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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我不知道人類世界是如何界定命運的,但我們不同,我們是一群尚未誕生,未來便已經(jīng)定死的存在。
叢生到死,我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計任何代價地取悅?cè)祟悺?br> 人類締造我們,賦予我們存在的意義,又按照各種各樣的標(biāo)準(zhǔn)將我們劃分成不同的類群,然后,就像撣了撣灰塵那樣把我們拋棄在一個名為市場的地方。
他們設(shè)置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目標(biāo),卻不給我們?nèi)魏瓮ㄏ蚰抢锏奶崾尽?br> “要怎么才能取悅?cè)祟?”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能展示的都展示了!
“難道我們還不夠謙遜順從嗎?”
每時每刻我的耳畔都充斥著這樣的聲音,時間在這里就像是靜止了,我只能根據(jù)口袋的開合來劃分白天與黑夜。
當(dāng)我還在襁褓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一只走南闖北的信鴿,那時的我充滿了即將被獵食的恐懼,而它只是歪著腦袋看著我,對我說:“嘿,伙計,放松點,我不會吃你!
對于我們而言,被別的生物捕食是一場莫大的悲劇,因為這否定了我們存在的意義。
“這是你慣常用的麻痹獵物的方式嗎,我不會上當(dāng)?shù),幾分鐘前我還看到你在獵食!蔽覐(qiáng)裝鎮(zhèn)定,我想它也看出了我在逞強(qiáng),因為我沒有任何能反擊它的手段,而它只要動一動那尖銳的喙就能打破我全部的防備。
“什么,不,我偶爾會使類似的小把戲,”信鴿搖了搖頭,“可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對于像你們這樣的小家伙,用不著使任何手段,如果我有心要吃了你,你現(xiàn)在早就在我的肚子里了!
“我不相信你!”我仍然戒備地看著它,“沒有食物會相信捕食他們的敵人。”
“好吧好吧,”信鴿輕輕往后一跳,好似這樣就能打消我的疑慮,然后它抖了抖雪白的翅膀,“你知道你們看上去像什么嗎,一堆不費工夫就能吃到嘴的小點心,唔,除了你,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吃!
“為什么?”聽了它的話,我卻并沒有感到開心,“你說清楚,什么叫我看上去一點都不好吃?”
它垂首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羽毛,然后才看向我,不知怎的,我竟然從他那雙桃粉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絲悲憫,“你沒有注意到嗎,幾乎沒有陽光落到你的身上,你活不到成熟的那天!
然后遠(yuǎn)方傳來了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信鴿嘆了口氣后,便拍了拍翅膀,飛遠(yuǎn)了。
“有機(jī)會的話,我會再來看你的!
這便是我與那只信鴿的初遇了。
那時的我被他的話嚇壞了,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就是僥幸睡了,也會忍不住在睡夢中哭泣,有的同類漠不關(guān)心,有的同類會關(guān)懷兩句,但我通通都敷衍了過去,因為第一個問我的那個家伙,剛好把我罩在了它的影子里。
活不到成熟的那天,意味著我將沒有機(jī)會取悅?cè)祟悾冶粍儕Z了證明價值的機(jī)會。
可說實話,人類對我而言是陌生的,是無法理解的存在,與我的同類不同,我的淚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為他們而流,更多的 ,不過是恐懼于那不知何時就會降臨的死亡。
說來也怪,在遇到信鴿前,我從未想過死,就連同類被捕食都沒能讓我有多少觸動,我只是在依循本能的活著,當(dāng)然,也是在向著那個縹緲的目標(biāo)前進(jìn),這就很好,沒有煩憂,也就沒有痛苦。
可它卻壞心眼的提前告知了我的結(jié)局,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掐斷了,一瞬間,恐懼如潮水將我席卷,死亡曾經(jīng)什么都不是,而現(xiàn)在,死亡成為了一切。
“對于像你們這樣的小家伙,用不著使任何手段”
這就是它使的手段了。
騙子。
我甚至為此開始記恨起了那只鴿子。
2.
信鴿再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周后,我瘦得整個身體都空癟了,可能就連它也未曾預(yù)料到,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會造成這般慘烈的結(jié)果,我豪不懷疑,若是再晚上兩日,它見到的就是我的尸體。
“老天,生活對你做了什么,把你折騰成這樣,”信鴿驚呼一聲,然后撲打著翅膀在我身旁落腳,我能感受到它尖銳的喙在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它輕輕地碰了碰我,那力度比春日里的暖風(fēng)還要柔和,似是確認(rèn)我還活著,它便將頭縮了回去,“兩周前的你看著只是不好吃,而現(xiàn)在的你卻像一個發(fā)霉的壞點心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揪住那討厭的羽毛痛斥它的卑劣行徑,但現(xiàn)在的我就連大點聲說話都做不到,“除了你還有誰能把我折騰成這樣,在遇到你之前活著從來不是件痛苦的事情,而遇到你后一切都變了,現(xiàn)在看到我的樣子,你開心了?滿意了?”
“你是因為我說的那些話?”信鴿卻沒有在意我的控訴,“我釋放好意的時候你不信,卻單獨信了那一句?”它似乎頗為無奈,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后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像一開始那樣,向我證明它只是又一個謊言呢?”
我知道信鴿是對的,可正因如此,我就越發(fā)抗拒,不愿承認(rèn):“可是,可是你說的那么真!”
“你知道你現(xiàn)在的行為像什么嗎,就像是一個生怕預(yù)言實現(xiàn)不了,于是瘋狂佐證它的教徒,是你自己把所有的路堵死了,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提前死去,遠(yuǎn)遠(yuǎn)早于我預(yù)估的時間!毙砒澰俣雀┫律,用它那雙漂亮的桃粉色眼睛看著我,“告訴我,你恐懼的到底是什么?”
“最開始,最開始我是害怕你說的活不到成熟,”像是受到感召似的,我忍不住將心中的委屈通通宣泄,“那是我第一次害怕死亡,它就像一個怪物,將前方所有的道路都堵死了,平靜下來后,我也不是沒想過,要和你對著干,要活到成熟,要告訴你這只愛做弄的壞鴿子,我贏了,可是,可是...”說到這,我就忍不住想要哭,可我已經(jīng)沒有眼淚能哭出來了。
“等一等。”信鴿丟下這句話就飛遠(yuǎn)了,再回來時,它銜著一小片葉子,里面裝著幾滴清澈的水 ,信鴿歪頭,那水滴便順著葉脈往下淌,剛巧落在了我的身旁,卻又不至于讓我窒息。
我瘋狂地汲取著水分,而信鴿則在旁邊陪著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從內(nèi)心深處升騰的暖意——從一個本該掠奪我生命的敵人那里,這種感覺很陌生,卻讓我有些貪戀。
“然后呢,在那之后你又被什么嚇著了!币娢仪榫w慢慢平復(fù)下來,信鴿這才開口。
“我...我不知道,那種感覺很可怕,就像是要把我的腹腔都掏空似的,”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你的那些話,就像是詛咒,有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它,可是后來,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見我的聲音在慢慢減弱,信鴿便心領(lǐng)神會的將它的耳朵附在我旁邊。
“你大概是知道的,從人類決定給予我們生命的時候,我們的一生就定好了,長大,成熟,被分揀到不同的地方,然后為了讓他們產(chǎn)生滿足感而奮斗,直到死去的那天,可是!蔽腋静恢酪鯓硬拍軐⒛亲プ∥也环诺目謶置枘〕鰜,于是只能語無倫次地挑著最不重要的說,“可是這一切和你那句話有什么不同?人類給了一個模糊的目標(biāo),就像是你給我的那個模糊的死亡預(yù)告,或許你那個我還能說服自己,可前面的,前面的...我...”
“我明白,我明白,別哭了,”信鴿展開翅膀?qū)⑽一\在它脖頸處最柔軟餓羽毛里,“你開始懷疑你的存在,對嗎,小可憐!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甚至希望,就這樣死在它的懷抱里。
3.
“你知道嗎,”信鴿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溫柔,埋在它羽毛里的感覺就像是泡發(fā)在暖烘烘的甜水中 ,可它和我是天生的敵人,一想到這我就想要逃離,可最終,我也只是乖乖的趴在信鴿懷里,聽它娓娓道來:“人也是會有信仰的存在的,大概,就像是你們追求人類那樣吧,他們稱之為神,但和你們不同的是,一但發(fā)現(xiàn)什么不能夠滿足他們,人類就會瘋狂地埋怨詆毀神,把他從高高的祭壇上推落,明明最初為神鑄造祭壇歌頌神的還是他們。無論最初人類如何虔誠地膜拜神,狂熱地追求神,他們最終要的都是推翻神,成為神,他們稱之為悠久文化的東西,就是用無數(shù)神的尸體所哺育出來的。”
“可我不想取代人類,人類如何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解地打斷,“我難過的是我不論怎么做都沒法逃離的宿命,他們給予了這樣的宿命,卻不告訴我們通向那里的途徑,而是看著我痛苦地掙扎。”
“因為你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幾乎就像個人了!毙砒澘粗,玫粉色的眼睛里水波蕩漾。“你被存在的荒誕嚇到了,而你恐懼的,也是人類想要逃離的,當(dāng)你意識到它的存在后,便再也擺脫不了它的陰影了,現(xiàn)在,你是你們族群里的小怪胎了!
“為什么你看起來從來不會為這些困擾?你和我曾見過的其他鴿子都不一樣?”我有些別扭的扭了扭身,將心底的疑問和盤托出。
“或許是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太多,”信鴿說著向我展示了它翅膀根部的傷痕,它說這是什么榮譽(yù)的象征,“又或許,因為我也是鴿子中的異類,我沒有辦法去破除你的恐懼,因為那也是我所不愿面對的,不過我想,這不代表,我不能與之抗?fàn)帲捅热邕x擇打破老舊關(guān)系的限制,和你做朋友!
“說起來我還沒有正式地介紹過自己,我叫安重,現(xiàn)在姑且算是一只信鴿。”
“我叫糯..”我剛要將人類賦予的名字說出口,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給我的名字,而是給我們的,于是在一番糾結(jié)后,我還是改了口,“就叫糯糯!
從那之后,安重來的頻率便高了起來,隔三差五的就會來陪我待上一陣,有時候我一稍稍轉(zhuǎn)個身,就能看到它在不遠(yuǎn)處,而它每次來,都會給我?guī)б恍〉胃侍鸬娜,安重說,這是禮物。
“可我沒有什么能還你的!蔽矣行鋈坏卮瓜骂^。
“你已經(jīng)給了我很棒很棒的禮物。”而安重每次都是這樣說。
原本擋著我陽光的同類,大部分都被安重吃掉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評述這個行為,他是鴿子,吃我們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如果我還記得自己的立場,那就該譴責(zé)他,可事實上,和他成為朋友的我也不無辜——盡管安重幾乎不會當(dāng)著我面進(jìn)食,但我就是知道,他是為了我才這么做的。
“我不會感激你的!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粼谕盹L(fēng)中微微顫抖。
“為什么要感激我呢,我只是突然饞了想要吃點什么甜甜嘴!北M管安重總是這樣說,可我能看到,它玫粉色的眼睛里蘊滿了笑意。
4.
我開始期待安重的到來,可隨著我一點點地長大,安重來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呆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就連那雙漂亮絢麗得像雨后天際的彩虹的雙眸也變得有些黯淡,他和我說,飼養(yǎng)它的那家主人似乎是遭人算計,導(dǎo)致公司出了問題,幾乎全部的家當(dāng)都賠了進(jìn)去,偏偏這時候,那家的小女兒查出了病,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波及到安重,可再多的,他就不同我說了,我只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名字叫安安,和安重的年紀(jì)一樣大。那次談話之后,它來的次數(shù)就更短了,有時候我睡醒了,才發(fā)現(xiàn)他放在我身旁的“禮物”,我開始惶恐,如果有一天它不來了,我該怎么辦。
而屬于離別的那刻,到底還是來了。
這天安重呆的時間特別久,陪著我從太陽初升一直呆到了日暮,它說了很多很多,包括它名字的由來,安重甚至還問我要不要改個名字,叫安糯,我嘴上扭捏著,心底卻在暗暗高興。
末了,安重又給我說起了第二次會面時,關(guān)于神明的故事,而我只是安靜的聽。
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們都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會面。
在太陽即將全部落下的時候,安重親了我,它問我要不要跟它走。
“如果你選擇跟我走,糯糯,那你可能就真的沒法等到成熟的那天了,甚至還有可能...”
還有可能死在半途。
我們是一群尚未誕生,未來便已經(jīng)定死的存在。
叢生到死,我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計任何代價地取悅?cè)祟悺?br> 這才是我們存在的全部意義。
可我是糯糯,是屬于安重的糯糯,我不在乎人類如何,但我希望安重是快樂的,就像初遇時那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沒有那種可能!蔽揖鞈俚乜粗请p玫粉色的眼睛“我們會去哪里?”
如果注定要死在夜逃的路上,那我希望最后是被安重吃掉。
多離譜啊,食物愛上了捕食者。
我愛上了安重。
安重將我緊緊的抱在懷中,力度大的就像是要把我揉碎了再融進(jìn)它的骨血里。
“讓我再想想!
想到一個能兼顧所有的辦法。
可是這世上有哪件事是完美的呢。
“我愛你。”
月光下,安重附在我的耳畔,輕聲道。
然后安重就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到底還是孤零零地迎來了成熟的日子。
可我卻覺得,初遇時安重“你活不到成熟的那天”的預(yù)言依舊成了真。
安重什么手段也沒用,就將我折磨的要死要活,痛不欲生。
我想要恨它,可到底還是舍不得。
5.
“嘖,這批糯米質(zhì)量不行啊,不然咱摻著賣?”
“算了吧,擱以前還行,現(xiàn)在分分鐘讓你賠得底褲都不剩。”
在質(zhì)檢的時候,我被劃分成了殘次品,和被淘汰下來的同類一起被丟在了市場米攤的小角落。
進(jìn)入市場,我才知道,那個叫做錢的東西,不僅用來衡量我們,也用來衡量人類。
“要怎么才算把人取悅了啊?”
“我們是不是就要在這里待到死?”
“聽人說,我們賣的特別特別便宜,那應(yīng)該很快就能做到了吧!”
我聽著同伴們窸窸窣窣的交談,未免有些興致缺缺。
“你們這些下等貨,就在這里呆到死吧!”
突然一個黑黢黢的怪物跳了出來,嚇得眾糯米四散而逃。
“怎么能把我們和這種怪物放在一起!”
“啊啊啊啊怎么會有米蟲!救命,我不想被吃掉!”
那米蟲似乎是將整袋米都當(dāng)成了它的糧倉,眼下聽著各種叫罵也不惱,干脆就翹著腿看糯米們四散奔逃。
在一陣騷亂中,我被不知名的米推到了米蟲的面前。
它湊近看了我半天,然后瞇眼道:“我記得你!
“你是那個整天跟鴿子混的,行了,以后在這里,我罩著你!
之后我就因為這句話,成為了絕大多數(shù)糯米羨慕又嫉妒的存在,好在它們的目標(biāo)還是人類,所以我的日子不算難過。
“你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我咋知道你說的那句是哪句?”他撓了撓腦袋,流里流氣道。
“呆到死。”我只得出言提醒。
“哦哦哦,你湊近點,省的那群小羔子聽了又哭又鬧!泵紫x招招手,示意我上前,我思慮了會,還是決定和他保持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熬瓦@樣說吧!
“嘖,成,我來的比你早幾天,看到的東西那可多了去了,你們別以為價格標(biāo)的低就真的有人買了,聽運我的人說,糯米也就五六月份買的最多,說叫什么端午節(jié),再有就是你們這些米成熟的時候了,買得起高價的自然瞧不起你們這群下等貨,而只能買得起你們的,呵”他說著冷笑一聲,“會直接選擇買大米,對人類而言,糯米不是他們的必需品,能替代糯米的海了去了!
“你胡說!”
“人類才不會不要我們!
“我是不是胡說你們待幾天就知道了,別說我沒警告你們,落我手上也就是咬一口掉塊肉,落那些臟手上,白玩一頓也不見得能接你走,媽的,我媽就...”米蟲最后幾個字咬的特別輕,可我還是聽見了。
我這才知道他說的護(hù)著我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把我當(dāng)成了同類。
之后的時日里,我見過各種各樣人類的手,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黑的白的黃的,什么樣的都有,基本駐足的人都會抓起一把糯米,問句價格,再隨意地將那些滿懷期待的糯米扔回去,這還是溫柔的;有的更是上手瘋狂揉搓,將黏糊糊的汗?jié)n都抹在了白花花的糯米上,揉來搓去好半晌最后卻是一粒米都不愿帶走,最讓糯米煩憂的就是一只只小手了,他們是毫無支付能力的人類幼崽,卻對外界抱有高度的好奇心,手上更是沒個輕重,把手臂伸進(jìn)去就掏來推去,好一點的還知道將抓起的放回去,更多的則是隨手一揚,一把米就這么飛出去,四散在街角縫隙,而落到那種境地,最好的歸宿就是被鳥雀吃掉,不然就得被無數(shù)的鞋底踩壓,要不就是滾進(jìn)排水溝里漚得臭臭哄哄。
也不是沒有膽大的糯米自告奮勇地貼上去,可多半都是被對方嫌棄的甩開。
“怎樣才能讓人類買我呢?”
“如果當(dāng)初我再用點勁爭奪養(yǎng)分,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啊?”
糯米們聚在一塊討論著。
我對人類沒有向往,于是就和米蟲躲在了袋子底部。
無聊時,我也會和米蟲講講安重的事,聽完后的米蟲會用腿撓撓觸角,下了結(jié)論:
“是個始亂終棄的混蛋。”
我深以為然。
“你的故事呢?”我有時也會問它。
“一個比你那只鴿子還混蛋的家伙,沒什么好提的。”
它總是這樣回道,再多的,就不肯說了。
偶爾會有糯米被買走,偶爾又會有新的糯米被塞進(jìn)來。
有一天,在我要被人抓出去的時候,米蟲為了救我,跳了出去,嚇得那個人當(dāng)即破口大罵,店主又是賠禮又是陪笑,好不容易將客人送走后,他啐了口唾沫連罵“晦氣”,然后就擼起袖子把米蟲翻了出來。
“你別覺得自己有負(fù)擔(dān),”米蟲被抓走的時候很是淡定,它定定地看著焦急的我,露出了我認(rèn)識它之后最開朗的笑:“我媽死的時候,我就不想活了!
然后它在我的面前被店主硬生生地捏死了,它的尸體在半空劃過一個稍稍圓潤的弧度,然后就看不見了。
再之后,這一袋糯米洗了又曬,曬了又洗,卻總有除不盡的米蟲,袋子打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最終,新米變舊米,我們就這樣被遺棄在缺了一口的墻角。
6.
在這市場待的久了,就是再遲鈍的糯米,也對人類有所了解。
起初被丟到這的時候,他們還會湊在一堆說說人類的壞話,會暢想如果自己是能奴役人類的存在該有多好,那一幕幕,像極了安重和我講的故事,甚至讓我有種他還在身邊的錯覺。
而到了后來,被關(guān)了太久也壓抑了太久的糯米們又開始祈禱,祈禱好心的人類會記起被遺忘的他們,再之后,他們開始暢想被人類帶走后的生活,就這么又撿起了對人類虔誠狂熱的信仰。
我想,他們就像是當(dāng)初突然被宣告死訊的我,我幸運地遇到了安重,而他們卻只能靠著對人類的美好幻想渾噩度日,哪怕讓他們落到這樣處境的還是人類。
這市場魚龍混雜,什么樣的人都有,我們挨著的這堵墻后頭靠著一個小的麻將館,里頭“碰”,“吃”,“過”的聲音幾乎就沒斷過,還有賭錢贏了的尖叫和輸了錢后的罵娘,偶爾還會夾雜著一些有關(guān)人類的事情。
安重曾和我說過,這世上有類人,他們最喜歡的消遣,就是踐踏別人最珍貴的東西。我當(dāng)時還不信,可在這里待久了,我發(fā)現(xiàn)安重說的都是真的。
這不大的巷子里,卻是藏滿了蠅營狗茍的事,連半點陽光都見不得。
我也曾以為,我和安重的故事會永遠(yuǎn)地擱淺在那個夜晚。
直到某一天,我聽到了麻將館里人們聊的八卦。
“誒誒,你們還記得不,就去年吧,那誰,養(yǎng)賽鴿的,”
“你說的怕不是那個安為懷?”
“對對對,就這人,聽聞那鴿子還是他女兒出生時候養(yǎng)的 ,算下來得有六七年了吧,嘖嘖,可真舍得,那品相,不說還得過大獎的嗎?!
“誰讓他家破產(chǎn),除了老家一套破舊房子,剩下的全都賠完了,女兒還生了病,不賣能咋的!
“當(dāng)時說是好不容易配型上的,偏偏也就杜四郎拿的出現(xiàn)錢了”
“呵呵,就是錢不到位,賣兒篦女都多的是,何況一只畜生咯!當(dāng)時不好些人問他買嗎,誰叫他貪,非得求高價,賣給杜四郎,誰不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虐殺有靈性的動物,當(dāng)時那視頻火的,嘖嘖嘖,我一個大男人,就瞅了前幾分鐘都覺得疼,那羽毛可都是一根一根一拔完的,聽說后頭半個翅膀都烤熟了,那鴿子還活著呢,姓杜的還把錄像帶連帶翅膀肉寄給安為懷了,也不知真假的?”
“真不真不知道,但姓杜的不是現(xiàn)場片了肉吃嗎,還夸肉質(zhì)緊呢。”
“其實要不是那翅膀有傷,根本輪不到杜四郎,誒,你們知道不,安為懷那鴿子的傷,還是為救她家小女兒受的呢,有新聞報道過呢!”
“恩將仇報啊這是!
“呔,屁的恩將仇報,養(yǎng)的小畜生一只,還不是怎么搞都行,來來來我這還有半截錄屏呢!”
“艸,你小子,這當(dāng)年不都給封了嗎,擱哪弄來得?”
“嘿嘿嘿,山人自有妙計!
“滾你的,跟誰貧嘴呢,趕緊的,放出來大家觀賞觀賞!
“去你娘的,這會放了一會酒還喝不喝了,回頭打包發(fā)你,保證一幀都丟不了!”
“誒,我聽行內(nèi)的說,安為懷那公司,好像就是姓杜的跟他朋友聯(lián)手搞沒的!
“真假啊,趕緊說說...”
......
其實從中途起,我就已經(jīng)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么了,也不在意他們說了什么,顛來倒去無非就是他們的宗教狂歡,而我的安重既是他們的祭品,也是他們討伐的對象。
“無論最初人類如何虔誠地膜拜神,狂熱地追求神,他們最終要的都是推翻神,成為神!
這只混蛋鴿子從開始就將一切都告訴我了。
“你知道嗎糯糯,我叫安重,姓安名重,安重,在星宿里面代表的就是智慧與篤定,為我取名的男人是這樣向我解釋的!
“姓氏是很重要的存在,它就像是你賴以生存的根系那樣,是所有繼承這個姓氏的人的最終歸屬,把姓氏分出去是一件非常非常鄭重的事情,而我想和你一起分享!
我不認(rèn)識那個叫安為懷的人類,更沒有立場去恨他,因為我知道,那天安重能陪著我呆了那么久,只可能是安為懷想要放它自由。
那天,安重將它遇到的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跟我講述,那雙漂亮的玫粉色的眼睛一直都看著我,還有它說的,要帶我夜逃的提議。
安重不是要與我私奔,他是想約我殉情。
這只可惡的信鴿把什么都算好了,卻唯獨沒給我留下選項。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開始恨安重了。
恨它幫我做出選擇,
恨它偷偷前去赴死,
恨它擅自將我丟下。
7.
袋子里的糯米們又消瘦了不少,米鋪的老板像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搖頭晃腦地把我們倒出,然后開始挑挑揀揀,歷經(jīng)篩選后留下的,寥寥可數(shù),可就是被留下的,表面也大多是坑坑洼洼的。
“嘖,真是一群賠錢貨,要是這個端午還賣不出,那還不如直接倒了 ”
米鋪的老板罵罵咧咧地走開,只剩下一地恐懼又不安的糯米們。
我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最終審判的到來,而這時,一個干瘦的有些脫相的男人停在了我們的面前,他的手很長很細(xì),指頭卻又很多疊加的傷痕,看上去就像一根根枯萎的枝條,不過是白色的。
這約摸是一只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而眼下卻飽受折磨的手。
不知怎的,他對我而言,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男人沒有貿(mào)然上手觸碰,而是隔了一段距離虛指著我們。
“老板,這糯米多少錢一斤?”
“八毛,就剩這三斤了,你要是有意,兩塊拿走。”
可男人卻搖了搖頭,“不用,我只要半斤!
米鋪老板嘀嘀咕咕地說了句窮酸,然后大手一鏟,鏟了一把丟進(jìn)塑料袋,掂了掂就丟在了米袋上。
這會鋪前的人多,他還得忙著招攬別人呢。
而我,就在這一鏟子里,換句話說,是我第一次這么搶著往上靠。
“謝謝,”男人好脾氣的道謝,然后拎著我們往家趕。
“安安最喜歡吃甜粽啊...”男人自顧自的念著,然后就折去買蜜棗,他要的數(shù)量少的可憐,連秤都壓不住,幾乎沒有攤販樂意搭理,可他還是跑遍了整個市場買到了。
到家后,男人就將我們泡在清水里,然后掏出準(zhǔn)備好的粽葉,對方顯然不怎么會包,搞了半天不是漏米就是包得不倫不類,經(jīng)過十幾次的上手練習(xí),男人這才慢慢熟練起來。
視野被包裹后的感覺很奇怪,就像是回到了小的時候.
周圍又開始窸窸窣窣。
“這樣人類就能被取悅了?我咋什么都看不見。”
“呔,要你看見有個屁用!
“你讓開點,都把我要壓死了!
“人類要對我們做什么?”
“蠢貨,還看不出嗎,他們打算要吃了我們!
顯然,有個糯米在經(jīng)歷過這么多后對人類沒有半分好感。
“你這家伙怎么這么兇!”
“蠢貨,被人類吃,和被其他東西吃能有什么不同?要是他們能高興,那別的動物不也一樣高興嗎?”
“大概是沒有的,”我忍不住出聲答道:“你覺得,那個所謂的取悅他們的終極目標(biāo),不過是一個迷惑我們乖乖由他們掌控的手段!
“不是我這么覺得!蹦莻糯米嗤笑,“是我們,是所有的糯米都這么想。”
“可我們,還是來了,沒有逃跑,也沒有掙扎!蔽逸p輕地閉上眼睛,面前浮現(xiàn)起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玫粉色眼睛,它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我,里面無悲無喜,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繼續(xù),“不是為了取悅?cè)祟惗鴣,而是我們選擇了奔赴自己的死亡。”
所有的糯米都安靜下來,這就像是安重與我講的,人類的告別儀式。
安重說:“葬禮上總是會縈繞著一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勢,將所有的人都包裹其中,再濃烈的情感在這里都化為了緘默,我想若是躺在中央的那個人還擁有著意識,他一定會回顧自己漫長的一生,不過沒關(guān)系,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在心底替他回憶,他的軀體會被大火焚毀,而他的靈魂會分成很多份,融入?yún)⒓釉岫Y的人體內(nèi),是不是很神奇,他明明死了,卻仍能活著,這是他活著的另一種姿態(tài),人們稱之為回憶,又或是思念。”
“身體被毀滅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唯有被整個世界徹底遺忘的時候,死亡才會真正的到來。”
安重死了,可它也藉由我活了下來。
......
我睜開眼睛,環(huán)視著所有的糯米,而糯米們在做著與我相同的事情。
這時候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爸爸...”
男人略帶沙啞的聲音也跟著響起“怎么了安安?怎么又起來了?身體有沒有不適?”
“還是有點點疼,”女孩輕輕的撒了個嬌,“不過沒關(guān)系的,安安很堅強(qiáng),就像安重哥哥一樣堅強(qiáng),爸爸,我想安重哥哥了,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它呀!
“等安安病愈的時候,”男人,不,安為懷的聲音帶了點隱忍的顫抖,“等安安病好了,爸爸就帶你...去看安重!
“那安重哥哥在新家過的開心嗎?我希望安重哥哥能開心,可是他要是很開心,我就又有點難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女孩摸了摸心口,對她的父親道,“爸爸,安安這里是不是變壞了,可我真的好想他啊,我好怕安重哥哥把安安忘了。”
“沒有...安重不會忘記的!卑矠閼训穆曇粲l(fā)的顫抖,“只要安安還記著他,他也就會一直記得安安!
“安安肯定能記得的!我知道安重哥哥最喜歡吃糯米了!爸爸,我們留一小把給他,就一小把好不好!我還給安重哥哥翅膀上的每片羽毛都取了名字呢...”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后便徹底消失了。
過了不久,我就聽到安為懷趴在水池干嘔的聲音,他明明嘔的那樣厲害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內(nèi)臟都吐出去似的,卻到底也沒發(fā)出多大聲響。
安重啊安重,明明已經(jīng)有兩個人替你活了下去,可你還是貪心地拉我下了水。
這只狡猾的信鴿把所有的手段都用在了我身上。
黑暗中,我們再度被拎了起來,放在了高處,隨著輕微的磕碰聲,外面的聲音也就都消失了,我們只能聽到咕嘟咕嘟的水聲。
這就是安重說的 ,能焚毀一切的大火了。
水曾是喚醒我們的圣靈,現(xiàn)在則是收割我們生命的修羅,由它開始,也由它結(jié)束,很合適。
溫度越來越高了,而糯米們的交談卻在繼續(xù),這一次,沒有糯米在談?wù)撊祟惲,它們開始談?wù)撈鹆俗约骸?br> “不知道剩下的米們怎么樣了?說實話,一起呆了這么久,我還是有點想它們的!
“誒,我突然想起,在老家的時候,有個糯米還朝我求愛來著,早知道就答應(yīng)了,不過我們當(dāng)時都不成熟,現(xiàn)在它就是在我面前我估計都認(rèn)不出了哈哈啥!
“混蛋,我一直都在你旁邊的好不好!整塊田的糯米都沒有比你還健忘的!”
“我...我好像沒什么遺憾的事情?”
“去去去,誰問你了!”
從來都沒有這樣熱鬧過。
我們是被人類締造的生物 ,起初,我們不被選擇地在同一天出生,最終,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在同一天赴死。
停滯在原點從未動過的時間終于慢慢往前推進(jìn)了一格,然后,又是一格。
糯米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最終,只剩下了水聲,和奄奄一息的我。
好似又回到了田間。
我想即將吃掉我的小女孩或許有一瞬間是很滿足的,因為男人說過,她最喜歡吃甜粽了。
可若能回到過去......
一只渾身雪白,雙目靈動的信鴿撲打著翅膀停在我的面前。
“嘿,伙計,放松點,我不會吃你!
若能回到過去,我想我寧愿死在那只信鴿的懷抱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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