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象村地處偏僻，周圍方圓百里地勢較為平坦，耕地較多，聚集了很多人口。往北有一條大路，過了北面的山口再往北走一百多里就是廣闊的草原。村中沒有一條像樣的路，每逢下雨天，要是在這條路上騎自行車，往往需要備一根木棍在兜里，專門用來定期清理沾在車輪子上的泥巴，不然的話自行車就像陷在泥潭里的馬，無論如何也是前進(jìn)不了一步的。村中有一間磨坊，約莫三分地那么大，用青磚砌的墻圍起來。里邊有磨面、馬廄、存放糧食的房屋等等，馬廄后面還有一個茅廁。磨面的地方是用木頭切成片，釘在一起做的簡易墻面，四處透風(fēng)。里邊有幾個用青磚壘起來的柱子，背陰面的磚頭上早已長滿了青苔。還有幾個磨盤，有些廢棄的磨盤上落滿了灰塵。房頂上鋪著一層很厚的棕褐色的野草。馬廄用的是和圍墻一樣的磚頭壘起來的，還有一個帶鎖的鐵門，放糧食的屋子在馬廄對面，我平時就睡在放糧食的屋子里看糧食�，F(xiàn)如今磨坊里面只剩下一匹老馬，黑色的皮毛沒有一點兒光彩，從磨坊開業(yè)那天起，就在磨坊里拉磨，那時候的它很肥碩，光彩照人，是一匹皮毛里透著亮光的黑駿馬。說起來我和它一樣，在磨坊里待了很多年，這間磨坊也曾經(jīng)紅火過，如今就剩我和它了，今天老板找我談話，磨坊準(zhǔn)備關(guān)門，我今天就會離開這里。
　　我記得從開業(yè)那天起，我就來給磨坊老板看管磨坊、管著馬拉磨、喂馬、清理馬廄、上貨、裝貨、幫老板記賬和收賬等等。磨坊起初開業(yè)時，有三個磨盤和三匹肥美健碩的高頭大馬，幾匹馬都有著使不完的力氣。這些馬都是老板去市場上挑選回來的良品馬。我和它們一樣，是老板從村上選出來的。也許是老板覺得看管磨坊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術(shù)，而我又比較瘦小，故而飯量比較小，所以就把我挑了出來；又或許是覺得在備選的人里邊只有我讀了幾年書會算賬的緣故。我在這里一天1毛線的工資，每個月能掙3塊錢，還管飯。家里人知道的時候簡直樂壞了，就連平時不正眼瞧我的堂哥，也來巴結(jié)我。而且我早就聽說了，當(dāng)工人可以每天只需工作八個小時，另外多勞多得，加班有加班費，算上加班費一個月能掙4塊多錢呢，這比我在家種地時掙得多。我實在是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運氣，竟然可以被選中來當(dāng)這個磨坊的伙計。
　　老板姓李，三十多歲，黝黑的臉頰，一到冬天臉上還會生凍瘡。嘴唇上常年有干裂的皮，一雙手長滿了老繭，額頭上已經(jīng)長了幾道褶子，看起來不像是三十多歲，倒像是四十多歲。聽人說，他曾經(jīng)在草原上的馬場待過，懂得相馬，也很會管馬，跟著馬場老板販賣馬匹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有一次他為了馴服一匹烈馬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馬場老板便將他勸退，趕出了馬場。馬場待不下去，他就從草原回來，開始做買賣馬匹的中間人。漸漸地在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里也算是小有名氣，他相中的馬個個都是能干的馬。附近幾個鎮(zhèn)上的磨坊老板經(jīng)常找他幫忙相馬，買馬，砍價。于是他就尋思自己也開一家磨坊，這就有了我現(xiàn)在的工作。每每和別人講起我的工作，我都非常自豪。也經(jīng)常在親戚朋友面前吹噓我們老板的發(fā)家事跡。有時候講到關(guān)鍵地方，我便故意捏著嗓子，學(xué)著京劇里老生的腔調(diào)，使勁地咂么嘴弄點吐沫星子出來，超我邊上人臉上噴射而去。那人往往聽得聚精會神，在我的抑揚頓挫的語氣和手舞足蹈的姿態(tài)下，聽者每每都是一邊擦臉上的吐沫星子，一邊說厲害厲害，你跟著這個老板好好干，好好干。我看著他投來的目光滿眼都是羨慕的神色，很是受用，于是才肯罷休。
　　每天到了磨坊，我把排好順序的糧食依次倒在三個磨盤上，之后再把馬從馬廄里牽出來，戴上黑色眼罩，為了保險還要給它們套一個籠頭，再把拉磨的套圈套在馬背上，馬就圍著磨盤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等磨盤上的糧食磨完以后，我再把剩下的糧食倒上去。一匹馬每天拉磨14個小時，可以磨出4擔(dān)糧食。一擔(dān)糧食5毛錢，磨坊一天可以掙6塊錢，老板每天晚上來一次磨坊，主要是收賬，從不在這里過夜。剛來第一天，老板交代了怎么收錢，怎么記賬，怎么上糧食，怎么收糧食，如何喂馬，清理馬廄等等。那天，一匹棕色的大馬就差點讓我丟了飯碗。
　　2
　　老板交代完之后，我按照他說的，把糧食上好，然后去馬廄牽馬。我先把一匹棕色的馬牽了出來，戴好眼罩，綁好籠頭，套上拉磨的套圈。接著我出去牽后面的兩匹馬。等我牽第三匹馬過來時，棕馬沒有在拉磨而是在吃磨盤上的糧食，它不知用什么方法，把籠頭弄掉了。這可把我嚇壞了，我趕緊把手里牽的這匹白馬拴好，跑到棕馬面前，扯過韁繩，拼命地把它拽過來，剛好老板也來了。老板看到這一幕說：“對待不聽話的畜生就得給它一鞭子，下次它就不敢了�！边呎f邊從地上撿了一個很細(xì)的樹枝，拼命地抽打棕馬，棕馬的嘴巴還在不停地往磨盤上的糧食上湊。老板邊打邊罵，棕馬從頭到尾一直在咀嚼吃到嘴里的細(xì)糧。老板說：“籠頭你要綁緊一點，以后你可細(xì)心點，不然你就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崩习暹叴颍疫呑R趣地給它重新上籠頭，我這次綁得更緊了。
　　第二天老板對我說：“這個是馬鞭，比昨天的樹枝好使，是用鐵絲做的，抽一鞭子，保準(zhǔn)叫它知道什么叫厲害，你等會兒最后把棕馬牽出來，也讓其余兩匹馬看著�！蔽艺f：“它倆看著？能明白這個?”老板瞪了我一眼說：“怎么不明白，畜生聰明著呢，馬這種畜生不難調(diào)教，你得好好學(xué)學(xué)這個。我看你瘦得和猴一樣，每天飯量卻不小，不過活兒可要多學(xué)多干，好好干，干個幾年，我就給你發(fā)紅利獎金，現(xiàn)在都始興股份制，另外每天晚上等馬都安頓好了你再下班�！蔽也皇穷^一次聽到股份制這個東西，也就是說，我有了股份，這個磨坊就有我的份兒，賺了錢，我可以分到紅利，這可比工資高得多了。當(dāng)時我高興壞了，哪里還管得加班費不加班費，我趕忙去馬廄里牽馬。依次把白馬黑馬牽了過來，拴好。老板說：“看我怎么調(diào)教的�！闭f完他拿起手里的鐵鞭，走到棕馬身邊，高高地舉起馬鞭，往棕馬身上打去，每打一次，就發(fā)出一種比較沉悶的聲音。我看著棕馬的眼睛，它的瞳孔不斷收縮，放大，再縮小，再放大。它的頭每次都高高地上揚，只打了幾下馬屁股上已經(jīng)隱隱地流出血來。我盯著白馬看了看，又盯著黑馬看了看，隔著皮肉我看不出它們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眼睛里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倒影。老板一邊打嘴里一邊叫罵著：“讓你偷吃，讓你不好好拉磨，讓你搗糨糊�！贝蛄耸畮妆拮�，就把鞭子遞給我說：“以后畜生不聽話就這么打，保準(zhǔn)聽話�！蔽医舆^馬鞭又打了幾下棕馬，看著它的屁股上被打得血跡斑斑的，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我說：“可以了吧，別再把它打壞了，今天就沒法干活兒了。”老板耷拉個臉說：“你懂個球，繼續(xù)打，不好好調(diào)教，后面更不好好干活兒�！崩习鍤夂艉舻�?fù)屵^馬鞭，又打了幾下棕馬，隨后又給白馬和黑馬各一鞭子。打完之后說：“這就是不好好干活兒的下場，不好好干活兒就要挨鞭子�！彪S后對我說：“好好看著，我晚上再來看看�！彪S后使勁地擲下鞭子，大步地走開了。我趕忙彎腰從地上撿起鞭子，放在一旁，開始干活兒。
　　吃罷晚飯，老板來了，還帶了一小袋子黃豆。又問了我今天有沒有不聽話的馬，我說都挺好的，教訓(xùn)一頓之后都很聽話。老板笑著說：“光打也不行，還要給它們加點好處，把這一小袋子黃豆分給它們。”我接過黃豆，用一個瓷碗，給每個馬的石槽里各打了一碗，剩下的不到半碗全分給了棕馬。老板把雙手架在胸前，在三個馬槽之間緩緩地走動，走到棕馬面前時，用手摸了摸它的頭說：“好好干活兒，就有黃豆吃，不好好干活兒就挨揍，不給草料吃。”又走到白馬和黑馬面前說：“你倆沾了棕馬的光，只挨了一鞭子，吃了這么些黃豆，以后都給我好好干，不好好干，就得挨揍，餓肚子�！彪S后又對我說：“交給你了，好好看著�！蔽覞M口允諾。
　　半夜里，我起來上茅廁，聽到馬廄里有動靜傳來，我悄悄地摸了過去，去了以后聽到有人在說話，他說：“棕馬你還疼嗎？”棕馬說：“能不疼？那鐵鞭子打在身上你們不是也感受過�！痹瓉硎菐灼ヱR在說話。我嚇壞了，但又想聽聽它們在講什么，于是我偷偷地藏在馬廄后面。棕馬繼續(xù)說：“黑馬，晚上的豆子好吃嗎？”那匹馬沒說話，另一個聲音說：“挺好吃的，要是每天都能吃到豆子，即使挨一鞭子也值了�！焙隈R說：“豆子當(dāng)然好吃，不過看你倆的那點出息，干活兒光是為了口吃的？”那匹馬說：“咱們做馬的有吃的有喝的不就行了，再說那個活兒干起來也不是很費力氣，想那么多干什么�！弊伛R笑著說：“白馬，你不懂黑馬的意思，你要是想每天吃豆子就好好干活兒，老板不是說了，好好干就有的吃，不好好干就挨鞭子�！卑遵R說：“誰讓你貪吃，你挨鞭子也是活該，剛來就不老實，當(dāng)馬的就好好當(dāng)馬，干活兒的就好好干活兒。”黑馬搶過話說：“先干干再說，我可聽說很多地方都是只要干八小時就行了，我們這邊一干就是十四個小時，我可不想一輩子一直這樣干下去�！卑遵R說：“你凈想些沒用的�！弊伛R也說：“好好干活兒吧，只要不犯錯不挨打就行了�！蔽衣犃艘粫䞍河X得無趣，便走開了。
　　自從發(fā)現(xiàn)我能聽到它們講話，我就時常偷聽它們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無用的廢話，幾匹馬斗嘴，時間長了我也就不去偷聽了。只要它們不給我搗亂，就各自安好，否則我不介意用鐵鞭抽它們幾下。很快五年過去了，我也成了家，成家以后，晚上也不住在磨坊里了。白天很忙，晚上有時候遇到刮大風(fēng)下雪天，也要過來照看一下馬廄。五年里，村里又開了一間磨坊。原本只有我們一家磨坊，生意還不錯，現(xiàn)在有了兩家磨坊，生意便沒有以前好了。前幾天老板找到我說要縮短村民們等待磨面的時間，提高服務(wù)質(zhì)量從而招攬更多的生意，于是決定把原本一天磨14個小時的時間提高到18個小時，我也要必須時時在磨坊盯著。這些年我從這里掙了不少錢，成家以后我更需要錢了，老板說什么我就照干，絕不讓老板為難。從第二天起，我就在該下磨的時候，先把馬拉出去溜一圈，然后再回來繼續(xù)上磨。晚上下磨以后我又去馬廄偷聽它們講話。棕馬說：“它媽的，怎么今天這么晚才讓回來，我都餓壞了�！焙隈R說：“你就知道吃，今天干了18個小時，這地方我快受不了了�！卑遵R說：“哎，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都很久沒吃到黃豆了�！焙隈R說：“往北走幾十里有一個山口，過了山口再往北走就是草原，那里有吃不完的嫩草，有喝不盡的水，還不用干活兒，你們想不想去？”白馬說：“真有這么好的地方？”黑馬說：“當(dāng)然了，那是我很向往的地方，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去過一次，這幾年我已經(jīng)在腦子回想過無數(shù)次怎么走了。”白馬說：“棕馬你干不干？”棕馬說：“逃跑是要犯死罪的，被抓回來就被老板賣給屠宰場了，死路一條�！焙隈R說：“別瞎講，你還能干活兒，老板才不舍得把你送進(jìn)屠宰場�！卑遵R說：“真的假的，那我還是再想想吧，要是有豆子吃就好了�！焙隈R說：“你們兩個慫貨。”我聽完心里發(fā)慌，這情況，決不能讓老板知道，也決不能發(fā)生，否則我可能也要挨罰。于是我決定看緊一點，同時盡可能給老板提建議，給它們加點兒黃豆。
　　第二天我就把這個想法跟老板講了，老板說可以喂一點兒，不過少喂一點兒，另外老板說只增加拉磨時間可能還不行，需要再加兩個磨盤，再買兩匹馬回來。于是我當(dāng)天晚上就拿著一小袋子黃豆來犒勞它們。等到半夜，我又出來偷聽它們講話。白馬說：“今天吃了黃豆，感覺真好。”棕馬說：“老板還算有點良心�！焙隈R說：“哼，豆子吃著是不錯，一天干這么長時間，真是讓我受不了，以前老板剛開業(yè)，辛苦點兒給他賺錢是應(yīng)該的�，F(xiàn)在他賺了不少了吧，我們干活兒的時間卻越來越長。8小時工作制簡直就是奢求，能恢復(fù)到以前14個小時的工作制我都心滿意足了�！弊伛R說：“你又在說8小時工作制，這些年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覺得現(xiàn)實嗎？”白馬說：“是啊，我們可是畜生呢，8小時工作制不是給我們的，是給人的�！焙隈R說：“我勤勤懇懇地干了幾年，加班時間從未少過，而期初還可以吃到的黃豆現(xiàn)如今也很難吃到了�！弊伛R說：“我們是什么，我們是勤勞的畜生，任勞任怨，從不叫苦叫累，但凡叫一聲，老板們就會覺得你不是個好馬。丟了飯碗，在草原上也不是安全之地，冬天的時候下大雪，地上的草都被雪蓋住了，沒吃喝你怎么辦？遇到白毛風(fēng)，野狼什么的就是個死。不能干活兒在老板眼里就沒有多少價值，剩下的只有死路一條�！焙隈R說：“可我還是想要去試試�！蔽倚睦锵耄�是棕馬明白道理，沒有老板哪里來的他們?nèi)齻�，或許它們早就被賣給村里的鄭屠戶了；我又哪里來的這么好的待遇，更不可能娶到老婆。其它兩匹馬總算安定了，我只要看好這匹黑馬就行了，于是我每天都把它的韁繩綁得很牢靠。
　　趕在年關(guān)前，老板把新的磨盤裝好了，又親自選了兩匹馬回來，一匹老馬，一匹駿馬，這匹駿馬是一年多的小馬。老板說：“老馬的活兒干的不錯，小馬你要好好調(diào)教，交給你了，以后每個月工資給你漲1塊錢。”我高興壞了，五年來第一次漲工資，往后多的一塊錢我就可以買很多東西了。我立即回去把馬廄收拾了一下，把兩個新的馬槽裝好。晚上我特地來偷聽幾匹馬講話。黑馬今晚的話特別多，黑馬說：“老馬你之前是做什么活兒的？”老馬說：“什么活兒都做過，耕田、上戰(zhàn)場打仗、拉貨、給當(dāng)官的當(dāng)坐騎等等。往往從天不亮干到半夜，一天干18個小時左右，打仗時候隨時待命，不過打仗和這些活兒都不一樣�！焙隈R又說：“這么多年你都沒遇到過8小時的工作嗎?”老馬說：“遇到過，只有幾天，那時候，拉貨的馬多，過了幾天老板就把多余的馬全賣掉了，原來有八匹馬，后來老板賣掉了一半。”黑馬說：“你去過村北面的那塊大草原嗎？”老馬說：“當(dāng)然去過，去過很多次，我以前走貨時經(jīng)常去那邊，一走就是幾百里地，草原里邊也有人住，深入草原一百多里地，那邊有一個很多人的村莊�！焙隈R說：“北邊的草原現(xiàn)在的草還旺盛嗎？”老馬說：“那肯定啊，每到春天，那邊就有很多人放馬。”這時小馬說：“我也去過的，去年春天我還去過，那邊很多好吃的嫩草�！弊伛R說：“你又想逃了？”白馬說：“當(dāng)心點吧，現(xiàn)在又多了它們兩個，應(yīng)該不用干那么長時間了，再忍忍吧�！崩像R說：“我以前每天都干18個小時，你們之前只干14個小時，比我輕松多了，風(fēng)刮不到，雨淋不到的，你還不知足？”黑馬說：“你還上過戰(zhàn)場?”老馬說：“是啊，那可是我最得意和風(fēng)光的時刻，和其他活兒都不一樣�！焙隈R說：“你們不懂，我寧可出去拼一下也不要這樣過活。你看你，真的是一匹好馬，以前跟著農(nóng)場主時，你當(dāng)耕地的馬；后來跟著當(dāng)官的你當(dāng)駝人的馬；現(xiàn)在到了老板手里，你當(dāng)打工的馬。除了當(dāng)戰(zhàn)馬時你才算是真正的馬以外，其他的是你自己嗎，你有沒有仔細(xì)想過你自己呢？自己想要什么？難道你們干活兒就是為了一口吃喝？這樣很沒意義，干活兒是為了吃的，吃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不只是為了吃的，你們能明白我說的意思嗎？”白馬說：“我不太明白，我就是為了口吃的，干活兒，干活兒，就是干了才能活著，不干就是等死。”其他幾匹馬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老馬說：“你要跑就跑遠(yuǎn)一點吧，被抓回來你可就慘了�！蔽衣犕暧X得這匹黑馬真不老實，當(dāng)初那幾年，它是三匹馬里邊干活兒最麻利的，老板時長讓我關(guān)照它，沒少給它吃黃豆，絕對是三匹馬里面最能干的馬�，F(xiàn)在又來了兩匹新馬，應(yīng)該也不用干那么多活兒了，它卻天天惦記著逃跑，對此我真的想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它，可我又擔(dān)心抽一頓鞭子，它反而更加地想逃。我的心始終懸著，只好對它嚴(yán)加看管，好吃好喝供著。

　　3
　　又過了幾個月，黑馬雖然每天談著想逃，但是一直沒有動靜。這幾個月來，它的活兒也比之前輕松了一點，每天只干16個小時。于是，我想它大概不會跑了吧，加上家里有事情，我忙得不可開交，便放松了警惕。結(jié)果，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去馬廄牽馬。一進(jìn)馬廄，就發(fā)現(xiàn)黑馬不見了，韁繩被什么東西弄斷了。我趕忙去找老板，說黑馬跑了，我不敢把我聽到的對話對老板講，只說是馬似乎是被人放跑了。老板把我大罵了一頓，說：“我天天好吃好喝養(yǎng)著你，給你開工資，甚至還分紅利，這馬怎么跑了？你連個馬都看不好，這個月工資扣一半�！闭f完氣呼呼地推開我向外走去，我愣在原地。老板回頭罵道：“你傻了？還不趕緊跟我出去找馬，今天磨坊先停工一天。”
　　丟了一匹馬，一匹最能干的馬，一匹馬值百十塊錢呢，是我?guī)啄甑墓べY了。幸好前幾天下過雨，有些地方還沒干，我們順著馬蹄印跡找去。老板騎著他花了幾千塊錢新買的摩托車，帶著我，一路往北。結(jié)合我聽到的信息，黑馬八成是往北邊跑了。跑了一夜，怎么也跑出去幾百里地了，往北過了山口就是草原，我們在腳印消失的地方下了車。我把我聽到的對話跟老板講了，老板罵道：“你怎么不早點說，你居然能聽到它們的心思，為什么不早做防范，這個月剩下一半的工資也扣了。”我說：“我也沒想到它這時候要跑，這匹馬雖然很能干，但是想法太另類了，總想著逃跑，咱好吃好喝的供著它，它都要跑，要是再打它一頓，它跑得不是更快嗎？”老板氣急敗壞地說：“別說了，馬丟了，找不回來你就給我滾蛋吧�！碧焐诹似饋恚覀冇滞鄙钊氩菰伊艘蝗�，草原實在是太大了，根本不知道它往哪邊跑了，草原的風(fēng)刮得呼呼叫，吹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說：“要不咱們報警吧，讓警察發(fā)動牧民找一找，一匹純黑的馬，應(yīng)該很好找。”老板說：“你現(xiàn)在就去辦，明天不要耽誤磨坊的活兒�！蔽艺f：“那我們趕緊去鎮(zhèn)上吧�！蔽覀冇忠宦烽_著摩托車來到了白象村西邊十五公里處的鎮(zhèn)派出所，詳細(xì)交代了一下馬的相貌特征，警察讓我們回去等消息。
　　晚上我直接去了馬廄，馬廄里幾匹馬正在說話。我偷聽了幾句，白馬說：“一天沒干活兒真它娘的舒服，這么多年從來都沒休息過，黑馬跑了，沒想到還能沾它的光�！崩像R說：“不知道它跑掉沒有，要是被抓回來就慘了，希望它能跑遠(yuǎn)點，別再回來了�！弊伛R說：“它可真行，硬是用牙咬斷了繩子，不過被抓回來，就得把它閹掉，誰讓它蹦跶得那么歡�！毙●R說：“什么是閹掉？”老馬說：“就是用刀把你的蛋蛋割掉�！毙●R說：“疼嗎？”老馬說：“你說疼不？”白馬說：“只是閹掉？不會被送進(jìn)屠宰場？”老馬說：“我剛來時，就覺得它是你們?nèi)齻�里邊最能干的，看它一身的腱子肉，又有力氣，老板怎么會舍得把它賣給屠宰場�！弊伛R說：“是啊，那個小馬倌每次給它黃豆都比我們兩個多。”白馬說：“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棕馬說：“你個笨蛋，你真的就知道吃，你不會聽聲音，我們吃黃豆，每次一會兒就吃完了，它吃黃豆吃很久還有咬豆子的聲音，雖然很小，我還是聽得很清楚的，吃黃豆是什么感覺，我比你還懂�！卑遵R說：“那它還每天都惦記著逃跑，真的早該把它閹了。”我聽到這里，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方法。第二天，老板來到馬廄，我對他說：“要不咱們把這些馬都閹了吧，省得到處亂跑，太烈的馬不好管教。”老板說：“你懂個□□，閹了的馬力氣不大，磨拉得慢，而且現(xiàn)在閹掉已經(jīng)不是最佳時機了，我等會兒去派出所看看，你在磨坊開工，千萬別再出亂子了�！迸R走時，老板對我說：“新開的那個磨坊里的馬都是騸過的，他們的馬干活兒我看過，沒有我們的馬能干。今生能在我這里拉磨，是這三匹馬的運氣，你也是一樣，沒有我，就你那屌樣，個頭不到一米六，瘦得跟猴子似的，你看你現(xiàn)在胖成什么樣子了，你又哪里來的錢娶老婆？”
　　幾天后，黑馬還是沒有找到。有人說見到過一匹黑馬往東邊跑了，老板和警察去找了，還是沒有找到。老板找了一個比較有經(jīng)驗的牧民，兩人討論后猜測說，那馬跑了一夜不太可能一直往北，它肯定會口渴要找水源，沿著草原西邊的那條河找一找。于是老板帶了幾個人又找了幾天，真的在河邊找到了它。老板找了輛拖拉機，帶著摩托車，找了幾個人幫忙終于把它抓回來了。我恨透了這匹黑馬，放到馬廄的當(dāng)天，我就拿著生銹的鐵鞭子狠狠地將它打了一頓，打得它屁股上都是血才解氣。老板說：“你早該這樣了，既然馬找回來了，你可以繼續(xù)在這里干，不過你這個月的工資扣完�！蔽医K于把心放了下來，我說：“要不我們還是把這個黑馬騸了吧，省得他總是想著逃跑，還鼓動其他馬逃跑�！崩习逭f：“我也在尋思，還是騸了好，這樣對你對我，對它或許都是最好的�！崩习逵终f：“你都不知道抓它廢了多大的勁，我們發(fā)現(xiàn)它時，它正在河邊臥著曬太陽，聽到拖拉機聲響的時候，它就站起來撒腿就跑。拖拉機在草原上怎么可能跑得過一匹馬，馬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拖拉機只能直線跑，馬拐個彎兒拖拉機就追不上了。開拖拉機的小子被我罵得狗血淋頭，追了整整一上午都沒追上。幸好我把我的輛摩托車也帶去了，最后它終于跑得沒勁了，累得它走路都走不動的時候，臥在地上，才把它抓住�！蔽覜]有答話，心里在想：“那可是真的不容易，不過只要抓回來就好了，其他的我也不想多問�！崩习迮R走時對我說：“你明天就去找騸馬的，早點騸掉早點安心，它要是再跑可就麻煩了�！蔽疫B忙說：“那肯定，越早越好，我明天就去找。”
　　過了兩天，獸醫(yī)來了。獸醫(yī)住在鎮(zhèn)上，家里是獸醫(yī)世家，他父親經(jīng)營一家獸醫(yī)店。他年輕時候念了一個畜牧業(yè)的中專，畢業(yè)之后在鎮(zhèn)上防疫站任個閑職，后來自己也開了一個普通的獸醫(yī)店，專門賣獸藥、飼料和給牲畜配種，又學(xué)了一手騸馬的手藝。他個頭很高，有一米八，很瘦，頭發(fā)半白，梳著三七分的發(fā)型，頭發(fā)略有些發(fā)卷，似乎是燙過的，實際上只有四十多歲。由于高度近視，他帶一副塑料筐眼鏡，手上有一些老繭，一雙眼珠子很有神氣，眉毛有些稀疏，臉上有一道傷疤，額頭有三層皺紋，臉色發(fā)黑，鼻子被眼鏡壓著快要塌了，時不時地用手扶一下眼鏡。跟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十八九歲，身材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瘦小，不過他的頭比我大多了。小徒弟拎著一個足有他半個身子一樣大的工具包，打開之后，里邊有一堆工具。其中有一個三十多厘米長，手臂粗細(xì)的玻璃注射器，幾個小型的塑料注射器，一把用塑料薄膜包裹著的黑褐色的手術(shù)刀，刀的形狀和普通的刀不同，沒有刀把，刀身沒有開刃，是十幾厘米長的圓柱型的鐵棍，在刀的頂部有一個邊長約3厘米長的菱形，四邊都開了刃，明晃晃的，很是鋒利，還有幾瓶消毒水，防止破傷風(fēng)的藥，幾盒麻醉藥，一堆木質(zhì)的夾子，木夾子上面多少有點褐色的血跡，還有一根很粗的繩子以及其他雜亂的工具。小徒弟說：“先把馬拉出來吧，然后把四只腳綁起來，放倒，這匹馬有點年紀(jì)了，騸馬前需要先給它打點麻藥，不然沒法干活兒�！崩汐F醫(yī)在邊上點點頭，沒有說話。我趕忙去馬廄里把黑馬牽了出來，拴在院子里的拴馬樁上，小徒弟和我一起將黑馬的四只腳綁在一起。我倆試著將黑馬放倒，卻怎么也扳不倒，黑馬一直在仰著脖子掙扎。老板嘴里說道：“看看你倆的挫樣，我來幫你們一把。”他人高馬大的，一個頂我們兩個了，有老板這個強力后援加入，我們很輕易地就把它放倒了。小徒弟去包里面拿出那個有手臂粗細(xì)的注射器，針頭比人用的注射器還要粗很多長很多，看著這么粗的注射器和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刻度讓我感到有點兒窒息。他把注射器的推力器抵在胸前用力地排空里邊的空氣，隨后開始從幾個小瓶里吸取麻藥，小藥瓶子的封口使用的是鋁皮包裹著橡膠瓶塞，注射器的針頭輕易地戳破瓶塞，依次從四個小玻璃瓶子里吸取麻醉藥。隨后，他雙手拿著注射器，走到馬跟前蹲下準(zhǔn)備給黑馬打麻藥。這時老獸醫(yī)走了過來，說：“你們幫忙壓著馬，別讓它起來，我來打麻藥。”小徒弟把針筒遞給老獸醫(yī)，老獸醫(yī)接過針筒蹲了下來。小徒弟壓著馬后腿，我和老板壓著黑馬的脖子，打麻藥的過程很快，看著針筒里的麻醉劑在一點點兒地往下降感覺卻很緩慢。黑馬只有在針頭插進(jìn)去那一瞬間掙扎了幾下，還好四只蹄子都被綁著了，它也折騰不起多大的動靜，我們?nèi)齻�壓著它也沒費多少力氣。老獸醫(yī)打完藥，把針筒丟在一旁的工具包里，順手往口袋里摸去，慢悠悠地摸出一支香煙含在口里，又繼續(xù)在衣服口袋里摸。他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衣服口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加起來有十幾個，摸了半天，摸出一盒洋火。他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著火柴盒兩邊，用另一只手的中指，輕輕地捅了一下火柴盒，再用這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根火柴來，用力的在火柴盒的紫色砂皮上劃了幾下，火柴被點燃的瞬間，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火藥味，他稍微歪著頭，嘴巴里含著煙，一只手把火柴湊到香煙一頭，另一只手捂著火柴擋著風(fēng)。嘴巴用力吸了幾口，兩邊的腮幫子起起伏伏地變化著，他的胡子也隨著起起伏伏，就像是被風(fēng)吹過的水面引起的水波，沒有規(guī)律。煙卷一頭立刻就冒著白煙，白煙底下透著紅光，一明一暗地閃爍著。他用手夾著點燃的香煙，嘴巴張開深深地吐了一口白煙。隨后說：“騸馬還是要趁早，越晚越不容易消除掉它的烈性，有烈性的馬不好管教，早騸早安心，老板省心，你也省心了，一勞永逸，騸完以后的兩星期之內(nèi)不能讓它干活兒，喂點干凈的水和食物防止感染�！蔽覇査骸膀~了以后會不會就沒那么烈了？讓干啥就干啥，沒什么脾氣？”他笑著說：“那肯定的，我干了大半輩子了，騸馬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我這個技術(shù)你放心就是了�！甭樗幤鹱饔玫臅r間比較長，在等著麻藥起效的功夫，他和老板兩人聊起馬來，聊著聊著就說起了歷史，他說：“蒙古騎兵之所以厲害，主要是因為蒙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騸馬和管馬的技術(shù)，騸馬正是為了更好地管馬，馬就是他們的武器，所以蒙古騎兵才能橫掃亞歐大陸，滅了金宋建立元朝。不過元朝還是被明朝滅掉了，明朝太祖朱元璋比蒙古人還要厲害，明朝的抗倭名將戚繼光，十余年間掃平東南沿海的倭寇為明朝隆慶開關(guān)打了基礎(chǔ)，到了清朝不堪海外騷擾就閉關(guān)鎖國起來，以至于竟然落后于倭寇，被鬼子和洋人欺辱。而如今改革開放多年，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候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強。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改變歷史的鐵騎在戰(zhàn)場上基本看不到了，科技在發(fā)展啊，真快。”老板笑著說：“沒想到你一個獸醫(yī)還懂這么多，雖然戰(zhàn)場上難以看到馬了，但在另一個‘戰(zhàn)場上’，大家不都是做牛做馬的辛勤勞動嗎？”獸醫(yī)正色道：“清朝的閉關(guān)鎖國就像騸馬，騸馬本身是為了刪除馬的獸性，從而讓馬更好地為人服務(wù)，但閉國鎖國這種‘一刀切’的做法卻是很失敗的，外界的騷擾畢竟不等同于馬的獸性，用錯了地方，導(dǎo)致清朝落后于倭寇也是必然的�！崩习逭f：“那其余幾匹馬要不要也騸掉？”獸醫(yī)說：“那自然是早點騸掉的好，另一個‘戰(zhàn)場上’大家辛苦勞動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說到底他們都是人，并不是牛更不是馬，當(dāng)老板的也是人吶�！彪S后兩人又聊了一些別的，我和小徒弟在一旁插不上話。等他煙抽完，他說：“開始吧�！庇谑嵌紫履贸鲆粋�木制夾子，夾住□□上部，再用手術(shù)刀，在馬蛋上割開了一個口，然后用勺子一樣的工具，將黑馬的□□翻取出來，麻利地縫了傷口，上了消炎藥，打了一針破傷風(fēng)，整個過程不到二十分鐘就做完了，老獸醫(yī)的雙手被馬血染紅了，馬血流了一地，馬的□□被老獸醫(yī)隨手扔在了地上。老獸醫(yī)弄完以后洗了洗手，他說：“后面幾天傷口可能會鼓起來，慢慢消下去就好了，要是消不下去，或者有流膿的情況及時說，我再來處理一下，直到處理到?jīng)]問題為止，我這個服務(wù)你們放心就是了。”隨后老板付了錢，我將他師徒二人送到磨坊門口話別。
　　當(dāng)天夜里，我又偷偷跑去馬廄偷聽幾匹馬講話。白馬說：“都和你說了不讓你跑，你還要跑，這下舒服了吧？”棕馬也說：“活該，自找的，干了那么多年，累了可以偷偷懶嘛，拉磨的時候走慢一點不就行了�！崩像R說：“別說它了，我也被騸過了，沒啥大不了的，它和我以前很像�！彪S后老馬又對小馬說：“你可賣點力氣吧，不然將來也是被人騸的命�！卑遵R問棕馬：“你怎么知道每天走慢點就不累了？”棕馬說：“不廢話嘛，一天轉(zhuǎn)幾圈你算過嗎，走慢點走的圈就少，當(dāng)然就省點力氣啊，你就是個蠢卵�！崩像R說：“不要這樣干，這樣干很危險的。”棕馬說：“去它媽的吧！”白馬也學(xué)棕馬說：“去它媽的吧！”過了一會兒棕馬又說：“以后要是我當(dāng)了老板我大概也會這樣干的吧！”我聽到這里心里想，要是我當(dāng)了老板大概也會如此吧，隨后便心安理得起來。老馬又說：“以前的時候到處都窮，我經(jīng)歷過的幾個老板也是個個都窮，或許再過個幾年才會慢慢地好起來吧�！边^了許久，黑馬嘆了口氣說道：“你我恐怕等不到那時候了，往后只能做一天馬干一天活兒，混日子�！蔽衣犞鴰灼ヱR終于沒有了逃跑的想法心里很開心，哼著小曲兒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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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年，磨坊的生意愈發(fā)不好，白馬和棕馬的效率也大不如前，雖然后來老板也把他們騸掉了，但還是無濟(jì)于事。這兩匹馬相繼被老板賣給了村里的屠戶。我問老板為什么把它們賣掉，老板說：“這兩匹馬沒有以前能干了，還不省草料錢，而且現(xiàn)在磨坊生意不好，也不需要那么多馬拉磨了，賣給屠戶還能把原先買馬的錢再賺回來，馬肉很值錢的，馬皮也一樣值錢的。”磨坊里只剩下它和那匹老馬，老馬干活兒很賣力，黑馬自從騸過以后就老實多了，再也沒有想過逃跑。因為老馬也被騸過，所以它經(jīng)常主動找黑馬聊天，久而久之兩人已經(jīng)無話不談了。只是這老馬時不時地冒出幾句瘋話來：“再多吃的喝的又能咋樣，幾十年之后也就是一堆黃土，風(fēng)吹起來也是照樣迷人眼；不干活兒就等于沒活過，苦點累點算什么了，比起打仗的時候，死的一堆一堆的人，跟這比起來吃點苦就受不了了；罵兩句就尥蹶子了不是個好種；你們海吃海喝的不都是我們累死累活干出來的，到如今卻又拿這鞭子來唬人；我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汗血寶馬，誰敢動手打我，打我一個試試；這白晝之光，何嘗不知這夜色之深，現(xiàn)在猖狂得緊，看到底這日頭能不能把你曬黑；管他什么風(fēng)只要有吹起來的時候，自然也會有停的時候，還沒王法了不成？”至于小馬，經(jīng)常被兩人嚇唬，動不動就說把它也騸了，所以小馬一直賣力干活兒。小馬先是被老板賣給了其他人家干農(nóng)活兒了，老板從中又小賺了一筆，為了獎勵我管馬有功，還特地給獎勵了我兩個月的工資。老板也就順勢跟我說：“這間磨坊不久之后也要被拆掉，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用機器代替馬拉磨了，機器只需要電，打料速度快，省時省力，你的工資和分紅我給你算了一下，你拿著這些錢回家去吧�！�
　　今天老板給我把錢結(jié)了，我的東西不多，我很快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磨坊。我走了，磨坊里就只剩下這匹黑馬了，老馬被老板帶去了外地，不知道去了哪里。不過這再也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情了。這些年我在這邊的工資加股份分到的紅利掙了不少錢，足夠我自己做點小生意了。我拎著包，走出磨坊，頭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
　　年關(guān)前的一天我去鄭屠戶家買肉，鄭屠戶一家是從外地搬來的，不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來了一手殺豬宰羊的活兒計，以此為生。那天天氣有點陰沉，日頭也時有時無，看起來似乎要下雪。路上經(jīng)過磨坊時，我看到原本是磨坊的地方已經(jīng)全新蓋起一排平房，墻面用的是紅磚，樓頂用的是水泥樓板。院子里擁簇著一堆人，有敲鑼的，有打鼓的，有吹嗩吶的，也有打镲的，其中嗩吶的聲音最響亮喜慶，鼓聲深沉很有節(jié)奏，敲鑼和打镲的聲音如山石崩裂，聽得我牙齒直打顫，實在是有些聒噪讓我心煩。里面擺著幾臺剛買回來的打面機器，每個打面機上都綁著大紅花。我看到李老板穿著深藍(lán)色西服，白色襯衣，細(xì)長的脖子里系著一條紅色領(lǐng)帶，腳上穿著黑色皮鞋正站在機器前面，他和旁邊幾個人一起拉著一條紅色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恭喜白象村面粉廠成立�！迸赃呎局娜死锩妫幸粋�人是原來村中另一個磨坊的朱老板，他是來給新面粉廠剪彩的，聽傳聞?wù)f這個店是他們兩個合伙開的，他們對面還有一個人拿著相機拍照。此刻每個人都咧著嘴不停地笑著，相機為了抓拍幾個人的笑容，在反復(fù)找角度。那些人的嘴巴里時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看了一會兒索然無味，嗩吶聲很是喜慶聽久了不覺有一點難受，我便匆匆離開了，剛離開不久就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傳來，嗩吶的聲音也更加響亮了，比鞭炮聲還響。我走到鄭屠戶家時，鞭炮聲才停，鄭屠戶家里的音響正放著哀樂，嗩吶聲撕心裂肺，聽著哭腔一般的嗩吶聲，也不知為何，聽得我竟不由得想哭。院子里的風(fēng)呼呼地刮個不停，我只好拿過一個馬扎，坐在鄭屠戶家背風(fēng)的墻邊抽起煙來。鄭屠戶正在宰馬，鮮血正從馬脖子上的刀口處涌出，順著脖子流了一地，躺在地上的赫然是那匹黑馬，它的四只腳被緊緊地綁著，在流血的過程中它瘋狂地扭動身體，掙扎著，抽搐著，直到再也動不起來了。它的眼珠子翻了幾下，瞳孔逐漸放大，不一會兒就變成了黑眼珠，很是嚇人。我挪開了眼睛不敢正視，只好轉(zhuǎn)過頭去看屠戶剔骨剝皮。我忽然想起小馬和老馬來，不知道它們此時在哪里，老馬或許早就被吃掉了或許又在哪個地方繼續(xù)干活兒。而小馬就不一樣了，我聽說它被草原的一個馬場選走當(dāng)了配種的種馬，那馬場的頭頭說小馬是罕見的馬種，是馬中龍鳳。此刻鄭屠戶嘴里正嚎叫著小調(diào)：“還記得著你推車?yán)ジ谔諠O馳騁疆場殺敵無數(shù)，記得你半生漂泊風(fēng)雪載途受盡世間千般苦楚，英雄的魂兒兮歸來，歸來吧，我們與你共享這太平盛世！”他這唱腔聽起來又讓我想笑，音調(diào)跑了老遠(yuǎn)，戲不像戲，歌不像歌，倒像是個背詩的。我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從里邊掏出一支煙，隨后又從另一邊的口袋中掏出一個燃?xì)獯蚧饳C，點了煙，吸了幾口，心中不再有剛剛想哭的感覺。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屠戶嫻熟的刀法把皮肉骨頭一點一點分開。遇到稀奇的部位，屠戶還特意地給我講解一番，就和我當(dāng)時和親戚朋友們吹噓我的老板一樣。我的確從未看過屠夫殺馬，于是我也就和先前的聽眾一樣，看得津津有味，從開始到結(jié)尾我靜靜地看了個把小時，把一盒煙也抽完了，煙頭散落了一地。等他處理完，我買了幾斤馬前腿肉回家。
　　回家的路上，幾只喜鵲盤桓在掉光了葉子的楊樹上叫個不停，此刻正是黃昏，西北風(fēng)吹得我喘不過氣來，日頭躲在云彩后面，云彩沾了日頭的光，像是剛剛地上的馬血一樣紅。路過村中那個池塘的時候，池塘邊有幾個小孩正在拼命搖晃那些高大的蘆葦，蘆葦花便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風(fēng)一吹像下雪一樣漫天飛舞，其中一個膽大的為了夠得著高大的蘆花，特地站到邊上一個孤零零的墳頭上，從上面往上躥，蹦起來也還是夠不著。那里距離池塘實在是太近了，我便呵斥了幾句，那幾個孩童瘋野似地跑開了，突然我感覺到脖子上有一絲涼意，原來是幾片蘆葦花不知何時被風(fēng)吹著飄落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不由自主地夾緊衣服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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