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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再一次踏上這座位于亞平寧半島西南的羅馬古城,右弋的心情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平靜。
他信步穿越龐貝廢墟的大街小巷,古羅馬帝國時期的一切原汁原味撲面而來。建筑和壁畫華麗熱烈又典雅精致,宗教神話色彩濃厚。不少民居的風(fēng)格與17世紀(jì)的巴洛克風(fēng)格十分相似。
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毫無預(yù)兆地噴發(fā)。猝不及防之下,倒是讓這座古城躲過了千年風(fēng)霜,完好地在歷史中以另一種方式成為永恒。
典型的坎帕尼亞氣候使龐貝四季如春、溫暖宜人。不論什么時候來,都可以擁有一次愉快的旅行。不期而遇的艷遇也似乎因為這樣的原因變得觸手可及起來。
“爸爸——原來你在這兒呢!我可是一頓好找!庇疫畡偝赡甑男鹤佣酥槐咸丫疲χ哌^來,眸子里亮極了。
看著青春洋溢的兒子,右弋忍不住感慨。沒有人永遠(yuǎn)十八歲,但永遠(yuǎn)有人十八歲。
“右佑,你找我應(yīng)該只是……”想了想,右弋換了種說法,“或者說你在這過程中遇到了什么讓你愉快的事情。畢竟,這是你一直期待的畢業(yè)假期——龐貝之行!
聽到自己老爹這么說,右佑臉上的笑意更甚。顯然,他說對了。
“我在找你的時候迷路了!庇矣尤滩蛔∨d奮地和右弋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右弋總結(jié):大概就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幫助了他找到了自己。
“他已經(jīng)來這里很多次了,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說大部分游客都會選擇在這里休息,就帶我來了。果然,爸爸,你真的在這里!
“他很漂亮,也很風(fēng)趣。最重要的是,他懂的很多。我覺得接下來的旅行不用愁了!
可能與他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右佑骨子里并沒有東方人的保守和矜持。他對于口中的男孩的好感不加掩飾。
“那么,他人呢?那個漂亮風(fēng)趣的男孩!
“他說手頭上還有些事情,一會兒會來找我。我們約在了附近的劇院碰面。”
看著兒子這個樣子,右弋恍惚間想起了快二十年前的一樁舊事。
“爸爸,你在想什么呢?”右佑已經(jīng)坐到了桌邊寫起了明信片。
“我要給薈姨寫信,告訴她我在龐貝遇到的好玩的事情!庇矣愚D(zhuǎn)過身,“爸爸,你有什么想對她說的嗎?或者,你想給其他人寄一張嗎?”說著,他揚了揚手中印有龐貝古城圖片的明信片。
薈姨是右佑在孤兒院時常照顧他的一名女工,和右佑感情很深。右弋在右佑十歲那年,也就是右弋養(yǎng)的貓沒了的那一年領(lǐng)養(yǎng)了他。
“之前的那一位算是你哥哥。你,便是我的小兒子了!庇疫嗣∧泻⒌念^,略帶苦澀地自嘲。自己好像,誰也留不住呢……
不過也真是難得,即使這么多年過去,右佑和薈姨仍然保持聯(lián)系。
“明信片么?”右弋的思緒被稍微拉回來,側(cè)身湊近兒子。
右佑寫得很快,右弋湊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落款了。
“兒子,你是不是被那個漂亮的男孩迷暈了頭了?愛情使人智昏。”右弋看著明信片右下角的日期,打趣道。
“不是的!爸爸!”右佑急急辯解,“這是Owen家鄉(xiāng)的寫法。我想看一看薈姨收到它時的表情!監(jiān)wen應(yīng)該就是那個漂亮的男孩。
后來右佑又說了什么,可是右弋聽得不太清,但一張雌雄莫辨的俊美面龐卻在右弋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盡管過了快二十年,他還是能想起來那張讓他曾經(jīng)又愛又恨又無可奈何的臉。
那是一個“人閑車馬慢”的年代,更純粹、更熱情也更殘酷。相遇難得,重逢更難得。時間耽擱了一切,也沖淡了一切。但是當(dāng)年發(fā)生過的所有,卻和龐貝古城一樣,還是那么鮮活。
右弋記得和Varun的相遇是在一個夏天。
為什么是夏天,因為右弋覺得那個時候的龐貝很燥熱。而他正是被這種燥熱沖昏了頭腦,過得肆意而瘋狂。
“有冰啤嗎?”右弋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語問攤主,收到的確是攤主一臉的詫異,甚至有些不加掩飾的輕蔑。
攤主看了看面前的來自東方的俊美青年,補了一句:“只有葡萄酒和水!
莫名受到這樣的服務(wù)態(tài)度,右弋不明所以,有些委屈。想了想,他還是要了一杯葡萄酒。
可是,接下來攤主的動作讓他徹底惱火了。攤主從木桶里舀出大半杯白葡萄酒,然后竟然十分坦然地兌了小半杯水進(jìn)去,又灑了一些石灰粉進(jìn)去,晃了晃后,把杯子遞給了右弋。
于是,右弋和攤主強調(diào)自己是東方人,場面差點控制不住。至于為什么是差點,是因為Varun。
正在爭執(zhí)時,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出現(xiàn)在右弋的眼前。接著,像大提琴一樣低沉悅耳又像葡萄酒一樣醇厚的聲音響起。
右弋抬頭,看到了卻是一張雌雄莫辨的俊臉,微微驚訝。
Varun用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向攤主表達(dá)歉意并說自己將幫身邊的東方為這一杯酒買單。攤主臉色這才好了幾分。
之后,右弋被Varun拉到旁邊。
“謝謝!”右弋說,“我是東方人,對于這些并不太了解。這是第一次來龐貝!
“我也不是本地人!盫arun笑了,說的是英文!拔蚁耄@樣交流起來更方便,不是嗎?”
右弋也笑了。是的,相較于意語,英語對他而言確實更加方便。
Varun向他解釋,羅馬人完全鄙視啤酒,認(rèn)為它是野蠻人的飲品,所以自然葡萄酒是最喜歡的選擇。羅馬人總是將他們的葡萄酒稀釋在水中,因為直飲酒不屬于他們的文化。他們還喜歡在酒里加一些香料、大理石粉之類。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們口味更加接近現(xiàn)代的。至于剛才的那一種,應(yīng)該是復(fù)古的口味,也算是旅游項目中的亮點了。”
“走吧!我請你去酒館喝更正宗的;蛘摺渌容^符合東方人口味的飲品?”Varun朝右弋伸出手,熱情又直白。
他們?nèi)チ耸兄行囊詵|一片較為密集的中下層居民區(qū)。這里大大小小的酒館里熱鬧極了。大門口處有普里阿普斯的畫像,每間客房門口都繪有不同內(nèi)容的熱辣直白的、表達(dá)著最原始本能的壁畫。室內(nèi)墻上到處是顧客留下的各種圖文。
“我們也留下些什么吧!右,你想寫什么?”Varun側(cè)過臉問右弋。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映在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給它添上了幾分神秘和勾人的美感。
“Solo perché possiamo davvero godere del dono della vita, così da gustare la verità della vita.Ricorda la felicità, lascia la felicità.”
(只因我們能真實地享用生命的饋贈,從而品嘗生命的真實。記住幸福,留下快樂。)
右弋說的是句很有名的羅馬愛情格言。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他們?nèi)チ速Q(mào)易市場、商鋪、面包房、溫泉澡堂、倉庫以及劇場、斗獸場、運動場……
和所有熱戀中的情侶一樣。
右弋覺得,可能是那個夏天過得太過瘋狂肆意、過于美好,以至于后來的日子回憶起來當(dāng)時的一切,更加難過、更加覺得難熬。
他們的假期都快接近尾聲,離別很快就來了。
離開了象牙塔,他們終究還是要分道揚鑣,回到原來的生活。畢竟雙方相隔萬里,還橫亙著一片汪洋。不僅是地理距離上,還有世俗規(guī)矩上的——男人和男人,是不能被世俗接受的。
“可以交換一下郵件地址嗎?”Varun問,在那個還沒有普及電話的年代。
沉默片刻,右弋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拒絕Varun的眼神,說:“好!
他們下了島,可生活還在繼續(xù)。右弋想,這大概就像閱讀了一本浪漫小說。艷遇雖然足夠濃烈、足夠迷人,可終究還是有合上書本的一天。況且誰又會把讀小說當(dāng)成生活的全部,不過是閑時的消遣。
直到,他收到了大洋彼岸Varun的信。
原來那次龐貝之行,是Varun結(jié)婚前的最后一次單身旅行。在他們家鄉(xiāng),滿25歲之后就必須找人結(jié)婚,否則會給家里帶來不幸。
Varun在信里說,他的家人已經(jīng)開始給他挑選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可是當(dāng)他看著那些女孩的照片時,他想起了右弋。
他突然就不想服從家里的安排了!昂湍阍谝黄穑蚁,我才能真正感到快樂!盫arun給了右弋一個地址、一個日期!12.11在烏維耶賽島(地名純屬虛構(gòu)),我將要舉行婚宴。日子是我家人定下的。我希望你能來。如果你來了,我就不結(jié)婚了,我們一起走。隨便去那里,龐貝也行,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于是,右弋做了一件二十幾年來最瘋狂的一件事。和電影里拍的一樣,他決定要和一個人私奔了。為此,他甚至提前了三天到了烏維耶賽島——Varun的家鄉(xiāng)。
那的確是一個風(fēng)景迷人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但可惜的是,他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他只有一張Varun的照片——他們在龐貝的時候拍的。
他拿著照片到處詢問,可惜當(dāng)?shù)厝舜蠖悸牪欢f的話。他們是這島上土生土長的人,盡管熱情,但也很保守。
終于,在一處水果攤前,一位正在挑選水果的年輕女孩會講英語,也表示很樂意給右弋提供幫助。
聽著右弋稱呼她為“可愛的小姐”,女孩很高興,卻略帶了點幸福的羞澀解釋道:“先生,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就在上個月。那么,你想找誰呢?島上的人我都很熟。”
想了想,右弋掏出了Varun的照片。
“呃……這是我的朋友。我們在龐貝旅行的時候認(rèn)識的。他之前給我寫信說他……快要結(jié)婚了,邀請我來參加!
右弋沒有說其他的,他覺得不太合適。
“哦!天哪!”女孩看見照片,驚喜地低呼,“這是我先生?磥,我們真的很有緣。不過你來得有些晚了,我們上個月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什么叫晴天霹靂,不過如此。女孩后來說了什么,右弋聽不大清。他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耳朵嗡嗡的。
他好像生病了。
“嘿——你還好嗎?要不去我家里坐坐。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迸⒖粗樕n白的右弋,發(fā)出邀請。
“不用了,謝謝。我……我突然想起來還有急事需要處理,我得走了。”
右弋覺得自己狼狽極了。明明說好了會等自己,為什么又結(jié)婚了?明明自己都快斷了念想,為什么又要寫信來?
他想去質(zhì)問Varun,可他不能。不能吵、不能鬧,只能在回去的路上默默流淚。
本來這種見不得光的戀情,不被世俗承認(rèn)的東西,他又怎么能拿到臺面上,當(dāng)著Varun的父母、妻子的面說。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不想被當(dāng)成怪物,遭人白眼非議,同樣,也不想讓Varun這樣。
我不是沒有找過你。我努力過了。
他離開了Varun的家鄉(xiāng),走得徹底。甚至很久都沒有去龐貝。
直到小兒子吵著要來龐貝旅游——作為十八歲生日禮物。
“爸爸,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
小兒子的話把右弋的思緒拉了回來,“你有什么想要寄的嗎?”
“我……還沒想好!
右弋的目光停下明信片右下角的落款上,久久不能離開。
原來,不是他的Varun沒有等他,而是他幾乎晚了整整一個月。
12月11號。 11月12號。
一個月啊,足以改變太多的事情。他怎么能怪Varun沒有等過他!
“右,你在這!不是說好了要去劇院嗎?”恍惚間,右弋似乎有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我這不是在寫明信片嗎?馬上來!笔怯矣拥穆曇。
右弋抬頭,看見了一個很漂亮的陌生男孩。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眼前這個男孩,和二十年前的Varun有三分相似。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也經(jīng)常來這里!泵蠴wen的男孩和右弋攀談起來,“有人想要見你,你要去見見嗎?”
鬼使神差地,右弋點了點頭。
當(dāng)右弋看見坐在輪椅上笑容溫和的男人時,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哽咽起來,艱澀無比。
“對不起……我遲到了。”
遲到了快二十年。
“好久不見。Owen沒有給你添什么麻煩吧?”輪椅上的男人客氣而疏離。
一句話,點醒了右弋。是啊,此時他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快二十年了。如今說什么都顯得蒼白無力。
“可以請我喝一杯葡萄酒嗎?”Varun突然問右弋,笑容真誠。
“去市中心的那家吧!他家的酒正宗!庇疫呓,推著Varun的輪椅,像所有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那樣。
故地重游,人事卻已全非。
摩挲著葡萄酒的杯沿,右弋心里多多少少不是滋味。
“我如今這個樣子,很難讓人接受嗎?”Varun看著低頭不語的右弋,半開玩笑地自嘲。
“不,不是!”右弋立即抬起頭。但又很快對自己過度的反應(yīng)感到尷尬,轉(zhuǎn)移了視線,繼續(xù)盯著深色的葡萄酒。
“我又來過這里很多次,可都沒有看見你!盫arun突然說。
“你我早已各有家室,又何必再提這些?”右弋終究是沒有忍住,“回不去了……”
“那孩子很可愛!盫arun突然說,沒頭沒尾。
右弋想了想,覺得他大概率是在說右佑。
“那么,我想,你的妻子一定是個值得好好對待的美人!盫arun再次緩緩開口,“祝你幸福吧!雖然這祝福說得遲了些。我想……我也該走了!
“妻子?我……”聞言,右弋嘴角的苦澀越發(fā)濃了,“我沒有和誰結(jié)婚,右佑……是我從那個人情稀缺的地方帶回來的孩子。他給了我很多勇氣……”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和Varun說這些沒用的話。但是說著說著,才驚覺淚已滿面。
“叔叔!您同意我和右的事情嗎?”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僵住的氣氛。
右弋轉(zhuǎn)過身,是Owen。
“我……”右弋頓了一下,發(fā)現(xiàn)Owen并不是在看自己。
“即使你們兩情相悅,也得先和你媽媽說一聲,不是嗎?”開口的是Varun。
“好的,叔叔,那這么說,您是沒有什么意見的,對嗎?”
聽著他倆的對話,右弋覺得自己的大腦幾乎開始停止工作了。
不過很快,Varun就為他解開了這個疑惑。
“Owen是我哥哥的孩子!盫arun想了想,緩緩開口,“我們是一母同胎。是的,我們是twins!
Varun解釋說,當(dāng)年他和他的兄弟原定是同一天結(jié)婚。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原本婚事是推不掉的,但他應(yīng)征入伍了。從軍這樣一個無上榮光的事情,任何人都是沒有理由可以阻止的。而且,這樣以來,也是為整個家族帶來榮譽。
“幸運的是,要和我結(jié)婚的姑娘也早有了心上人,不過她家里覺得那個男孩子身份低,便沒有同意。這么想來,我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在Varun參軍的第二年,他的哥哥也應(yīng)征入伍了。不幸的是,在一次戰(zhàn)爭中,失去了生命。而Varun雖然沒有死,卻也永遠(yuǎn)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右,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
右弋死死地抱住了他丟失了近二十年的戀人:“為國而戰(zhàn)是無上榮光。我同樣為你感到驕傲。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爸爸!”這次是右佑。“那您同意我和Owen的事情嗎?”
被兒子看到這一幕,右弋難免有些尷尬,正想說什么,卻又被Varun搶了先。
“我沒有任何意見,不過,我想,還得先告訴Owen的媽媽,對嗎?”
右弋看著眼前這個回答的無比自然的男人,老臉唰得一下,紅得比剛哭過的眼睛還厲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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