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過后夏日依舊炎熱，即便周圍有大片的綠色世界，熱浪依舊肆虐涌來。遠處球場傳來隱約的喧鬧聲，一個個高大的身影在校園里走動，一切都那么新鮮有趣。這是個屬于新生的新學期。
　　那年他們13歲，剛升入他們家所屬地段的一所中學。
　　女孩子有個同學叫小魚，她們倆在小學時雖然談不上是要好的朋友，但到了中學，面對著陌生的環(huán)境與面孔，她們本能地走近了。小魚前面坐著他。在好多同學眼中看來，男孩子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沉默與冷淡，是這個年紀的小同學所沒有的。女孩子對他的印象，跟其他同學無異，并沒留意有這號人的存在。漸漸地，忙碌的學習展開了，同學們開始熟絡了。女孩子愛跟著新認識的同學午休時周圍串班，去結交更多更多新的伙伴。
　　某天，小魚開始談起坐在她前面的男孩子。她興致勃勃地告訴女孩子，他家有一條狗，非常大，站起來比他還高。她還說他身上總是香香的，因為他弟弟老愛在他身上噴香水，言語間總盈滿了笑意。
　　女孩子記住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中間有個“以”字，當時的她覺得這個字很有意思。
　　她的注意力開始被他吸引了。她對男孩子很好奇，她好奇這個不喜說話的男孩子為什么在小魚的話中是個這么有趣的人。盡管如此，她對他，除了感興趣，再找不到別的了，因為她的生活多姿多彩。她有很多很要好的同學，舊的新的。她的人緣很好，漸漸地，也開始有了追求者。懵懂年少的她覺得有追求者很榮幸，那處于萌芽期的女性的虛榮感讓她體會到被異性喜歡的感覺是很奇妙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男孩子依舊一個人上學、下學。他家離學校不遠，中午可以回去休息，放學便早早回家，班里的人對他并不熟悉。男孩子的數(shù)學成績很好，盡管不是科代表，但也是人所皆知的。一天，女孩子跟同學吃完飯，同學又提起男孩子身上帶香氣的事。老掉牙的話被人重復再重復，女孩子覺得很無趣。
　　那個炎熱的下午，同學們被熱氣蒸得昏昏欲睡。女孩子半趴在桌上，遙望教學樓后的生物園，妄想點點綠意能帶給她絲絲涼快。她看到坐在窗邊的他。她開始觀望他，她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很長很長，他的皮膚細細的，很像女孩子。
　　再后來，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他了。如今，女孩子已忘了自己具體在哪個時刻開始喜歡他。她知道其實自己一直留意他，盡管并不投放太多注意力，但潛意識里，她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如果要問她喜歡男孩子什么地方，她會很肯定地回答：笑容。她是無意中看到他的笑顏，然后陷進去的。她最喜歡看他笑，那種孩子似的純真宛如小雛菊般在他臉上綻放時，她心中便充滿幸福的感覺。
　　她開始每天每天地看他，偷偷地看。她坐在后排，每次都偷看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后知后覺如他并不知道有這么個女孩子老盯著他瞧個不停。
　　女孩子喜歡他，跟同學的談話中總有意無意地提起他，一半是希望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關于他一星半點的消息，一半是提著他她心中很溫暖。某次，她跟小桃在乒乓球臺上邊打邊說起他時，小桃挑起促狹的笑容，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了？”女孩子漲紅了臉，連忙否認，還反駁道：“這種奇怪的人誰會喜歡！”
　　從此，她不再在人前說他的名字了。她默默地觀察他，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覺漫延得越來越廣。
　　終于，她忍不住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了好朋友小琪。她以為小琪記住了她的話了，但當小琪逗弄般用雙手夾住男孩子的面頰時，她才發(fā)現(xiàn)小琪并沒有把自己的秘密放在心上。她很生氣，很難過。一方面因為小琪碰觸了他，一方面因為小琪并不在意自己。她生悶氣，小琪問她原因，她并沒有說。她想，既然你沒記住，那就當作少了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吧。其實，她內心也明白小琪并不是個適合傾吐心事的對象。于是，女孩子在一個下午，在操場上，把對象換了，從小琪變成了小魚。小魚很吃驚，但沒說什么，只說，有機會的話把你們倆拉在一塊兒試試看。很可惜，這樣的機會從未出現(xiàn)過。女孩子繼續(xù)她的暗戀，而男孩子依舊獨來獨往。
　　很快，一年過去了，他們都長了一歲了。班里的同學雖然有了各自的小團體，但總體來講很團結。男孩子有了朋友，是女孩子小學時的同桌，一個外表很像女孩、長得很漂亮的男生。他們常常上下學，是非常典型的好朋友。
　　生活有時很有趣，有些事情想得越多，越難發(fā)生。到真的不想的時候，便無意中在生活里出現(xiàn)。
　　初二的一次調位來得很奇特，到現(xiàn)在，女孩子還不清楚為什么班主任會有這個決定。女孩子的班主任是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剛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心高氣傲，曾對著全班同學說：“你們是淺薄的一代�！彼谝荒昃秃芸粗嘏⒆�，她要求女孩子當墻報委員，當怕了干部的女孩子拒絕了。她要求女孩子去升國旗，女孩子勉強接受，干了一次就再沒干了。處于叛逆期的女孩子還試過在課堂上公然與她對抗，但她并不在意。直到她因懷孕放下教學任務，女孩子和全班同學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好老師是很難得的。
　　那個星期一的早上，升旗禮結束之后，班主任宣布某些同學有座位調動。當時女孩子心情很平靜，跟其他人一樣，她抱著些許看好戲的心態(tài)去看這次調位。但當班主任大聲對著女孩子說要她把座位搬到男孩子旁邊時，她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接著，女孩子表面若無其事般靜靜把桌椅搬到該去的地方，平靜地坐下了。然而此刻內心的激動，恐怕除了她自己，沒有其他人知道的了。下課之后，小魚一個勁兒對女孩子笑，笑得異常曖昧，笑得女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那兩個星期，是女孩子整個初中生活最幸福的兩個星期。一個不知道如何跟對方開口的人對著一個不怎么喜歡開口的人，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女孩子著急，她想跟男孩子說話，但她無論怎么努力，還是開不了口。偶爾說了句話，但因聲音太小，對方聽不到而報廢。她還是常常偷看他，但不敢看他的臉，她會去看他的手指，他的腿，他的鞋子。待他離開座位時，她就會目送他。他長得不算好看，眼睫毛雖然長，但眼球面積太大，眼睛幾乎都看不到眼白了，所以看上去很怪。他的鼻子也不算挺，嘴唇很薄，但無論他長相如何，只要他一笑，她便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她喜歡看他笑時眼睛瞇成一條線，還有在嘴巴兩旁出現(xiàn)的柔柔的酒窩。他的笑容充滿童真。這是她喜歡他的最大的原因。
　　每個早上總是沉默著過去，然而到了下午，他們就開始說話。其中牽針引線少不了小魚的功勞，她總是開個話題，然后讓女孩子和男孩子獨自說去。女孩子很享受跟他聊天的過程，她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很幽默的人，盡管話不多，但每次都能把她逗笑。到后一個星期，女孩子能主動跟他說話了。她會在美術課上把筆頭掉到水里的空空筆桿遞給他看，一起嘲笑美術用具的劣質；他會用無辜的表情戲稱自己的朋友為“男朋友”，把女孩子和小魚引得哈哈大笑。她告訴他英國有個作家的中文譯名的讀音和他的名字一樣，而他則在課堂上偷吃零食之時塞點給她。他們倆還互相幫忙，在她最拿手的英語考試中，她會把答案盡量給他看，而他又會在數(shù)學考試里以同樣的方式幫助她。那時，女孩子覺得，如果他們這樣下去，說不定，自己和他會成為幸福的一對。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在一個中午，班主任又作了一次座位調整，男孩子被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話很多，成績也很好的男同學。雖然女孩子跟這個男同學關系也不錯，但……誰又能取代自己喜歡的人呢？面對這樣的調動，女孩子不能做什么，除了哭。出乎意料，她沒有哭，她很努力地忍著，為了不在人前出丑。她拼命地喘氣，憋住快要紛涌而出的淚水。她拉著小琪，說要到她家玩去。當她和小琪走出校門后，她的眼睛模糊了，眼淚嘩啦而下。小琪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也不方便發(fā)問。女孩子就這樣默默流著眼淚坐在小琪的自行車后座哭了一路。她還記得，那天中午，陽光很暖很暖，而自己的皮膚卻是涼涼的。
　　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時間依舊得往前走。女孩子的心意沒有改變過，但她沒再跟男孩子說過一句話。她害怕跟他說話，她害怕突兀情況的出現(xiàn)讓她尷尬。她知道自己鼓不起勇氣告訴男孩子她喜歡他。她就這樣憋著憋著。她希望晚上也能觸碰他的氣息。某個放學后的下午，女孩子趁著課室里沒人，跑到男孩子的座位上，悄無聲色地偷走了他抽屜里兩個已經(jīng)抓成一團的廢紙。那個黃昏，她的臉通紅通紅的，拖在馬路上的長長的影子一直很愉快地跳躍著。晚上，昏黃的燈光下，她展開那兩團紙，上面是他作文的草稿。她很開心地看著他在其上寫的不太順暢的詞句，心滿意足。她把那兩團紙放到自己的日記本里，鎖在了抽屜深處，連同自己對他的心意。

　　經(jīng)歷了忙碌的升學考試，女孩子和男孩子又考回了同一所學校的高中，只不過他們倆分在不同的班。她在五班，男孩子在四班。一個暑假歸來，男孩子個頭長高了，比女孩子高出很多很多。這時，女孩子對他的熱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盡管如此，只要男孩子在課室門口出現(xiàn)，或者在她身旁走過，她的眼球還是會不自覺地跟著他走，而這時，男孩子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存在了。
　　高二時，男孩子身旁出現(xiàn)了個漂亮的女孩子，是一個比他年少一年的高一女孩。他們常常拖著手在校園里走動，甚至，因為在操場上親熱而被學校處分。那天，女孩子看見他們倆走在她面前，女孩子看著眼前那兩條細細的腿，纖細苗條的背影，清爽的中長發(fā)，對比自己，不禁長嘆一聲，無限唏噓。

　　高三的第一天，年級有了大調整——分班了。坐在女孩子旁邊的是她初三時的同學。這位同學因為家長是學校主任，消息非常靈通。她為女孩子帶來了一個噩耗。女孩子聽后很震驚，連問了三次“什么？”還是無法接受自己被告知的一切。她感慨萬千，那個她曾愛戀過三年的男孩子，就在暑假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而且他去世那天離女孩子的生日僅有三天之遙。除了自己和身旁的這位同學，沒有任何一個舊同學得知這個消息，甚至在他過身后半年，當女孩子提起這個人時，才有人驚覺說：“原來這樣啊，你不說我也忘了他了呢，難怪好像少了個人似的。”
　　從那以后，女孩子知道了生命的脆弱。她為他寫了一篇文章，投了稿，編輯告訴她，文筆很好，但內容過于空虛。若干年后，女孩子在好奇之下有了個奇怪的癖好，她不時上恐怖網(wǎng)站看災禍現(xiàn)場照片，借口提高自己的心理素質，其實她是邊看邊忍著嘔吐的沖動的。某次觀看了照片后，她知道了原來被火車撞死的人幾乎沒全尸的，不是缺頭就是缺四肢。她回想起遙遠的他，那個炎熱的暑假，他騎著摩托車，因經(jīng)過鐵路時來不及逃離而被迎面而來的火車撞死。當年的她還以為他只是被撞，然后就去了，沒想到他可能是經(jīng)歷了劇烈疼痛后才閉上兩眼的，或許，還來不及閉上兩眼。
　　她懂得了珍惜，懂得了生命的寶貴。許多年后，她仍不時想起男孩子，那個有著孩童般純真笑容的男孩。
　　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寒夜，她不知為何又憶起這么一個人，然后，她只想輕問一句：你在天國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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