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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透明濕潤,如同一滴眼淚,在薄陰的清明時節(jié)。
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習慣在清明那天喝醉。
大概是因為天氣潮濕,喝酒可以驅(qū)寒吧……
說謊。
我雖然已經(jīng)三十三歲,但是身體還算好,遇到陰雨,決不會腰酸腿痛。
那么,大約是因為反正天氣不好,出不了門,喝醉了就可以躺在床上不起來……
說謊。
我喜歡下雨天,甚至喜歡淋雨。
那么,一定是因為我想借機清點一下貴重的酒器,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一年不清點一回,也難以放心……
說謊。
我的下人手腳干凈,連一根針都不敢拿。
難道是因為……
說謊。說謊。
無論什么理由都是說謊。
都是我用來欺騙自己的。
又是清明時節(jié)了。
我庸懶地靠在椅子上,看著后花園。
花還開著,即使下雨,它們也還開著——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不出幾天,它們就會洗盡那些粉白黛綠的容顏,化為泥土,今天在這里欣賞它們的人,會從它們身上踩過,根本不會有一絲心痛。
即便如此,它們此刻卻還是美麗的。
而我,蒼白的,病懨懨的,像具尸體。
是誰把它們種在這里?是誰?誰要令我這樣自慚形穢?被我查出來,我一定……哦,怎么忘記了,這是我自己種的……
“師父……”
我后面一聲輕輕的。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喚我?guī)煾,自然是我的徒弟?br> 不錯,她是我唯一的徒弟,叫做明珠。
她原來叫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明珠這名字是我取的。
“滄海月明珠有淚。”
是她的淚還是我的?忘記了。
“師父,該吃藥了。”明珠說。
我明明應了聲的,大概是聲音太小了,所以她沒聽見吧,于是她就走到我跟前來了,把藥碗放在矮幾上,又順手收拾起幾本我看了一半的書。
她一彎腰,幾綹青絲垂了下來,襯在她雪白的袖子上,顯出一種我所沒有的青春。
明珠是在十年前來到我這里的,我記得是江南蕭家的大少奶奶帶她來的。
那天也是清明。
“秦姑娘,你看,這丫頭也怪可憐的,父母都叫仇家給害了,哎,真是命苦啊……”蕭大少奶奶垂著淚。
我冷冷的,看著青灰色的雨。
蕭大少奶奶絮絮叨叨:“秦姑娘,您請看看,其實這丫頭長得和您還有幾分相似哩。”她說著,把身邊那瘦小的女孩往我面前推推。
我懶懶地轉(zhuǎn)過身,用一柄白色的宮紗扇子遮著天光。但透過那薄薄的紗,我還是可以看到那個女孩——和我像么?我可看不出來。
她那樣膽怯地低著頭,我什么也看不見。
我把扇子向下移了移,好讓蕭大少奶奶看到我在皺眉頭了。
蕭大少奶奶不是傻瓜,知道我不耐煩,忙捏了那女孩一把:“抬頭叫秦姑娘看看!秦姑娘,您可沒看到她這雙眼睛——和您的一模一樣,在中原可是很少見的!
女孩被她捏痛了,抬起了頭,但遇上我的目光,立刻又低了下去。
我又用扇子遮住了臉。
不錯,這女孩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樣。
在中原,人的眼睛不是焦墨一般的黑,就是像琉璃一樣的褐色。而這個女孩的眼睛,是一種灰藍色,不透明的,仿佛石頭一樣。
蕭大少奶奶笑了笑:“我知道折劍軒的規(guī)矩,收徒弟一定要這樣眼睛的,所以就把她送來了,請秦姑娘收留……”
她又捏了女孩一下,女孩就按照顯然已經(jīng)編排好的情節(jié),撲通向我跪下:“久慕秦姑娘才名,請秦姑娘收留。”
收留?
我為什么要收留她?
只因為她長了雙和我一樣的眼睛?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當初我?guī)煾甘樟粑遥灰彩且驗槲议L得和她很像么?
折劍軒是鑄劍的地方。師父說,要鑄出好的劍,鑄劍師的魂魄就必須熔到劍里去,灰藍色的眼睛,說明我們最黑暗濃重的靈魂已經(jīng)熔到石頭中去了,將石頭煉為鐵,鐵鑄為劍,這才是好劍。
女孩跪著,蕭大少奶奶站著,我看著。
過了很久,很久……
明珠拿了件斗篷給我蓋著,我伸手一推:“我不冷。”
“師父,您醒著呢?”她端起碗來,“該吃藥了!
“我不想吃。”我一揮袖子,藥潑了,明珠的衣服上一副煙雨圖。那碗碎了,一地的瓷片,明珠的淚落在上面。
只一滴,她就收住了。
十年,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喜怒無常。
她默默地跪下去,把那些可憐的碎片拾起來,兜在裙子里,又緩緩地站起身,出門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的碎片要拾,可是拾不起,就像線是穿不起淚珠的。
“站住!蔽艺f,“給我拿酒來!
明珠怔怔的:“師父,您別再喝了,您的身體……”
“我叫你拿酒來!蔽抑刂氐貙⒁槐緯迷诎珟咨稀oL從窗外吹進來,書頁翻飛,就是離不開那矮幾,仿佛折翼的蝴蝶。
“師父……”明珠輕輕地勸著,“您要保重身體,穆大俠他就快來了,他說來的,一定會來的……”
“出去!”我厲聲叫道。同時有一本書狠狠地砸到明珠身上!俺鋈!出去!”
折翼的蝴蝶墜落在地上,明珠大約又落下一滴淚,然后出去了。
我習慣在清明那天喝醉。
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劍客穆云在每年的清明要到折劍軒拜訪武林第一的鑄劍師秦書。
而秦書就是我。
我第一次見到穆云,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
我?guī)煾笌业綗o心竹林去拜訪江南第一劍客古楓橋。她要把她鑄的一柄劍送給古楓橋——折劍軒的規(guī)矩,歷代掌門將把傾盡其一生心血所鑄的劍,交給江湖上最配得上這把劍的人。
師父要把劍給古楓橋,因為她眼里根本就沒有其他人。
于是我們就去了,冒著清明時節(jié)的暮靄般的小雨。
師父撐著傘,抱著劍,我跟著她。
無心竹林果然有很多竹子。
我看見在青蔥的竹葉間,有一個少年在飛舞,他的劍沒有聲音,只有風聲在輕輕的和唱。
“那就是古楓橋唯一的弟子,叫穆云。”我?guī)煾刚f,“他的這一路劍法……”
“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說。
我學習了很久,才能對什么都不以為然,因為我的評價代表將來一個人會不會得到折劍軒的劍。
穆云舞完了劍,方才看到我們。
他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向我?guī)煾感卸Y:“楊前輩!
我?guī)煾改坏攸c點頭,指指我道:“這是我徒弟,秦書!
穆云看看我,微微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清明的天幕:“秦姑娘好!
我怔了一下,隨即偏過頭去:“好!
穆云大概對我?guī)煾傅墓殴衷缬卸劊娢疫@般傲慢,倒有些尷尬。
其實他哪里知道,我自從那天起,已經(jīng)決定要把我鑄的劍給他,不為他的劍法,只為他的眼睛。
“我是來找你師父的,你帶我過去。”
穆云恭敬地應了,在前面引路,我的黑暗濃重的魂魄,就這樣被他吸引這,離開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guī)煾傅膭Σ]有送出去。
古楓橋說自己的劍法拙劣,在江湖上沒有作為。我?guī)煾负苌鷼,傍晚的時候,就帶了我離開。
我當時感到惋惜,不為古楓橋,只是為了,穆云——師父這一生氣,興許以后都不會再與古楓橋來往,那我就見不到穆云了。
這只是我小小的哀傷,用傲慢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掩飾過去。
當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我說過了,師父的眼睛里就只有古楓橋一個人,她的劍是絕對不會給別人的。
所以,在兩年后,神針山莊的大會上,我又見到穆云了。
那次可不是清明,還在臘月里,神針山莊的梅花很有名。
武林中人雖然以打打殺殺的居多,但風雅的也不少,單挑了這個時節(jié),這個地點,全守著清冷的宅院——不讓生火,因為一生火,梅花就不香了。
我?guī)煾复┲杉t色的大氅,在人群里顯得相當顯眼。她灰藍色的眼睛什么也沒看,但我知道那眸子里是古楓橋。
在那天傍晚,她去找古楓橋,久久地在他的房里坐著,無聲無息。
我沒見他們出來吃晚飯,而到了夜里,我看見師父飛奔了出來,抱著劍,猩紅色的身影就仿佛是誰被刺穿了心口,濺出來的血,劃過夜空和雪地。跟在她后面的是古楓橋,他的面色凝重,正是喋血后的悲痛。
他們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著,然后去找穆云。
“我去找他們,秦姑娘你待在這兒!蹦略普f。雪光下,他的眼睛溫暖清亮。
“我也要去!蔽异o靜地說。
“也許會有危險……”
我看著他——有危險,難道你不會救我?
他沒說話,也沒攔我,我們就一起出去了。
夜空明凈,仿佛用雪擦過了似的。而雪地偏偏又那么完好無損——一點腳印都沒有,師父和古楓橋都是高手。
“秦姑娘,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蹦略普f。
“我不!蔽业穆曇舾,“我要找?guī)煾浮!?br> 刮來一陣北風,周圍樹木上的雪花凄涼地飛落了,引得天上的雪花也哀嘆自己的寂寞,紛紛墜落——下雪了。
穆云一驚:“不好了秦姑娘,怕是暴雪,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
暴雪嗎?我無所謂,回不去我才高興。
我是這樣想的,但沒說。穆云把他的斗篷脫給我,領(lǐng)著我往回走了。
有那么一刻,我很希望他會走錯路,我就可以在外面多玩一會,可他沒有。他是個穩(wěn)重又認真的人,沒什么可能走錯路。
我所計劃的小小的冒險。就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完結(jié)了。
第二天清早,師父抱著劍,領(lǐng)著我,不顧莊主的挽留,離開了神針山莊。
古楓橋沒來,我只在人群里看到穆云。他用他清澈溫暖的眸子送我。
我知道我還能見到他,因為我?guī)煾傅膭沒送出去。
三年后,江南武林大會,古楓橋已經(jīng)是江南武林盟主。
師父帶我去了,抱著劍。
她相信這次一定能把劍送出去——武林中誰能不服?這劍是給德高望重又劍法精湛的武林盟主的。
這劍是給她眼里唯一的男人的。
所有人都看著她,這折劍軒美麗的掌門。
除了我——我看的是穆云。
他這樣的俊逸瀟灑,就仿佛春風中搖曳的翠竹。
“楊前輩,秦姑娘……”
我?guī)煾赴谅中牟辉谘傻貞艘宦暎骸岸!?br> 我沒應聲,看著穆云,直到他低下頭去。
我?guī)煾刚张f去找古楓橋,我照舊算計著見穆云。
“楊前輩這次恐怕又要失望而歸了!蹦略茖ξ艺f,“家?guī)熓遣豢鲜障履莿Φ摹!?br> “為什么?我?guī)煾傅膭τ惺裁床缓??br> “這……”他沉默著,緩緩嘆了口氣,“師父他一輩子,就只用當年師娘給他的劍!
師娘給師父的劍。
看來這無疑是一柄利劍。
三尺六寸長,薄刃,好像穆云師娘絕代紅顏的命。
這位紅顏化成了塵土,魂魄留在劍里,守在她丈夫的身側(cè),專門割斷情敵的喉嚨。
我?guī)煾冈谡蹌幋蟀l(fā)脾氣,將自己鑄的劍毀了。
“我不要再為他鑄劍!我不要再為他鑄劍!”
她瘋狂地用斷劍砍著周圍的東西。
那一天,共毀壞上等絲綢帷幕三十七幅,細白瓷花樽八只,琉璃盞十二對,酒器三套,又刺傷侍女若干人。
我想師父是瘋了。
不過,她不鑄劍了,我倒挺高興。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為穆云鑄劍,只要劍廬空著,對我就是方便的。
我流連于那清澈的水和灼熱的火。
清澈是穆云的眼睛,灼熱是我傲慢外表下的心。
我要鑄一柄劍,利劍,那種即使我化成了塵土,還會守在穆云身側(cè)的劍。
我花了三個月又十一天。
這時間長了點,因為師父她病了。
她要我守著她,但醒來若見到我,她就發(fā)脾氣。
她打破藥碗,推倒蠟燭,扯破帳子,用茶杯砸我,用枕頭丟我,用簪子戳我。
我習慣她的喜怒無常。
我同情她的喜怒無!
她已經(jīng)永遠得不到古楓橋,而穆云卻假借他師父的名義來了,是來看望我的。
我離開熟睡的師父,和他在微雨的后園中散步,帶他看我的劍。
三尺七寸長,薄刃,亮白色劍身,青色劍柄,上面雕著細細的云紋。
穆云不知所措地捧著,看著,又把劍擎著,讓整個劍身在他面前成為一條若有若無的線。
微風中,劍發(fā)出低低的幽咽的悲鳴。
“好劍。”他說。
我想告訴他,這是給他的,但是我的高傲不允許我這么做。我只漠然點點頭:“謝謝!
他雙手把劍還給我:“折劍軒的劍,真是名不虛傳。”
這是句客套的話,使得我立刻對剛才的冷漠后悔。可是穆云他必須離開了,我沒有機會向他說明。
所以,我決定在劍身上刻上一個“云”字,下次他來的時候,給他看,相信他一定明白。
我那個云字沒有刻,幽暗的劍廬忽然被刺眼的白光穿透。
我?guī)煾笐K白著臉,像個鬼似的杵在門口,手里握著祖師的一把“定情劍”。
“賤人!”她厲聲道,“我還沒有死!你居然敢鑄劍!”
我怔住了,而她的定情劍已向我劈來。我慌忙舉劍相迎,悄無聲息的,定情劍斷成了兩截。
“賤人!賤人!”她用剩下的半截劍沒頭沒腦地向我砍過來,“你敢為他鑄劍?你敢為他鑄劍?你憑什么?”
我一邊胡亂用我的劍保護自己,一邊為師父感到悲哀——這個女人真的瘋了,連自己的愛人都能弄錯么?
我的手臂很痛,估計是被砍傷了。
哎,我只的身上的傷,而師父心里的傷更可憐吧?
我渾身都痛,再也沒有力氣抓著我的劍了。
而師父也累了,頹然倒在了地上。
劍廬的地上全是血。
我迷迷糊糊清醒過來,身上到處都鉆心地痛。
一個侍女恭敬地扶我:“秦姑娘,您醒了?”
“我?guī)煾改??br> “小姐她在劍廬,在鑄劍!
她居然又開始鑄劍了。
我默默地看著劍廬緊閉的大門,知道里面一個身心具毀的女人。
她在鑄劍,為著一個根本就不愿意要她的劍的人。
我想起我的劍還在里面——哎,算了,我雖然不是江湖上最好的鑄劍師傅,但我的劍至少有人要。
一個月后,師父的劍鑄成了。
也是三尺七寸長,薄刃,亮白色劍身,但劍柄上纏著血紅色的絲線,如同泣血。
劍出鞘的時候,風吹動了白紗的帷幔,撫過劍鋒,帷幔就化作自由翻飛的蝴蝶。
好快的劍。
“這柄劍,叫斷情劍!睅煾咐淅涞卣f。
果然是好名字。
吹毛就斷,不算鋒利,削鐵如泥,不算鋒利,能割斷情敵的喉嚨,也不算鋒利——
鋒利的劍,可以斬斷世間千絲萬縷的孽緣。
師父斜睨著我,目光冰冷就像斷情劍。
我囁喏著:“師父,我的劍……”
她冷哼了一聲:“我毀掉了。只要我活著,就不許你鑄劍——尤其,不許你為古楓橋的徒弟鑄劍,他們兩個是一路的,必會毀了你!”
我知道后來穆云來過,但師父把我關(guān)起來了。她不讓我見他。
我不怕,我有的是時間——我不會反抗師父,但她老了,她瘋了,她終究會死掉。我可以等。
我二十歲的清明節(jié),天下著暴雨。
侍女們把我從幽禁的小屋放了出來——我的師傅要死了。
在她的病床前,她用最怨毒的眼神看著我:“我不許你跟古楓橋的徒弟走,你就是我的影子,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我不許你幸福!”
我漠然看著她——是她教我不動感情,她死,別指望我流一滴眼淚,她死后,我自然要去找穆云,我會鑄一把劍給他。
“我不許你找他……”師父的聲音已經(jīng)模糊,喃喃,“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漸漸地,她的聲音聽不見了,嘴唇不會動了,眼睛張著,流下一滴淚來。
天下第一鑄劍師楊玉珂死了,享年三十六歲,一生都裝出不動聲色的樣子,居然在死前流下一滴眼淚。
斷情劍?
不,別問我,我不知道那劍到哪里去了,興許師父用來陪葬了。
師父出殯的時候,古楓橋沒來,是穆云代替他來的。
我的那柄新劍已經(jīng)鑄成,刻了一個“云”字。
我在后園中把劍給穆云。
“不,秦掌門,在下配不起這柄劍。”他說。
風輕輕吹過,劍發(fā)出幽咽的悲鳴。
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果然應驗了。
淅淅瀝瀝,無病呻吟的老天,居然開始哭泣。
有什么好哭的?再大的事情,喝一杯酒,迷糊了,就忘記了。
明珠進來了,端著酒。
她就和當時的我一樣,再怎么不情愿,還是服從師父的意思——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盼著我死。
“師父,您的酒。”她輕輕說,然后猶豫著,“師父,喝多了對您的身體不好。”
我厭惡地看了她一眼。
她把酒放下,離開。
喝多了對我身體不好?難道她心里沒盼望我死掉?我才不相信!她一定和外面那些沒良心的花一樣,趁著自己嬌艷欲滴,抓住每一個時機殺死我!
死就死吧。
不能死就醉吧。
醉了,一切就都好了。
一切都好?
不,醉了就一切都更糟了!
如果我清醒著,我可以把任何我希望發(fā)生的事都想象成現(xiàn)實,而一旦我醉了,我的意識遠離我而去,那些虛假的經(jīng)歷也就跟著煙消云散。
我的夢就殘酷的醒了。
我醒了。
我的師父從來沒有詛咒過我,她是微笑著死去的,因為她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詛咒我,穆云也不會看我一眼。
因為穆云眼里的那個人,是她,楊玉珂。
師父不僅是江湖上第一的鑄劍師,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
在這世界上,大概除了古楓橋以外,所有的男人的魂魄都被她牽走了。
穆云也是。
在我十三歲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眼睛里就只看到我?guī)煾,我親見的,在那一路上,他都看著我?guī)煾浮?br> 在神針山莊的大雪里,也不是他要帶我回去,而是我強要他回去——如果不是我的強求,他必定會在大雪里找上一個晚上。
在古楓橋成為江南武林盟主的時候,他也只為我?guī)煾傅膭摹?br> 我?guī)煾覆×,他就假借古楓橋的名義來看她——他哪里是來看我的,他和我從來說不上三句整話。
一切只為著我的師父。
當我?guī)煾附K于死掉了,穆云來了,清澈的眼睛就是哭泣的天幕,而他的腰間,赫然竟是斷情劍。
可笑么?
我當然知道斷情劍的下落。
師父把它給了穆云了。
她給了他,他收下了。
這是折劍軒的劍。
是折劍軒第十三代掌門傾盡畢生心血所鑄的劍,沒有給那個她守望了一生的人,而給了守望她一生的人。
在他們的守望中,我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也沒有。
連做一個夢。也要醒過來!
殘酷的現(xiàn)實更甚于師父的詛咒。
我?guī)煾溉ナ篮蟛痪茫艞鳂蛞菜懒恕?br> 我假借著這個名義去見穆云,他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
這成了規(guī)矩,他每年都來折劍軒看我,說些客套話。
我想象著他是來看我的,是專門來看我的,因為師父的詛咒,我們不能在一起,但他會想念著我,時時刻刻想念著我。
但我忍不住喝酒,免不了喝醉。
然后我知道,他在這個地方尋找一個女人不散的陰魂。
我好恨!
一年,兩年,三年……
我二十三歲,明珠來了。
明珠長得真像我。
她才是我的影子。
她總是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讓我厭煩。
“師父,這樣可以嗎?”
我討厭她這樣恭敬有禮。
“師父,我喝酒對您身體不好!
我討厭她總是這樣關(guān)心我的身體。
“師父,您這樣真好看……”
我討厭她幫我梳妝打扮等待清明的見面。
“師父,穆大俠他來了……”
我討厭她總在穆云來的時候飛奔來告訴我。
“師父,您醉了……”
我討厭她發(fā)現(xiàn)爛醉卻清醒的我,然后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穆云。
我討厭她比我年輕,沒有煩惱。
我就想方設(shè)法要為難她,讓她煩惱。
然而有一天,她終于開始有煩惱了,我又討厭她有這樣的煩惱。
明珠愛上一個人。
林衛(wèi)凡,江南蕭家的一個門客,使劍,江湖排名大約一百五十左右。
我對這個少年沒什么印象,似乎高挑又白皙,眼睛細長——大凡看人,我已習慣先看眼睛,如若眼睛看來不像穆云的,我就不會記住。穆云的眼睛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林衛(wèi)凡的眼睛就沒什么值得記住的。
他大概是在蕭家大少奶奶來拜訪我的時候認識明珠的。
那天我照例在發(fā)脾氣,把明珠趕到外面去淋雨。
“這孩子又惹秦姑娘您生氣了?”蕭家大少奶奶十分的客氣,因為她想為他丈夫求一柄折劍軒的劍。
我懶得理她——我到底是要多謝她為我找來一個出氣的對象還是要怨恨她給我弄來一個美麗年輕,讓我會自慚形穢的徒弟?
“這樣不聽話的丫頭,秦姑娘是該好好教訓,否則將來難免成為江湖笑柄。”蕭大少奶奶討好地假裝嚴厲。
江湖笑柄?
我那師父,可不就是個笑柄?年年捧著劍,卻送不出去。
現(xiàn)在輪到我了,我沒捧著劍,但你們有誰不知道秦書看上一個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一個只把她當成另一個女人替身的男人?我不也是江湖笑柄么?你們一個兩個都躲在暗處笑,面前一副恭敬的臉孔,我不說穿,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么?
我用雪白的宮紗扇子遮著天光,也遮著外人的目光。
他們看不見我,我卻看見他們。
蕭大少奶奶跺著腳:“哎!林衛(wèi)凡,你做什么?”
林衛(wèi)凡已經(jīng)不在屋里。
他沖進大雨里,飛翔般的身影,使我疑心自己看到了竹林中的穆云。
林衛(wèi)凡就去了明珠的身邊,為她撐起一把傘。
穆云就去了我?guī)煾干磉叀懒,他的心就跟去了,即使人還在我這里尋覓鬼魂。
自那一天起,明珠的魂就跟著林衛(wèi)凡走了。
我看著明珠蒼白的單薄的臉漸漸呈現(xiàn)出粉紅色,仿佛花瓣飄落在水面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師父得不到古楓橋,我得不到穆云,明珠憑什么就得到林衛(wèi)凡?
我想她是不會得到他的。
因為這是輪回——你知道,輪回。
我看著他們在屋檐下,在回廊中,在花叢里。
我可以看見——似乎他們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他們兩個,明珠在笑,林衛(wèi)凡在笑。然后突然的,他會看我一眼,一眼。
我冷冷地看著。
我知道我是美麗的,就像我的師傅。
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除了古楓橋——能無視我?guī)煾傅拿利悺?br> 世界上也絕對不會有一個男人——除了穆云——能無視我的美麗。
林衛(wèi)凡在看我。
這是我們的輪回。
所以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注視明珠年輕而秀麗的臉龐,除了林衛(wèi)凡——因為他必定是看著我的。
明珠啊,女人啊,你就是這么傻!
我來讓輪回繼續(xù)吧。
我于是默默地注視著那兩個飛揚的靈魂,等待著我的機會。
下雨了。
林衛(wèi)凡進了屋子,看見我,要退出去。
明珠不在。
我輕輕搖了搖扇子,漫不經(jīng)心地顯露出我淡淡的長眉和灰藍色的眼睛,然后懶散地看了林衛(wèi)凡一眼,這一眼,勾魂攝魄——我才知道,勾引人的本事是不需要學的。
林衛(wèi)凡不自在地向我問候:“秦小姐好!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著,搖著扇子,并且走向他。
難得在下雨的時候,有這么好的天光。
難得正好我們又在窗口。
難得我用扇子輕輕戳在他胸口的時候,我自己沒感到惡心。
難得他也沒有逃開。
難得來了陣風,很涼。
難得我咳嗽了,頭暈了,向他倒下去。
難得他居然扶住了我。
難得……
難得么?當然不,這全是我算計好的。
最“難得”的,是這時候,明珠來了。
我看見她進來了,我等她走近了,然后我一把推開林衛(wèi)凡。
“污穢!”我說。
林衛(wèi)凡怔著,還有明珠。
我依舊冷漠,古怪,反復無常:“把這個人趕出去!污穢,我要把這件衣服燒了!”
明珠第一次違抗我的命令。
她沒趕林衛(wèi)凡,也沒幫我換衣服。
她哭了,跑出去了。
我笑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明珠哭腫的眼睛。
“那種男人,有什么好哭的!蔽艺f。
明珠于是不再哭了。
林衛(wèi)凡也不再上門了。
我卻并不怎么高興。
沒有了穆云,什么事情能讓我高興起來呢?即使笑吧,也憔悴啊。
所不同是,這以后自有明珠和我一同憔悴。
古楓橋毀了師父,穆云毀了我,林衛(wèi)凡毀了明珠——是的,毀了,是他們的錯。
這是輪回吧?
一年年輪回,清明時節(jié)。
我還有多少年好活呢?
我還會見到穆云多少次呢?
我還要醉多久呢?
我還要清醒多久呢?
我將要醉了,明珠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師父,師父,不好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穆云出事了——即使他毀了我,我還是惦記著他的。
可事實不是那樣,出事的是我。
江南蕭家?guī)藖砹耍麄円褏挓┝丝偸强次夷樕,他們要劍,要一柄比斷情劍還好的劍。
我醉了,朦朧地看著他們。雪白宮紗的扇子輕輕敲著我的額頭,血紅的流蘇垂在我的臉上,仿佛一個觸柱的人,垂死了,頭上流下的血。
“你們做夢!蔽艺f。
他們罵我,說我早已瘋了。
這話很對,我的確瘋了,瘋了二十年了。
他們咒罵,說我活著沒有一點用處。
這也不錯,活著對于我,的確是一種折磨。
我很想死,可是死了就見不到穆云了。我想我唯一能勝過師父的,就是我還活著,即使成為她的替身,穆云還是在看著我?墒侨绻宜懒耍揖陀趾蛶煾钙降攘,又輸了。
蕭家的人大聲嚷嚷著,很吵。
而末了,一切都寂靜了,我的周圍黑暗了。我沒死,被關(guān)起來了。
他們向外發(fā)喪,說折劍軒的掌門死了,可惜沒留下一柄劍。
然后,明珠成為掌門。
我在劍廬幽禁的濃黑中,傾聽著外面的喪禮——我想知道穆云他有沒有來,他有沒有哭,是為我,還是為一個替身。
明珠她會來,依舊關(guān)心我的身體。
我不會看她,依舊脾氣古怪。
“師父,您保重身體,我一定救您出去。”她說著,似乎有淚水的味道。
救我?救我有什么意義?
在里面,我被墻壁幽禁;在外面,我被輪回幽禁。
左右是幽禁,左右是死,救與不救,什么區(qū)別!
況且,沒有了我,她不是正好可以和林衛(wèi)凡相好?
這女人,是瘋子還是傻瓜?
我的輪回里,怎么有這樣一個優(yōu)柔的徒弟?
明珠的影子投射進來,淡淡的,細細的。
然后旁邊另一個影子,是林衛(wèi)凡。
他們輕輕地說著話,然后明珠說:“我看錯你,你怎么這樣狠毒?”
林衛(wèi)凡道:“我怎么狠毒了?狠毒的是這個女人,她是活該的!”
明珠道:“她是我?guī)煾!?br> 林衛(wèi)凡道:“她想拆散我們!”
明珠哭了,道:“師父她很可憐……她很可憐的……”
她的淚水滴在他的胸膛。
我的血染在我的心里,在某個傷口上。
我很可憐的。
連這個被我打罵,被我支使,被我算計的女人都有資格說我可憐。
看來我是真的可憐!
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
輪回與墻壁。
有什么東西,像是帶子,束縛著我,遏制我的呼吸;像是網(wǎng),困住我的手腳。
我掙扎了,但是,沒有一點力氣,沒有一點效果——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如此堅韌,卻摸不著,或者在黑暗中我看不到?
看不到?床坏健D略扑D(zhuǎn)過臉去,回避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看不到我喜歡的眼睛。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要抓住他。可是抓不住,摸不著,摸不著——他向我舉起斷情劍。利劍,真是利劍!
是了,利劍。
我是折劍軒的掌門,我可以鑄一把劍,斬斷這些纏繞著我的不知道什么東西!
我鑄劍,我鑄劍給我自己。
天光透進來,可憐著一個瘋女人。
我在寶劍的鋒上看到我自己的眼睛。那樣的灰藍色,看不見一點黑——
上次我鑄劍的時候,也看到這樣的眼睛,那時候我是歡喜的,我的魂魄鑄在劍里。
而現(xiàn)在,我的魂魄走了,我把生命鑄到這把劍里去。
沒有光澤,慘白,薄命,癲狂,不想輸給命運,卻一直輸個不停。
拼著一死,要斬斷幽禁的糾纏。
我靠在墻壁上,懷抱著我的劍。
我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知道是下雨了。
在這里似乎已經(jīng)三年了——我從不知道時間,但是每個清明我都會異常清醒。
清醒地等待明珠來給我送酒,然后喝醉。
“師父,今天穆大俠又來了。”她說,“但是蕭大少奶奶在,我什么也不能說!
我傾聽自己微弱的呼吸。
穆云來了,他還在這里尋找那個影子么?
可惜,這個影子已經(jīng)死了。
他到底有沒有為這個死去的影子掉過一滴眼淚呢?
他的眼淚是不是也和他的眼睛一樣,清澈得像清明微雨的天空?
我抬臉看看窗外的天,但只看到明珠的影子。
明珠看到我的臉,流下淚來:“師父……師父……明珠對不起您……”
淚滴在我的額頭上,一點點熱。
“師父,我不敢告訴您,我其實……我其實……”
她說,她本來就是蕭大少奶奶派來的,說如果我不鑄劍,她總有一天可以當上掌門,就可以為蕭家鑄劍,蕭家就可以競爭武林盟主……她說她和林衛(wèi)凡是從小就認識的,他們用林衛(wèi)凡威脅她……她說……
我懶得理會她說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只證明,我,秦書,是江湖上第一大笑柄。
我想我還有一件事是對的,就是我愛上穆云,愛上這清澈的眼睛。
我想我還有一件事的成功的,就是穆云愛上我,愛上那個喜歡他眼睛的女人。
我這樣想,迷迷糊糊的想。
我冷。
于是我喝了明珠給的酒。
于是我成為一無是處的人。
于是我成為一事無成的人。
那種束縛,窒息,糾纏,幽禁又來了。
我厲聲喝道:“放開!”
它們不放。
“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我瘋狂地喊叫,而捂著自己的耳朵,“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
我拼命要甩脫,要逃離。
然而它們不斷向我襲來,撲過來了,壓下來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頭發(fā),撕裂我的衣服。
我手忙腳亂地護著自己,可是徒勞。
我頹然跌坐在墻腳,抽搐,戰(zhàn)栗。
劍,冷冷的。
我為自己鑄的劍。
我緊緊地握起了它,感覺手掌中冰涼刺骨的救命稻草。
我向我的夢魘刺去。
“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
有什么東西倒下了,架子,不然就是鬼吧。
我刺著,我砍著。
撕裂黑暗。
天光使我頭暈目眩——某種幽禁似乎結(jié)束了。
有人在喊我:“師父……師父……”
是什么人在喊?是在喊我么?不,不可能是喊我。
我,秦書,十三歲,是折劍軒掌門楊玉珂唯一的弟子。我知道這天是清明,師父要帶我去見古楓橋,一個很偉大的劍客。
“師父……師父……”那個聲音還在呼喚。
難道那個人是我?難道我是楊玉珂?
我回身去尋,看到一個白衣女子——白衣如此沒有生氣,臉就像是鬼。這決不是我,我才十三歲,這個老女人是誰?
“師父……師父……”
哦,原來是一個想冒充我的瘋子!一個瘋子!
“瘋子!瘋子!”我指著她說,笑著,咯咯的聲音快樂得好像在哭。
遇到一個瘋子是不會破壞我十三歲的心情的——我預感我會遇到一個帶走我靈魂的人,我預感。
“師父……師父……”
天啊,這個瘋子真討厭!
我反手一劍,劃在她的手臂上——算是給她個教訓吧,誰阻止我今天重要的邂逅,我就給他點顏色瞧瞧!
那個瘋女人捂著傷口倒下去了。太好了,她不會跟著我了,我要去尋師父,去尋那個帶走我靈魂的人。
我的快樂讓我飛奔,我想師父已經(jīng)在等我了。
我渡柳穿花,讓薄薄的水氣沾濕我的臉——我是喜歡雨的,甚至喜歡淋雨。
又有人喊我:“秦書!你這瘋子!”
這次我確定是喊我,既然喊的是我的名字,可這人說我是瘋子!
我轉(zhuǎn)頭看是哪個可惡的家伙——一個男人,我不認識。
他纂著劍,穿著青色的袍子,從遠處直飛過來。
這人似乎有點像古楓橋——是了,在神針山莊的那一夜,他好像就是這樣打扮的,從房間里飛出來,后面跟著我?guī)煾浮?br> 不錯,我是秦書,我十五歲,我和師父去神針山莊參加武林大會。
那么這個人準是古楓橋沒錯了,只是師父怎么沒跟在后面呢?
我笑嘻嘻停下來,看著他。
他指著我:“秦書,你這瘋子!你打傷明珠!枉她還想盡辦法救你!”
這個人在說什么!誰是明珠?好像聽說過,但是什么打傷?我在神針山莊可沒給師父闖禍的。
他的劍向我刺過來。
我不惹是生非,但是不好欺負,尤其是,我現(xiàn)在要去見穆云,我想他在他房間里等著我,我已經(jīng)精心策劃了雪夜的小小冒險了。
我提劍一擋,那個男人的劍斷了,胸口也劃開一大片紅。
我吃吃一笑:“誰讓你擋我!”
他跌跌撞撞退了幾步。
后面跑來一個女人,叫著:“衛(wèi)凡,你沒事吧?”
這女人正是我剛才見到的瘋子——原來他是這個男人的相好,那么,這個女人是穆云的師娘了?是我?guī)煾傅那閿沉耍?br> 對,一定是的,穆云親口告訴我,他師父和他師娘好得不得了了。
他在江南武林武林大會上告訴我這些的。
我,秦書,十八歲,和師父去江南武林大會看古楓橋。
師父看古楓橋,我看穆云。
穆云,他應該在大廳里吧。
我等不及要見他。
我微微一笑,挽個花兒收了劍,向廳堂而去。
斜風細雨,我不想回去。
“她有劍!她有劍!”有人驚呼道。
我怔了怔,看到人影包圍上來。
“她居然還能鑄劍!”
“我以為她病地快死了!”
“她怎么還能夠鑄劍?”
……
我看著陌生的人向我逼近。
一個女人大喝:“把那劍奪下來!”
于是包圍縮小了。
把劍奪下來。
對了,那個女人是我?guī)煾,她不準我鑄劍,因為她的劍沒人要。
我,秦書,十九歲,私自為穆云鑄了一把劍,結(jié)果師父大發(fā)雷霆。
師父用劍向我劈來,沒頭沒腦地。
我舉劍迎上去,那劍斷了。
可是師父的劍似乎不止一把——連師父也不止一個,幻化成千百個影子。
劍都向我劈過來。
劍都斷了。
師父用斷了的劍瘋狂地砍向我。
我渾身都痛。
她不許我鑄劍,她瘋了。
但是她老了,她會死的,我還年輕。
我可以等。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她的劍下,我還沒見到穆云!
……
師父果然就死了,我周圍靜寂如同墳墓,全是死亡的腥臭味。
我,秦書,二十歲,師父死了,我繼任折劍軒掌門,在我的繼任典禮后,穆云來見我的——在師父的墳前。
對,師父的墳前。
在后山山腳的空地上。
我熟悉那條路,我總是從那條路去祭拜師祖。
我在仍舊干凈的劍上照了照自己的臉——還好,并不憔悴,正好可以去見穆云,我這把劍是為他鑄的,一定要親手交給他。
后山叢生的草,雜亂的樹木,和孤魂野鬼做伴。
穆云就在那里,站在一座墳前——看起來很新,那當是我?guī)煾傅膲灒?br> 不對,師父是折劍軒第十三代掌門,怎么這里有十四座墳?
我懷疑自己看花了眼,站定了又數(shù)了一回,從左到右。沒錯,十四座。
穆云就站在第十四座墳前。
他撫摩著一把劍:“你把這劍給我,要斷情……唉,可是你如何知道,這是斷不了的,斷不了的——你知道么?即使每年只見你一次,即使你不正眼看我,我還是斷不了……斷不了,就算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就算你死了……”
我快樂的心一剎那冷卻。
我,秦書,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我認出那劍,是師父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叫斷情劍,她把劍給了愛她一生的男人——穆云。
愛她一生的男人。
從沒愛過我的男人!
我感覺夢魘來了。
不斷向我襲來,撲過來了,壓下來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頭發(fā),撕裂我的衣服。
這是輪回的幽禁。
幽禁!
“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我絕望的尖叫。
“秦書?”穆云喚著我的名字。
可是我正徒勞地與幽禁的夢魘對抗。
我無法呼吸,我要斬斷這些糾纏!
我有劍。
我割斷了頸間的束縛。
一種聲音,好像風。
我微弱的呼吸和空氣相通。
“秦書!”穆云喚著,撕心裂肺,或者只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覺?我一直希望,如果我死,那時候他會為我傷心。
我究竟是醉著,還是醒著?靠在穆云的胸口?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他含糊地說,好像抱著我。
“我們的情是斷不了的,什么劍都斬不斷的……”
我迷糊地,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感覺到冷硬的劍——就是斷情劍吧?我摸索著,記得上面有血紅的絲線,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消磨殆盡了。
摸索著,很熟悉的感覺。
我漸漸沒有力氣了。
摸索,摸索。劍柄上一個字,似乎撫摩的太久了,都磨損了。
但是,我摸出來了,是一個“云”字。
一個“云”字。
是當年丟失的那一柄劍么?一晃十七年,又回來?魂魄回來找她的身軀了么?
我,秦書,三十六歲。
折劍軒的第十四代掌門,一生裝出不茍言笑的樣子,死的時候居然是微笑的,而且流下一滴淚來。
這滴落在新鑄的劍上,成為一道淚痕。
后來這劍就叫淚血劍。
人們傳說著劍的厲害,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女人的魂魄和生命罷了。
清明的那一天我果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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