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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
1
七俠鎮(zhèn)的春十年如一日,鎮(zhèn)民們可能今日還在穿冬裝,明日又得換上夏裝,或許后日再下一場小雨,又會換回冬裝。
習武之人體質(zhì)都好一些,饒是如此,這般冷熱交替還是給莫小貝折磨個夠嗆。她緊了緊身上薄薄的一件外衫,心中不免感慨一句,這里果然還是那個春如四季的七俠鎮(zhèn),氣候和十年前沒什么變化。不過彼時的她從來沒有在這個季節(jié)凍到過,有一種冷叫嫂子覺得你冷,就算跑出門也會被白大哥逮回來按照嫂子的旨意穿上秋衣秋褲,那時候的她總是很不耐煩,心說嫂子事兒真多。
今日雖冷,卻是個艷陽天,和當年的莫小貝第一次來這里時一樣。那時候嫂子毫不猶豫地撿回了小乞丐一樣的自己,供她讀書、習武,教她為人處世,拉扯她長大。
都說近鄉(xiāng)情怯,就算是莫掌門,也難免會有這份情緒,而今她的心緒怕是還要更復雜一些。
莫小貝是正經(jīng)出生在衡山的人,八歲以前也是長在衡山派,于她而言,最美好的童年非是那段在衡山派野蠻生長的日子,而是在七俠鎮(zhèn)上被嫂子她們壓制著的歲月。
她想,若是當年在師兄找來之際,嫂子沒攔下,自己早早去了衡山,也不知道如今會成長為哪般惡劣的成年人。
不過好像現(xiàn)在也沒差。
莫小貝想,自己終究還是辜負了嫂子對自己的期望。
她還是如當年那位奇怪的人所言,成為了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赤焰狂魔莫小貝。
2
七俠鎮(zhèn)的縣衙如今門庭若市,往常鎮(zhèn)上也就一個捕頭帶一個捕快,而今卻來了不少六扇門的捕頭,神色匆匆,在縣衙進進出出,十分繁忙。
莫小貝悠悠地坐在衙門屋頂,這個地方正好能看到同?蜅!F邆b鎮(zhèn)本就是江湖往來的要道,而同?蜅H缃裨缫殉蔀榉綀A十幾里最大的客棧,過路人難免會在這兒歇腳,同?蜅=(jīng)營十多年來,生意蒸蒸日上。
此時天還未大亮,東方天際剛剛升起一道紅霞。老實講這是莫小貝第一次見到七俠鎮(zhèn)的日出,許多許多年前的莫小貝這個點兒還在賴床,小郭姐姐奉掌柜的之命喊她起床上學,那時候的她確實敵不過她小郭姐姐,但也總會負隅頑抗,直到是拖到不能再拖,才不情不愿地起床。
同?蜅_未到開門的時間,大門拐角那個屬于小米的角落一大早來坐了個小孩兒,而小米卻不知去向。莫小貝對小米的印象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隱約記得當年她和邱小冬為了和嫂子的賭注,做燕窩湯騙他花錢,結(jié)局卻是自己倒了燕窩湯還了錢,又主動承認了錯誤。
莫小貝想,自己當年雖然恣意妄為又很惡劣,但確實沒做過什么壞事,那時候的她總得上來說也算得上是個好小孩。
衙門的師爺捕快們已經(jīng)在陸陸續(xù)續(xù)地上衙,他們互相打著招呼,抱怨著近期繁重的巡邏任務(wù),沒人注意到有一道身影竄上了衙門的房頂。
“掌門!
“嗯!蹦∝悊柕,“衡山派弟子們可好?”
“已經(jīng)全部撤離衡山,幾位長老帶著隱入了江湖,目前都安好!
“那就好。”
“掌門您……”衡山派弟子看莫小貝唇色蒼白,想起她前些日子受的傷,不忍道:“您的傷怎么樣了?”
“好多了。”莫小貝淡淡道。
“那華山派吳路真是無情無義,他竟利用您的信任……”
“算了。”莫小貝想起那可怖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無所謂地說,“畢竟他做了一個正道子弟該做的事!
“您和他之前關(guān)系那么好,他怎么敢……”
“小章,”莫小貝再次打斷他, “這不是你該關(guān)心的事,你最后再幫我辦一件事……”
莫小貝吩咐完后,衡山派弟子章旭正欲領(lǐng)命離去,走前卻被莫小貝叫住。章旭回頭看向懶懶散散地坐在那里的掌門,掌門大不了他幾歲,盡管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她卻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他想,自己什么時候能像掌門一樣呢?
正在章旭敬佩掌門之際,卻見掌門將自己左手上的扳指交給了他。
“我要是有什么事,衡山派掌門就交給你了!
“掌門您?!”
莫小貝看著不知所措的小弟子,忍不住樂了:“怕什么,我八歲那年當掌門的時候,都沒你這么緊張,你現(xiàn)在都多大了?”
“您……”章旭鼻頭一酸,梗著脖子說道:“我不當,我當不好,我們都會等您回來,請您務(wù)必要回來!
看著小章快要眼含熱淚,莫小貝有感于弟子的惦念,隨口安撫道:“我會盡力!
莫小貝推開章旭遞回來扳指的手,以不容拒絕的口吻道:“你拿著,我要是回來了再還給我。”
章旭只能收下。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對著掌門長長一拜,留下句“請您務(wù)必保重”便匆匆離去。
交代完衡山派之事,莫小貝覺得輕松了些。衡山派百年基業(yè),也算有了個交代,她和她哥這么看來著實一脈相承,都很擅長把門派敗掉。不過如今掌門扳指交出去,就算她本人有個好歹,就衡山派這副春風吹又生的野草做派,一定還會再次成長起來。
章旭走后,莫小貝還是坐著發(fā)呆。同?蜅5拈T便在她雜亂的思緒中緩緩打開,陽光從門口灑進了客棧,那些客棧里的回憶順著空氣一股腦兒地涌入莫小貝的腦海里,那些許久不曾想起的記憶就像洶涌的潮水一般在她的思緒中肆意沖撞,將莫小貝百般錘煉過的那顆堅硬如鐵的心臟撞得隱隱作痛。
那位風韻猶存的佟掌柜一腳踏出了客棧門,她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般,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而后回頭喊她的跑堂。
“蘸糖兒”
她的聲音就像是裹了蜜餞,就像是糖葫蘆外皮的那層糖衣一樣甜。就像糖衣下面是酸酸的山楂,佟大掌柜亦不會永遠溫柔。
“大嘴似不似還么起床,客人都快來咧,快喊他買菜起!”
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江湖人口中面冷心硬、冷血無情的赤焰狂魔就在衙門的房檐上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一樣,笑著笑著,眼眶卻濕潤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想在同?蜅.斠惠呑拥恼乒竦男」米。
3
幾日前,同?蜅S瓉砹艘晃焕吓笥选
好消息是,祝無雙從京城回來了。
壞消息是,祝無雙帶來了莫小貝的消息。
說莫小貝在京城中連殺了好幾位朝廷重臣,逃出京城后,又殺了幾位江湖中的正道人士,手段殘忍,一刀斃命,且?guī)灼鸢缸佣既俗C物證俱全。昔日年少有為的正道魁首、衡山派掌門兼五岳盟主搖身一變成了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赤焰狂魔。如今整個朝廷和江湖都在通緝莫小貝,生死不論。
佟掌柜當場暈了過去。
等到佟湘玉轉(zhuǎn)醒,又得到了新消息。有人看到莫小貝往七俠鎮(zhèn)這個方向來,盡管赤焰狂魔的少年事鮮為人知,同福客棧也正因如此還沒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維持著當下的平靜。
可鮮為人知并不等同于不為人知,赤焰狂魔的事情牽連甚廣,如今的禮部尚書當初的呂秀才和夫人郭芙蓉便因曾與赤焰狂魔有交集受了牽連。呂尚書被停職在家,而夫人郭芙蓉卻因疑似窩藏赤焰狂魔被下了獄。祝無雙見形勢不妙,立刻動身來七俠鎮(zhèn),要給客棧的大家通個信兒,早做打算。
雖然祝無雙沒忍心挑明說,但意思很明白。佟掌柜此時應(yīng)該帶著伙計們暫避風頭,這是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
“額不走。” 佟湘玉一口回絕!邦~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如果小貝要回來,看到她嫂子不在,她會擔心的。如果她不回來,那額們也么有走的必要。”
掌柜的發(fā)話,白展堂自然沒意見,大嘴說要走,最后也沒走成。秀才和小郭去了京城后,佟湘玉又招了賬房和雜役,這事兒一出,佟掌柜大手一揮給倆伙計放了個一個月的帶薪假期,讓無關(guān)人士遠離是非。祝無雙則以捕頭的身份留在了七俠鎮(zhèn),面上是協(xié)助朝廷辦案,實則也是為客棧增加一分戰(zhàn)力。
他們期盼著許久未歸的莫小貝回來,又不希望她回來。
4
佟湘玉三人忙了一整天,直到過了晚飯后,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大家才準備吃晚飯。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客人出現(xiàn)在了客棧門口。
“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打尖兒!
客人長著一張大眾臉,一身江湖人的灰色粗布短衫打扮,卻未攜帶刀劍,他的步伐輕盈無聲,聲音卻啞著。
只聽呼吸,白展堂便知來人功夫不差,他并未從他身上感受到惡意,雖然稍微安心了些,卻未敢放松警惕。他知道如今的七俠鎮(zhèn)表面上風平浪靜,私下里卻暗潮涌動,白展堂明顯能感受到近期暗中來七俠鎮(zhèn)的高手挺多,卻少有公開露面的。
他暗地里捏了捏佟掌柜的手,佟湘玉也在手心用力,握了回去。
客人隨便尋了個座位坐了下來,白展堂來倒茶,正倒著,旁邊有其他客人喊跑堂過去,白展堂著急去,被臺階絆了一下,手上的茶壺脫手,灰衣客人閃至他身側(cè),不僅扶住了快被絆倒的白展堂,還順手將掉落的茶壺穩(wěn)穩(wěn)接住,遞回給他。
白展堂諂媚地笑著說多謝客官,問客官想吃什么,他說隨便。
酒水上桌,灰衣客人喝著跑堂兒信誓旦旦端上來的陳年女兒紅,也并未揭穿這酒摻了不少水的事實。
佟湘玉和白展堂聊著日,嵤潞鸵恍┙拢f起近期江湖風雨飄搖,七俠鎮(zhèn)雖是在交通要道,總得上來說卻是避開了那些血雨腥風的江湖事。
佟湘玉小聲說,她很擔心小貝。
白展堂拉著佟湘玉的手,安慰說小貝那么聰明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的。
掌柜的一邊難過,一邊也生氣,直罵她那個沒良心的,一走這么多年,也不曾回來看看嫂子。她起身回了房間,似是要整理下情緒。白展堂送走一桌客人,他向唯一的一桌客人告了罪,說是要先去廚房和廚子交代菜品,還要上樓去哄一下自家掌柜的,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灰衣客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菜還未上,又有人進來,一進門,卻是直接坐進了伙計那桌。大嘴來給那灰衣客人端菜,端完就喊來人“小冬,菜好了,來幫叔端個菜!
“好嘞!
青色長衫的書生從椅子上坐起來,二話不說便跟了上去,如今流行君子遠庖廚,這書生竟如此自然的進了后廚,引得灰衣客人多看了幾眼。
菜還沒端出來,白展堂扶著佟湘玉下樓,又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從客棧外進來,來人風塵仆仆,一來便又坐進了正中那水曲柳臺老榆木桌的尾座。
白展堂為來人倒了杯水,她似是口渴了,拿起水便一口喝下。
“怎么樣,如今情況如何!
祝無雙壓低了聲音道:“今晚開始解除戒備了!
“為什么?”
“有位大俠今日午后看到小貝在十八里鋪,沒打過,也沒追上,他看到莫小貝往東去了,應(yīng)當不會再來七俠鎮(zhèn)了!
白展堂長長嘆了口氣,佟湘玉低頭不語,看不見表情。
“小郭怎么樣了?有消息嗎?”佟湘玉問道。
灰衣客人端酒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酒杯堪堪停在了嘴邊。
“沒有!弊o雙嘆息道,“小郭她爹畢竟是郭巨俠,沒人敢為難她,盡管她下了獄,應(yīng)該也沒有人敢為難她!
5
半月前,京城,呂府。
“疼就說,小郭姐姐輕點!
郭芙蓉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挖去莫小貝右肩傷口的膿腫,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女俠心疼的快要哭了出來,粗手粗腳的前同?蜅ks役上藥的時候特別仔細,一點一點將藥粉涂抹在了莫小貝的傷口上。
“小郭姐姐,我沒事的!
莫小貝蒼白的臉上扯出了個笑容,如此療傷,莫小貝愣是一聲未吭。
“小貝你就在這安心養(yǎng)傷,”郭芙蓉心疼極了,以前的莫小貝多嬌氣一個孩子,那時候的她很會用哭來對抗他們這群成年人,“小郭姐姐會保護好你的!
“我不能久留,今晚就走。”莫小貝的傷被包扎好,她未受傷的左臂輕輕攬住她的小郭姐姐,“我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小貝,”郭芙蓉嚴肅道,“你就呆在這里,我們會幫你解決!
小郭姐姐總是這樣,小時候總能治住她,有時候比嫂子還兇,但她又總是會無條件的在她闖禍以后護著她,哪怕是當下的情況也還會如此。
“小郭姐姐,”莫小貝失笑,“這可不是我小時候闖的禍那么簡單,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可以為自己負責了!
“小貝——”
莫小貝打斷郭芙蓉想要繼續(xù)勸她的話,定定地看著她,“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事嗎?我手上沾了血,殺了很多人,這不是白大哥的盜圣那些假的傳言,這都是真的!
郭芙蓉一愣,她也沒料想到莫小貝竟然會承認那些事。
莫小貝見她愣住,左手下意識放在了腰側(cè),她的后腰別著一把匕首,那還是小郭姐姐送給她的成人禮物。幾日前,她就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自己信任的朋友以替天行道的名義捅了一刀?尚θ缃襁@江湖上多少武林高手,其中幾人能傷得了她?
她定定地看著郭芙蓉的臉上的迷惘,轉(zhuǎn)而又將左手放了下去。
郭芙蓉看到莫小貝笑了,“小郭姐姐別怕,我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哪怕你會因為正義而傷害我,我也永遠不會傷害你。
于是,莫小貝被郭女俠狠狠地——
彈了個腦瓜蹦。
“怎么和你小郭姐姐說話的!你還不知道你小郭姐姐嘛?你小郭姐姐可能會傷害你嗎?!”郭芙蓉兇狠的表情一收,她變臉的速度還是和過往一樣快,“小貝,你是小郭姐姐看著長大的,你是什么樣的孩子小郭姐姐最清楚!
“你已經(jīng)長大了,”郭芙蓉輕輕摸著莫小貝連日奔波以來凌亂的頭發(fā),“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小貝,你比我們都要厲害,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但我永遠相信你,你秀才哥、嫂子……我們都會永遠相信你。我們不怕被你牽連,但大家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小郭姐姐,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的,天真啊……
莫小貝很想說你別把我想象的太好了,我不是你們期盼的什么好人,我有私心,我也有野心。大人們總期盼著小孩子長成他們期待的模樣,甚至無論小孩長成了什么樣,他們都愿意相信小孩子就是變成了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如此執(zhí)拗,如此頑固,如此……自作多情。
于是莫小貝趁郭芙蓉不備,點了她的睡穴,拿上赤焰刀就離去,連個字條都不留。
她孤身在夜色中疾馳而去,莫小貝想,愿我的小郭姐姐能永遠天真到老。
6
李大嘴和邱小冬開始往外端菜,當然是先端給客人。白展堂也去后廚幫忙端菜,去以前隨口問灰衣客人。
“客官,味道合口嗎?”
灰衣客人桌上是糖醋里脊和酸辣豆芽,再配上一碗青菜湯;乙氯藙偤攘丝跍勓杂謩恿丝曜尤A糖醋里脊,酸甜可口的里脊在口中化開,他點頭道:“可以!
從廚房將菜品端完,大伙兒落座,今日李大嘴炒了不少菜,十分豐盛。
“蘸糖兒,”佟湘玉坐下后吩咐,“把門口那個娃叫來一起吃叭!
門口原本屬于小米的攤兒上被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孩霸占了一天,白展堂白日里問過,小孩卻什么也不肯說。中午大嘴給小孩送過飯,晚上約莫是小孩也餓了,老白去喊,他便跟著進來了。
小孩兒禮貌地道了謝后,也沒拿自己當外人,接過大嘴打的米飯,便吃了起來。末了,他甚至還挑剔道:“糖醋里脊怎么這么酸!”
“怎么會?!”大嘴不信,下筷去嘗,而后皺著眉道:“確實,今日怎么把醋放多了。” 李大嘴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難道是我忘了放了兩次醋?不應(yīng)該。俊
吃人家嘴軟,小孩吃了飯后,也好說話了許多,大家問起小孩兒的情況,小孩兒說自己天天被家里人逼著念書,壓力太大,受不了就離家出走了。
這熊孩子。
“膩知道膩家里人多操心膩嘛!”佟掌柜氣得脫口而出。
見佟湘玉火氣上來,還要繼續(xù)罵,怕嚇到陌生的小朋友,邱小冬很有眼色地接上了話。
“無論如何,你不告而別離家出走是不對的!鼻裥《┵┒,將其中利害掰碎了和小朋友講得清清楚楚。
昔日那個總被莫小貝欺壓的小同桌抽條長大,與莫小貝這些年常打交道江湖人不同,邱小冬身量清瘦,背脊挺拔,記憶中嬰兒肥的圓潤臉頰變得有棱有角,他說話還是記憶中那般不緊不慢,聲音卻低沉了許多。
他還是那般能說會道,將那小朋友唬得愣愣的。
那孩子的家人很快找了過來,想必伙計們早就偷偷聯(lián)系了衙門找人,只是沒說出來罷了。一家老小抱在一起,夫人又驚又懼,抱著孩子直流眼淚。
一家人連連道謝,佟湘玉對著小孩兒說道:“額有個小姑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小時候也和膩一樣叛逆,甚至比你還叛逆,她也不喜歡讀書,但她還是讀了下去,她或許讀書不好,但她學會了勇敢、擔當,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了很厲害的大人!笨粗『⒉唤獾难凵,佟湘玉笑著揉了揉小孩的頭發(fā),“你還小,你以后就會知道,家里人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平平安安的,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這家人離去,回頭卻見佟湘玉濕了眼眶,她靜靜地拿出手絹拭去眼角的淚花,擦著擦著佟湘玉崩潰不住地大哭了起來。白展堂站在她身后攬著她,祝無雙趕忙上前挽上掌柜的,似乎能讓她好受一點。
灰衣客人險些捏碎了酒杯,但還是將將收住了力,客棧掌柜哭得讓客人心煩意亂,他沒立場也不能去勸說安慰,也只能一杯一杯喝著酒,將那一壺女兒紅都喝了下肚。
直到佟湘玉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了情緒,她清了清嗓子說道:“額滴小貝是個好孩子,她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就算全天下人不相信她,額是她嫂子,額信她!
李大嘴面色驚恐,小聲提醒道:“掌柜的,如果……萬一是真的呢?”他也能從祝無雙的態(tài)度中,隱隱看到事態(tài)的真相。
“那又如何!”佟湘玉惡狠狠道,她一直相信她的小貝是個好孩子,但如果不是呢?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你的小貝已經(jīng)長成了壞人,你又會怎么看她呢?
話說出口很殘忍,但祝無雙想要佟湘玉早點避開災(zāi)禍,盡管她本人也不愿相信,她也只能壓低了聲音,狠心說:“掌柜的,小貝和師兄不一樣,師兄那些都是傳聞,都是假的,但小貝那些事情……大部分都是真的,六扇門和江湖這么大動作,完全不是當年師兄的態(tài)勢。”
“額小小一個客棧掌柜的,額分不出來江湖傳言的真假。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佟湘玉擦去眼淚,“無論她是好是壞,那是額滴小貝啊。”
“誰也不能傷害額滴小貝,”佟湘玉站起來說,“額會聯(lián)系額爹,龍門鏢局會護著她!”
灰衣人吃得很慢,桌上的菜已經(jīng)涼了,但他卻有種菜好像還熱著的錯覺,七俠鎮(zhèn)的春天也沒有那么寒冷。
“掌柜的……”李大嘴滿臉害怕,拉著佟湘玉搖搖頭。如今七俠鎮(zhèn)的態(tài)勢,就連他這小小的廚子都能感受到山雨欲來,他可怕極了江湖人會拿他們開刀。
白展堂是老江湖,還是拉住了激動的佟湘玉,掌柜的也是氣急了,這才口無遮攔,看著一桌子面色復雜的親朋好友,最終還是忍了忍,不再繼續(xù)往下說,坐了下來繼續(xù)吃飯。
7
半個時辰前。
藏青色的帷幕罩在夜空,今夜無月,也無繁星,只抹著無邊無際的烏云。
衙門口一陣混亂,在此之前全部的捕快捕頭魚貫而出,此時卻又有說有笑的一同返了回來,小捕快們念叨著,太好了,大魔頭走了,不會來這里了。
小捕快們不會知道,他們口中的大魔頭這會兒就在他們頭頂,順著刻意留下的暗號,潛行而去。
莫小貝的輕功是江湖第二人盜圣白展堂親自教的,她天資卓越,又刻苦練習,如今天底下能捕捉到她身影的人屈指可數(shù)。
她順著暗號行至一家商鋪后門,行至暗室內(nèi),卻見了一位老熟人,莫小貝沖著對方一抱拳——
“凌捕頭!
“小貝!眮碚呔故窃谄邆b鎮(zhèn)干了三年捕頭的凌騰云,他面色肅穆地將一蠟封的密信交給了莫小貝。莫小貝很快便將信上的內(nèi)容看完,當著凌騰云的面兒,小心地將密信貼身收了起來。
“膩……”凌騰云打量著多年未見的這位小朋友,現(xiàn)在稱作小朋友已經(jīng)不太合適,畢竟對面已經(jīng)是叱咤江湖的風云人物了。盡管如此,凌騰云對她的印象,還是停留在很多年前那個每天放學都要欺壓同學給她買糖葫蘆的孩子。
莫小貝敏銳地從對方的目光當中察覺到了他的態(tài)度,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了,你告訴上面人,我會如期而至。”
“膩不該來這里。”凌騰云和同?蜅5娜艘灿兄鴰啄甑慕磺,“膩會為他們帶來麻煩!
“莫小貝已經(jīng)離去了,”她加重了語氣,“在事先我與你們六扇門已經(jīng)達成了協(xié)議,我為你們做事,你們得護好他們,若是他們有個三長兩短……”莫小貝冷笑著補充道:“我不介意再牽扯一些旁的人進來,讓赤焰狂魔的名號坐得更實些。”
凌騰云這才恍然意識到,眼前的這位姑娘早就不是當年他認識的那個熊孩子了,為了和他拉遠距離,她甚至不再叫他“凌大哥”。她是一手將衡山派和五岳劍派發(fā)揚光大的掌門和盟主,是手段狠戾、孤身一人攪動風云的江湖刀客,是實打?qū)嵙粝铝藲⒚某嘌婵衲∝悺?br> 嬌縱單純的熊孩子也會在歷經(jīng)風雨后成長為連捕頭世家出來的凌騰云都一時辨不出正邪的江湖客。
凌騰云一時無言,只是在想這世道對莫小貝還是太殘忍了些,只因為她天縱奇才、武藝高強、心智堅韌,卻要她這樣背負著無端的罵名。
莫小貝看著表情復雜的凌騰云,念在她與對方幼時的交情、如今的合作關(guān)系,她主動緩和了氣氛:“若是你們六扇門將來要將那些臟事兒全都摁在我身上,我若是活著必不會放過六扇門,要為自己討個公道。但若是他們有什么意外,你告訴你上面人,六扇門、朝廷、江湖,誰也別想好過,你們知道的,我有這個能耐。”
好像這話也沒怎么緩和得了氣氛。
凌騰云聽罷,長長嘆了口氣。像小貝這樣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走在了深淵的懸崖邊上,若是她在意的人出了什么事,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入深淵,以她現(xiàn)在的行事,她未嘗不會將全天下都拉下深淵去。
“去看看他們吧!绷栩v云嘆息道,“別讓他們認出你,為他們好的話,你盡快助六扇門了解此事,真相大白之日,你也能風風光光的回家去。”
“你不必擔心,已經(jīng)到最后了,我定會如期趕到,不會耽誤你們的事!蹦∝愞D(zhuǎn)身就走,也不看他,“我不會和他們有交集的!彼曇粼絹碓叫,最后似是說給自己聽,“我吃頓飯就走,不會多留!
8
“她不會是壞人!
他們繼續(xù)吃了很久飯,佟湘玉突然開口道:“額相信她!
“我也信!卑渍固美≠∠嬗竦氖郑c頭肯定。
“我也信。”祝無雙緊接著附和道,“秀才和小郭也是,小郭說一定會幫小貝洗清冤屈的!
“我也信她!鼻裥《哺f,大嘴看了看身邊的人都在看他,也小聲跟著表態(tài)。
“小冬你這孩子……”白展堂開口道,“你不該摻和進來的。”
“她是我的同桌,我知道她的。我相信她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她現(xiàn)在肯定也想趕緊解決問題,然后早點回來!鼻裥《Φ,“我會同你們一起等她回來!
“說滴好!”佟湘玉舉杯,大家見狀也舉了起來,“額們一起等她回來!”
灰衣客人酒已經(jīng)喝完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他也端起了酒杯,向著中間那桌的方向,遙遙舉杯,而后假裝喝下最后一杯酒,用酒杯擋住他唇間難掩的笑意。
同?蜅5乃麄兌疾煌昝溃旁谡麄江湖里,誰也不過都是些小人物。他們各有各的毛。贺澵敗⒛懶、好吃懶做,卻敢在這時候與全江湖為敵,如此堅定的相信著他們看著長大的那個人。
佟湘玉補充著,“等她回來,額一定要狠狠地罵她,讓她嫂子操心死咧!”
9
一桌菜已經(jīng)吃得很慢了,但灰衣客人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到了該啟程的時候了。于是起身,白展堂來算了帳,他給了銀子,或許這會兒客棧里只有他一位客人了,伙計們的目光都若隱若無地落在他身上。
灰衣客人無視那些目光,拿起行囊便走。
“蘸糖兒,送客!辟∠嬗竦穆曇衾`綣綿軟,剛哭過的嗓音有些喑啞,在他聽來,似是含著說不盡道不明的眷戀不舍。
灰衣客人易容過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他身上的氣場外放著,顯得有些冷酷,他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狀若無意地將目光放在了看著他離去的伙計們。
白展堂將灰衣客人送至門外,拱手道:
“客官,江湖飄零久,事畢后,早日回家看看!
灰衣客人的步伐頓了下,只有一下,便匆匆離去。
什么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呢,或許是那道偏酸的符合她口味的糖醋里脊,或許是扶白大哥那一下展露的身法,或許是從她邁入同?蜅5哪且豢唐稹K麄兡醯丶傺b不認識,隔空相對著吃了頓飯,確認對方都好,便足矣。
她拐過巷子口,扎入黑夜,像一柄出鞘的劍,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劍歸鞘,人歸家,莫小貝想,了結(jié)一切后,早點回家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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