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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可以離開么?
從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降臨,直至皎月掛上柳絲梢頭,這個問題反復(fù)在腦海中徘徊。想要逃離的念頭在體內(nèi)猶如一株荊棘,瘋狂滋長。我不喜歡這雕梁畫棟的居所。日日夜夜,只依戀那白墻黑瓦的庭院。
思念像山嵐般彌散開來。我的童年,停留在稀疏樹影下的無憂童年,竟真的去而不返了。
記憶中,母親對我淺笑。她說,我兒,終有一日,你會長大成人。而這一切,你那一千多個在樹影下嬉戲的午后,將會是你這一生之中,關(guān)于歡樂的全部內(nèi)容。
我從窗欞向外窺望,無比羨慕那些南飛的鳥群。它們撲閃著雙雙翅膀。南方溫暖的水澤是它們的目的地。而我卻學(xué)不會飛翔,只得日以繼夜地身處異地,任由想念無限泛濫。
卻沒有誰來應(yīng)我。
終于,在那個漆黑的子夜,我盼到了他。那個黑衣男子,和暗夜融為一體。但當(dāng)他模糊的身軀在窗前晃動時,我便知曉,那英挺的男子和我擁有一國的血脈。于是,我立即打開窗,親人般地迎向他。屋內(nèi)晃動的燭光投入他漆黑的眸,他的瞳中有著無法抑制的怒容。他挾著冷漠的劍氣,直直地指向我,迅速跳入屋內(nèi)。
臘月寒冰般刺骨的利器,瞬時與我瘦弱的身軀融為一體。
請、帶我返回父國。
腹內(nèi)猶如破絮攪動,痛楚亦潮水般襲來,殷紅的液體自指縫間滲出。我跌落在地,抬起沒有血色的面容,望向劍主人。我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奢華的囚獄,即使代價是要承受這般巨大的疼痛。
那樂音繞柱的宮殿、高高在上的君王、車水馬龍的國都,我的國度,如何能夠一天天與它疏離?我和我父親的君王端坐殿廷,他執(zhí)著爵,一杯復(fù)一杯地品著佳釀。美貌年輕的王后立在一旁,神情肅穆地對我說,空姬,請你守衛(wèi)我們的國。請你護(hù)衛(wèi)我們無助的眾民。
在這燭火昏暗的屋內(nèi),她似乎又想說些什么,雙唇開啟,卻成為了陌生男子的聲音:
不,你不配回歸父國,你已是叛徒!在這奢華的敵國殿苑中,你不是住得格外愜意么?
跌落在地,我被迫將鋪了一地的血腥氣息吸入體內(nèi)。靈體游離在寂靜的室中,肉身的疼痛突然成為一種假象。或許,在這個注定一切將被了結(jié)的夜晚,我亦將成為一個假象,在這塵世中,飄然離去。我站起來,撩開額前細(xì)碎的發(fā),凝視那看著伏在地上的我的黑衣男子。那個人,帶著仇恨而來。我分明感應(yīng)到,那濃重怨恨的源頭,是整個國對我的痛斥。
又是曾幾何時,那英姿颯爽的將帥對我信任地笑著。他的嗓音高亢,他說,空姬,要勇敢。要在每一個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出手之前,先取走他們的性命。而我們,作為這片大陸上最優(yōu)秀的子民,絕不可以讓千年的基業(yè)毀在我們手中!空姬,你懂么?
空姬,你懂么?
而在兩年之后的今日,在六百多個日子匆匆流逝之后,我遠(yuǎn)道而來的國人在敵國宮中,終究還是對當(dāng)年的女子揮出致命的一劍。我的長裙沾滿了血跡,而男子的手也濺上了我的殷紅。我用盡平生的最后一分力氣,仰頭對著他,再次把笑容蕩漾開來。
請、帶我回去、去父國!
不,我今日來便是帶著舉國之恨來取你性命的,叛國之女!
我無愧于我父,請帶、帶我回去。
我哀傷地放開利器,任憑長劍穿透身體。我知道今夜自己必定會失去性命。而我的父親、我那父國最驍勇的將帥,你又教我如何去取眼前人的性命。我的父呵,你長眠地下,怎會料到這幕情景的上演。你兒,又如何對自己的國人揮戈相向。竟不是戰(zhàn)死沙場,竟是在同族的劍下喪命!
即使是尸體,也請你攜了我去。
也請你攜了我去!
也請你攜了我去……
他愣愣地瞪著我,隨后將長劍抽離我的軀體。
你是叛國者。
請殺了我,攜了我去。
不,你不配重返故土。
我的身體終于重重倒在血泊之中。生命即將得以落幕,在敵國宮殿客居了一年又一月之后,我只希望能夠和昔日部將,及我最敬重的父團(tuán)聚在地下。
一道強(qiáng)烈的白色光芒籠罩了我。年輕的王后站立在大殿中央,高挽的云鬢上斜插著黃色牡丹。她握著我,用和自己的年齡并不相符的語調(diào)說,空姬,你知道么?我們擁有團(tuán)結(jié)的民眾。每個人都無以復(fù)加地?zé)釔壑@個國度。即使有再多的國攻襲,我們也是不會亡的,你懂么?宮女紛紛走向前來,圍繞著傾城的王后。
空姬夫人?空姬夫人!那群宮女竟涌到我的周圍。
我終于還是將過往和當(dāng)下混作了一團(tuán)亂麻。
在眾人的扶助下,奄奄一息的我枕上了軟榻。劍客被巡夜經(jīng)過的衛(wèi)兵圍了起來。靈體站立在屋子中間,我看著他,看著似乎失去了心智的他,不斷喃喃自語,你是叛國之女、叛國之女……他的長劍倒垂在孤傲的手掌中,其上的液體滴落至地,是我方才洶涌而出的血液。
宮女們翻箱倒柜地找出各種靈藥,慌亂地為我涂抹傷口。
房屋里,血匯成了一條溪流。我一度以為我即將死去,但卻依舊無法消散。那些靈藥似是起了功效,屋里的血腥氣息和藥味摻雜成怪異的味道。而我的父,我的部下,那些無畏的亡魂,似乎也察覺到了這敵國靈藥的特有氣息。他們面目空洞地望著我,望著我身邊的如云宮女。威嚴(yán)的父身披鎧甲,立在人群中,毫不掩飾對我的憤怒。他說,空姬,你不是我的女兒,更不是國的子民!而作為對你的懲罰,你將永遠(yuǎn)被我們拋棄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他們緩緩合上了兩扇沉重的石門,漸行漸遠(yuǎn),永遠(yuǎn)地將我隔絕在地下之外。
為何不收了我?我豈是污了您的名、違了您的愿?兒的心,您也曲解了么?無人知曉空姬么?
空姬!
是您在喚兒的名么,我父呵!
空姬,不要離開寡人!寡人立即殺了這刺客與你復(fù)仇!
北國的君王驀地出現(xiàn),眉宇間竟失了神采。不、不是這樣的。真正的君王從來都是篤定而自若的。一如我傾一世之力所效忠的我父的君王。他向來只是淡淡地飲著爵中的美酒,安若遠(yuǎn)山。號角回蕩,震徹朝野。君王取過酒壺,傾了滿滿一爵,隨后灑入黃土。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他站在城墻上緩緩吟來,雙手捧著青銅制成的爵,寬大的帝袍在風(fēng)沙中獵獵作響。
三軍士氣大震。
之后的戰(zhàn)役,我們卻再次戰(zhàn)敗,所有的官兵幾乎都在沙場上殉了國。我重重倒地的前一刻,身邊年輕的副帥被亂箭射中了胸膛。坐在無數(shù)尸體和血河中央,我握著手中已一折為二的戰(zhàn)劍,難過地不能自已。
那個靦腆的少年,從來都是靜靜等候著我下達(dá)軍令,然后奮不顧身地去執(zhí)行。殘酷的一役,兩國士兵的尸體重疊在戰(zhàn)場上,灰色的硝煙遮蓋住了午日驕陽。而我那勇敢無畏的羞澀副帥,他濃密的睫毛也最終覆上了那雙清亮透澈的眼。他倒在血泊中,不住呻吟。他知道我仍守護(hù)在他的身邊,一步也不肯挪移。他朝我揚(yáng)起臉,輕聲說,我?guī),請保重,我已?zhàn)至最后一刻,我?guī)洝?br> 那句話他最終沒有說完。脫僵的戰(zhàn)馬從狼煙中沖出,狠狠地踏上少年的胸膛。而馬背上的中年人勒緊韁繩,詫異地望著狼狽不堪的敵方女將帥。他喚我名,他說,空姬,空姬是你么?你隨寡人回宮如何?
死死執(zhí)著手中已損毀的劍,我望著隨同我離開國都的十幾萬援軍士兵的尸身,轟然倒地。
我一直堅信,某天,會有個和我那早亡的副帥面容相似的孩子,跋山涉水地來接我返回久違的父國。我心心念念要回歸的地方,那片擁有著溫暖濕潤的水澤的地方,才是我永生永世的依傍。我祈求上蒼眷顧我的國,從秋到冬,從冬到春。然后在一個螢蟲紛飛的夏夜,我獲知了我父征戰(zhàn)而死的消息。據(jù)說,他的手足俱斷,傷痕累累的頭顱固執(zhí)地望向遙遠(yuǎn)的國都。
但我竟成了叛國者。
一柄冰冷的劍成為了最終的饋贈。
我從臆想中推開了手,凝視終于來到我面前的國人。靈體再次返回身軀,我的內(nèi)心空明如鏡。父,終于還是不要他的女兒了。
我該怎么辦呢?
我用手肘支開君主,如孩子般,在我的國人面前,淚流滿面。
你說,這滿地的紅花,像不像國中,若耶溪上的蓮?
若耶溪?
他的眸瞬間慘淡。
沒有溪,亦沒有蓮。有的,只是無盡的鮮血罷了。
天地之間,突然只剩下了肆意的紅。
我默然。昔日的浣紗之地,亦逃不掉這厄運(yùn)么?
空姬,你看著寡人,你怎么了?
隨后,那個君主在一瞬間改換了臉色。他倒向我的肩頭,眼眸中滿是訝異。
我執(zhí)著玉簪一端的鳳尾,凝視他漸漸慘淡的臉龐,以及那愈步愈近的死亡。他的胸膛猙獰地狂笑,熱烈的血臨到我的肌膚,幾乎要將我灼傷。
俯至他的耳畔,我輕盈淺笑:天涯何遠(yuǎn),人間何渺。
他掙扎著下了生平的最后一道旨意:領(lǐng)寡人諭,任何人不得傷害空姬夫人!
滿屋子宮人齊齊跪下。
劍客神情肅穆。他整理衣衫,向我躬身下拜。他的聲音低沉,說:我?guī),請珍重?br> 十幾柄長劍抵上他的頸項。
翌日,新君即位。
同齡的少年擁有著與他父親相似的面容,他定定地望著我,忽復(fù)仰天而笑:空姬,真不知我父為何迷戀于你。他敬你愛你,從不冒犯你。而你呢?你以為我不知么?那個被處死的男子,根本不是兇手。是你,是你殺了我父,空姬夫人!
這是個早慧的君主,一如當(dāng)年在沙場奮力抗敵的我。
于是我說,是。
可惜我無法殺你。父親的遺命我必須遵行。但是……年輕君主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但是我會讓你返回你的故土?占,你本來就是南國最英勇的統(tǒng)帥。記住,三個月后,我在戰(zhàn)場上等你。國仇家恨,我與你一并了結(jié)。
終于可以離開了么?終于可以像雁群般直直飛往舊巢了么?
這一刻,重回故國。
我的雙腳發(fā)顫,淚水瘋狂流出。疲憊的身軀承受不住長途跋涉,我倒地,面朝國都,鄭重下拜。
君、后,臣已回。父,女兒已回!
我回身對沉睡的劍客淺笑:公子,我們已返回故國。你歡喜么?
他沒有應(yīng)我。他的面容已經(jīng)模糊,他的氣息已經(jīng)變質(zhì)。然我還是固執(zhí)地帶著他上了路,一如那夜央求他攜我而回的執(zhí)著。
公子,把你葬在這里,好不好?
于是,我開始挖洞。在茂盛的野草中,在水澤畔,為他安置一個永遠(yuǎn)的居所。
你歡喜么?
天的另一端,有熟悉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我?guī),天涯何遠(yuǎn),人間何渺。
仿佛跋涉了一生之久,那熟悉的殿宇才落入我的視界。北國的士兵搭起云梯,試圖占下正宮門。而宮城上,守衛(wèi)兵已抵擋不住這強(qiáng)勁的攻襲,紛紛倒在城墻上,抑或者重重墜下,跌落至宮城前的黃土。
我來遲了。終究還是來遲了。
站在遠(yuǎn)處,我舉首注視著城墻上的情景:只是剎那之間,便沒有了衛(wèi)兵的身影。那些敵兵開始喧嘩,一個將領(lǐng)模樣的人率先自云梯爬上宮城。
一個硬物突然從空蕩蕩的墻內(nèi)擲出,直直砸向闖入者的頭顱!將領(lǐng)摔向大地,當(dāng)場身亡。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我按耐住跳動不已的心,等待著奇跡來臨。但愿蒼天眷顧,我愿同那群英勇的死士,一起戰(zhàn)至最后一刻!
宮墻的后面,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的身影。粉衣素裙,懷抱著一只青瓷花瓶,分明是宮女的模樣!
軍兵們哄然大笑。
有人重新沖向云梯頂端。
粉衣的女孩憤怒地高舉起手中價值連城的瓶。手起瓶落,一招斃命。
宮墻上涌出眾多宮女和宦臣,每個人手中都執(zhí)著棍棒器具。
空姬,這是多么忠誠的子民!隔著宮門,王后這樣對我說,而我們,寧為玉碎!
只是,望著百年前的珍品紛紛化作碎礫,我的悲傷愈發(fā)難以抑制。我父呵,置身于晦暗的地下,您可曾了解,這已是個茍延殘喘的國度。這個我與您傾一生血汗想要守衛(wèi)的國,即將支離破碎,灰飛湮滅!
士兵們推來巨木,狠狠撞向朱門。一聲復(fù)一聲,連腳下的大地也禁不住顫栗。一次、二次、三次——宮門終于大開,入侵者們歡呼雀躍,蜂擁而入。
身上的舊傷隱隱作痛,我隨著人潮邁入曾經(jīng)華美的宮殿,淚流滿面。
正殿中,飄過一陣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琴音。
纖手翻飛作蝶舞。端莊的王后笑顏若蘭,望著身側(cè)的君主。
不!
心底涌出一個莫名的預(yù)感,我穿越層層院落,沖到廣場中央,和所有沉睡的國人一齊,凝視云階上端的國主。
仍舊是淡然的笑容,仍舊是不離手的爵。他俯視著滿是尸體鮮血的廣場,終于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
仍是笑,肆無忌憚地,像個孩子。然后,有液體自他的嘴角滲出。
竟是鴆酒!君也無能為力了么?
殿苑的彼端,《廣陵散》的最后一道音符亦消逝在狂風(fēng)之中。一襲華美繁復(fù)的白衣自天階飄然下墜。
整畢衣裙,對著君與后,我最后一次虔誠地行了君臣大禮。
曲已終,人皆散。
一場風(fēng)流,已成海角煙云。
而天涯何遠(yuǎn),人間何渺。
空姬!充斥著死亡和貪婪的大地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北國的君主站在我面前,戲謔而嘲諷地看著我。
我只是仰起了自己的面頰,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
我和他,就這么長久對視著。
突然,一只杜宇鳥撲閃著雙翅,自我和他的面前穿過,斜斜地飛向大殿后的荒野。
杜宇啼血。
它聲聲喚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全文 終
200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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