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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東升西落
一
鑰匙插門的聲音響起,宋梨開了門,換了鞋,茫然若失的走到客廳。
我連忙走過去,抱住她。
她怔怔地站著,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過了一會兒,她平復(fù)了自己,恢復(fù)了常態(tài)。然后,平靜的說:“馬嘉銘,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我?guī)退帐昂昧诵欣,幫她招呼出租車,看她遠(yuǎn)去。
沒有同意分手,沒有挽留離去。我對她說:“需要幫助時,告知我一聲。我等你回來!
有些事,我沒有資格去阻止--就像宋梨要去照顧那個男孩。
二
我和宋梨認(rèn)識五年了。
書店老板弗蘭克先生介紹我們認(rèn)識,“這是新招的店員,宋梨,和你還是校友。”
我伸出手,介紹自己,“你好,我是馬嘉銘”,手懸在半空三秒,一只冰冷的手握過來,“宋梨。”
那天,米蘭的天空烏蒙,狂風(fēng)嗚啦嗚啦地席卷流竄,碩大的雨滴不留情面的從天而降。她全身都淋濕了,洗得發(fā)灰的黑色牛仔喇叭褲被雨水沁潤,方顯出本色。清冷精致的面容黏附著濕漉的發(fā)稍,水珠順著她披散的發(fā)絲似珍珠的往下掉。
“你沒有帶傘?”我問到,她沒有回答,“我先帶你去休息室換工作服吧! 我尷尬一笑。
我把一套工作服遞給她,剛邁出門,又折返回來,“不好意思,我給你拿一條毛巾”,我翻了翻儲物柜,“這兒沒有吹風(fēng)機,你將就用干毛巾擦擦頭發(fā)吧。”
我將毛巾遞給宋梨,“對不起” ,我慌亂地閉上眼睛,倉惶地奔出更衣室。
宋梨換好衣服出來,擔(dān)心被當(dāng)成牛氓的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百字道歉,剛欲開口…
“今天的工作是什么?”宋梨看向我,平靜地問道。
“喔,我們要先把書臺的這些書分門別類”,我尷尬的笑笑。宋梨便轉(zhuǎn)身開始了忙碌。
一般我們會在晚上九點下班,那天,因為顧客太多,又有一批新書需要安置,我們加班到了深夜十一點多。當(dāng)我收拾完書庫,剛關(guān)好庫門,轉(zhuǎn)頭便看見宋梨在看書臺上擺了一個蛋糕,正在插蠟燭!坝写蚧饳C嗎?”宋梨問我。
“有,不過書店禁止明火,去天臺怎么樣?”我問到。
“好,謝謝!彼卫纥c頭同意。
弗蘭克先生把天臺的鑰匙交托我保管,我打開鐵門,和宋梨一起去了天臺。
宋梨將蛋糕放在天臺邊,點燃蠟燭,孤單的火焰在風(fēng)中搖曳身姿,香甜的奶油味浮在靜謐的空中。
蠟燭就要燃盡,“不打算許個愿?”我疑惑的詢問。
宋梨看著蠟燭,“會唱送別嗎?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彼穆曇糨p柔而又孤寂。
“晚風(fēng)扶柳笛聲殘…”,我遲疑片刻,接著這一句唱了下去。
“山”字還未唱完,宋梨吹滅蠟燭。我看像她,冷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吹得凌亂,清冷的月光映照出她臉上的淚痕。
她將蛋糕切開,盛了一塊到盤里遞給我。我們坐在天臺的木椅上,默默吃著蛋糕。
為了打破尷尬沉悶的氣氛,我打開手機放歌。“也許不會再看見,離別是微黃色的天,有些人注定不會再見,那些青澀的臉…”,是韓紅的《青春》。
歌曲放完,自動切換到下一首,宋梨忽然開口,“剛剛那首歌,可以再放一遍嗎?”
“好”,我打開手機,切換回剛剛那首歌,并點了單曲循環(huán)。
宋梨靠在椅背睡著了,我去樓下拿了毛毯來為她蓋上。
第二天清晨,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毛毯已經(jīng)蓋在了我身上!八卫妗,她轉(zhuǎn)頭,橘黃溫暖的陽光逆著她照過來,她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我想,應(yīng)該就是在這一刻,我愛上了她。
三
圣誕節(jié),書店不用上班,學(xué)校里大多學(xué)生回了家,剩下許多留學(xué)生,于是大家籌劃在學(xué)校噴泉廣場舉辦一個聚會。
傍晚六點多,廣場上聚滿了各國留學(xué)生,大家品嘗著美食美酒,洽談交友,動感的音樂在廣場響著,炫彩耀眼的燈光將氣氛烘托得浪漫熱烈。
主持的同學(xué)站在臺中央,鼓勵我們尋找男伴女伴跳舞。
作為一個四肢不算協(xié)調(diào)的人,我默默退到廣場周邊。無意晃過人群時,一個熟悉的面孔從我眼前掠過。是宋梨,畫了淡妝,頭發(fā)挽成髻,穿著漸變紫星空魚擺紗裙,裸露的精致的鎖骨,筆直白皙的腿,美得恰到好處。
她就坐在廣場另一邊,目光掃視著舞池中的人群。
廣場人很多,我避讓著人群往她那邊走去。突然,她站起了身,徑直向我這邊走來,然后,掠過了我。
我轉(zhuǎn)頭看她,她在人群中穿梭著,似乎在找尋什么。
她被絆倒了,我沖過去,將她抱出人群。
“你在找什么?我?guī)湍。”我問她?br>
“沒什么!闭f完這句話,她便轉(zhuǎn)身離開。
我過去扶她,“宿舍是哪一棟,我背你!
“不用”,她有些惱怒。
“你腿受傷了”,我看著她擦傷的腳踝。
“真的不用”,她緊咬著嘴唇看著我,泛紅的眼里盛滿痛苦和絕望。
“宋梨”,我抱住她,“別這樣傷害自己!
半晌,我聽見她輕聲地說,“馬嘉銘,幫我個忙,好嗎?”
她安靜地臥在我背上,像一只被拋棄的小貓。我背著她一圈又一圈地穿梭在廣場人流中。
晚上十二點多,人群散去。當(dāng)廣場所有的燈光熄滅,音樂戛然而止那一刻,我聽見宋梨疲憊地說:“馬嘉銘,送我回宿舍吧。”
今天,宋梨給他發(fā)了消息:可以好好告?zhèn)別嗎。
今天,那個他沒有赴約。
今天,我和宋梨確定了關(guān)系。
四
那個宋梨找了很久的人叫黎楷。
宋梨在一所普通高中就讀。
開學(xué)剛進(jìn)了班,宋梨選了靠窗位置。前桌同學(xué)不知為何打架,因為還沒有發(fā)書本,書桌很輕,兩人直接把桌子掀翻,宋梨順著桌子一起倒地。
宋梨大腦一片空白,反應(yīng)過來時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頭下枕著后桌同學(xué)的雙腳。她抬眼,對上他冷漠的眼眸。
“你們在干什么?”他隨手將自己的文具袋扔向前面打架的二人,聲音極度不耐煩。
前面兩人停止了動手,轉(zhuǎn)過頭一看,立即紛紛道歉。那時,宋梨認(rèn)識了這個學(xué)校里人人都不敢惹的人,黎楷。宋梨聽說過他的事跡,遺腹子,打殘過人,警察都不敢管,在社會上很有背景,手下一群小弟。
他讓兩人將宋梨扶起,并叫他們向宋梨道歉。兩人做完這一切,看向他,他一手托著腮,望向宋梨,“謝謝”,宋梨做出回應(yīng)。他沒有什么回復(fù),拉上衛(wèi)衣帽子,繼續(xù)睡覺了。
宋梨憑借期末考高出當(dāng)?shù)乜h重點高中第一名二十多分的成績一舉成名。
污濁的環(huán)境中,人們注定是難以容忍一塊明鏡的存在。
宋梨的身世被瘋傳謠傳。說她是一個白眼狼、掃把星,克死自己的父母,還親手把養(yǎng)父送進(jìn)監(jiān)獄。
午餐時間,宋梨剛打了飯,迎面兩個同班同學(xué)走過來,“衰神,吃飯呀!逼渲幸粋同學(xué)出言不遜,宋梨打算繞過她們。她們擋過來:“衰神,這么高傲?怎么,考個第一就高高在上了?”
周圍同學(xué)簇?fù)韲^,來看這熱鬧。
“麻煩讓開”,宋梨的聲音有些顫抖。
“衰神,你和你養(yǎng)…”其中一個女生嘲笑到。
一雙干凈的筷子出現(xiàn)在她的餐盤,夾了幾根土豆絲,是黎楷。他慢悠悠地吃完,“你的菜不錯,一起吃吧!闭f著,他拉著她往人群外走去。
看熱鬧的人紛紛讓位。他排隊又打了一份飯,“換一份吧”,他把飯遞給宋梨。
“不必,謝謝”,宋梨說完,找了一個位置去吃飯了。
又一次期末考,但宋梨排名全校第二,而排名第一的卻是黎楷。
有人在宋梨耳邊小聲議論,“哎,你說,他是不是偷題了。這可是對你努力和付出的踐踏。” 宋梨置若罔聞,平靜看向黎楷,黎楷托著腮,似乎感應(yīng)到她的目光,也看向她。
時間在空間的地盤傳達(dá)信息,世間總有人,可以摒棄外界對你的惡意,客觀地相信你。
放假前教室做大掃除,宋梨收拾好,準(zhǔn)備回家。
“宋梨,有事找你”,黎楷在校門外叫住她。
兩人找了一個燒烤攤,“老板,我要一份炸土豆。你呢?要土豆嗎”,宋梨轉(zhuǎn)頭問他。
攤主笑道:“別別別,妹子,上學(xué)期他在這吃了土豆上吐下瀉的,把我都嚇到了,送到醫(yī)院才知道他過敏!
“我要一份涼面”,他對攤主說。隨后,兩人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你過敏?”
“你考第一是為了免學(xué)費吧?”他說,“有個火鍋店暑假招聘服務(wù)員,我和老板熟,可以破例招你一個未成年,假期一起去吧。”
“為什么幫我?”
“你缺錢。”他淡淡地開口。
“是,但你…”
“那好,明早七點,我在黎明路口等你。”黎楷說完,轉(zhuǎn)身到攤前付了費便走了。
五
第二天早上七點,當(dāng)黎楷到約定地時,宋梨已經(jīng)到了。聽到自行車鈴鐺發(fā)出的響聲,宋梨轉(zhuǎn)過身,清晨的太陽照在他蒼白冷漠的臉上,“上車吧”,他說。
宋梨?zhèn)壬碜笫肿ブ笞呇亍K捏w力很差勁,騎得很慢。宋梨一度懷疑自己太胖,便提議自己走路或坐公交車,但他卻不聽,努力加快速度,到達(dá)目的地,已是滿頭大汗,瓷白的臉頰浮出紅暈。
打工期間,每天皆如此。宋梨抗議了很多次,并解釋自己并未有對他力量的藐視,但最后都無效告終。宋梨表示,沒見過如此執(zhí)拗之人。
宋梨記得那一天,一個客人的筷子掉了,麻煩她撿一下,她剛撿起,又一根掉地。她又彎身去撿,一雙紅色運動鞋出現(xiàn)在她眼前,然后低身,右手撿起筷子,左手把宋梨拉起來。他把筷子放在桌旁,“手機,拿出來”,他命令似的口吻又響起。
“什么?”客人問。
“我說,麻煩把手機拿出來”,他不耐煩地說。
“手機給我們刪掉視頻,我們便不追究,否則我們就報警”,宋梨意識到自己被偷拍,擔(dān)心黎楷會和對方打起來,擠到黎楷身前,仰起頭,憤怒地瞪著對方。
周圍客人議論紛紛,最終,宋梨拿到手機刪掉了視頻。
晚上下班后,黎楷載著宋梨,穿梭在夏日的街頭。今夜的風(fēng)注定和往日不同,它裹挾著花蜜香飄來,吹開男孩女孩被樹影掩蓋的陰霾,以花香和蜜糖俘獲青春獨有的笑顏。
六
高三國慶節(jié)放假前,學(xué)校宣布省里開展組織特訓(xùn)競賽,如果競賽成績排在特訓(xùn)營前十,只要高考過一本線,就可以被保送。但學(xué)校只有一個名額,為了保證公平公正,學(xué)校進(jìn)行了一次模擬考試。最終,宋梨以全校第一名取得資格。
競賽需要去省里特訓(xùn)營培訓(xùn)半個月,國慶節(jié)結(jié)束前就需要到培訓(xùn)地報到。
宋梨在國慶放假的下午便到書店去選資料。
看著堆積如山的資料書,宋梨陷入了困境,因為之前未聽說過競賽的事,所以并未有所準(zhǔn)備。她一本一本的翻著資料,查閱手機。完全沒有眉目,最后,她決定先回學(xué)校咨詢一下班主任,再做打算。
剛出了書店門,宋梨便看見黎楷。他把一個袋子遞給宋梨,“這幾本資料你抓緊時間看吧”,說完,便準(zhǔn)備騎車走。
“等等”,宋梨攔住黎楷,“為什么不來考試?”
“生病了。”
“借口,我不明白,你真的如他們所說,高中學(xué)完就混社會嗎?還是因為…”宋梨的臉頰有些發(fā)燙。
“我要出國了”,黎楷低頭看向她。
宋梨心跳漏了一拍,垂著頭,過了半餉,終于從嘴里蹦出三個字“恭喜你”,說完,她便跑了。
一路的風(fēng)刮著她的臉,精疲力盡時,她坐在街邊,頭埋在膝里,待到了天黑。然后往家走去,走到了黎明路口,他似乎在那等她。宋梨搖搖頭,無語自己的幻想,繼續(xù)往前走。
自行車鈴“滴滴”“滴滴”在她身后響起。
她轉(zhuǎn)身,心跳得很快,跑過去,她深呼了一口氣,然后平靜的說:“黎楷,送我回家吧!
她拉著他的衣擺,橘色的路燈照著枯黃的樹葉,照得他整個在發(fā)光,整條街只有他自行車斷續(xù)的鈴鐺聲和枯葉脆裂的聲響。
“你什么時候走?”宋梨問。
“高中畢業(yè)!
“挺突然的!
“我父親去世前,父母在米蘭生活過一段時間,F(xiàn)在,母親還是想去那!
“那,還回來嗎?”宋梨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我媽打算在那定居!
“我是問你,你還會回來嗎?”
空氣安靜的讓人慌張。
“宋梨,這幾天,我來你家?guī)湍阊a習(xí)!
“好。”
第二天早上七點,黎楷便到了宋梨家。
宋梨翻開他帶來的資料,上面密密麻麻,做好了標(biāo)注!澳阕蛲碜龅?”宋梨問。
“之前就考慮過保送的事,所以提前做了準(zhǔn)備!
這大約是宋梨過得最快、最累、最難受、最難忘的一個國慶節(jié)。
國慶節(jié)最后一天一早,黎楷來接宋梨去車站。
到站時時間尚早,周圍候車的人與親人朋友互訴衷腸,兩人相顧無言。
“聽歌嗎?”黎楷遞過耳機,宋梨接過,突然笑了,“第一次見面,我摔倒的時候,應(yīng)該扯掉了你的耳機,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你在練英語聽力。”
宋梨將耳機戴好,聽到韓紅治愈的聲音輕輕呤唱,“也許不會再看見,離別是微黃色的天,有些人注定不會再見,那些青澀的臉…”
初晨的陽光照在青澀的臉龐,美妙的音符漸漸被掩蓋,離別的號角吹響,陸陸續(xù)續(xù)的人都上了車。
宋梨摘下耳機,“等我回來”,她的聲音如鵝毛般飄過,她希望他能聽到,又害怕他聽到。
她飛快地涌向車門,卻聽見他喊,“宋梨”。
宋梨轉(zhuǎn)過身,然后他將她抱住,宋梨身體抖了一下,聽見他溫柔地說,“加油!
七
宋梨取得了競賽的第一。
回到學(xué)校,后桌已經(jīng)空了。同桌說,他出國了。宋梨去詢問班主任,班主任解釋說,因為他要去參加國外大學(xué)的入學(xué)考試,不能延遲,便提前走了。
“騙子,”宋梨從堆積如山的待做作業(yè)中抽出一張,對著物理卷的最后一題解了很久很久。
高三過去,收到通知書那天,宋梨打開手機,翻找了半天,然后默默關(guān)上。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關(guān)系可以被輕易分割,告別可以如此無聲,似一朵凋零的花、一片枯黃的葉,悄無聲息的,敗落了。她呆呆的看著通知書,眼淚啪啪噠噠落在上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假期,她又去了那家火鍋店打工,同時找了其他許多兼職。她需要錢來負(fù)擔(dān)學(xué)費和生活費。她很忙很忙,但這樣很好,她想。
大學(xué)開學(xué)前一天,宋梨又到了那個燒烤攤,點了一些燒烤和幾罐啤酒。攤主拒絕說:“妹子,別喝這么多酒,萬一像之前那個男孩上吐下瀉的,咋整!
“你放心,我不像他。”宋梨說。
燒烤攤老板最終沒賣給她啤酒。她去旁邊超市買了幾罐,剛喝第一口的時候,很難受,她蹙眉吞下,然后第二口,第三口。
她終于夢到了他。幫她付了賬,背著她回了家,便又要消失。她跑過去拉他的衣擺:“不要走,好嗎?”
他把她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她突然坐起,勾住他脖子咬住他嘴,“真苦”,她說,然后沉沉睡去。
八
宋梨選的專業(yè)是國際貿(mào)易與金融,課業(yè)繁重,但她仍要抽時間去兼職來負(fù)擔(dān)自己的生活。
沉寂孤僻的性格使她始終形單影只。她早上六點起床,學(xué)習(xí)亦或去校外兼職,到晚上十點多,她才趕在學(xué)校后門關(guān)門前回寢室。
從后門到寢室是條小路,因為之前發(fā)生過搶劫,便在小路間安置了一個保安亭。夜晚,這里很安靜。宋梨每天晚上會在這坐一個小時,看看書,做做題。除了一個始終在亭子里的保安,這算她的秘密“花園”。
某天晚上十點,宋梨下了班,剛出店門,發(fā)現(xiàn)下了大雨。她沒有帶傘,為了能在十點半趕回寢室,她把書包抱進(jìn)懷里,沖進(jìn)雨中。
剛走了半路,一個人攔住了她的去路。紅色的運動鞋陷入半厘米深的水中,周圍雨滴啪啪噠噠落下,這雙鞋,她再熟悉不已,宋梨不敢相信的抬起頭。
找了一個旅館,宋梨先洗了澡。黎楷洗完出來時,發(fā)現(xiàn)宋梨背對著他在窗前半撐著。淡淡的煙味順著濕漉的風(fēng)飄進(jìn)臥室,他蹙眉,走了過去。
“抽煙不好!彼笫猪樦剿卫孀竽橆a,準(zhǔn)備把煙拿掉。
宋梨反射性的往右偏頭。他的手便覆蓋在她發(fā)后。宋梨沉默的望著他,三秒,五秒,他突然低下頭,薄荷煙霧消失,一顆眼淚劃過他鼻梁。
他把煙用紙包住扔進(jìn)垃圾桶。
宋梨走過去,坐到對面的床上,“你憑什么管我?”
他找出吹風(fēng)機遞給宋梨,“先把頭發(fā)吹干,別著涼!彼卫鎽嵟目粗。他把電插上,開了熱風(fēng),拿起宋梨的頭發(fā),慢慢吹著。
空蕩的房間只有下雨聲和吹風(fēng)機工作聲。
吹完頭發(fā),他拿出一張卡,“卡里面有五萬,你先用,畢業(yè)后再還我!
“我不需要。”宋梨憤怒地拒絕。
“我明天一早就走,早點休息!彼f。
宋梨站起身來,拿起了打濕的衣服,向衛(wèi)生間走去。
“宋梨!彼谒澈蠛八。
“黎楷,我討厭你若有若無的曖昧,討厭你的不告而別。如果我只是你弘揚美德的工具,那么,我們別再見了!彼f完,關(guān)上了廁所的門。
“宋梨,我…”
宋梨壓抑不住,哭出了聲。
當(dāng)她再打開廁所門,他已經(jīng)走了。
床上,有那張卡和一封信,宋梨憤怒地撕掉信,又一張張從垃圾桶拾起拼接好,看到信上寫著:“宋梨,原諒我此時無法向你承諾和表達(dá),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后面附帶的是是銀行卡密碼和手機號。
宋梨一直沒有打他的電話。
直到大四畢業(yè),拿到米蘭大學(xué)的通知書,到了米蘭這邊后,宋梨才給他打了電話。
他說恭喜宋梨,他有女朋友了。
宋梨不明白,在電話上含糊不清地問原因。聽見對方講,“宋梨,可能你已經(jīng)忘記。在十多年前,一個潮濕的雨夜,你不停的呼喊救命,恰好被我聽見,我用凳子砸向了那個禽獸,你弱弱地開口,讓我保護(hù)你。宋梨,你或許很難理解,作為爛泥的我,看到在泥潭里拼命掙扎的你的心情,你給了我對珍惜生命的渴望。你讓我知道了我所存在的價值,但宋梨,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成長為一個不需要我保護(hù)的勇者,而我也遇到了需要我用余生去守護(hù)的人!
宋梨感覺到愈合后的傷疤被連帶著疤痕撕裂,腥紅的血不斷從傷口涌出。
九
我和宋梨交往了一年。
紀(jì)念日那天,在我們所租的公寓里。我買了菜回去,剛開門,便聞到了薄荷味的煙味。
我忙過去看宋梨,她在用煙熔化一張照片!八卫妗,我喊她。
她沖我笑笑,卻比哭還糟糕,“這就是黎楷,這是當(dāng)時他和我分別考了年級的一二名學(xué)校拍的。剛剛他在朋友圈發(fā)文他要結(jié)婚了!睙熚对谑覂(nèi)彌漫著,她止不住咳嗽,“就買過一次煙,放的時間太長,真嗆人”。
我摟住她,我們看著那張照片,直到它熔盡。
宋梨回過神,“你買了菜?我們做晚飯吃吧!被鸺t色的夕陽透過窗簾,斑駁的陽光映照在宋梨慘白勉強的笑臉上。
“好”,我說。
宋梨被米蘭一家貿(mào)易公司錄取,每天工作到很晚。她說想把那五萬盡早還給他,兩不相欠。我明白,她又是想借工作來麻痹一下自己。
還完錢,刪掉與他所有聯(lián)系方式那天,她買了一瓶紅酒和我慶祝。
她酒量很差勁,當(dāng)電視臺突然響起韓紅的《青春》,“也許不會再看見…”,我匆忙調(diào)換了頻道時,她撲過來,吻住了我。
天邊有絢爛的煙花綻開,我看到她無力地倒在沙發(fā)上,用手掩住面容,有眼淚劃過耳畔。
所有的不快,在過去的時光里淡化;相守的溫暖,在未來的每一天累積。
交往的第四年,我向她求了婚,并商議一起回國,在我的故鄉(xiāng)北京定居。
可能是剛回來的水土不服,宋梨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腹瀉,我忙去了醫(yī)院給她買藥。
下樓時,走得有點急,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病人,我連忙把他扶起來。這個病人出奇的瘦,臉色蠟黃,戴著口罩,只看得見一雙憂郁淡漠的眼睛。
“對不起”,我忙說,并低頭把他的病歷單撿起。
不經(jīng)意的一瞥,我的太陽穴卻突突直跳。病歷單上寫著“黎楷,遺傳性糖尿病,伴腎衰竭,尿毒癥”。“遺傳性”三個字在我腦里不斷撞擊。
我把病歷單遞給他,“謝謝”,他接過病歷單,轉(zhuǎn)身,慢慢扶著欄桿上去了。
我回到家中,給宋梨喂了藥,讓她好好休息。
過了一個下午,宋梨好了許多。我在廚房給她熬小米粥,她走過來,“辛苦你啦,嘉銘!
“我拍拍她的腦袋,快去洗漱一下,馬上就好”。
她還是不太能適應(yīng)我,“好”,她說。
吃完飯后,我們一起收拾好碗筷。
“宋梨”,我還是決定對她說,她側(cè)目,“我遇到他了。”
不用我提名,她自然知道是誰。有些人,被深埋于記憶的海底,不提時風(fēng)平浪靜,提到時便波濤洶涌。
宋梨努力掩飾著自己的無措,“哦,他,你在哪里遇見的?”
“他生了重病,去看看吧。”我繼續(xù)說。
“嘉銘,不用這樣考驗我吧。”宋梨無措地笑著。
“遺傳性糖尿病,遺傳性”,我一字一頓說著。
宋梨掩飾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蛟S隱瞞這件事到離開是黎楷最期望的事,但這樣,對他,對宋梨,都不公平。
晚上九點,我們坐出租車到了醫(yī)院,宋梨站在病房門前,不敢敲門。
“前面的人,麻煩讓一讓”,后面的護(hù)士推著呼吸機、透析儀器等過來。
打開門,病床上,他瘦骨如柴,全身蠟黃,蜷縮著身體,嘴里不斷呻吟,每一次吸氣呼氣,似乎都耗費著他最后的力氣。護(hù)士給他打了一針,他慢慢放松下來,張大了口用力呼著氣。護(hù)士給他戴上了呼吸機,然后是透析儀器。他身體里的血不斷涌出,經(jīng)過透析機,然后又回流到身體里。他的手無意識的抓著床單,額頭上滿是冷汗,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嘉銘,你先回去吧。”宋梨說。
“我在這兒陪你!
“別擔(dān)心我,回去吧。”宋梨堅定的看著我。
當(dāng)晚,她回來給我提分手,故事便如開頭發(fā)生的那樣。
十
宋梨是在深夜回來的。
“對不起,我回來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她說。
我給她披了毛毯,開了暖爐。“他?”
宋梨沒說話,拿出一張紙條,放在暖爐上。白色的紙條被烤黃,烤焦,燃起了火苗,變成了灰燼。紙條上寫著:【不是不治之癥,不必?fù)?dān)心。剛好到北京出差,便順帶來看看病。我回米蘭了。忘記我,好好生活!
“昨天在醫(yī)院一直沒看到他母親,這種情況不在身邊,估計回老家收拾準(zhǔn)備他的后事了!彼卫嫫届o的說出這段話。
我明白,此刻的她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打算明天回老家找他嗎?我陪你”,我說,“別拒絕,這種情況,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們的事,這之后再聊!
“好,謝謝你!彼卫婊卮鹞。
到他家后,我們向他母親解釋我們是黎楷同學(xué),來看看他。
“黎楷,你同學(xué)來看你”,他母親去喚醒他,并退出門去。
他虛弱的睜開眼,看了看我們,“你男朋友?”他問宋梨。
“未婚夫”,宋梨回答。
他笑了,滿足而欣慰。宋梨過去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我現(xiàn)在很幸福,以后也會幸福下去,放心吧。”
他的眼淚順著眼角劃過,“走吧”,他說。
宋梨留了自己的名片給他母親,然后我們便離開了,之后沒有去看他。
他走后,我們和他母親一起為他操辦了喪禮。
與他母親告別后,我們沒有坐車,就默默的散著步!斑@里的火鍋店是我們當(dāng)初打工的地方!彼卫嫣ь^看著店牌說,“原來他家就在對面!
“要進(jìn)去看看嗎?”我問到。
“不用”,宋梨笑笑。
我們走了接近兩小時,宋梨在燒烤攤前買了一罐啤酒,我們坐在黎明路口的木椅上。天黑了,月亮已經(jīng)掛在了天邊。
“他母親要去米蘭了,在那邊有個家!彼卫嬲f。
“這樣挺好的,至少黎楷放心!蔽艺f。
宋梨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后,拿出打火機,點燃了。
“宋梨”,這是她和他的那張合照。
“他母親給我的,她說黎楷走前讓她到時候一起燒給自己,但她考慮,還是交給了我。既然如此,我?guī)退麑崿F(xiàn)這個愿望!
我沒有再說什么。
凄冷的月光照在宋梨身上,黎楷的模樣在火中泯滅。
啤酒喝完,她站了起來,往家那邊走去!八卫妗,我擔(dān)憂的喊。
起風(fēng)了,月亮謝了幕,兩路邊的樹木隨風(fēng)簌簌,似海里的浪濤翻滾。她用力向前奔跑,黑色的長裙在風(fēng)中舒展,到了路的盡頭,她停了下來,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胸口,失聲痛哭起來。
“宋梨”,在她平靜后,我說,“要下雨了,回家吧! 我蹲下身,背起了她。
一周后,我給她留了字條,告知她我在北京的應(yīng)聘通過了,需要回去上班。明天九點的火車,我等她。
我坐在候車室,時不時看著手機時間,廣播播報著發(fā)車進(jìn)程。
“八點五十五了,還不走嗎?”
“還有十二個小時,不急!
她拉著行李箱在我身旁坐下。“如果我今天不來…”
“那我只好再投一份簡歷!
“馬先生的毅力值得佩服!
“宋小姐,我不想像電影里那樣錯過!
宋梨收起玩笑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我,“馬嘉銘,這輩子我不會再對一個人全心全意!
“一心一意,真心實意就好。宋梨,結(jié)婚吧。”
十一
二十多年前,白色教堂里,牧師同時為兩個人超度。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在他們白色的棺木兩旁,有一個女人抱著她的兒子,另一邊,是一個男人抱著她的女兒。教堂很安靜,兩個小小的孩子都沒有哭泣。
太陽在這場儀式中落下,月亮在這場儀式中升起。
你知道太陽東升西落,可你知道月亮亦如此?宋梨不知道,他為她保送做了一年準(zhǔn)備,他病情加重提前退學(xué)卻讓老師保密,他不愿住院而打工賺錢,他在保安亭支起蚊香或打開風(fēng)扇暖爐,他突然嘔血而在雨夜逃走 ,他隱于廣場人群見到有可以照顧她的人而放棄赴約,他被醫(yī)院下病危通知書而告知她自己要結(jié)婚…
月亮奮力追逐太陽,但卻越來越力不從心 ,“再見了,太陽”,它在心里悄悄吶喊。
在浩瀚的宇宙里,所有緣分都是命中注定,而有些相遇,注定是為了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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