了那幾進幾出的大宅門，搬進了狹窄逼仄的老石庫門里，卻始終淡然處之。他們的孩子也都成家立業(yè)，相繼離開。但不管他們幾時回家，都能看到四小姐衣著齊整，燙發(fā)儼然，與背脊挺直的三少爺攜了手，在街道的余暉里緩緩而行。
故事說完，母親珍而重之的將照片放好，我想了想，開口向母親將那匣子要了來，心里想著，等我也有了孩子，定也要拿著那老照片，跟我的孩子說說那些年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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