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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寒
不肯寒
深秋明月冷,夜露金風寒。
「白衣,記得去年那場大雪否?」
風之痕站在窗前,一套罩身的白衣,迎上月光,泛出一匹雪青色的緞子洗過幾百水後的顏色。
白衣從行囊中探出頭,淡淡地答道:「記得!
風之痕沒有再問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一片空地,神情卻不可思議的柔和起來。
孤獨峰入夜後,風就是一把無形的冷刀,割在皮膚上,刺痛刺痛的。
卻沒有去年那一場大雪的徹骨寒心。他微微斂上眼簾,淡淡地想。
午夜的孤獨峰寂寞沉靜,雪飄地密密麻麻。半山細微的馬蹄聲和著呼嘯的北風傳入風之痕的耳畔。
馬蹄聲很輕,很穩(wěn),一聲一聲敲在冰冷的山地上。風之痕雙眉輕揚,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緩慢的步調上孤獨峰的,世上只有一個人而已。
於是他起身披衣,來到屋外。半山的月光很清澈,銀妝素裹的雪地上遠遠出現(xiàn)一條身影,牽著馬匹慢慢走近。
是白衣。
風之痕淡淡地望著半夜上山的徒兒,負手微笑。
白衣將馬牽入屋後安頓,行過禮,從斗篷下露出一尊陶壺。
「南安特釀的玉芝酒,請師尊嘗嘗!
「嗯!癸L之痕瞥了他一眼,道:「入屋嘗罷。」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白衣出征回來的第一日,不管風雨雷電,不論軍務繁忙,總會帶上所行之處的好酒好茶回來。
兩人對飲食並不挑剔,好酒好茶最多也不過是靜處之餘的陪襯而已,一如清風明月之於大千世界,不提風雅,則可有可無。
白衣微一思索,淺笑道:「師尊,聽聞北嶺的荼縻酒甚是出名,此去帶來可否?」
「嗯。由你!癸L之痕淡淡一應,又吩咐道:「明日出征,早些休息罷!贡阃崎T回自己房裡去了。
朝陽初照,風之痕陪同白衣下了孤獨峰。
胡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洛陽城東西,長作經(jīng)時別。
白衣在常年清冷的風中,恍惚聽到飄搖了數(shù)百年地吟唱。
這一去,就是十個月。
戈壁沙漠,又見深秋,又是一地枯葉蒼涼。
白浪茫茫與海連,平沙浩浩四無邊。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東海變桑田。
白衣仰望沃土千畝,想起了這句詩。
想起這首詩的時候,彷彿對眼前隱晦不明的思緒悟出了道路,他淺淺地笑開。負在身後的指尖微微顫動一下,詩意成了一場醞釀成酒的美夢漸漸流入腹中,燒得火辣。
在燈下盯著兩軍對陣圖琢磨了半個時辰的兵法,就掩帳睡去了。
三更半時分,帳外突然傳來嘈雜聲,火光逐漸明亮起來。
白衣起身走出帳外,見不遠處向他匆匆而來的白秋水行色慌張,神情隱隱有幾分激憤,便無言的將人引入帳內。
不料白秋水簾子一放,雙膝一折,在白衣面前跪了下去。
「末將請少子定罪。太子昨夜聽聞少子閉門不戰(zhàn),雷霆大怒,獨自率左路鐵騎三千殺向淮西。淮西派三千兵馬迎戰(zhàn),詐敗而逃,引太子及三千鐵騎入復臺谷,前後夾擊,我軍傷亡慘重。剩餘士兵誓死守護太子出谷,現(xiàn)在已到下鄲,末將特騎快馬來報,請少子出兵營救!
白衣雙眉驟沉,一咬牙,揮開帳簾,忽見掩薄命一干人等已在帳外等候,即刻令道:「解玉龍,率精兵一千在卯時以火箭攻城西北二門,不得入城,時刻不得有誤。白秋水,率一千騎兵至下鄲,由復臺谷至下鄲一線斷淮西兵馬後路。掩薄命,率一千精兵隨我去救太子!」
軍令如鐵,言出必行。
大軍浩浩如江河。
白衣率軍到下鄲時,淮西兵馬已先一步趕到。大抵是未曾料到短時內有人救援,派出的追兵並不多,只是區(qū)區(qū)一千餘人,但也足夠取下暗蹤率領的殘兵剩將。
兩軍撕殺,聚血成湖。
一方面,淮西兵馬經(jīng)過兩場對陣,精力疲憊,加上見到魔劍道派兵來援,再打下去,未必得勝,已有撤退之心。另一方面,白衣兵馬剛剛來到,士氣高揚,見敵方人數(shù)不多,信心大增,漸漸顯露上風。
白衣應對之餘,環(huán)視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不遠處暗蹤騎在馬上,似乎傷勢頗重,揮劍的手明顯彎曲,力道已不從心。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不多加理會,手起手落,又削去幾顆頭顱。
突然,眼角青光一閃,背門風聲急急,白衣身子一伏,一道羽箭貼著後背呼嘯而過,直射暗蹤。暗蹤百忙中揮劍擋下,左脅卻中了一刀,鮮血長流。白衣一驚,風之痕一出,殺盡身邊數(shù)人,三起三落向暗蹤掠去。
半途中聽到三支羽箭急射的清肅,一支已經(jīng)越過白衣,直盯暗蹤前胸。眼見他無力避開,白衣左手一揚,異端離手化做一條白練,撞開羽箭。他半空猛一轉身,兩手左右一伸一抓,兩支箭已在手。
幾個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宛如行雲(yún)流水,煞是優(yōu)美。
白衣正要對暗蹤喊話,又是一道羽箭疾來,速度之快,已經(jīng)來不及抓,千鈞一髮中,偏頭張嘴一咬,竟硬咬了下來。射箭的人見四箭都落空,飛身欺近,伸手就是一刀。白衣冷笑,手一橫,便以箭做劍回擊。
敵將見白衣兵器不稱手,招式也難免有些張狂,白衣失了異端卻絲毫無落敗的跡象,風之痕劍法威力有增無減。數(shù)十回合下來,兩人武藝旗鼓相當,白衣不禁有些欽佩對方的好武藝,心想若是投於自己軍中,正是如虎添翼。他雙眼一抬,正要喊停,不料敵將一刀砍下,他用力一挑,竟將對方的頭盔挑了下來,露出一肩青絲。
四箭射殺暗蹤,與魔劍道少子對戰(zhàn)數(shù)十招的竟然是一青衣女子!
白衣一愣之間,女子迅速靠近,低低一吟:「殺我!」
白衣又是一愣,女子繼續(xù)低聲道:「連年戰(zhàn)火,我已厭倦,你殺我!」說罷,右手棄刀握住白衣持箭的手向自己腹部刺去。自戕的舉動令白衣大為震撼,正要阻止,那女子左手一伸摸向白衣胸前,半當中一翻手,竟從袖中露出一柄匕首。白衣左手被牽不及回保,胸前一冷,利刃全部沒入皮肉。他一咬牙,手一送,羽箭直刺女子,不料女子早有防備,一拔匕首,一掌拍在白衣胸膛上,將他震出老遠。
土地黃塵幾回老,都成一杯葬英魂。
白衣狠狠地摔在老樹上,這一交摔得他心疼。
他一生至恨欺詐,雖然身在魔劍道,稟性從來正直無私,對人不說推心置腹,也起碼有君子之風。兩軍交戰(zhàn)用計用謀已成慣例,但與人對戰(zhàn)他是憑真功夫,不做半點虛假。
古人曰兵不厭詐,今日他輸?shù)檬切∪思總z,怎能服氣?
黃樹葉簌簌地掉落在白衣四周。
遠處那女子看到得手,欣喜道:「你不必用這樣的眼光看我,對付你們魔劍道的走狗,用不著君子手段!本將軍親手用袖中刀殺你,是給你面子了!
白衣冷笑兩聲,深吸幾口氣調息,每一口氣都將疼痛轉為麻木。胸前的衣服已經(jīng)被鮮血染盡艷色,身下的黃土也浸入了血水。
女子看他不做反抗,認定他已經(jīng)力盡,便慢慢走近。
一陣風起,樹葉紛飛如雪。
白衣雙眼一亮,凝氣於手,羽箭一震,疾射出去,剎那間穿過女子喉嚨,「咄」的一聲,釘在身後的樹幹中。
眼見女子的身體搖晃著頹倒下去,白衣也終於支撐不住,在一片呼喊中躺在沙場的硬石上。
白衣醒來的時候,是在軍帳的燈光之下。塌前圍著眾位將士,神情憂憤。
他微弱地喚了聲:「解玉龍!
解玉龍立刻上前,他接著問:「戰(zhàn)況?」
「少子神算,淮西確實將糧草儲存在西門。卯時吹西北風,西北兩門受火攻,城內士兵軍心大亂,淮西城已經(jīng)不戰(zhàn)而降!
白衣聽罷,又喚來白秋水。
「復臺谷至下鄲一線淮西兵馬已全部殲滅,少子不必操心。」
白秋水一說完,掩薄命不等他問,便開口說道:「下鄲一戰(zhàn),我軍獲勝。今日早上太子已下令全軍回朝,現(xiàn)在一路平靜,請少子安心。」
「今日回朝?」
「少子昏睡兩天了!
白衣閉目了一陣,暗蹤有些怯弱地走上前來,半蹲在塌前,猶豫道:「皇兄……」
他疲憊地睜開眼睛,望向這個屢次抗令卻又無法以軍法處置的皇弟。
「你們都退下!拱帝櫭畹,眾將士無言地看著白衣等候指令。
曉得暗蹤地猶豫是為什麼,白衣微微點頭,遣退所有人。
「皇兄……我知錯了,以後定好好練功,下次殺盡所有敵人!
白衣心底一陣長歎,虛弱地道:「魔父……最珍視你……失你…猶如失天下,你要……自當注意。兩軍對陣中……不可再妄為!
也不曉得暗蹤是聽進去沒有,茫然中點點頭。
白衣接著道:「荼縻酒在哪裡?」
「和軍糧一起帶著!
「明日……送我先回孤獨峰!
暗蹤一聽,猛得站起來,扯到左脅傷處,呻吟一聲!覆豢桑銈麆葜,先回魔劍道養(yǎng)傷,孤獨峰以後再去!
「我與師尊……有約在前。」
「那也不行,F(xiàn)在將近初冬,孤獨峰天寒地凍,又沒有良醫(yī)作陪,萬一你傷勢加重,我如何對魔父交代?」
白衣不再說話,喝下藥後,過了一會兒便昏昏睡去。
為了適應白衣的傷勢,大軍走走停停將近一個月,離魔劍道還剩百里時,白衣的傷勢逐漸好轉。說是好轉,也只是能夠勉強坐起身,臉色卻越發(fā)蒼白憔悴。
傍晚時分,掩薄命進帳看望,白衣正坐在床上拭劍。
他拭劍的手很白,白的像劍光,他凝視異端的神情很冷,冷的也像劍光,連從襟口露出來的皙白皮肉,也像劍光一樣耀目逼人。
掩薄命取來披風道:「少子,身體為重!
「什麼時節(jié)了?」
「入冬!
白衣停下拭劍的手,輕輕一歎:「這時候孤獨峰應該下雪了。」
「少子不必心急。太子已派快馬回魔劍道,第二批藥材今日趕至,等少子傷勢好轉,便即刻送少子上孤獨峰赴約。現(xiàn)在還請少子忍耐!
「那時候已經(jīng)遲了!
掩薄命稍有猶豫!覆徊m少子,太子早就下令,嚴加保護少子安危,雖然使少子失約,但也屬一片真心,還望少子不要怪罪。」
白衣自嘲一笑。「怪罪?他為我好我都曉得,怎麼會怪罪呢?」
他笑得滄桑憂鬱,掩薄命心下一涼,聲音居然微微顫抖!傅僮右膊皇切臒o芥蒂的坐在此處養(yǎng)傷啊!
白衣一怔,「乒」地一聲將異端劍丟上矮桌,撐起身子慢慢滑入被褥,側過臉睡去了。
掩薄命知道他不欲再談,正要告辭,眼角恰好瞄到白衣露出的後背。優(yōu)美的背脊即便是在床上仍然端直,想到這樣的背脊露在被外飽受寒冷,也有些不忍。伸出去的手剛要觸碰,又像害怕驚動一池湖水般縮回手,猶豫片刻,再是沒有勇氣為白衣拉被褥了。
「少子的坐騎是上等寶馬,甚有靈性,大概曉得少子受傷,近來煩躁不安。眾人知道它不會跑失,也就隨它在軍營四處走動,前幾日傷了右腿,末將現(xiàn)去查看,少子放心養(yǎng)傷。」
掩薄命告退前淡淡地回報,白衣聽了暗暗感激。
夜風輕起,月影飄搖。
軍中升起篝火,將士大啖酒肉,肆意縱歌,一派驕傲景象。
白衣隨意吃了些,命人取來荼縻酒擱在桌上,自斟自飲。
直到帳外燈火暗淡下去,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了。
白衣裹了件外袍,抱上酒罈,忍著傷痛下床,借助夜色遮掩從帥帳悄悄走進林子,果然平日騎的白馬正垂著頭等在一邊。白衣輕輕摸了摸許久不見的愛馬,馬兒聽話的伏下身,讓他騎上。
寶馬百里長奔,夜風蕭瑟。白衣從來沒有這樣舒暢,彷彿乘風歸去的仙人,剎那間草堂寒舍,孤獨山澗。
白衣縱情飛馳數(shù)里,突聽身後有馬蹄聲漸近,回頭一看,正是暗蹤駕千里駒一路追上。兩人騎的都是寶馬,一跑一追,一時間也無法接近。
「皇兄!」
暗蹤心急,一聲長嘯,雙手拍馬背,飛身數(shù)十丈,恰好落在白衣身後。他猛一扯韁繩,馬兒受阻,前蹄一揚,白衣懷中的酒罈滾落下來,他慌忙去接,僅捏住封口的紅稠紙,罈子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白衣身子本來就無力,順著跌勢傾斜下去,暗蹤急於控制馬匹,手伸出去時,白衣已經(jīng)半邊身子挨在地上,震傷了內腹,咳出幾口鮮血。
清風徐徐,帶著荼縻酒的香氣傳出很遠。白衣頹弱地靠在暗蹤胸膛上,眼底絲絲的流光彷彿蒼白的月色,照著灑了一地的好酒。
小雪飄揚,紛紛如煙。
風之痕獨自從孤獨山巔踏雪歸來,神思有些幽冷。
記起去年這個時節(jié),他與白衣應該是在寂寞潭邊賞雪品酒。玉芝雖好,不及多年師徒默契。他寡言,白衣更是少語。飲到子時,白衣豪氣大發(fā),奪去他手上的酒杯,放在劍端,舞了一套劍法。劍意空靈,脫俗如仙子。收劍後,杯中酒不灑一滴。
想到這裡,風之痕淡淡一嘲。
琴棋詩友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隨即轉身。
「師尊,白衣赴約來了!
兩人在小屋旁的石桌上落坐,一樣的小雪,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酒,不一樣的景色。
「十一個月未見,師尊安好?」
「好。劍法有所悟,過些日子我再傳你新招!
白衣笑笑,為風之痕添了杯酒。
「這次出征如何?可有收穫?」
「淮西人才濟濟,若非謀士意見不和,也不可能那麼快拿下!
風之痕揚眉笑道:「天時地利佔盡,獨缺人和?」
「人和也非淮西獨缺!
「暗蹤又做什麼?」
「屢勸不改的事!
兩人心裡明白,抬頭相視而笑。
「為難你了,不提他罷。」
白衣的目光落在酒罈上,風之痕飲完一杯,剛要倒酒,他伸手一阻:「我來!贡Ю椀氖峙錾巷L之痕的手,微微一驚,又道:「師尊的手,仍舊那麼冷,天山參也無用麼?」
風之痕一頓,這才提氣御寒。「孤獨峰不須這些!
白衣默默地放下酒罈,將風之痕的雙手包容在自己掌中。
「記得我年幼時,師尊也曾用自己的手為我取暖。時間已久,竟還都歷歷在目。」
四手互相交握,四目相視,小雪飛揚之下,居然別樣溫暖。
酒飲到子時三刻,兩人便各自回房睡去了。
臨進屋前,風之痕恍惚間聽到白衣低低的言語:「下一次又該在什麼時候呢?」
清晨時,雪就停了。
風之痕被一陣緩慢的馬蹄聲喚醒,隨手披了件外袍走出房門。見暗蹤單騎上山,神色哀戚,眼角隱隱紅光,似乎哭過。
暗蹤一下馬,便朝風之痕跪了下去。面露哀傷,從斗篷後摸索著取出一白瓷盅伸手遞上。
「師尊,皇兄……皇兄他……他昨夜去了!
風之痕臉色一沉,怒斥道:「胡說!昨夜我還與白衣……」半途一頓,回頭看石桌,桌上哪裡有酒罈酒杯,僅剩幾片破瓦孤零零地散落。風之痕全身一震,猶記起月下白衣淡薄的身影,神色漸漸黯然。記憶裡仍舊是白衣的淺笑,手上感覺的仍舊是白衣的體溫,口齒迴盪的仍舊是荼縻酒的馨香,可是對飲的人卻早已經(jīng)不在了。
風之痕一聲低歎,掩面走進小屋,默默地關上木門。
開到荼縻花事了,千山雪融盡,屍骨不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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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年準備和戲無真言的合集《歸去來兮》中的一篇,最后未能成書,十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