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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奴
序
景武十二年,百越朝京,貢艷奴,以祝圣誕。艷奴獻(xiàn)舞,龍顏甚悅,豢于百珍園。翌日,艷奴逆旨,弗為王舞,龍顏大怒,令殺其飼者。艷奴聞飼者已逝,驚厥而墮,是夜,歌至啼血亦不止,園內(nèi)珍獸百余只,悲鳴徹夜。艷奴自裁,氣絕而亡,亦有效艷奴者,余者惡斗,夜燒禁園,或死或逃,百珍園至此覆亡。
荒齋雜記·異聞篇
第一章,紅榜
城門口平日用來貼榜的墻面上多了一張紅色的。百姓們見得最多的是白色的,內(nèi)容多是緝拿逃犯或是下令增稅加徭。紅色的雖不少見,但絕不常見。比起紅榜更不常見的是揭榜的人。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偷生,那人自然就不能輕易揭紅榜。除非已知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不然就算是去要飯也絕不會動一絲去揭紅榜的念頭。
紅榜前的人熱鬧了一小會兒,跟前幾日軟得如同豆腐的河堤一樣,還沒輪到汛期,一場大雨就沖散了。
城里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靠衙門每日中午施的一碗能當(dāng)鏡子照的清粥茍延殘喘。如今已經(jīng)到了要排隊的時候了,去晚了,屁都喝不到,只能勒緊褲腰睡一覺,晚上就算想睡,也能被肚子咕隆咕隆叫得跟打雷一樣的聲音吵醒。
人群散去,只留下一個孱弱的少年和一個更孱弱的孩子。
“哥,我餓了!
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的弟弟:“我們?nèi)ヅ抨狀I(lǐng)粥。”
排隊的人早已把衙門前頭擠滿了。排隊的時候少年看到一個容色枯槁的女人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端著一碗粥慢慢走著,似乎那個碗才是她懷胎十月掉下來的肉。她蘆葦一樣纖弱的身子佝僂著,顫顫巍巍走到一棵樹下坐下,仰頭咕咚咕咚喝完粥,意猶未盡地舔舔干裂的唇。
懷里的嬰兒哭鬧起來,女人麻木地拉開衣領(lǐng),好像忘記了周遭到處都是男人,把早已干癟的□□送進(jìn)那張饑渴的小嘴里。不諳世事的嬰兒吮吸幾下不滿意地哭起來,女人聾了一般疲憊地閉上眼睛,任由懷里的嬰兒焦躁地?fù)]手蹬腿。
藍(lán)底白花的襁褓讓少年想起了自家門前那條每到春天水面都會鋪滿白色落花的河。從前自己常常會在河邊洗衣服,看著繁花隨水波蕩漾,天真地以為這世界處處都和那一方小天地一樣美好。
少年回過頭看著自己前面的隊伍,像是一只蛆蟲,緩慢地前前后后來回蠕動。
“。 迸送纯嗟亟谐鰜,氣急敗壞地狠狠捏著懷里孩子的下顎,用手指粗暴地扣開那張幼稚而不知饜足的嘴:“松嘴!”
孩子大聲啼哭,不知是因為饑餓還是疼痛。女人也流著淚。少年更愿意相信她的眼淚是因為介意自己胸脯上多了一個再也消磨不掉的齒印,而不是怨恨自己為什么帶著一個累贅。
終于輪到了自己。少年端著兩碗清粥走到一旁,未及停下步伐,其中一碗早已被弟弟搶走一飲而盡,咧著嘴像狗一樣盡可能地把舌頭伸長一點(diǎn),去舔盡碗底最后一滴米湯。
面如土色的孩子多得像是用河灘上的淤泥信手捏出的泥娃娃,目之所及,遍地皆是。少年端著碗仍舊看著城門方向,弟弟睜大眼睛仰頭看著自己頭頂?shù)耐,舔了舔唇邊已?jīng)干涸的米汁:“哥,你不喝嗎?”
少年遲疑了一下,回過頭把碗放低:“你喝吧!
弟弟猛地雙手攀住纖弱的手臂,雙掌左右合握住碗體,穩(wěn)穩(wěn)地將碗奪走。牙齒碰在碗沿時發(fā)出輕輕一聲脆響,少年微微失神,腦內(nèi)好像有一個聲音突然說起了話,可他聽不清。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弟弟滿足地微笑著:“哥長大了就是好,耐得住餓。不像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得特別快,總是覺得吃不飽!
少年微微垂下頭,耳畔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xù),腦子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他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忽然彎下腰嘔出一攤比被弟弟喝完的粥還要稀薄的液體。
“哥,你沒事吧?”
五臟六腑像是泡在了漚了幾天的泔水里,連牙根都是揮之不去的酸澀。少年捂著隱隱作痛的腹部,慢慢蹲了下來。
好難受……
好像……要撐不下去了。
少年死死捂住口鼻,生怕一不小心將毫無生存意志的靈魂也嘔出來。
翌日清晨少年經(jīng)過城門發(fā)現(xiàn)那張紅榜還在。他在衙門門口等粥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只是她懷里沒有孩子了。少年本來是認(rèn)不出她的,因為她沒有抱著孩子。城里最不缺的就是饑腸轆轆蓬頭垢面的女人,要不是她今天坐在了少年的身邊,少年不會注意到她。但少年認(rèn)出那塊藍(lán)底白花的襁褓,原本應(yīng)該裹著孩子的粗布,如今卻成了頭巾系在了女人的頭上。
女人神色懨懨地發(fā)呆。少年注意到她衣袖上有一塊暗黑的污漬,蝌蚪一般拖著長長的尾巴,一直延伸到手肘。女人伸出臟污的手指塞進(jìn)嘴里摳弄,從牙縫里摳出一點(diǎn)點(diǎn)蒼蠅大小的殘渣,青蛙捕蟲一樣伸出舌頭一卷,然后把殘渣囫圇吞了下去。
衙門施的粥可沒有能塞牙縫的東西。
所以她到底吃了什么?
少年的肚子又疼起來。他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城門的方向。他想活下來。未來遙不可期,他能把握的只有當(dāng)下。
衙門的大門打開,施粥的木桶還沒搬出來,不少人已經(jīng)排起了隊。少年帶著弟弟排在女人的后面,等他們倆剛剛得到粥沒走幾步遠(yuǎn),弟弟又把粥一飲而盡,繼續(xù)睜大眼睛盯著剩下的一碗。
“你想喝嗎?”
他點(diǎn)頭。他錯將沉默當(dāng)成默許。他為了自己活下去而奪取別人活下去的權(quán)利。
“喝飽了嗎?”少年覺得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失去了溫度。
“沒有。”
“沒有也沒辦法了。我昨天的還有今天的粥都給你了。”
弟弟這才微微羞愧地低下頭。
少年望著遼闊蒼穹,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就在這里分開吧。從今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弟弟茫然地仰頭問:“哥你要去哪兒?”
少年低頭微笑:“去死!
第二章,揭榜者
少年跪在地上有一會兒了,可還是沒有人來。他從懷里拿出紅榜放在腿上用手掌撫平,動作輕柔而專注,好像不是在撫摸一張普通的紙,而是一張來自富貴人家的名帖。
一個高大的男人停在少年面前。他身形魁梧,皮膚黝黑,左臉從眉骨到下頜角有一道傷疤。男人雙手背在身后,微微打量了一下低聲開口:“幾歲了?”
少年垂下頭低聲道:“十七!
“你可知道這紅榜是什么東西?”
“知道!
男人沉默了一下,伸手從少年手里拿走了紅紙:“你這么小應(yīng)該還沒有婚配?蛇有家人在世?”
“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天中午剛剛分開!
“為何?”
少年愣了一下,仰起頭看著男人,露出一個比云霧更飄渺的微笑:“我說我怕他和我搶這張紅榜,大人信嗎?”
男人愉悅地笑了:“你這小子到有趣。看來你還不知道。自你接觸艷奴的那一刻起,最多也就三年性命,F(xiàn)在還想搶著去死嗎?”
“我不揭榜,也許明天就會死!
男人斂去笑意,沉吟片刻似是有些于心不忍,低聲道:“活著倒數(shù)自己還有幾天日子,這種日子不好過,不少人最后后悔了,但是也來不及了。沒有回頭路的。你想清楚了嗎?”
“人都是要死的,所有人都是向死而生,我只是比別人早一點(diǎn),沒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笑著把手里的紅紙撕碎,揚(yáng)手灑在少年的頭上。碎片如落紅零亂,紛紛揚(yáng)揚(yáng),散落在少年身邊,還有一片落到了少年微微敞開的前襟里。
男人偏頭對一旁的家奴使了個眼色:“帶去花園。”
少年沒有起來,只是伸著脖子像是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輕輕地說:“能不能先給我一頓飯。我已經(jīng)餓得沒有力氣了!
男人輕蔑地彎起嘴角:“那要看你配不配。你要是有本事,就不會餓死!
少年絕望地閉上眼睛。
原來求死也會被人挑剔配不配。
男人臨走前問:“你叫什么名字?”
“阿容!
所謂花園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監(jiān)牢。無數(shù)樹樁竹竿漁網(wǎng)相互依仗覆蓋疊加,在豪華的宅子后面建造起一個封閉的花園。從外面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模樣,但是從頂部漁網(wǎng)中漏出來的樹枝來看,里頭應(yīng)該是有很多樹木的。
“你進(jìn)去后要小心!遍_門的老漢指著門上懸著的一根繩!澳阋鰜淼臅r候就扯這個,我聽到鈴聲就會來開門!
阿容剛剛進(jìn)去,就聽見身后落鎖的聲音,他沒有回頭,只是看著花園內(nèi)的景致。正如他所料,里頭確實有很多樹木花草,令他驚訝的是建造者花了很多心思竟然從山上引來了山泉,在花園里建了一個小小的池塘。
阿容慢慢地走向山泉,看著一根手臂粗的竹筒延伸到花園高高的圍墻之外,層層樹枝下清泉順著竹筒流入到一個白玉一般的大碗里,最后溢出來流入池塘里。阿容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白玉碗和下面的石頭是一體的,是一整塊玉石雕刻而成,只不過只雕刻了上面,下面保留了原石的模樣。他伸出雙手在碗里掬起一捧水送到嘴邊。身后咻的一聲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他看見掌心的水面上一抹脆綠似流星劃過。
阿容連水都忘了喝。水淅淅瀝瀝順著指縫漏下去,沿著手腕流入袖子里。即便閉上眼睛,他眼前還是會浮現(xiàn)剛才那抹綠色,像是黑夜消退時曙光抹在了綿延葳蕤的山巒上,是一種充滿生機(jī)的美。
“我叫阿容!
阿容轉(zhuǎn)身看著被漁網(wǎng)和樹葉遮蔽得十分陰暗的天空,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溫柔親切,毫無攻擊力。
“你叫什么名字?”
久久沒有回應(yīng)。
阿容靜靜地盤腿坐下,伸手在竹筒下接了一掌心的水送到嘴邊啜飲。山泉帶著絲絲甜味,非常解渴。阿容繼續(xù)接了幾次水,把空蕩蕩的肚子填了個半滿。
下午阿容側(cè)臥在草地上聽著秋蟬嘶鳴,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他變成了一只躲在母親的羽翼下幼鳥,雖然饑餓,但是平靜而安心。
阿容是被驚醒的。他聽見守在門外的人焦急地喚著他的名字,他揉揉眼睛坐起來對著門口大喊:“我沒事。我剛剛只是睡著了!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下,緊接著低咒一聲,責(zé)備他讓人瞎操心,然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池塘上空正好是裸露的天空,星光撒下來浮在水面上。阿容看見樹叢里的一個暗影,蹲在樹枝上猶如正在狩獵的獵人。
阿容起身走到池塘邊接水喝。他想得很清楚了,這相當(dāng)于是一個考驗。要是艷奴能夠接受他,他便是有本事配得上吃這碗絕命飯的人。要是不能,他會被扔回大街上,過以前那樣螻蟻不如的日子。夏汛大雨變成了洪水,大水退去后緊跟著秋旱,幾個月來餓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應(yīng)該不是第一個揭榜的人。也許前面有很多人都來到了這里,卻因為無能而被趕到了大街上。
月光清亮,給昏暗的花園里帶了一點(diǎn)微光,阿容呆呆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艷奴,顧名思義,艷麗鮮晤的奴隸。他們有美艷的容顏,婉轉(zhuǎn)的歌喉,最值得一提的,是那無以倫比的羽翼。他們是文人騷客筆下魅惑眾生的妖精,是有錢人豢養(yǎng)的美麗而珍稀的玩物,是窮人把未來不可預(yù)測的生命換取此刻茍活下去的工具。
自己到底該怎么做呢?
阿容仰頭看著被漁網(wǎng)切割成一塊塊的破碎的天空。他腦子里滿是聽來的傳聞。寸羽寸金,善歌善舞,以歌求偶……
他深深呼吸,將含有夜露的濕潤空氣塞進(jìn)肺里,然后微微張開嘴。
“風(fēng)淡淡,水潺潺,天遠(yuǎn)寒星墜澗泉,風(fēng)靜夜深人不寐,應(yīng)和愁緒有秋蟬。”
秋風(fēng)解意,恰好在此刻拂過樹梢。阿容在余光里看見那個黑影還是一動不動地停在枝頭,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枝葉擺動,自己的位置早就暴露了。
阿容試圖站起來,但是剛剛直起腰,便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斷裂成一片黑暗。他感覺到自己倒在地上,參差的野草掃過他的面頰,理應(yīng)有點(diǎn)癢的,可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肚子里好像有人在用力擰他的腸子,他疼得冷汗直流,夜風(fēng)一吹,越發(fā)渾身冰涼;煦缰泻孟裼腥私o他蓋上了一層羽毛織成的被子。他又夢到了母親溫暖的羽翼,他蜷縮著身體,似是后悔來到這個世界,想要重新回到那個無堅不摧的蛋殼里。
第三章,艷奴
阿容第二次被人吵醒。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什么東西不斷拱動,一股瘙癢的感覺環(huán)繞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慢慢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外面的人還是在不斷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問他是不是死了,沒死就吭個聲。
“我……”阿容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喑啞得厲害,喉嚨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塊炭。他艱難地翻身爬起來伏在池塘邊,伸手掬水喝,等冰涼的水澆熄了喉間的灼熱,他望著門口用盡力氣大聲喊:“我沒事。”
外面的人似是很吃驚,拍著門問:“你沒受傷吧?”
“沒有,我只是睡著了。”
外面的人囑咐了一句“小心”又離開了。
阿容無奈地嘆氣。說實話他有點(diǎn)后悔了。再這樣下去,沒等自己證明自己到底有沒有本事,他可能先餓死了。
“你為什么嘆氣?”
阿容驚詫地回頭,發(fā)現(xiàn)一個只穿著褲子的少年蹲在身后看著自己。
是艷奴。
阿容聽說過那些有關(guān)艷奴的詩句,詩人用絕美的語言描繪艷奴的美麗,可此刻他深刻地領(lǐng)會到語言竟然如此貧瘠蒼白。
艷奴黑發(fā)如鑒,光可照人,柔順的披散在身后,鬢邊幾縷微微蜷曲的黑發(fā)垂下來,像是葡萄藤架上垂下來的絲絳。他的脖子也十分纖細(xì),鎖骨處兩個小小的凹痕,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膚細(xì)如凝脂,自肩胛骨以下無手,但那不是缺憾,因為豐滿艷麗的羽翼比凡人無趣的雙臂美上千萬倍。翠綠的羽毛深淺不一,頸脖處是乳白色,自上而下顏色越來越深,包羅了阿容能想象到的所有綠色。
雨后新芽,碧水浮萍,暮山遠(yuǎn)黛……
這天下每一分綠好像都是來自艷奴不屑一顧的施舍。
艷奴皺眉盯著阿容:“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我該說什么?”
“我剛才問你了。你為什么嘆氣!
阿容呆呆地眨眨眼:“我太餓了!
少年似是不解為什么會有人因為肚子餓而嘆氣,忽然轉(zhuǎn)身縱身一躍,張開雙翅飛上枝頭,然后用雙腳,不,應(yīng)該是雙爪抓住了什么東西,然后迅速掉頭飛回來。
阿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拿著的是什么,少年便把東西扔在地上。
是一塊生肉。
少年落在地上撲扇著翅膀然后將羽翼收攏,蹲下看著阿容:“吃吧。”
阿容咽了一下口水,遲疑了一下還是拿起來送到嘴邊。
血水順著手背流下來,腥騷之氣像一口密不透氣的麻袋罩在自己的頭上。他又忍不住想要干嘔,肚子里一股酸水像是春水漲起立馬就要漫過堤岸。
“你不吃嗎?”
“不……”
阿容知道自己不能再失去這塊肉了,這是他最后的生機(jī)。他如野獸一樣撕咬著生肉,冰涼的肉黏膩地貼在他的嘴角和下巴上蹭來蹭去,表面附著的草莖摩擦著他的舌頭。盡管他拼命咀嚼,可還是嚼不斷生肉。他只好仰著脖子用力往外扯開肉塊,想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氣把整塊肉撕成小塊。
阿容努力地想要把肉咽下去,卻反而堵在喉嚨里,像是一口濃痰卡在那里,最后還是嘔出來了。
“呃,嘔……”
艷奴疑惑地看著阿容:“你明明吃不了,為什么要逼著自己吃?”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艷奴忽然起身飛上天空,拼命地想要沖破漁網(wǎng),不斷地發(fā)出尖銳的怒吼。阿容茫然地看著發(fā)瘋的艷奴,甚至忘記了要安撫他的情緒。
外面不少人聚集起來,艷奴忽然飛到門口上方對著外面大叫:“我要吃飯!肉要是熟的!”門外的人連連答應(yīng),匆匆忙忙離開了。
艷奴飛回來停在阿容面前,乖巧的模樣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你等一會兒,他們一會兒就送吃的來了!
“謝謝……”
艷奴微微蹙眉盯著阿容的臉,好像要在他臉上端倪出什么東西一樣,專注而認(rèn)真。
阿容沒有躲避他純真又熾熱的目光:“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艷奴搖搖頭:“沒有。你……你好像和以前的飼養(yǎng)者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嗯……”艷奴微微低頭想了一下,爪子不安分地?fù)概嗤粒S滿的羽毛輕輕摩挲著,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就很羸弱,雖然你長得很兇,但是實際上一點(diǎn)也不兇。”
阿容笑著盤腿坐在艷奴面前:“你來這里多久了?我是你的第幾個飼養(yǎng)者?”
艷奴有些意外地看著阿容,突然十分悲傷地喃喃:“我其實也只來了半年。你是進(jìn)入這里的第七個人了,之前的人都走了。”
阿容突然伸手去撫摸艷奴的腳踝,艷奴驚慌地想要逃離,阿容輕輕地把貼在他腳踝上的一株草拿了下來。
艷奴有些抱歉地看著阿容,也為剛才誤解阿容而羞赧地低下頭,想要藏住臉頰浮起緋色。
門外有人拍門:“食物來了!”
艷奴聳起羽毛戒備地后退!皼]事的,不要怕,”阿容一邊安撫著艷奴一邊起身。“我讓他們不要進(jìn)來。你不要怕!
阿容走到門口,門上一個小窗口被打開,外面的人送進(jìn)來一大碗飯菜。阿容剛剛收回手,小窗口就被用力關(guān)上,外面?zhèn)鱽聿邃N上鎖的聲音。
“你快吃吧。我感覺你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逼G奴在阿容頭頂上盤旋。
阿容走到池塘邊上,仰頭對艷奴笑:“下來一起吃飯吧!
艷奴愣了一下,嚓一下撞進(jìn)樹叢里,從樹上跳下來的時候頭發(fā)里還插著幾片樹葉,模樣有些滑稽。艷奴猶豫了一下,阿容笑著對他招手:“快來呀!逼G奴扭捏地走到阿容身邊坐下,阿容把碗端起來送到艷奴面前,拿著筷子指著碗里的菜問:“你喜歡吃哪一個?”
艷奴瞥了一眼碗里的東西,都是些煮熟的肉和青菜。他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人要吃這么難吃的東西。
“我才不吃這些東西!
阿容發(fā)了個怔,失語一般低下頭,一口一口慢慢吃著。他吃得極慢,似是咀嚼的次數(shù)和味道的好壞息息相關(guān)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直到完全嚼碎了才會去吃下一口。眼淚無聲無息地在滿是灰塵汗液的臉上挖出一道溝壕,渾濁的淚水滴入碗里,給寡淡的米飯增添一絲苦澀和微咸。
艷奴看著阿容,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偷笑。
哼,我把我最喜歡的兔子肉給你你不吃,現(xiàn)在知道這飯菜有多難吃了吧,活該。
第四章,藤
阿容吃完飯后終于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他把碗筷放在池塘邊上,一邊休息一邊和艷奴聊天:“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藤!
“疼?是那個好疼的疼嗎?”
艷奴瞇起眼睛鄙夷地看著阿容:“哪個父母會用那個字做自己孩子的名字。俊
阿容尷尬地胡編亂造:“也許是因為分娩的時候太疼了,一直喊著疼疼好疼,所以干脆用來做名字了,也可以提醒孩子母親的生育之恩!
艷奴忍不住大笑起來。狹長的眉眼微微彎起,瞳孔里滿是揉碎的星光。
“所以到底是哪個字?”
“是樹藤的藤。還有,我娘生我才不疼呢。我們青鳥一族都是卵生的,長到十六歲后才破殼出生。不像你們凡人,在肚子里懷十個月再生,那簡直是拿命在搏!
阿容很意外,如果藤說的是真的,那么外面對青鳥的流言有很多是錯誤的,足見人類對青鳥的認(rèn)知還不夠充分。
“那我就叫你阿藤吧。我昨天就介紹過我自己了,我叫阿容!卑⑷菪χ犷^問:“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呢?你的家人呢?”
藤忽然怫然地展翅飛走了,藏匿在茂密的樹林中。阿容連忙站起來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讓你難過的事情的。”阿容朝著藤躲避的樹叢走去。巨大的樹冠一個一個連在一起,像是一個迷宮。阿容聽見藤不斷地穿梭,似是故意要捉弄他似的,每次自己趕過去后,他就換一個位置。
“阿藤,”阿容放棄了無謂的追尋,坐在草地上。“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人。你能不能出來,我們好好說說話?你一直被關(guān)在這里,肯定沒有和人好好說過話吧?難道你不想和我聊聊嗎?”
過了一會兒阿容聽見身后有動靜,回頭一看,藤果然昂著下巴驕傲地走過來,蹲下來坐在阿容身邊。
“你剛剛說你也是一個人,你的家人呢?”
阿容淡聲說:“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夏天發(fā)大水之前我爹病死了。我爹娶的二房妻子也給我爹生了一個兒子,怕我以后爭家產(chǎn),把我趕出門了。后來發(fā)大水那個女人淹死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找到在外流浪的我,非要跟著我,我們就一起從鄉(xiāng)下逃難至此。再后來我看到貼的紅榜在找飼養(yǎng)者,我和我弟弟分開了,來了這里。”
藤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我和你有點(diǎn)像。我沒有爹,只有娘。后來他們進(jìn)山捕抓我們,我因為剛剛出生沒多久,還不會飛,很輕易地就被他們抓住了。我娘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已經(jīng)死了吧。”
“那我們還真的挺像的。”阿容忽然笑了一下:“以后三年都是我陪著你,你可愿意?”
藤驚喜地睜大眼睛:“真的嗎?”話剛脫口就失落地低下頭:“他們會把你敢走的!
阿容突然抬手把藤發(fā)中的葉子摘下來,用手指做梳子輕柔地將被樹枝蹭亂的頭發(fā)理順。他把藤臉頰邊垂下的發(fā)挽到耳后,溫柔地問:“你討厭我嗎?”
藤微微搖頭。閉上眼睛微微搖晃頭部,用側(cè)臉輕輕蹭著阿容的手背。
阿容微笑著:“只要你不討厭我,讓我留在這里,他們就不會趕我出去!
藤睜開眼睛:“真的?”
藤的瞳孔像是一顆被朝露包裹著的瑩潤飽滿的葡萄。阿容此刻才覺得藤真的是一只剛剛出殼不久的雛鳥。惹人憐愛,幼小而美麗。
阿容笑著點(diǎn)頭:“真的。我從不騙人。”
藤十分歡欣地走近了一些,挨著阿容坐下,很小心地收攏羽翼盡量不把自己的羽毛蹭到阿容身上。阿容側(cè)頭觀察著藤,微笑著問:“我能摸一下你的翅膀嗎?”
藤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輕輕搖頭:“不能摸,有毒的,你會因此生病,還可能會死的!
“我知道。但是我沒事的。我啊,好像天生百毒不侵,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但是事實就是這樣。被蛇咬了也好,被毒蟲咬了也好,反正死不了!
藤懷疑地看著阿容,思索了片刻忽然垂下頭:“我不一樣。他們都說我天生帶有劇毒,不是一般的毒蟲毒蛇能比的!
阿容托著下巴調(diào)侃道:“可我記得昨天晚上你不就用翅膀蓋住我的身體了嗎?你明知道你的翅膀有毒,還故意蓋在我身上,難道是討厭我,想要?dú)⑺牢??br> “我沒有!我昨天看你冷到發(fā)抖我才好心……”
藤還沒訴完自己的心跡,就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阿容的眼睛里沒有怨懟,只有溫柔。
阿容依舊淡淡笑著:“我知道。謝謝你。昨天很暖和。多虧了你,我做了一個好夢!
藤害羞地低下頭,松軟的草地上已經(jīng)被尖銳的爪尖戳出幾個蟻坑大小的洞。
“和我說說你自己吧。你來自哪里?”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座山里,我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但我聽這里的人說我是從諾皋山抓回來的,那座山應(yīng)該叫諾皋山吧。”艷奴忽然張開翅膀?qū)⒆约喊饋,只露出一個頭。華麗的羽毛像是王公貴族身上昂貴的皮毛大氅,層層疊疊的綠色如扎染的絲綢一樣順滑,帶著淡淡光澤。頭頂澄澈的陽光順著羽毛流淌下來,滴在草地上時都染了幾分綠意,將周遭的草地都潤得微微發(fā)亮。
“我出生的時候,那里很寧靜,我因為還沒學(xué)會飛,每天都是在地上玩耍。那里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藤仰頭看了看毫無生機(jī)逼仄陰暗的花園,哀戚地繼續(xù)說:“比這里有意思多了。沒過多久,人類就找到了那里。我娘將我藏在了一個樹洞里,然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在洞里等了很久,實在餓得沒有辦法了,才出樹洞找吃的!碧偻蝗粦崙嵉匾а,羽毛也因為怒火而微微聳立起來!拔矣錾狭艘粋男人,他一看到我就朝我撲過來,反折我的翅膀?qū)⑽业某岚蚝屯热冀壠饋。我拼命掙扎,但是沒有用……”
藤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羽毛的光澤都黯淡了一些!拔抑辉谒樕蟿澚艘坏溃桶盐掖驎灹!
阿容思索了一下,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那張不怒自威冷峻陰沉的臉。
原來不論是自己,還是藤,都和他逃不脫干系。
也許,這就叫命運(yùn)。
第四章,活墳
新來的飼養(yǎng)者阿容和花園里那只驕橫又孤僻的艷奴居然熟絡(luò)起來了。
阿容得到了那個男人的認(rèn)可,在這個大宅子里住了下來。他得到了所渴求的,一日兩餐飯,早晨一碗面或三個大饅頭,晚上一葷一素一碗飯。他還得到了自己沒有奢求過的,一間房間,后門旁邊一間棺材大小的柴房。他也得到了自己的任務(wù),教會艷奴基本的人類的禮儀。
阿容自嘲地想,他也只配做這些。能歌善舞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是刻在艷奴的骨子里的,不需要任何人教他們?nèi)绾纬杼瑁矝]人有這個資格。
在權(quán)貴眼里青鳥只是一個奴,一個在晚宴上為自己增添臉面的玩物,自然要能上得了臺面才行。令人過目不忘的姣好容顏,讓人挪不開眼的妖嬈身段,這些青鳥生來就有了,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缺少的只有馴化。人類無聊的準(zhǔn)則是一把銼刀,一點(diǎn)點(diǎn)磨掉他尖銳的爪尖,一點(diǎn)點(diǎn)磨掉他對自由的向外,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磨掉他的對歌唱和起舞的熱愛。
阿容沒有選擇住在自己的柴房,他每日和藤同吃同睡,教給藤的東西也是他自己也剛剛從別人那學(xué)來。藤很聰明,什么東西一學(xué)就會,這倒是剩下了不少時間,阿容會用這些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和藤聊天,陪他玩耍。
半個月后終于下了一場雨,像是舍不得熱被窩憋攢了一宿的尿,在一個晴天午后劈頭蓋臉把阿容和藤淋成落湯雞。
花園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草腥味,阿容赤腳踩在草地上,每走一步,草地就像被人踩了肚子一樣吐出渾濁的雨水。濕滑的泥土溜進(jìn)腳丫縫里,黏糊糊的很不舒服。阿容看著雨后晴空,發(fā)現(xiàn)居然有一道彩虹。他笑著叫藤過來,指著天空到:“你看,是虹!
藤見怪不怪地走開了,小聲嘟囔:“這有什么好看的。”虹確實沒什么好看的,他小時候每次下雨都能看見,不稀奇。
阿容失落地看著那道彩虹。圓形的花園外圈都是樹,為了爭奪陽光,每一棵樹都在盡力地舒展自己的枝椏,也正是因為這個,花園里的天空一天天變小。阿容總覺得自己被裝進(jìn)了一個口袋里,有人在不斷地把口袋的繩子收緊。
阿容知道虹很常見,可他覺得眼前的虹格外美,因為它一端隱在云端,一端像是一根繩子一樣垂進(jìn)了花園里。
太近了,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然后爬出這個郁郁芊芊的墳?zāi)埂?br> 藤在揮動翅膀,試圖把羽翼里的雨水全都抖落出來。阿容走到他身邊,輕輕地?fù)嶂某岚。藤有些怕癢似的微微躲開了,收攏羽翼臉紅地看著阿容。
“你坐到池塘里吧,我給你洗個澡,好不好?”
阿容前幾日剛剛得到了給藤準(zhǔn)備的羽毛油。據(jù)說是用了一萬朵鮮花和一萬顆種子制成的,涂了油的羽毛會更加強(qiáng)韌光澤。
“有毒的……”
“我說過,我不怕你的毒!卑⑷萋平瑥堥_雙臂輕輕用手撫摸藤的肩胛,那里的羽毛最小最軟,摸起來很像是在摸一團(tuán)毛茸茸的棉花!澳憧次也皇呛煤玫膯?”
“可是……”
藤低垂的睫毛微微顫抖,阿容甚至能從他掌心綿軟的羽毛感受到藤的猶豫。
“別怕你會傷害到我。我不會有事的。真的。我從來不騙人!
藤抬起頭,阿容看見他兩顆虎牙一樣的尖牙冒出來,像是要咬破自己的唇一樣,死死釘在下唇上。
“來,我給你洗澡!
藤變成了一個傀儡,低垂著頭任由阿容牽著他走進(jìn)池塘里。他赤裸著泡在水里,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的羽翼。阿容的手細(xì)細(xì)地?fù)徇^每一寸地方。他的手會把卡在羽毛里的草莖短樹枝摘出來,將水潑在羽翼上用手掌和指腹輕柔地摩擦把泥沙和塵土洗出來,最后在羽毛半干的時候?qū)胪该鞯挠途鶆虻耐磕ㄔ诿恳黄鹈稀?br> 藤是第一次洗澡。他頭一次知道洗澡這種人類才會做的無聊事情,原來是這樣一場噬骨銷魂溫柔繾綣的折磨。
阿容把羽毛油收起來,帶著藤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藤走到花園的正中心,讓他打開翅膀?qū)⒂鹈珪窀伞?br> “我去把羽毛油放回去,順便吃個晚飯,馬上就回來。你乖一點(diǎn)!
藤用羽翼把自己包裹起來,頭也低下把臉藏進(jìn)濃密的羽毛里,輕輕嚶寧了一聲。
阿容扯著繩子,門外鈴聲響起。門上的小窗被人打開,一雙眼睛警惕地往里瞧,似乎因為見到艷奴很乖巧地坐在遠(yuǎn)處,然后砰一聲關(guān)上小窗。
門被打開,阿容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藤靜靜坐在陽光下,像是一顆還沒有破殼的蛋。
門縫越來越小,像是一條越來越窄的獨(dú)木橋,最后變成一根蛛絲。走在上面的人命懸一線。
阿容離開花園,他先把所剩不多的羽毛油還給了管家,然后走到井邊不斷地打水沖刷自己的身體?墒菬o論怎么沖洗,他的雙手始終帶著一絲淡淡的綠,就像白色的衣服避免不了會染上淡淡的黃色,他的手也始終擺脫不了這既美麗又惡毒的綠色。
“聽說你給艷奴的羽毛上油了?”
阿容回頭看見那個臉上有傷痕的男人。這半個月來他已經(jīng)通過他人的聊天對話知道了眼前的男人就是家主,也是捕來藤的人。
“是的!
男人笑了一下:“是我小看你了。一個月不到就能給他上羽毛油了。你還挺有本身的。怎么做到的?”
阿容謙卑地低下頭:“不過以心換心罷了。我只想好好服侍他,他知道我沒有惡意,自然也不會為難我!
“好一個以心換心。”男人愉悅地大笑,看向少年的時候眼底帶著幾分贊許!耙郧暗娘曫B(yǎng)者也像你這樣想就好了。可他們只覺得這是個會要了自己命的妖孽,要不是為了一口飯,恨不得有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蹦腥俗呓,停在少年面前。他高大的身軀像一顆參天大樹,遮蔽了陽光。阿容藏在陰影里,一言不發(fā)。
“三年!蹦腥藦澠鸫浇!澳阒灰芟衲阏f的那樣好好服侍他三年,你死后我肯定為你準(zhǔn)備一口上好的棺木!
阿容恭敬地點(diǎn)頭:“多謝。”
第六章,印記
阿容在花園里和藤度過了自己十八歲的生日。他特意找人要來一壺酒,和藤坐在池塘邊賞月喝酒。藤伸著舌尖舔了一小口酒,擰著眉躲開了。他不喜歡這辛辣的味道。阿容淡淡笑著,舉起酒杯看著朦朧月色,慢慢地喝酒。
藤對生辰很好奇,他不明白人類為什么非得銘記自己出生的日子,并且每年都要為此慶祝。阿容嗅著香氣濃郁的酒,沉吟了片刻,仰頭將酒杯里映著月亮的消愁之物一飲而盡。
“因為值得紀(jì)念!卑⑷葑硌坌殊欤p手撐在身后,頭微微往后仰,像是要用自己的肌膚來感受月光的溫度,將整張臉迎向天空!叭祟惓錾,無論是母親還是孩子,都是往鬼門關(guān)前走一趟。就算能順利出生,那么多疾病災(zāi)害,也未必逃得過。能活下來的人都是靠上天垂憐。所以每一年到了生日,都要為自己又平安度過一年而慶祝。”
藤好像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張開翅膀活動活動肩膀。羽翼邊緣最長的羽毛若有似無地掃過阿容的手臂,阿容癡癡地看著藤如扇子一般舒展的羽翼,忍不住輕輕用指尖捏住那一根羽毛的邊緣。
藤感覺到了,側(cè)過臉好奇地看著阿容。他剛剛喝了酒,臉上還有沒消褪的潮紅,眼睛微微瞇起,似張似合的嘴唇像是在等待蝴蝶蜜蜂采擷的花。
“你別扯了,要被你拔掉了!碧儆行┞裨沟仨税⑷菀谎。
阿容輕輕笑著,“我沒使勁!闭f完故意更加用力地扯了一下羽毛!斑@樣到底是覺得疼還是癢?”
“不疼也不癢!
阿容突然將整個手掌覆蓋到藤的羽毛上,手指順著羽毛間的縫隙輕輕地插進(jìn)去。他微微張開手指,讓羽毛刷過自己手指,待羽毛根部的硬梗貼在指蹼上,最后彎起指尖輕輕地在藤的肌膚上搔動。
藤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攢起眉頭幽怨地瞧了阿容一眼:“你干嘛?”
阿容含笑望著藤的眼睛:“現(xiàn)在呢?癢不癢?”
“你干嘛老問我癢不癢?”
“我就是好奇!卑⑷堇^續(xù)惡作劇般輕輕揉搓著羽毛,指尖也微微用力刮蹭著肌膚!拔蚁胫滥銜粫裎覀?nèi)祟愐粯优掳W?”
“當(dāng)然會!”藤有些惱怒地試圖收回自己的翅膀,可阿容卻不肯松手。他的手腕忽然抬起來,五指漸漸彎曲,藤看見自己的羽毛因為無法彎曲而從指縫里翹出來。
“你知道嗎?我們?nèi)祟惖氖澜缋,牽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阿容?xì)細(xì)端詳著指縫間的羽毛,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會自己發(fā)出淡綠色的光芒一般,襯得黑夜越發(fā)無趣。“你沒有手,可是有翅膀。你的翅膀就是你的手。”阿容本欲再靠近一些,方挪了一步便因不勝酒力癱軟在草地上。
“阿容!”藤焦急地伏在他身邊,看著他漸漸失去意識,眼眶里的淚水頃刻落下,滴在阿容的眼角。
“呃……”阿容忽然覺得眼角微微刺痛,側(cè)身痛苦地捂著自己的眼睛。他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自己的眼角好像被灼傷了一般疼痛難忍。
藤哭著后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無助地抽泣!鞍⑷荩悴灰馈、我不碰你了……”
“沒事的……”阿容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竭力對著藤露出一個微笑!拔抑皇抢Я恕N宜挥X就好了。”
藤剛剛想靠近,卻又像是碰到了不該跨越的禁區(qū),倉皇地繼續(xù)后退。“阿容,你不要睡……你看看我,不要睡……”
“沒事的……我明天、就……就會醒的……”
東方既白,煙凈風(fēng)清。晨曦悄悄地滑入幽暗的花園里,清瘦的少年側(cè)臥在草地上,一旁一個綠色毛球瑟瑟縮縮,嗚咽不止。
阿容在夢中聽到藤的哭泣,他翻了個身,眼前的一塊黑布好像被人猛地抽走了一樣。
“阿容……”藤跪在地上低頭看著阿容流淚,臉上又添一道淚痕!澳阏娴男蚜耍疫以為……以為你死了……”
阿容伸了個懶腰,輕松地笑道:“我都說了我沒事的。我昨天只是喝醉了而已。”
藤微微發(fā)怔,絕后余生一般微笑起來,眼淚又一顆接一顆墜落。
“好了,我又沒死,別哭了。”阿容想要伸手去擦掉藤的眼淚,藤卻下意識地躲開了阿容的手:“不行……”
“什么不行?”
藤看著阿容,眼底滿是羞愧和自責(zé)。他的目光恰如此刻的陽光,河流一般在阿容眼前流淌。一瞬間阿容看到種種過往一個接一個漂流而過,像是一幅幅畫浮在水面上,囫圇瞧出個輪廓,還沒來得及仔細(xì)看清細(xì)節(jié),就漂遠(yuǎn)了。
難道這就傳說中的是走馬燈?
“是我的錯,把你弄傷了……”
阿容一頭霧水。自己手腳齊全,渾身不痛不癢的,哪里受傷了?
“什么弄傷了?我沒有受傷啊?”阿容撐著身體坐起來,看著仍在埋怨自己的藤。“你別胡思亂想,我昨天真的只是喝酒喝醉了才昏睡過去的,和你沒關(guān)系。”
“不是的……”藤紅通通的雙眼很難不讓阿容想起以前上山捉的兔子,也是這般惹人憐愛。藤的眼睛里水汽氤氳,阿容有一種錯覺,自己迷失在了一片薄霧森林里,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去了。
“你的眼睛……我、是我……是我的錯……”藤垂下頭,泣不成聲,詞不達(dá)意。
阿容抬手摸著自己的眼睛,指尖忽然觸碰到眼角,意外發(fā)現(xiàn)一道不平整的凹痕。“嗯?這是什么?”阿容用力摸了一下右眼下眼角,那里的肌膚好像缺了一塊,表面微微有些粗糙。
“這是怎么了?我去看看。你先別哭了。”阿容起身走到池塘邊蹲下,微微側(cè)臉仔細(xì)檢查自己的眼角。
好像平整的地面忽然塌陷了一塊,原本光滑平坦的肌膚也凹陷了下去。三個不規(guī)則的剛剛愈合的紅色圓形傷疤將外眼角圍了起來,好像有人把女子額上的花鈿偷偷畫在了自己的眼角。
阿容突然想起來昨夜半醉半醒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灼燒了自己的眼角。
原來是因為藤的淚。
原來連眼淚都是毒。
低泣聲還在繼續(xù),阿容走到藤面前坐下,微笑著說:“謝謝你。這個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藤驀然停止了哭泣,抬起頭看著阿容的眼睛。他在那雙幽黑透亮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被人從黑暗孤獨(dú)的深淵里拉出來,得到陽光的救贖后恍然如夢的模樣。
第七章,泡影
藤是難得一見的十分溫馴的艷奴。
雖然還是有很多人不敢去靠近或是觸摸藤,但是他們至少不害怕了,因為他們親眼看到了,后花園里頭的那只名為藤的艷奴喜歡親近人,尤其是他的飼養(yǎng)者阿容。他會在學(xué)完什么東西后,乖巧地微微弓著身體,瞇起眼睛笑著等著阿容摸摸他的頭。他也會在阿容離開花園時用翅膀拉住阿容的手,可憐地央求阿容早一點(diǎn)回來。
青鳥都是向往自由的,被人捕捉豢養(yǎng)成為艷奴后,多性情大變,或暴戾或陰郁,但從來沒有像藤這樣愛笑的艷奴。他笑起來的時候,冬日的冰雪被春日的溫煦融化,萬紫千紅都圍繞著他綻開笑臉,但再鮮妍的色彩也比不上他在晴空下張開羽翼。
蔚藍(lán)的天空里一片綠云蕩來蕩去,能勾起人在夢境深處對天空和自由的向往。
無數(shù)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在辛勞半日后仰頭一看,能暫時忘卻自己疲憊的軀殼深深地扎根在地下,讓心隨著藤的翅膀鼓動起得空氣飄上青天,感受沒有束縛的快樂。
“阿藤,該回去了!”阿容仰頭對著從自己頭頂飛過的藤大喊。
“再玩一會兒吧。”藤沒有降落,笑著肆意地飛翔。
“乖,要回去了,不然要挨罵了。”阿容無奈地提醒。
阿容知道藤關(guān)在花園里難受,找家主協(xié)商每半個月放藤出來透透氣。家主原本是不肯的,因為害怕藤會逃跑,阿容什么也沒說,只是請家主在花園外等著。
阿容回去告訴了藤有機(jī)會可以出去玩,但是條件就是不可以逃跑。藤興奮得無法自已立刻答應(yīng),張開翅膀撲進(jìn)阿容的懷里,笑得像一個孩子。
阿容抬著藤的下巴:“你真的不會逃跑嗎?”
藤雙眼盛滿明亮的陽光:“當(dāng)然不會。你在這里我還能去哪兒?”
阿容微微彎起嘴角,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下巴擱在藤的頭上,緊緊皺起了眉頭。
“知道了!碧兮筲蟮仫w到地面上收攏羽翼。
“嗯,真乖。”阿容笑著伸手摸了摸藤的臉。藤很開心地側(cè)臉用鼻尖蹭了蹭阿容的掌心。
為什么要這么聽我的話?
難道我不懂我要帶你出來卻沒有用繩子綁住你嗎?
藤始終那么單純,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從來沒有變過。
“阿容我們回去吧,我餓了。”藤忽然皺起眉撲扇翅膀!帮w得太快了,好累哦!
罷了。
阿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好,我們回去吧。”
回到那個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墳?zāi)埂?br>
阿容停在朱欄綺戶前,想要從精致繁復(fù)的鏤刻雕花之間窺探一點(diǎn)先兆。家主不知何因忽然召他過來。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最近哪里做得不夠周密,惹他生氣了。
“進(jìn)來吧!
阿容推門進(jìn)去,旋即跪在門口。那個男人正坐在一張長椅上喝酒,衣衫半開松松地裹在身上,身下紅色的軟墊微微凹陷;椟S的燈火從左右兩側(cè)打在男人的面孔上,顯得他臉上的傷疤越發(fā)觸目驚心。
“你可知道我叫你來所為何事?”
“不知。”
男人輕輕笑了笑,抿了一口酒道:“今年是第二年了!
阿容的靈魂在激烈震蕩,身形微微搖晃,幾欲倒下。
“艷奴成年了,馬上就要成年了。我就提醒你一句,其實你也不需要我提醒,你眼角的疤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那么聰明,應(yīng)該不需要我挑明了說。毒啊,涂在皮膚上和直接喝下去,雖然都會死人,可哪一種死得更快,不用我多說了吧?”男人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隨手一扔,瓷杯摔成碎片。
阿容的思緒已經(jīng)徹底亂了。他此刻沒有想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進(jìn)入倒計時,而是在感嘆名貴的酒杯就是不一樣,摔碎時的聲音都格外好聽,又脆又亮,好像還能聽到余音繞耳。自己小時候摔碎的土陶碗,碎了也是一聲悶響,沒有余韻。廉價的就是比不上。
“你和艷奴很親密,這挺好的。但你也要注意一下,別太親密了,不然死得太早了,反倒是給我麻煩!
“是!
“下去吧!
阿容離開前遲疑了一下,回頭恭敬地道:“恕小的冒昧,小人有一問,斗膽向老爺請教。”
男人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瘦弱的少年,玩味地勾起嘴角。他的印象里,少年就算低頭,也不曾彎腰。
“說。”
“自那日算起,可還有一年時間?”
“差不多吧。最多也就一年出頭!
阿容想了想繼續(xù)問:“藤這種等級的艷奴,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不知老爺準(zhǔn)備將藤送給誰?”
男人投去一個警告的目光,阿容感受到了危險,咬著牙補(bǔ)了一句:“小的只是擔(dān)心罷了。要是對方太尊貴,我一定會更嚴(yán)厲地管教藤。”
“你說的對,藤太珍貴了,這個國家沒有人能享用他!蹦腥俗猿暗?fù)u搖頭,似是在質(zhì)疑自己!皣饕呀(jīng)決定了,明年朝貢的艷奴,就是藤!
腦袋里雷嘯風(fēng)號,阿容失神片刻,立刻冷靜下來:“每年都是公開選拔艷奴,擇優(yōu)而錄。為何、為何……”
男人輕笑了一下,彎腰把手臂擱在大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阿容!斑不是因為你做得好,F(xiàn)在都城里誰不知道我家有個名叫阿容的飼養(yǎng)者,本事通天,能讓飛上天的艷奴老老實實回來,從來不知道還可以有這么聽話的艷奴!蹦腥撕鋈槐晨吭谝伪成下N起二郎腿,懶懶地繼續(xù)說,“不過就算公開選拔又如何,我不會輸?shù)。光是你馴化出來的這個溫順性格就贏定了。據(jù)說前幾年送去的那只艷奴不得中原皇帝的歡心,就是因為性格太傲了。”
阿容追悔莫及。他沒想到自己的一念之差,居然會導(dǎo)致藤遠(yuǎn)走他鄉(xiāng),死生不能回歸故土。
“你好好準(zhǔn)備一下吧。如果我沒記錯,”男人摸著自己的眉毛,微微回憶了一下。“應(yīng)該就是這個月的事情了。”
阿容內(nèi)心一片薄涼。
準(zhǔn)備?
準(zhǔn)備去死么?
第八章,深吻
藤覺得自己最近變得很奇怪。他的身體會莫名發(fā)熱,但是過一陣又會消褪。發(fā)熱時體內(nèi)有一種難以紓解的隱秘的渴求。
“不吃了嗎?”阿容用筷子把新鮮的兔肉夾到藤面前晃了晃!澳阕钕矚g的兔子后腿的肉哦!
藤懨懨地?fù)u搖頭:“我不想吃。”
阿容放下筷子伸手在藤的額頭上探了一下,不禁皺起眉頭!霸趺从悬c(diǎn)發(fā)熱。難道是著涼了?”阿容冰涼的手指舒緩了心頭的熱意,像一滴水落在了熾熱的燒得火紅的鐵塊上,呲一聲化成一片淡淡的水霧,裊裊消散。藤緊緊閉上眼,已經(jīng)顧不上害羞,咬著唇微微斂眉,難耐地把發(fā)燙的臉貼上阿容的手。
“你……”阿容愣了一下,立刻收回手,不去看藤埋怨的目光。“我去擰條汗巾來。” 他張皇地逃離,去池塘邊拿了一條棉布汗巾泡進(jìn)水里,然后拿出來擰成半干。
“敷一下看看會不會好一些!卑⑷莅押菇懑B了幾下,貼上藤微熱的額頭。“有沒有舒服一點(diǎn)?”
冰冰涼涼的確實有些舒服,可是不一樣。藤睜開眼睛看著阿容為自己扶著汗巾的手。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勻瘦有致,手背上的血管隱隱可見,看上去雖然硬邦邦的,實際上非常柔軟,每次撫摸自己的時候,都有一股溫流注入到他的身體里。
為什么剛才要故意把手抽回去?
藤有些氣惱地把腦袋往后仰,尖牙從嘴唇里探出頭:“我不要這個!”
阿容呆呆看著發(fā)怒的藤,默默把手收了回去,低頭沉默著。藤看到阿容垂頭喪氣地模樣,有些后悔了,卻倔強(qiáng)地不肯道歉。他本來沒有錯,他才不信那么善解人意的阿容會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明明阿容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須臾后阿容緩緩抬起頭,對著藤淡淡笑了一下:“我知道了,過來吧!彼麖堥_雙臂示意藤過來,藤吃驚地抿唇盯著阿容,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你不過來那我過來了! 阿容爬到藤身后,從后面擁抱住藤,把臉貼在他后背的羽毛上。藤象征性地輕輕掙扎了一下,紅著臉被阿容圈在懷里!班拧卑⑷莅炎约旱哪樔噙M(jìn)藤后頸下方短而柔軟的羽毛里蹭了蹭,笑著感嘆:“昨天給你涂的油味道還沒有散。真的好香啊!碧倏s著脖子不說話,死死咬著嘴唇。
“怎么不說話?生我的氣了嗎?”阿容抬起頭,講話時鼻息噴在藤裸露的后頸上,烈火烹油一般,沖天火光頃刻間淹沒了藤,他腦中一片混沌,神志在漸漸遠(yuǎn)去。“真的生氣了?”阿容惡作劇一般低頭用牙齒輕輕咬著阿容后頸一層薄薄的皮膚,柔軟的舌尖在說話時會蹭到本就敏感灼熱的皮膚!澳恪碧偃虩o可忍,微微展翅推開阿容,然后翻過身撲向阿容。阿容沒有想到藤會突然轉(zhuǎn)過來,一時沒有防備,被藤直接撲到在地。
陽光擦著翅膀飄進(jìn)阿容的眼睛里,像是跌入了萬丈深淵里。他眼角的疤痕是一朵盛開在懸崖上的花朵,攀山折花的人一個不留神,就會像自己一樣,永遠(yuǎn)在黑暗中墜落。
可他無怨無悔。
墜落吧。
藤慢慢低下頭。再近一點(diǎn)點(diǎn),再一點(diǎn)點(diǎn)。
阿容突然伸出手指貼在藤的嘴唇上:“你不能吻我!
一盆冷水從頭而下。藤羞愧難當(dāng)鼓動翅膀飛離。阿容呆呆地看著破碎的天空,絕望地閉上眼睛。
晚上阿容又被家主叫去,只得到一句話和一壺酒。
“是時候了!
喪鐘已提前鳴起。
阿容失魂落魄地回到花園,今夜月光不甚明亮,整個花園里一切事物都像是被涂上了一層熒石磨成的粉末,幽幽地發(fā)著光,像是餓狼的眼睛。
“阿藤,出來吧!卑⑷萏嶂茐刈诔靥吝叄蜷_酒的塞子,嗅著陳年佳釀的香氣。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喝這么好的酒!鞍⑻,”阿容的聲音里帶著懇求,尾音里含著無限嘆息。“你出來吧。陪我喝酒。喝完這酒……”阿容仰頭飲了一大口,看著寂寥的夜空,靈魂仿佛抽離了身體。“什么都給你。”
藤從樹叢深處飛出來,懸在阿容面前。阿容仿佛看見了神祗降臨,那雙迷人心智的羽翼像是惡魔的手,正在朝自己招手,蠱惑他走向自我毀滅。
“過來。”
藤心里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他收攏羽翼跪在阿容面前,憂悒地注視著他。
阿容仰頭將酒飲了大半,把酒壺遞到藤的面前,淡淡微笑:“把剩下的喝掉!碧贀u搖頭:“你知道我不喜歡喝這個的。”阿容的手仍然橫在藤的面前,溫柔地說:“你以前還小,不喜歡喝?赡悻F(xiàn)在成年了,你再嘗一次試試,我保證你會喜歡的!碧侏q豫了一下彎下腰伸長脖子,阿容抬手把酒壺的壺嘴送到藤的嘴邊。藤的下巴被濡濕了一大片,微涼的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滴下來,一滴一滴像是更漏聲,聲聲催人入夢。
藤雙眼迷蒙,頭也昏昏沉沉的,翅膀無力地耷拉下來。那種滅頂?shù)目是笥珠_始燃燒起來,他緊緊并攏雙腿,蜷曲著低聲喘息。
阿容把酒壺拋到一邊,咚一聲池塘里傳來一聲微響。藤瞇著眼睛看著阿容,咬著牙問:“阿容,為什么、我……”
“噓!卑⑷莅咽种干斓教倜媲,笑著擺擺頭!皠e說話!碧僖苫蟮匕櫰鹈碱^,阿容彎腰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打開他的翅膀,手從腋下游離到腰際。
空氣都變得焦灼。四目相交時會擦出零星的火花。藤懵懂地看著阿容,他不知道阿容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別害怕!卑⑷莅杨~頭抵在藤的額頭上,忽然溫柔地笑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藤睫毛不住地顫抖,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阿容湖水一般平靜的眼神里忽然起了褶皺,然后變成驚濤巨浪,將他吞沒。
纖長的頸脖高高地向后仰,脊背因不耐極致的快樂而緊緊繃起。藤忍不住用羽翼將阿容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頭一次怨恨自己長著一雙翅膀而不是雙臂,不然就可以像阿容緊緊擁抱自己一樣,緊緊地?fù)肀?br> 阿容抬起頭,欣賞著藤這一生最為妖媚的表情。像是受到了刺激,心底深處壓抑的惡魔沖破牢籠。阿容突然粗魯?shù)貙⑻偻频綁涸诘厣稀L俚某岚虮粔涸诓莸厣蟻砘啬Σ,輕微的痛感反而增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愉悅。
像是飛上天空后精疲力竭地急速下墜。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讓藤害怕得尖叫起來,不由自主掙扎起來。阿容咬著牙壓低了身體:“睜開眼睛!碧贌o助地?fù)u頭,阿容更加粗暴地掐著他的翅膀:“睜開眼睛看著我!”
藤微微睜開眼睛,月光下阿容的頭發(fā)像是結(jié)了一層白霜,眼角開出淡淡血色的花。
“看著我!卑⑷萃蝗恍α艘幌,然后抬手用力地捂住藤的嘴!斑怼碧倏謶值匕櫰鹈迹疵貟暝。
阿容閉上眼睛,低頭吻在自己的手背上。
視線漸漸模糊,藤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你不能吻我。
那換我來吻你。
第九章,盛宴
阿容終于懂得為什么藤這一族會被稱作青鳥。自那一夜后藤的身體開始發(fā)生變化。他后頸下方的白色羽毛一夜之間全部掉落,隨后幾天內(nèi)新生出的羽毛白白軟軟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可半個月后那層薄薄的絨毛就變成了青色。
那青色脫胎于萬羽之中卻又超然其外。傳說鳳凰在涅槃重生后羽毛會變成流火,而藤,他變成了蒼穹邊緣的一片天光。
青色一出,已成定局。
公開選拔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被選作貢品的艷奴已經(jīng)定為藤。就連那個男人都在大笑,用力捏著阿容的肩膀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艷奴,他贏了。
阿容耳邊始終回響著那個男人肆意的笑聲。
他贏了,贏來了高官厚祿。而自己和藤,葬送了一生。
春分那天風(fēng)和日麗,阿容和藤出發(fā)了,朝京的隊伍一直向北走。阿容沒有告訴藤事實真相,只是騙他要搬家了,以后會住在一個更大的花園里,里頭甚至?xí)泻芏嗵俸苁煜さ钠渌浍F。
百珍園是中原皇帝的花園,據(jù)說不同于普通的花園只是用來賞花散步,百珍園里有各國朝貢的珍獸,據(jù)說上一次送去的艷奴在百珍園里極不起眼,很不受皇帝待見。
阿容想不出還有什么能比艷奴更為美麗。也許自己真的是見識太少了,所見的就那么一小片天地,不知山外有山。
朝貢的路上一直都很順利,可是反而在到達(dá)后藤身體出現(xiàn)了不適,他不喜歡北方干燥的夏天,羽毛也漸漸變得干枯。阿容十分慶幸自己來之前特意戴了一壇子的羽毛油,他在驛館里為藤修復(fù)毛躁的羽毛。
“阿容,我不喜歡這里,我們回去好不好?”
“外面沒有樹,你一直在曬太陽才會不舒服的。等你住進(jìn)新家就不會了。相信我,你會喜歡那里的!
“可是……”
“對了,”阿容微笑著摸著藤的頭,“七日后就是中原皇帝的圣誕,你要獻(xiàn)舞,就跳你練了一年的那支舞,好嗎?”
藤撇過頭低聲喃喃:“我不要跳給別人看。那是我為你作的舞!
“那跳給我看好不好?”阿容笑著把藤的頭掰正,表情更加溫柔!罢f來也巧了,我和中原皇帝竟然是同一天生日。不過畢竟這是在別人的地盤,再說你跳舞的臺子也是皇帝的子民建造的。啊,對了,你今天不舒服一直在睡覺所以沒看到。真的特別氣派,特別好看。我一想到你能在那么漂亮的舞臺上跳舞我就興奮得不得了。”
藤微微失神,阿容繼續(xù)說:”就當(dāng)你是為了我而跳,順便,感謝一下皇帝給你搭建了那么好看的舞臺,好不好?雖然我不能坐在最好的位置,但我肯定會找個好地方看你跳舞的!卑⑷萆焓謸嶂俚拿纨嫞盀槲叶侵,好嗎?”
藤撅起嘴微微不甘心地低聲說:“那……好吧。我才不管那個皇帝怎么樣,反正我是為你跳的!
阿容含笑捧著藤的臉:“你要記得,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看著你。你就當(dāng)坐在你面前的人不是皇帝而是我,知道嗎?”
藤抿嘴輕輕點(diǎn)頭。阿容忽然把藤抱在懷里,用力嗅著他芬芳的羽翼,攫取他溫?zé)岬捏w溫。他不禁想,如果這些氣味和感覺能被帶走就好了?上瞬徽撋斑是死后,都是赤裸裸的。他什么也帶不走。
皇帝大壽,普天同慶。藤為了獻(xiàn)舞也換上了精致華麗的衣裳,在藤為上臺彩排做準(zhǔn)備的時候,阿容單膝跪下彎腰親自在他的腳踝上帶上一串銀鈴腳鏈。
阿容笑著問:“會不會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碧俨灰詾槿坏氐皖^搖著腳踝,鈴聲如玉珠落盤,十分動聽。
“那我走了,我要快點(diǎn)去找個好位置!卑⑷菪α诵,摸摸藤的頭!敖裉炷憔涂赡軙M(jìn)入新家,聽說那里也有一個和你一樣的青鳥,你可以找他玩耍。我這幾天可能不能來陪你了,因為我得在這里找個住處,你要乖乖的,別人說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嗎?”
藤不耐煩地瞥了阿容一眼:“你好嘮叨!你都說了好幾遍了,我記下了。我知道了,我會聽話的。”
阿容的笑容漸漸消失,他苦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幾步后他不舍地回頭,藤十分興奮地看著遠(yuǎn)處舞臺上正在彩排的人。
藤還是那么單純,一如既往。他很喜歡那個舞臺,雖然他沒有說,但是阿容能看出來。
喜歡就好。只要還喜歡跳舞,就有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
阿容落寞地轉(zhuǎn)身,就在那一刻,藤被人拉去準(zhǔn)備舞蹈。他眼里的淚他沒有看到,他眼里的光他卻猜得到。
像阿容這樣的賤民是沒有資格進(jìn)入舞臺方圓一里的。舞臺正前面是中原的真龍?zhí)熳樱茉馐腔实鄣腻雍妥优,外層是王公大臣,再外層是各級宦官婢女。雖然阿容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他在為藤穿衣時聽到別人談?wù)撨^。他曾經(jīng)想過以藤的飼養(yǎng)者身份進(jìn)入皇宮,但是因為百珍園里有飼養(yǎng)者,所以交接完了之后,他就和藤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阿容在皇宮外看著高高的圍墻,頭一次知道原來夜晚也可以那么明亮,無數(shù)燈火匯聚在一起,即將見證一場盛宴的開始。
今夜萬人空巷,靠近皇宮的每一條街道都水泄不通,那些普通百姓不是不知道,在城墻外頭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們樂觀地認(rèn)為就算能聽到一點(diǎn)點(diǎn)鐘鼓笙簫也是好的。阿容在人潮里呆呆看著美麗的煙火飛上天空,然后悠然零落,宛如一個凄美的夢。
阿容的視線突然開始模糊,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起了揭紅榜的那一年,自己也是這樣,五臟六腑地快要被嘔出來了。
他知道中毒死應(yīng)該不好受,但不能是個不那么痛苦的死法嗎?
阿容跪在地上苦笑。
人潮不知為何突然擁擠起來,前面突然空出一大塊,后面的人不明就里一個勁兒地不停地往前涌,阿容倒在地上,無數(shù)雙腳在他身上踏過。
阿容氣若游絲地看著無盡夜空,斑斕的淤青傷痕像是毒素終于滲到了皮膚表面。一輪冷月無情地照拂著萬物,一點(diǎn)點(diǎn)奪去他的溫度。
皇宮外的百姓沒想到因為皇帝震驚于一個異族的美人,感嘆獨(dú)享美人是一種罪愆,于是下昭允許三千平民入宮觀賞艷奴舞蹈,與民同樂。
藤回頭看到遠(yuǎn)處密密麻麻如螞蟻一般的人,偷偷地微笑。阿容肯定就藏在里頭看自己跳舞。
樂師奏響第一個音,藤渾身為之一顫。他聽阿容說過,音樂和舞蹈本就是相輔相成的,中原皇帝的家里有天下最好的樂師,只有那里的樂師才能激發(fā)自己跳出最好的舞蹈。阿容沒有騙他。他要趁著這次機(jī)會,將一生最好的舞蹈獻(xiàn)給阿容。
藤笑著張開自己的羽翼,他聽不到那些人驚呼抽氣的聲音,他的耳朵只能聽到樂曲,還有腳踝上清越的鈴聲。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肆意地起舞,每一個抑揚(yáng),每一次轉(zhuǎn)調(diào),他都用盡力氣去起舞。
這支舞他已經(jīng)練習(xí)了一年了,雖然阿容已經(jīng)看過很多遍,但是他偷偷在最后加了一個動作,算是給阿容的驚喜。
藤微微氣喘地看著皇座上的男人,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個人,想的是他喜不喜歡他最后加的這個動作。
嘩啦一聲,腳鏈從藤的腳踝上掉落在舞臺上,藤微微失神地看著紅色地毯上的腳鏈,忘記了呼吸。
畫梁雕棟,紅綃粉幔,蓮燈遙映,粉香脂馥,煙花半冷。
比不上美人獨(dú)舞。
景武十二年的一場盛宴,是無數(shù)人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美夢。
第十章,真相
藤住進(jìn)了百珍園。他記得阿容說過的話,一進(jìn)入百珍園就去找另一個青鳥,于是他照做了。
偌大的花園里冷冷清清,藤一路搜尋,找遍花園也沒有找到那只青鳥。藤見到了很多很有趣的珍獸奇草,他轉(zhuǎn)過一座湖石噴泉,見到一棵大樹上纏繞著一株藤蔓,開著數(shù)朵手掌大小的白花。每一朵花都是嬌俏少女的模樣,笑吟吟地看著他,可不知為何,那笑顏似是帶著一絲哀愁。
這是人面花。藤忽然想起自己短暫的家鄉(xiāng)的回憶,自己曾經(jīng)躲藏的那個樹洞外就有人面花。她們通人語,最喜歡聽走入深林中的人類講笑話。她們笑起來的時候像是風(fēng)灌進(jìn)了花朵里,會不斷地顫動,要是笑話太好笑了,她們甚至?xí)约簤嬄。如果人類能逗笑她們,她們就會給人類指路,或是回答人類提出的任何她們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聽說這里有一只青鳥,你們知道他在哪里嗎?”
人面花微笑著打量著藤:“沒見過你呢。你是新來的嗎?”
“是的。我今天才來的!
人面花微微一笑看向一個角落:“你要找的人,現(xiàn)在估計在最北面的那個樹叢后面,就是有一塊石碑的地方!
“多謝!碧購堥_翅膀飛向北面,一塊不起眼的黑色石碑矗立在百珍園的角落。藤停在石碑上四處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
藤大聲問:“請問這里有青鳥嗎?”
樹叢沉寂,藤又大喊了幾聲,石碑不遠(yuǎn)處一個低矮的草叢里傳來一個喑啞的聲音。
“你找我嗎?”
藤立馬跳下石碑撥開草叢。一個羽翼半殘形銷骨立的艷奴靜靜地靠在一塊石頭上,抬起眼看了來者一眼,忽然就笑了:“哼,又送來一只!
“我叫藤,你叫什么名字?”
艷奴懶懶地起身坐起來:“霄!
藤蹲下悲傷地看著這個陰郁的艷奴:“你的翅膀是怎么回事?”
霄的臉色頓時更加愁云慘淡,他盯著藤豐滿光亮的羽翼,眼里的哀傷更加深沉。“我自己折斷的。”
“什么?”藤大驚失色,難以相信地問:“你為什么要折斷自己的翅膀?”
“為什么?”霄冷笑起來!耙驗槲也辉敢鉃槟莻什么狗屁皇帝跳舞。他不配!”霄的眼眶微微濕潤,“只有柊,只有他才可以看……”
藤疑惑地看著霄:“你不喜歡跳可以不跳啊,去找你說的那個人,跳給他看就好了。為什么要折斷自己的翅膀?”
霄瞇起眼睛,可一看到藤的雙眼,他就知道,只不過是一個和自己一樣被蒙在鼓里的可憐蟲罷了。
“你的飼養(yǎng)者沒有告訴你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沒提阿容的話,藤還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提到了,藤忽然覺得自己和阿容已經(jīng)分開很久了!鞍⑷菡f這里是我的新家。對了,他說他過幾天就來看我的,我讓阿容給你的羽毛上油,你的羽毛會恢復(fù)的,像我的一樣漂亮!
霄輕蔑地淡淡笑了:“過幾天來看你!毕隹聪蛱俚臅r候眼里多了幾分憐憫。“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不會來了!
“阿容會來的!他從來不騙我,他說了他會來就一定會來!
霄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不騙人。我以前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柊那么好,怎么會騙我呢?”霄看著藤的眼睛,幾乎把牙咬碎:“可結(jié)果呢?我等了一年了,他沒有出現(xiàn)過!毖蹨I簌簌落下,霄痛苦地閉上眼睛!斑B他的死訊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藤面色慘白:“不會的。阿容不會騙你的。”
“你錯了!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謊言!”霄臉上的肌肉緊緊繃著,像是忍受著無法承受的痛苦。“艷奴,哼,前面那個字再好聽又如何,終歸是奴,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沒有自由。我們從被抓住淪為艷奴的那一天起,就被他們騙了。飼養(yǎng)者說好聽點(diǎn)是負(fù)責(zé)照顧艷奴生活起居的人,其實只是替死鬼!
霄盯著藤后頸的一片青色,不自覺苦澀地微笑起來。那么美好的青色,是柊最喜歡的顏色?删褪沁@顏色奪走了柊的性命。往昔如潮水一樣破堤而來,霄的心臟好像因為灌滿了泥沙而無法呼吸。脆弱的靈魂被從前的甜蜜和現(xiàn)在的悲痛來回拉扯,如裂帛一樣被撕裂。
“你在胡說……你騙我的!”藤慌忙地爬起來展翅飛遠(yuǎn)。
霄淚流滿面地看著那個美麗的背影,頹然地倒在地上。
藤會回來找自己的。他堅信這一點(diǎn)。
黃昏時分藤在等來阿容之前先得到了命令,皇帝很喜歡他的舞蹈,想看他再跳一次。藤拒絕了,傳令的太監(jiān)勃然大怒,說龍輿馬上就到百珍園了,勒令飼養(yǎng)者立即給阿容換衣服。阿容抓傷了試圖強(qiáng)迫他換衣服的飼養(yǎng)者,亡命之徒一般逃到了霄那里。
“霄,你在嗎?”
“你果然來了!毕鰮荛_草叢,冷冷看著藤。
藤收緊羽翼躲到草叢里,茫然無措地看著霄:“他們逼我跳舞了,我不要,我和阿容說好了的,只在昨天晚上跳一次的。怎么辦?阿容還沒來接我!
霄的眼睛微微腫著,很疲憊地嘆氣道:“我和你說過了,他不會來了。”霄瞇眼看著太陽,余光里藤的羽翼反射著陽光,像是被流動的金子包裹著一般,美麗得不真實。
居然能養(yǎng)出這樣美麗的羽毛?磥砟莻阿容是個很優(yōu)秀的飼養(yǎng)者。
藤害怕得發(fā)抖,在給自己打氣一般,泫然欲泣地低聲喃喃:“不會的,阿容一定會來的……”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霄忽然粗暴地打斷藤。內(nèi)心最黑暗的牢籠里,嫉妒和憤怒被釋放出來。“你的阿容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就算現(xiàn)在還沒死,以后遲早死,就死在你的毒液之下。”霄惡毒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又溢出眼眶。藤流多少眼淚,他就贖罪一般流同樣多的眼淚。
他在遷怒。他知道自己不該把自己悲慘的一切推到這個剛剛成年的同類身上?伤嗔,快要撐不下去了。他甚至慶幸在他就要崩潰的時候,上天送來一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艷奴,他終于有了宣泄的出口。那些在心底用來罵自己的話語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了。這種發(fā)泄的快感就像柊給他的那一夜,足以將他的理智焚燒成灰燼。
“我沒有,我不會傷害阿容的……”
“你以為你后頸的青色羽毛是怎么來的?那是青鳥成熟的標(biāo)準(zhǔn)。飼養(yǎng)者是獻(xiàn)出生命來換青色羽毛的棋子。青色羽毛一旦出現(xiàn),意味著青鳥的毒素被除盡了,也意味著飼養(yǎng)者沒幾天活頭了!毕鐾V沽丝奁,平靜地宣判自己的罪惡!扒帏B會毒死除了青鳥以外的任何配偶。如果我長著人一樣的雙手,而不是翅膀,我一定會親手拔掉我后頸所有青色的羽毛來祭奠柊。”
藤匍匐在地,痛苦地蜷曲起身體。阿容眼角的疤,深情的深吻,溫柔至死的纏綿,如羽毛一片片從他的身體上脫落,錐心刺骨的疼。
“他們在找你!毕龊鋈恍绷藮|方一眼!澳憔芙^跳舞而且逃跑了,皇帝好像很生氣,他下令要當(dāng)著你的面殺了你的飼養(yǎng)者。你現(xiàn)在去的話,說不定還能看見你的阿容!
藤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沾滿泥土的羽翼忽然展開,快速鼓動。
霄看著藤飛遠(yuǎn),他的羽翼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當(dāng)初遇見他時的鮮艷光澤,像是一片隨風(fēng)飄蕩的樹葉,不可避免地墜向枯萎。
第十一章,挽歌
藤停在龍輿前的時候,傳令的宦官剛剛向皇帝匯報完阿容的消息。
阿容死了。
藤從空中跌落在地上,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百珍園里一片死寂,像是亂葬崗一樣,沒有半點(diǎn)聲響。
藤起初只是輕輕抽泣,而后嚎啕慟哭,像是會傳染一般,百珍園里哭泣聲此起彼伏。霄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藤身邊,嫌棄地皺眉:“別哭了,哭了也沒用。”
藤停止了哭泣,紅腫的雙眼呆呆地看著霄,麻木地張開嘴:“真的是我毒死阿容的嗎?”
霄有些心疼地垂下頭。他心里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的這這份同情到底是單純的可憐藤,還是在為自己的無心之罪開脫。
“我早就應(yīng)該猜到的。在遇見阿容之前,那么多飼養(yǎng)者都害怕我,害怕我靠近他們,明明我什么都沒做,卻總是提防著我!碧俚穆曇袈南氯ァ!鞍⑷蒡_我他百毒不侵,我就真的信了?晌摇艺娴南Mf的是真的,我不是怪物,我沒有想過要害任何人……”
“阿容不會怪你的。他是迫于無奈選擇去做飼養(yǎng)者,他知道你是被人抓來被迫淪為艷奴的。他能對你這么好,證明他知道,一切都不怨你!
藤呆呆看了霄一眼,忽然仰望星空開始唱歌。那首本應(yīng)該在昨夜唱給阿容聽的歡樂曲調(diào)如今也沾上了悲傷。霄聽出這是一首古老的歌謠,因為他曾經(jīng)也在柊的生日那天唱給他聽。
藤一遍又一遍的歌唱,直到嗓子干啞,他沒有停止。百珍園里風(fēng)在嗚咽,把破碎的歌聲吹到每一個角落。悲慟的哭聲引起了飼養(yǎng)者的注意,一時間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人語聲逐漸打破了安寧。
藤開始咳血,他沒有停下來,一遍咳一遍唱。霄靜靜地聽著,那首歌謠藤足足唱了八十遍。
藤苦笑了一下。他和阿容的百年之約,他只能這樣兌現(xiàn)了。他幾乎不能說話了,喘息的時候喉嚨里會發(fā)出低微的哨子一般的聲音。
霄攢起眉尖:“你再也不能唱歌了,這又是何苦!
藤瞥了一眼霄,淡淡地用喑啞的聲音說:“那你又為什么要折斷自己的翅膀?”
霄苦笑起來。是啊,藤和自己是一類人啊。
我們熱愛跳舞和歌唱,可我們更愛那些騙我們騙得好苦的人啊。可他們不知道,也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知道了。
飼養(yǎng)者匆匆趕來,一個個舉著火把氣勢洶洶盯著藤,用責(zé)備的語氣怒聲道:“怎么又是你這只艷奴,還嫌今天你鬧得不夠大嗎?”
藤隱隱能感覺到這些人可能因為自己受到了責(zé)罰,但是他并不覺得抱歉。他從地上爬起來,冷冷地看著為首的男人:“我不叫艷奴,我叫藤。”
“我管你叫什么?在這里我就是王法,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一只蠻夷艷奴而已,居然敢這么囂張……”
“我不叫艷奴!”藤驀然飛起用雙爪抓住男人的衣領(lǐng)將他拎到半空中。男人嚇得臉色蒼白,褲子也濕了。藤把男人丟到一棵巨大的樹上,男人掉入樹冠里,痛苦地呻吟了幾下然后墜落在地上。
“艷奴造反了!快!快來人啊……”
“我不是奴!你們才是!不許叫我艷奴!”
藤睚眥欲裂,瘋狂地高聲怒吼。他不顧一切地和那些飼養(yǎng)者搏斗,羽毛被剮蹭下來,一片片飄落,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滴滴往下淌著鮮血。
弓箭手趕來,一個個穿鎧甲的士兵拉滿弓瞄準(zhǔn)藤,頃刻間數(shù)十支箭矢齊齊射向藤。藤躲閃得過其中大部分,卻還是中了三箭。
藤咬牙負(fù)傷飛到一棵巨大的長滿尖刺的樹上,睥睨著匆匆趕來的弓箭手,忽然驕傲地一笑:“想殺我?你們不配!”
藤雙爪抓著一根刺,用力將自己的喉嚨刺向尖刺,血涌如注,將他黯淡的羽毛染成一片血色。
地下的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霄的眼前被一片紅色覆蓋,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這怎么辦?陛下會不會怪我們失察之罪?”
“是這只瘋鳥自己刺穿喉嚨的,關(guān)我們什么事!”
霄冷冷聽著那些話語,忽然狂笑起來。他憤然地鼓動自己的翅膀,飛向那群飼養(yǎng)者和士兵,從他們其中一人手里奪走火炬。
其實他的翅膀并沒有完全折斷,他當(dāng)初只是為了騙過別人不想跳舞而已。柊已經(jīng)死了,他的心也早就死了?删驮趧偛,他看到那個少年毅然地將自己的喉嚨推向尖刺,他才回想起來,自己也曾是個滿身熱血的少年,胸膛里那顆沉眠多年的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
是什么改變了他,讓他真的變成一個混吃等死的奴?
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可藤提醒了他,他其實有的選的。他可以選擇不做一個奴。
霄用雙爪抓著火炬,不斷點(diǎn)燃百珍園里的樹木。許多珍獸也奮起反抗,和人類拼個你死我活。
一支箭從后面射入霄的身軀,霄忍著痛飛到藤的身邊,發(fā)現(xiàn)他還有微弱的氣息。霄忽然將自己的心臟迎向尖刺,眉頭登時深鎖,可他沒有停下,還在一寸寸地把胸膛推向尖刺。
霄吐出一口血,堅定地看向藤!叭祟惒欢,他們以為我們對飼養(yǎng)者卸下防備,變得溫馴,是因為我們被馴化了。”對身體的掌控力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失,霄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忽然溫柔地笑了,嘴角和下巴的鮮血反而襯得他的笑容更加美艷!翱晌覀儧]有被馴化。我們只是把溫柔給了一個真心對待我們的人而已!
藤微微地彎起嘴角,然后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霄聽著周遭人獸惡斗的聲音,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
他的視線開始慢慢轉(zhuǎn)黑。一片黑暗中廣闊的天空驀然如鋪開的畫卷在他面前攤開,他開心地張開羽翼盡情地飛翔,涼爽的風(fēng)拂過他的面龐,身下的田野村莊顯得又小又可愛。
就這樣飛走吧。用最快的速度逃離,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是屬于天空的!
霄在空中盤旋著,尋找著機(jī)會。可田埂上那個渺小的身影像一顆砂礫飛入眼睛里。他幾乎落下淚來。
霄俯沖而下收攏羽翼,溫馴地微微仰起頭。男人的手溫暖了因吹了冷風(fēng)而微微發(fā)涼的臉頰。
“霄,我們回家吧!
如果可以重新活一次,大概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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