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芳芳從來沒有聽過媽媽說話。因為媽媽沒有舌頭，并不是因為生出來就沒有，而是在結(jié)婚當(dāng)天絞掉了。這是當(dāng)今社會的流行趨勢，長舌頭的女人會被說是“長舌婦”，通常是結(jié)不了婚的。

　　沒有結(jié)婚的女人是很慘的，她們居無定所，像游蕩在街上的孤魂野鬼，一生孤獨，沒有老公，也沒有孩子，只能孤獨地死去，在沒人看到的角落里腐爛。

　　戚芳芳的媽媽非常漂亮，爸爸也從來不打媽媽，在媽媽每月領(lǐng)回工資交給爸爸，做好全部家務(wù)的時候，爸爸會獎勵給媽媽一個微笑，還會允許媽媽睡在床上，如此完美的愛情，讓隔壁每天都只能睡在門口的周阿姨羨慕不已。

　　但這個家庭，仍然有些缺憾。

　　在爸爸桌上，擺放著一本畫冊，畫冊上有很多照片，紅的、黃的、綠的，或是畫滿彩色花紋的花瓶。

　　仔細一看，那些花瓶不像花瓶，上端并不是敞開的口，而是人頭，女人的頭。

　　她們的發(fā)型十分統(tǒng)一，是男人最喜歡的黑長直，她們的嘴型，也是十分統(tǒng)一的微笑。

　　那本畫冊的名字，叫做《最完美的女人》。

　　從戚芳芳記事起，就不斷有人教導(dǎo)她，作為女性，一定要少說話，女人說話是很危險的舉動，因為聲音好聽的女人，很容易出軌。

　　又或者，因為有了手腳，她們很容易觸碰到丈夫以外的男人，勾引別人和她出軌。

　　更有一些不道德的女人，甚至和丈夫大聲說話，拍桌子，跺腳……

　　所以最完美的妻子，都是人彘。很多好女人為了愛情，都會去做這樣的手術(shù)，在絞掉舌頭以后，還要截斷四肢。

　　戚芳芳四歲的時候，爸爸參加完同學(xué)聚會回家，十分羨慕地把照片給她和媽媽看，個性當(dāng)中，一個挺著大肚子的男士，手中舉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像花瓶一樣的女人，正是那個人的妻子。

　　“真是比我還要幸福的男人，”那一天，爸爸失落地看著媽媽的手，說道，“可惜啊，我沒有福氣遇到愿意為我這樣付出的女人�！�

　　戚媽媽之所以只絞了舌頭，是因為她認為，截掉四肢就只能用嘴咬著拖把拖地，咬著鏟子炒菜，口水流到平底鍋里，那樣太不衛(wèi)生了，還要用屁股跳著走路，上臺階很不方便。

　　別人背地里都悄悄議論戚媽媽，認為她只是因為怕疼才這么做，還好這些言論，戚爸爸并不在意，他是愛戚媽媽的，即使這樣，也還是接納了她，組成了幸福的家庭。心底的那些小失落，也只是悄悄隱藏起來。

　　戚芳芳一直住在家里，因為是女孩子，所有人都認為她沒有讀書的智商，在這個社會，只有男孩才會被送去學(xué)校，畢竟男人減負著讓社會前進的責(zé)任，他們學(xué)的都是女人學(xué)不會的東西，比如算數(shù)——一加一等于二，這種難到極致的數(shù)學(xué)題，只有男人才做得出來。

　　雖然戚芳芳也會，因為她會數(shù)手指，但隔壁的男孩周曉曉答不出來，所以那天周爸爸提問的時候，戚媽媽立刻伸手按住了戚芳芳的嘴。

　　后來戚芳芳才知道，周曉曉認為一加一等于四，戚芳芳知道，再過幾年，等到越來越多的男孩子這么認為了，這道數(shù)學(xué)題的答案就會改掉，因為以前二加二是等于四的，但在二十年前，為了這個答案，全國做了一次男性投票，百分之八十的男孩認為二加二等于三，于是從那以后，教科書上對于這道題的答案全部做了修改。

　　二加二，等于三。

　　男人真是能夠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物，實在是很偉大。

　　戚芳芳就創(chuàng)造不了這樣的歷史。

　　這一天，是戚芳芳十歲的生日，戚芳芳覺得很高興，因為今天終于不用和媽媽一樣跪在地上吃飯，而是可以站在飯桌旁邊吃了。如此隆重的日子，爸爸也邀請來了他的好朋友，就是那個妻子是人彘的胖男人。

　　這個叔叔并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帶上了他的妻子，在媽媽打開門的一瞬間，她看見了一個矮小的身影，和爸爸書桌前的畫冊一模一樣。

　　戚芳芳不自覺睜大了眼睛。

　　叔叔的妻子露出了標(biāo)準的微笑，用貼在地上的屁股，一下一下地跳到門口。可是門檻稍微有一點高，她跳不進門

　　“親愛的，我來幫你。”叔叔溫柔地說著，一面捏著妻子的脖子，拎進門來。

　　當(dāng)他拿開手的時候，妻子的脖子上多出了四條紅色的印痕。

　　“你太重了，親愛的，回家得減減肥�！笔迨�

　　老師妻子點了點頭，微笑著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皺了皺眉。

　　“的確是太胖了。”戚爸爸說，“我妻子的小腹，是凹進去的�！�

　　戚芳芳看著爸爸，沒有說話。

　　她知道爸爸在說謊，可他的確也只能在這種事上，才能找回一點尊嚴。

　　叔叔的妻子因為沒有腿所以夠不著桌子，得到了意外的殊榮——她被允許坐在凳子上吃飯，這是戚媽媽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

　　在飯桌上，喝醉了酒的戚爸爸開始和叔叔抱怨：“還是你比較幸福，你看我的老婆，一點苦都吃不了，用手做飯都能放錯調(diào)料�！�

　　叔叔安慰了戚爸爸，看著不用手吃飯都能吃得十分優(yōu)雅的妻子，得意地開始說起了他和妻子的愛情故事。

　　“我第一眼就愛上了她，因為她笑起來太迷人了，可她開口說話，別的男人也會被她吸引。甚至因為推開一個上前冒犯的追求者，踩到了我的鞋子�！�

　　“我哭了三天三夜，終于做出了分手的決定，可這份愛情，實在太過珍貴，她也無法割舍�！�

　　“于是，在我提出分手后的第二個月，她又找到了我，當(dāng)著我的面，絞下了自己的舌頭�！崩蠋煹哪樕涎笠缰腋５奈⑿�，“因為弄臟了我的鞋，她感到十分后悔，便拉著我，主動去了醫(yī)院做了截肢手術(shù)�！�

　　戚爸爸被這氣氛感動，用力點了點頭。戚媽媽也紅了眼圈。

　　“媽媽，絞舌頭疼嗎？”戚芳芳忽然問道，“還有阿姨，截肢疼不疼？”

　　兩個女人被她問住，不約而同僵住了身子。

　　“完美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叔叔摸著戚芳芳的頭，語重心長道，“你一定要學(xué)會，不懂得如何發(fā)表正確的意見就要閉嘴。管不住自己的手腳就要綁起來。如果實在做不到，主動砍掉自己的手腳，絞掉舌頭，就是至高無上的奉獻。這種愛情，是令人感動的。可很多女人卻不懂，她們無休止地爭吵，動手，甚至把家務(wù)推掉，這是非要逼著丈夫含淚砍斷她們的手腳，逼著她們的丈夫?qū)ψ约旱膼廴藙邮�，做最壞的惡人�！?br>
　　說完這話，叔叔看了一眼戚媽媽，嘖嘖兩聲，搖了搖頭。

　　戚芳芳懵懵懂懂過完了這個生日。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

　　戚芳芳說不出為什么，莫名便開始覺得心慌，她等了一天，終于聽見了房門打開的聲音。

　　開門的是爸爸，在爸爸身后，還有一個沒有手腳，渾身上下纏滿紗布的女人。

　　是媽媽。

　　她依然有著美麗的容貌，堪稱完美的笑容。

　　她也終于成為了一個完美的女人，一件漂亮的藝術(shù)品，一個人彘。

　　戚芳芳看著媽媽，流下了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這偉大的愛情感動了。

　　這真是女人一生最好的歸宿。

　　……

　　多年以后，滄海桑田，舊的文明覆滅，新的文明誕生，大眼睛尖下巴的雄性新物種來到博物館里，對著玻璃櫥柜內(nèi)陳列的出土照片嘲笑道：“看，難怪都說雌性是花瓶，原來她們連手腳都不長，就像個花瓶。”

　　他們說笑著走開，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老照片里的每一個女人，眼底都含著晶瑩剔透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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