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夢到自己和一個已經(jīng)很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坐在海邊。
　　在夢里我出生在意大利，有一雙水一樣的淺綠色眼睛和耀眼到只屬于惡魔的金發(fā)。我看著自己的人生和他的人生如水一般緩緩流淌勾勒不出形狀。披薩，冰啤，漲潮時剛好日出，我們靜靜佇立在海岸線邊屏住呼吸看太陽升起。冰藍(lán)色的海水，比工業(yè)燃料溫暖一萬倍的橘色紅色鵝黃色。退潮時的海星和螺殼碎片，□□一樣質(zhì)地細(xì)膩的白沙。兩個人都光著腳，因為只買得起去海邊的單程票和食物。我用買完車票后剩下的所有的錢買了兩個氣球，一個是能飛的氫氣球，一個不是。我們游進(jìn)海水，把眼睛沉進(jìn)水里再突然抬起臉龐，用濕潤的呼吸確認(rèn)彼此是否遠(yuǎn)去。

　　請原諒我這個總要提到前文的習(xí)慣。
　　太陽升起時，他的深綠色眼睛像一汪泉水。我們的赤腳被浸在每秒都更加洶涌的海水里。水不至于冰涼，但也徹底讓某顆因為我們牽起的手而躁動的心平靜了下來。海水的撞擊在我們交握的手面前變的價值千金。我們執(zhí)著地站著，選擇了這種聯(lián)結(jié)彼此的姿勢在看日出的同時不被沖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蛟S我還比他大一個月出生。但我無法確定，因為他從來不說關(guān)于自己從前的事。我從五歲開始記事，那年我遇到了他。他計事比我還早，天才兒童幾乎對彼此總能心有靈犀，怪胎和怪胎會因引力而相遇。我告訴他爸爸讓我去當(dāng)?shù)籼沾杀P子的事，他于是陪著我去了�；貋淼哪菞l路對于孩子來說顯然太長，我記得他一直在安慰哭泣的我。我的朋友，他笨嘴拙舌，平常對誰都冷著臉。我猜這不是他的習(xí)慣，但不得不。
　　放到我們上一次見面時——哦，那大概是兩年前了——讓他去安慰一個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克制住自己拔槍的手，第二反應(yīng)是皺眉。
　　那個盤子，是奶奶留給我用來給帕皮埃喝牛奶用——那是我在兩年后離奇失蹤的貓。所有人都說那是一只有點古怪的貓，只有我堅信他還活著。

　　我知道你有點沒聽懂這個故事，但通過回憶敘述某事往往就是這樣。讓我慢慢講下去，好嗎？你知道，這很不容易。

　　他在十八歲時考上了外省的大學(xué)�；蛟S我應(yīng)該提到，他家是從德國逃來的猶太人。
　　總之，這是個機會。于是我將他送上火車。我鼓起勇氣問他能不能吻一吻我的臉頰，但是那時不應(yīng)景的汽笛聲突然響起，我猜他大概把“kiss”聽成了“cheese”，放假回家的時候還問我為什么想吃奶酪。
　　而我默默垂頭，收拾好心情向他訴說我在家鄉(xiāng)有多么無聊。夜校的課程開始變難，但我想報名會計的培訓(xùn)；我昨晚看到一只黑貓，眼睛很像你；爸爸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們……
　　我很想你。
　　這四個字的情緒從我眼里漫溢，浸濕他的衣角和領(lǐng)口。他一如既往地?fù)肀�，在某個時刻用干燥而柔軟的唇瓣碰我的臉。
　　我仍然哭泣，因為他并沒有聽清我最后的那個請求。

　　二十一歲時，我們一同離開家鄉(xiāng)。站點不同，我比他先下車。那時我以為他能很快在自己工作的城市安頓好生活，來找我一起逛街——因為兩座城市之間的車程僅有兩個小時，而且這是他承諾過的。
　　但一個月后我收到他從美國中部寄來的信，意識到我人生中最大的不可控因素正在慢慢出露水面。

　　*

　　十二月底的紐約街頭寒氣逼人。我低頭咬住細(xì)長的女士煙，正打算點火，打火機卻咔嚓一聲報了廢。
　　這時，眼前伸來了一只熟悉的手。
　　我抬頭，看見兩團小小的火苗在Mordecai眼底搖動。
　　他沒有率先開口詢問我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紐約，所以我只是吸煙，隔著薄薄的青灰色煙霧打量他。我們很久沒有見了，所以這次再怎么令人措手不及也無所謂。
　　大概意識到了一直沉默下去不是辦法，他問我要不要去走走。
　　我欣然同意。走吧，mordecai。it's so nice to see you here。
　　他一笑也不笑。你來紐約做什么？
　　街邊的商店櫥窗五光十色，我們轉(zhuǎn)過地標(biāo)建筑，轉(zhuǎn)過街角，轉(zhuǎn)過女孩和男孩們玩樂嬉戲的廣場。
　　來過圣誕。我說。
　　他回憶起今天的日期。你一個人過？
　　我點了點頭，在電線桿旁敲掉快要斷裂的煙灰。
　　接下來的路，他沒有再開口。我們走得漫無目的，漫不經(jīng)心，其實我知道我在往哪里走。于是他在二十分鐘后成功地和我一起到了哈德遜河。
　　我們看到了海。
　　我看著他搖頭笑了起來。你在笑什么？
　　沒什么。
　　于是我轉(zhuǎn)頭繼續(xù)吸煙。一根又一根，然后我撐到了日落，看著他依舊無知無覺看向遠(yuǎn)方，像一尊凝滯在歲月里的雕像。灰色的混凝土怪異地和他身上的深色格紋西裝相搭配，同樣的深色羊絨圍巾讓人回憶起他們家十幾年前的風(fēng)格。堅硬，冷酷，不近人情，嚴(yán)謹(jǐn)。來自德國的猶太人，宿命讓我們的前二十年互相糾纏。很俗氣，但確實是屬于我們的故事。
　　海鷗從海面掠過，我輕輕開口，圣誕快樂。
　　今天是平安夜。他毫不客氣地點出我的錯誤。
　　我快樂地笑起來，好像看到了一直以來的堅持。那又怎樣？
　　所以這個吻帶著清淡女士煙的煙草味，所以我沒想到你終于開始用古龍香水了，所以日落的余暉和眼淚被我一起吞進(jìn)肚子，留給他的只有灑脫。
　　他放開我，貼上我的左邊臉頰。圣誕快樂。
　　因為老友重逢，因為久別重逢。我們身處同一條河流，我們奔向不同的地方。
　　沒有立場，沒有信心，所以只剩下圣誕快樂。

　　夜風(fēng)吹散腳印，我們終將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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