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也就是說，我是一個瞎子。
　　我生來便是個瞎子。
　　我知道太陽是紅色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是紅色；我知道天空是藍色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是藍色；我知道夜晚是黑色的，我知道什么是黑色……
　　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我是師傅在山溝里撿到。
　　師傅待我很好，至少沒有嫌棄我是個累贅，沒有像我的父母一樣拋棄我。
　　師傅沒事時會給為讀醫(yī)書，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
　　師傅是大夫，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夫。
　　師傅不是沒有想過給我治眼睛。
　　但是，有些病，是治不好的，就像我的眼睛。

　　我雖然是個瞎子，但我可以幫師傅做很多事情。
　　師傅喜歡去后山采藥。
　　師傅說，后山是一塊好地方，靈氣豐沛，有許多難得的藥草。有些話師傅沒說，比如后山很危險，有些動物在豐沛的靈力滋潤下已成了精怪。
　　艷陽天。
　　師傅一般都會去后山采藥。
　　而我，就在家里曬藥材。
　　剛才回家的獵人帶回了師傅的話，他說，師傅今天可能不會回來，讓我小心一點。
　　師傅一定還對獵人說讓他幫我收拾藥草，讓他們可憐可憐我讓我蹭一頓晚飯。
　　師傅一直如此小心，要不是我告訴他如果看到什么好藥草可以把我拋棄幾晚上，不必每天回家，而且他也確認我可以自理保護自己，他定不會讓我一個人在家。

　　涼風吹過。
　　我抖抖身體，有點冷了呢。大概已是傍晚了吧。
　　在這種地方，如果沒有太陽曬著，真的很冷呢。
　　現(xiàn)在的天空一定被夕陽染得通紅。
　　藥草隔壁大媽已經(jīng)幫我收拾好了。雖然她念念叨叨說什么師傅怎么可以把我這么一個人留在家說我一個人要小心不要出來亂走動到時出事都沒人幫忙等等，話很多，但是很貼心。
　　“篤篤。”
　　不知是誰在敲門。
　　其實門是扣著的，沒有關(guān)實。師傅說這樣方便別人順個手幫我一把，反正家里也沒值錢的東西。
　　我沒有去開門。一是不方便，二是敲門的人必定不是村里的人——村里的人來只會大聲說“大夫，咱進來了！”師傅在時如此，不在時也如此。既然不認識，我一個瞎子又幫不上什么忙，又何必摸黑去開門呢？
　　“請問有人在嗎？”
　　倒是有耐心的人啊。
　　聲音倒是好聽，溫涼，如玉，清涼，卻不溫暖。
　　那聲音繼續(xù)，“我是來償還當年的救命之恩的。”
　　“當年恩公的舍藥救命之恩，子敬沒齒難忘，今子敬修為已成，特來報恩公。”
　　救命之恩？
　　沒齒難忘？
　　修為？
　　我拿起拐杖，摸索到門前，打開門，說∶“若真有救命之恩，當年救你命的也是我?guī)煾�。若你真要報救命之恩，請待我�(guī)煾祷貋碓僬f吧。”說罷便想關(guān)門。
　　對方阻止了我，“恩公不在？”
　　“恩。”
　　“請問恩公什么時候回來，子敬可改日再來。”
　　我皺眉，“明天應(yīng)該可以吧�！�
　　“那兄弟可否讓子敬借宿……”大概是見我又皺眉了吧，對方連連解釋，“子敬家實在太遠，可否……”
　　因為村子實在是個小村子，幾乎沒有人來，沒有客棧，沒有秦樓楚館，就連飯館也沒有。
　　我側(cè)身，讓那人進來。
　　“在下姜祈，字子敬，請問兄弟……”
　　“葉扶桑，無字�！�
　　“扶桑？是否是《淮南子·天文訓》中記∶‘日出于湯谷，浴于成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摹錾！俊�
　　“我沒讀過�！甭牭浇铘篝蚵�，我笑，“我想我名中的‘扶�！侵冈鹤永锏姆錾０桑　�
　　不知是誰踢起了幾顆石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院子里種有扶桑，也就是朱槿。朱槿是灌木，僅供觀賞，與神話中海外的大樹——據(jù)說太陽從那里出來，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

　　我把姜祈領(lǐng)到我的房間，家里沒有空房。本想讓他去師傅的房間的，但又想到師傅房間我是不熟，而且?guī)煾涤植辉�，總不能不�?jīng)師傅同意就帶生“人”進去吧。
　　讓姜祈點了燈——我是向來不點燈的，但蠟燭還是有的，我從柜子抱出被褥，“自己攤吧，我眼睛不好，家里沒有空房，委屈你睡地上吧�！�
　　姜祈沒有說話，我是無所謂的，如果不習慣，他大可以離開的。我聽到地上傳來的窸窣聲，他應(yīng)該在鋪床吧。
　　我在床上躺下，“出門天井有水，架子上有盆，你自己打理吧。”側(cè)個身，“蠟燭等會你睡的時候滅了吧�！�
　　沉默許久，我突然想起什么，“姜祈，姜祈……”
　　“嗯�！�
　　“你滅了燈嗎？”
　　“沒有�！�
　　“麻煩你，厄，可不可以……點亮門廊前的燈啊。謝謝。”
　　門廊前的燈每家每戶都有點，但都出于自愿。一點點光亮，其實有很多好處，可以防著山上的狼蟲虎豹，可以給晚歸的人一絲溫暖，可以給迷失的人一點方向……以前一直是師傅點的，久而久之，我也就忽略了，今天也險險忘了。
　　“沒關(guān)系�！�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懨懨的，不復溫涼，有點像是在撒嬌。

　　我是被壓醒的。
　　姜祁不知道什么時候上了床，四肢還緊緊纏著我。
　　我想用手推開他，碰到他胳膊時才發(fā)覺他燙得厲害，正值秋冬交際，該不是惹了風寒，只得把他叫醒∶“姜祈，姜祈……”
　　“扶�！泵直凰煤荛L，聲音顯得很迷茫，比睡覺前的聽起來還要不對。
　　“扶�！小聠帷美洹�
　　說完又往我懷里蹭。
　　“姜祈，天有沒有亮��？你看看�！蔽遗呐乃哪�，如果天亮了，我可以讓隔壁大媽幫忙煎藥……
　　“快亮了吧�！蔽腋械剿隽搜鲱^，又垂下來，“扶�！酢戳耍俊�
　　“你發(fā)燒了，好像得了風寒。”我低頭用眼皮試試他額頭的溫度，再用嘴唇試試，“燒得不是很厲害，你再熬一會，等天亮了我找人給你熬藥�！�
　　姜祈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我的床不小，但他直把我往墻逼，我本以被他纏得頭疼，這樣一來越發(fā)頭疼了。
　　我聽外面的嘈雜聲大起來，便打算起床準備熬藥。其實村子里的人很少因為小風寒看病的，在被子里捂出汗來就好得差不多了。但姜祈一個外來人，還是謹慎點好。
　　我起床時，姜祈還沒有醒，待我一點點摸索出去時，被姜祈昨天鋪在地上是被子絆了，比起以前為走路跌的，疼倒是不疼，就是不知道怎么會弄起一大串聲響。
　　姜祈醒了。
　　我沒有急著起來，先是摸索著折好被子，一只手突然握住我，“你沒摔著吧！”
　　姜祈醒了。
　　聽聲音，他的風寒好像好了許多。
　　“你身體好了點沒有？”
　　“還好�！�
　　我依舊折著被子，姜祈湊過來說∶“被子我來折吧，你小心點�！�
　　我順著他的手摸上去，發(fā)現(xiàn)他還是穿著單衣，“你先去穿衣服吧，小心傷寒更重。”

　　藥材是我在藥房找的。
　　家里只有四間屋子，我和師傅個一間，一廚房，還有一藥房。藥房，顧名思義，就是放藥的地方。
　　我雖然看不見，但是師傅的藥都放在一個大柜子里，一格格地數(shù)過去，我很是能找著的。
　　藥是我拜托隔壁大媽煎的。
　　做完一切的我就坐在階前，一動也不想動。
　　有個人走了出來，在我身邊停下，然后坐了下來。
　　腳步很輕，帶著堅定，一步步地靠近。一剎那我覺得我是一個被蒙著眼睛，等待著禮物的孩子，一點點猜測，滿滿地期望。
　　說起來，姜祈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我雖是瞎子，并不代表我認不了人。瞎子有瞎子的好處，看是看不見了，聽還是聽得到，聞還是聞得到的，而且還敏感許多。我認人，不是靠嗓音，便是靠氣味。
　　姜祈身上的味道在人上并不多有，所以顯得特殊，但并不代表沒有聞到過。
　　那氣味若要細細形容，太過麻煩，說白了又很簡單，就是冬天第一場雪下了后的氣味。味道中夾雜著冬日早開的梅花味，但又不純粹，因為還有雪后的清新，交著草木香，混雜在一起……
　　“山上原來下雪了？”
　　他似是愣了愣，“你知道我從山上的？”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抬頭，讓自己的臉更加沐浴在這初冬的陽光下。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你也知道我不是人是不是？”
　　我扯開一個笑容，“今子敬修為已成，特來報恩公�！边@是他的昨天說得原話，今日我一模一樣還給他，“子敬有修為，難道還是常是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埋怨幾句“我好笨啊……”“笨死了……”如此云云，大概以為我聽不見啊，倒是可愛地很。
　　“子敬不知是什么呢？”
　　還是沉默，那個聲音終是扭捏地說∶“是兔子�！�
　　若我嘴中有一口茶必是會噴出去，若我正在走路必是會一個趔趄……我拍拍胸口，“真是兔子？”
　　“嗯�！�
　　兔子？
　　兔子不該是一臉純良，長得可愛，語氣時常帶著撒嬌，乖順，略顯調(diào)皮……就像狐貍一樣注定妖媚，勾人魂魄，禍害眾生……
　　姜祈的臉今天早上我是摸過的，是張正值美好的臉。長相雖然秀氣，但并不陰柔，實在是不能想象這樣一個大老爺們?nèi)鰦桑缈蓯邸?br>　　如是想著，我實在忍不住笑起來，留下一臉迷茫的姜祈。

　　師傅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男人回來。
　　師傅很高興，他從沒有怎么高興了。
　　以前他不是不高興，只是不是現(xiàn)在的這種高興。以前師傅會笑，但那種笑只是感到有趣，有朝一日是可以在飯桌上拿出來當個笑話；現(xiàn)后來雖不笑，反而會對那男人惡言相對，埋怨這來埋怨那，但是隱藏在聲音下面的快樂幸福是怎么也抹煞不掉的。
　　聽姜祈說他是來報救命之恩的，師傅好像并不驚訝，第二天他和那男人跑了，跟我和姜祈說什么救命之恩就是讓姜祈照顧我一輩子，直到我死。

　　其實師傅在和姜祈在沒有多大的差別。我還是一個瞎子，只知道黑色的瞎子，我什么也不會干，以前還能幫師傅曬曬草藥，幫他杵杵草藥，現(xiàn)在師傅不在，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不能做，生活一下子空虛起來。
　　我真正成了個廢人。
　　姜祈開始做很多事情，他開始學著燒飯，開始學著掃地，開始學著洗衣服，他從一只精怪開始學做很多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我本以為他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會干這干那的，沒想到除了第一天我向他示范了該怎么燒飯做菜，整理房間，洗凈衣服，第二天他就可以做得很好。雖然有時候他會一驚一詐問我什么怎么這么，裝得他很沒有很無知，但我知道那是他看我太過寂寞，想找些事讓我做做。
　　我很感激他，但我知道我不能連累他。
　　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些精怪們修道即將成功是要報恩的，待恩報盡，不是他得道之日。
　　姜祈報完恩便可以……
　　在他報恩的第三年，我對姜祈說，“我想去當個道士，你幫我打點好這最后一件事，你就走吧�！�
　　姜祈是反對的，可惜沒有成功，我只用一句話便堵塞了他。我說，“反正活著也沒意思，還不如當個道士來得方便�！�
　　我本想當和尚的，但又向和尚是要剃頭，我不想有一天姜祈來看我時看到我光著頭，一定很難看。我在他眼中已經(jīng)是個瞎子了，這已經(jīng)很能看，我不想讓他看到更難看的我。
　　是的，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倚念。
　　我喜歡他。
　　先且不說他是精怪，他是男人，我也是，這就注定是不可能的。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一點罷了。

　　在道觀的第三年我逃了出來，做了一個算卦的道士。
　　我本以為我可以在道觀度過我的余生，或生老，或病死，有空想想姜祁，給自己留個想念。只是有些人倚仗我是個瞎子，并且沒有錢財，處處欺侮我。
　　天無絕人之路。后有道長見我可憐，教我《易經(jīng)》，教我占卜算卦，讓我找機會逃出去，而他教我的，我可以用來掙口飯吃。
　　我此生最為感激的人除了師傅便是那道長了，而姜祁是我最喜歡的人。
　　我住在一個小鎮(zhèn)的屋子里。
　　屋子是道長幫我買的，不大。三年沒有人照顧的日子，讓我這個瞎子可以像正常人幾乎一樣生活。只是我不喜歡睜眼，又習慣用拐杖，所以很多人都知道我是瞎子。
　　小鎮(zhèn)里的人很好，雖比不上村子里的人的淳樸，但比起道觀里的人，已經(jīng)很好了。
　　我是在春風樓占卜算卦，這地方也是道長拜托的。
　　春風樓是個酒樓，第一次我聽到這名字還以為是什么青樓楚館。
　　其實春風樓的老板是極不待見我的，大概是礙于道長的面子，不得不騰出一塊地給我。我自小便不會說好話，討不了老板小廝的歡喜；又沒有錢，替老板小廝多掙一點錢，自然是被人嫌棄的，但我也只能厚著臉占他地方。
　　日子過啊過就過去了，那些困難熬啊熬也過去了，還是會想念當年那個溫涼如玉的聲音，想念那個長相秀氣的男人，想念的次數(shù)漸漸少下去�；蛟S有一天，我會徹徹底底忘了他，娶一個溫柔的妻子，待我老了，突然想起那個男人，那個我曾喜歡過的男人。
　　不是沒有過后悔，如果當年的不離開，那個其實是兔子精的男人還在自己身邊為報恩任勞任怨，有時自己可以耍耍性子，可以和他吵吵架，不必為生計低眉順眼，厚著臉皮……

　　“小道士�！�
　　聲音溫暖，如玉。
　　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熟悉到每天都在我夢里出現(xiàn)。
　　我硬生生阻止了習慣性抬起的頭，一聲“恩”卻是怎么也塞不回嘴里的。
　　那人笑，“小道士，可否為子敬算一下姻緣？”
　　我愣愣地呆在那兒，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已已經(jīng)替他算好，我摸索著，一點點，有些苦澀地說∶“近日……”
　　其實，這日自己早就料到了不是嗎？總有一天，他會為他所愛的女人（或是女精怪）披上紅嫁衣，帶上鳳冠，聽媒婆說∶“一梳……”
　　那人趁機將什么塞進了我的嘴。
　　甜甜的，入口即化。
　　是桂花糕。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用手死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我一直喜歡吃桂花糕，那時我們還在一起，他每每給我做桂花糕吃，我就嫌棄這嫌棄那，就是說他做得不好吃。后來一個人的時候，也托人買過不少桂花糕，但總是覺得還是他做得好吃。
　　“好吃嗎？”
　　我搖頭，“笨蛋，難吃死了�！�
　　他笑著掰開我的手，握住說∶“回家了，扶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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