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在看到嵐的第一眼都會留意到她那種沉郁的氣質(zhì)，澤也不例外。

　　他們認(rèn)識在學(xué)校辦的新生座談會上。嵐獨坐在角落，面無表情。她的氣質(zhì)猶如一種磁場，將她和周圍熱鬧的環(huán)境徹底分隔開來。澤想不通嵐這樣的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里是屬于陽光明媚，自信熱情而又充滿好奇的大一新生們的場合，嵐看上去是對生活和人群都沒有好奇心的人。但澤隨即又有點自嘲的笑了：他自己還不是來了。

　　澤走過去跟嵐打招呼�！拔医许n澤，你好！”嵐點點頭“我叫陳嵐�！彼Y貌的回答，然而她的表情顯示她對攀談一點興趣也沒有。

　　“嵐，山嵐的嵐吧？很適合你的名字�！�

　　嵐的眼睛里開始有了點不一樣的東西�！澳阍趺粗滥�？”她問。

　　“你看起來，有一種暮靄沉沉的感覺。”

　　暮靄沉沉并不是一個多美好的形容詞。但這是澤的真心話。嵐的頭發(fā)很長，眼珠過于漆黑，黑得有點潮濕。澤想起籠著一層薄霧的山林，黝黑的，深不見底，草葉上綴著晶瑩的露珠。

　　嵐又點了點頭。“你的名字也很適合你�！彼f。“澤，感覺氤氳四起�！�

　　他們似乎同時聽到了對方的內(nèi)心哈哈大笑的聲音。但是他們眼里看到的彼此卻都只是輕輕的扯了一下嘴角。

　　澤和嵐在一起以后是一種完全的心滿意足的狀態(tài)。他對嵐說：我以前不相信命運。嵐還是點點頭，說“現(xiàn)在我也相信了�！�

　　他們之間幾乎所有的對話都是這樣，每人只說半句。他們了解彼此的了解，不需要每個字都說出口。澤發(fā)現(xiàn)，嵐并不是個情感冷漠的人。恰恰相反，她內(nèi)心始終有些東西在沸騰翻滾，幾乎是疼痛的，所以她很難宣之于口，去交給別人品評。她的情感世界也豐富細(xì)膩的驚人，一如廣袤深邃的大海，生活的觸角不經(jīng)意的點到她的內(nèi)心，引發(fā)的可能就是一場海嘯。

　　但表面上，嵐是一個非常沉默的女孩子。終年面無表情。

　　澤是那么的懂得嵐，因為他自己也是如此。

　　他們常常坐在操場邊上看著藍(lán)天白云。澤說：你看。嵐說：是的。

　　他們的對話還是只有開頭和結(jié)尾。有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說話。因為太明白對方會說什么。
　　他們之間省略了所有情侶或朋友間的虛浮花俏，像兩個世外高人，只是并肩靜靜站著，看落寞的人間。

　　澤感覺他們的靈魂是兩個各有凹凸的雕塑，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成了圓潤的完美。嵐有的時候會回過身向澤笑笑，從她的笑容里，澤知道嵐也滿足于這樣沉默的愛情。

　　然而這樣的愛情并不能被所有人理解。

　　大三的時候澤帶嵐回家，他天真的希望畢業(yè)以后他們就可以結(jié)婚。但實際上，澤的母親第一次看到嵐就極不滿意。她是個活潑熱情的女人，所以希望得到同樣熱情活潑的回應(yīng)。澤是常常讓她失望的，于是后來她寄希望于未來的兒媳，希望兒媳可以像女兒一樣，小鳥依人，分享她的熱情。一想到今后面對一個和澤同聲同氣的女孩子，澤的母親簡直心生絕望。她對澤說“你要是心里有媽就趕快和她分手，聽我的，你們不合適�！�

　　從那天起澤開始了夾縫中的生活。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有持續(xù)多久，但對澤來說那是一段漫長的暗無天日的日子。澤的母親甚至動用了眼淚攻勢。澤的父親也說：“找個外向點的女孩子吧，容易明白，省心�！�

　　澤好像被卷進了一片狂風(fēng)暴雨。還好在嵐的身邊，他還能找到一如既往的寧靜。

　　畢業(yè)之前，澤的家里幫他安排好了工作，但嵐卻希望他們一起去另外一個地方。澤知道，最后做決定的時候還是來到了。

　　澤最后決定留下。因為家里安排的工作真得很不錯，澤的想法是先工作，有了一些根基以后再接嵐過來。澤知道對于一個男孩子，沒有獨立，談感情是一種奢侈。

　　遺憾的是，澤的想法沒能對嵐全盤托出。當(dāng)他說了他決定留下以后，嵐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里滿是不能置信和深深的絕望。一瞬間，澤難過得幾乎窒息，什么也說不出了。他只掙扎的說出“嵐……”嵐打斷了他，她說“我知道了�！比缓笏D(zhuǎn)身跑走了。

　　澤那天追出了很遠(yuǎn)，可嵐居然跑的那么快。澤看著她的身影沖過街道的轉(zhuǎn)角，那里轉(zhuǎn)過去是一條筆直的大路，澤追上那條路后卻看不到嵐的蹤影。澤一路跑著，喊著嵐的名字，但是嵐似乎就這么消失了。

　　往回走的一路上澤步履沉重，因為他心里積壓了太多沒有說出的話。一直以來他和嵐之間不需要語言溝通。以至于真正需要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這么的無力。他有點不知所措。

　　嵐消失的那個轉(zhuǎn)彎佇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是一個男孩子騎單車帶著一個女孩子，笑得陽光明媚。廣告語是：愛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澤想。可是他和嵐，連現(xiàn)在都無法把握。

　　那天澤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嵐就躲在那個廣告牌后面，哭得幾乎無法站立。

　　第二天澤去找嵐的時候已經(jīng)人去樓空。嵐真的是這么決絕。但是澤明白，對于嵐這樣一個敏感和不善表達(dá)的女子，之前她已經(jīng)被傷的體無完膚。這不過是最后沉默的抗議。

　　這段沉默的愛情就已這樣沉默的方式結(jié)束了。澤依舊是一個不多話的男孩子，靜靜的日復(fù)一日生活。他的沉靜幾乎令旁觀者也覺得心里隱隱作痛。

　　后來澤談過好幾個女朋友。她們都是大方活潑的女孩子，有千變?nèi)f化的表情。她們也很善于表達(dá)自己，信手拈來就有大把的話題。澤常常想起父親說的“找個外向點的女孩子，容易明白，好懂”，他想他現(xiàn)在終于有了機會來驗證這句話的錯誤。

　　澤覺得自己不懂得她們。她們往往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生氣，然后還沒等到澤理清頭緒便又已雨過天晴。她們說：女孩子有撒嬌的權(quán)利，而你應(yīng)該學(xué)會欣賞。是嗎？澤想，可是嵐從沒有給過他這樣的難題，她一如沉靜的深潭，水波不興卻又清澈見底。

　　愛情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定義。一個人的天堂可能是另一個人的煉獄。澤覺得是命運捉弄了自己，在最初就給了他一個最適合的，在他放棄她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戀愛并不都是如此。

　　轉(zhuǎn)眼澤快要30歲了。他的父母都著了急。澤的母親現(xiàn)在說：就算他再找一個嵐那樣的我也認(rèn)了�？墒牵瑣故仟氁粺o二的。至少在澤看來是如此。

　　和嵐一樣，澤是一個表面沉靜的人，心里卻奔涌著澎湃的情感。在很多個深沉如水的夜里，澤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遍遍敲下嵐的名字，澤寫過很多懇求嵐回到他身邊的信，澤給所有想得到的朋友打過電話，對于一個不善表達(dá)的人，這些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的極限。在內(nèi)心里澤不相信，嵐會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但是，這世界太廣大了，大的有點冷漠，尤其是對一對失散的戀人來說。澤的左沖右突無一例外的被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彈了回來。

　　澤常常漫步在嵐最后消失的那條街，那天嵐為什么不見了，澤到現(xiàn)在還是百思不得其解。街頭的廣告牌換了很多次了，現(xiàn)在上面寫的是“還是喜歡你”。澤也�；啬感５牟賵�，一個人坐在場邊看藍(lán)天白云以及那些學(xué)生情侶。他想起從前他做過的那個比喻：他們的靈魂像兩個有凹陷的雕塑，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成了圓潤。是的，以前曾經(jīng)有一個人，可以和他并肩沉默的看這個世界。但是現(xiàn)在只剩下回憶，見證他此時此刻的孤單。

　　嵐，你會再出現(xiàn)嗎？澤無數(shù)次的這樣發(fā)問。在他站在那個廣告牌前的時候，在他坐在操場邊的時候，在他走過他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小店的時候，他幻想不經(jīng)意間會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或是耳邊突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幻想自己會說：“嵐，對不起。可是我真得很愛你。”

　　他們還會再見面嗎？誰知道呢。生活不外乎這些元素：等待。尋找。希望。失望。

《當(dāng)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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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徵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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