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嗩吶之聲還沒有散去，屋中紅燭高照，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紅色，濃重得教人喘不過氣來。床邊上坐著的新娘子一襲金線描繡的紅衣，姿態(tài)優(yōu)雅卻略帶僵硬，頭垂得很低，紅蓋頭在微微的顫抖。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程家老爺滿面春風(fēng)的跨入屋中。他今年二十有二，相貌堂堂，紅色的新郎服更是襯得他意氣風(fēng)發(fā)，倜儻風(fēng)流。只見他幾步便走到新娘身邊，拿起桌上的秤桿，緩緩挑起了新娘的蓋頭。

　　新娘的頭依然低垂，只能看見她滿頭的烏發(fā)和發(fā)間的珠翠，衣間露出的脖頸竟像是白瓷做的一般。

　　程老爺聲音略顯激動：“秀娟……”

　　新娘的手略微動了動，一陣骨頭摩擦的“咯吱”聲響起，那手臂像是被人硬生生反折了過來，干枯的十指將低垂的頭顱抬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布滿了裂痕，裂痕間是暗紅色粘稠的液體，將落未落，似是一件被人粘起來的碎瓷器。但見她唇角勾起，只有眼白的眼角上吊：“相公……”

　　程老爺只覺一股陰寒之氣直沖面門，登時頭皮發(fā)麻，喉間咯咯作響竟連半個字也吐不出，手中秤桿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紅燭上的火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幽綠，剛才還充滿喜氣的屋子被這綠光一照，說不出的詭異。一陣陰風(fēng)吹過，火苗搖擺，屋子里更是鬼影幢幢。

　　“鬼……鬼……”程老爺雙腿一軟幾乎癱倒，他尖著嗓子，發(fā)出支離破碎的聲音。

　　“相公，故人相見，你倒不識了……”紅唇一張一合，沾著暗紅液體的白色碎塊從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掉落。

　　“胡、胡說，我怎會識得你！……”突然，他“啊”的向后退了數(shù)步，身體抖如篩糠：“李銀鈴？”一瞬間，他所有的力氣仿佛被盡數(shù)抽去，最后那三個字竟幾不可聞。

　　新娘聞言面上笑容更盛，臉上的裂痕加大：“妾身感懷，相公還記得妾身……”她一面說著，一面用這怪異的姿勢托著自己的頭顱歪歪斜斜的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程老爺。

　　程老爺怪叫著向后連退數(shù)步，卻見新娘紅影一閃，接著一個重物搭在了他的肩頭，那讓人肝膽俱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相公……”

　　程老爺猛的朝前一竄，一回頭，就見新娘低垂著頭顱，珠翠將落，烏發(fā)散亂，鬼氣森森道：“相公，這發(fā)飾好沉好沉啊，我的脖子都要被壓斷了……”話音未落，就聽一聲筋骨斷裂的脆響，新娘的頭顱猛的向下一墜，只有程老爺滿臉驚駭?shù)呐e著銅鏡呆在原地。

　　下一刻，就見那扭曲的手臂飛快的將頭顱托起，布滿裂痕的臉上盡是痛苦之色，嗓子里是嗚嚕嗚嚕的呻吟聲：“相公，我好疼啊……疼啊……相公……”她紅唇開合，一字一句道：“脖、子、斷、了。脖、子、斷、了……”

　　程老爺立刻跑到門邊，想用力拉開門，可那門竟像是被牢牢粘在一起似的，紋絲不動。頭頂上悉索之聲漸近，他微抬頭，見到的一幕令他如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肝膽俱寒。那新娘竟像一只巨大的壁虎，就那樣牢牢地爬在屋頂上，白色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他，一只手伸下來，幾乎要夠到了他的鼻尖。

　　他大駭，身體敏捷的朝一旁躲閃，另一只手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砸門數(shù)次。外面的人能聽到這聲音吧，他想，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時間過得是那樣的慢。眼見新娘一點(diǎn)點(diǎn)爬下、靠近，卻沒有任何人來開門救他，他躲在角落里，眼睜睜的看著那扭曲的手臂攀上了自己的肩頭、脖子……新娘詭異的笑容又現(xiàn)：“相公……”

　　程老爺終于再也承受不住，大叫：“我不是你相公！你相公是程裕！”

　　話音一落，新娘子動作驟止。程老爺趁此機(jī)會從她手下逃開，隨手摸了把剪刀放在身后。

　　新娘一歪腦袋，嘴巴一咧：“不，你才是我相公……”說著又向程老爺爬去。

　　程老爺?shù)男耐煌坏奶櫜坏媚切履锷砩洗坦堑暮畾�，絕望的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屋門，猛然間發(fā)一聲喊，朝著新娘撲了過去。

　　一下、兩下……剪刀一下下扎在新娘的胸口上，鮮紅的液體噴了他滿頭滿臉，可他渾然不覺，眼睛通紅，剪刀還在不停地戳著……

　　當(dāng)人們聽見動靜沖進(jìn)來的時候，只見程老爺還在用剪刀一下下扎著新娘的胸口，那胸口已經(jīng)被他戳得稀爛。新娘圓睜著眼睛，姣好的面容上盡是不解與痛苦。

　　人們把程老爺拉開，報(bào)了官。程老爺緩過神來，看見地上躺著的新娘，不由得驚叫起來：“不是她！不是她！最么會……”他一面歇斯底里的喊著，一流留下淚來。

　　是了，躺在地上的這位，一樣的頭飾，一樣的衣裳，卻赫然不是剛才那個鬼氣森森的新娘。她是秀娟，程老爺今日迎娶進(jìn)門的新娘。

　　程家老爺新婚之夜殺妻一案在坊間很快流傳開來。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有癔癥，但流傳甚廣的說法是程老爺在那夜見到的是被鬼上身的秀娟……至于那鬼，就是以前與程老爺有過婚約的李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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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

　　“老爺，程家少爺來訪。”李家的家宴上，有下人前來稟報(bào)。

　　“竟是世侄來了，快快有情�！崩罾蠣斦f話時胡子一翹一翹的，滿臉笑意的看了眼身后的女兒李銀鈴。

　　李銀鈴面上羞紅一片，忙的轉(zhuǎn)身躲到屏風(fēng)后面去了。

　　少頃，一個白色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隔著屏風(fēng)，她還是能感受到那個人給她帶來的震撼，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曇花初綻，似清流潺潺，像是這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擺在了她面前。

　　她心跳如擂鼓，手不安的絞著。每一次見到他，她都會生出這樣的感覺：他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從彼此出生那刻就決定了的。

　　她坐在屏風(fēng)后，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世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他們離得如此之近，她幾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那他呢？他是不是也能覺察到自己的存在？

　　就在幾天前，娘親還曾道：“這城中能配得上我家銀鈴的，也只有那程家的少爺了。況我兩家是世交，你們也早已定了娃娃親�，F(xiàn)在我唯一盼望的就是那程家的少爺早日能把你接過去，我這件心事也算是放下了。”

　　大姑姑也在旁邊幫腔：“是了，如今銀鈴也大了，出落了。改日叫大哥上程家提提這事兒，叫兩個孩子早日完婚�！�

　　早日完婚，成為他的妻么？她心中何嘗不是這樣盼望著？可這種羞人的事情，縱使是對著最最親近的娘親，也是開不了口的。現(xiàn)在，那個人就在眼前了，她未來的相公啊……

　　自從那日程家少爺來過之后，李銀鈴的心突然變得焦躁起來。她會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厭煩，連食欲也不振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早早的出了門去，快到飯晌才會回來。

　　雖養(yǎng)在深閨，她偶爾也會出門散心。她不去什么脂粉鋪?zhàn)泳I緞莊，而是徘徊在程家附近，希望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一眼，更希望他能看到自己……她不擅言辭，娘親卻說一個大家閨秀理應(yīng)如此。是不是每個大家閨秀在見到心中的那個人時都會呆在原地張口結(jié)舌面紅耳赤？

　　后來，程家終于派人來提親了。很是隆重。

　　可是，李銀鈴卻病倒了。那日，她淋著雨從外面回來，神情木然，面如死灰。第二天，她就病了。請了大夫來，卻只說是風(fēng)寒，服幾帖藥便可。

　　誰知，幾帖藥下去，竟發(fā)起熱來，人也燒得糊涂了。這次又請了大夫來，一摸脈，大夫臉上駭然失色：竟是傷寒！

　　李銀鈴的身子沒拖幾日，最后那天，她清醒了。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和自己細(xì)細(xì)的手腕，她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那個人不認(rèn)識她。那天，她看見他從人群之中向她走來，竟又一次呆在原地，不知閃躲，直到撞到他。

　　她低著頭，訥訥不語，心中忐忑之極。

　　那人身后的小廝竄出來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她是個不知名的鄉(xiāng)下丫頭，居心不良云云。她一介閨秀，平日里鮮少出門，何時受過這種冤氣？

　　只聽那程家少爺不耐道：“一個粗野丫頭罷了，計(jì)較作甚？！”

　　她的心沉了下去。

　　木然轉(zhuǎn)身，偏巧看見那人笑著迎上了一個衣著艷麗的女子，二人舉止親昵，關(guān)系匪淺。旁人道：“那就是東街的秀娟呢，一臉的狐媚相。從小就想著攀高枝，如今終于讓她勾上了程家少爺。”

　　另一人接道：“我看這秀娟是個有手段的，就算程少爺娶了李家小姐，過不了多久，這秀娟還是會進(jìn)門的。也不知這李家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我倒是聽說她是個正經(jīng)的大家閨秀……可惜，咱程少爺不愛閨秀，偏愛這種……”那人比了個圓弧的手勢，猥瑣的笑了起來。

　　那人已有了心上人了么？那一刻，她如墜冰窟。

　　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么？她這身子還允許她能與那女子拼一拼搏一搏么？她還能成為他的妻么？還會有為他縫補(bǔ)衣衫打理門庭的那一天嗎？

　　為什么她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了，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她后悔了，她不甘……可是她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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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銀鈴死了。李家上下悲痛欲絕。特別是李銀鈴的娘親，形如瘋癲，整日里說著李銀鈴沒走，還在她的身邊。

　　兩個月后，李銀鈴的娘親突然道：“我聽見了，銀鈴在哭……她說她冷，她說有好多人欺負(fù)她，她很怕……”她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教人不相信都難。

　　確實(shí)，李銀鈴身為一個未出嫁的姑娘，是不能埋入祖墳的。無奈之下，李家人只好把她安葬在亂墳崗上。對這個女兒，李家人心疼不已。

　　后有一婆子指點(diǎn)，說只要找到一剛死的年輕男子，未成婚的，結(jié)成陰親，女方便可埋入男方祖墳，李家小姐也不會再痛苦了。李家人篤信不已。

　　程少爺適時前來道他有一表哥，前些天失足落水，不幸殞命，他表哥也并未婚娶，他家有意與李家小姐結(jié)為陰親。他的表哥，名喚程裕。

　　說起程裕為人，這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不知道的。他是這城中有名的紈袴子弟，什么下流齷齪的事他都做得出來。聽說這次栽進(jìn)河里淹死，也是因他勾搭上了誰家的媳婦，被人發(fā)現(xiàn)了，半夜里逃竄的時候不小心掉進(jìn)河里的。

　　李家人猶豫了，這程裕為人是盡人皆知的，雖說是結(jié)陰親，但畢竟是自家女兒嫁過去，萬一……可這十里八鄉(xiāng)真的再也找不出一個新死的還未曾婚娶過的男子了。最終，李家人還是答應(yīng)了，畢竟自家女兒嫁過去后，就能入了程家的祖墳。

　　婚禮那天，隆重，卻氣氛詭異。漆黑的夜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滿屋的紅色中，白色冥燭高燃，一群人圍著兩口朱漆棺材僵硬的笑著，吉利話一串一串的說著，卻透著奇異的悲涼。紅色的燭苗忽然間高高躍起，猛烈地燃著，充滿了邪惡與猙獰。

　　當(dāng)晚，整個城里都聽見了一個女子無比凄厲的叫喊聲。李銀鈴的母親昏了過去，她說，那聲音是銀鈴的……

　　李家人終于明白大事不好，那婆子也終于承認(rèn)自己是程家少爺找來冒充的，為的就是給那個無惡不作的程裕少爺找個姑娘結(jié)陰親。

　　李老爺親自上門問罪，程家老爺百般道歉，卻終是無果，兩家關(guān)系破裂，從此不相往來。程家老爺為此把程少爺罵得狗血淋頭，大病一場，身體每況愈下，沒拖一年便撒手人寰了。

　　結(jié)陰親這事一旦結(jié)成，便沒有反悔的余地。李家人心灰意冷，整日去李銀鈴墳上燒些紙錢元寶，希望這樣能讓他家的姑娘好過一些。李銀鈴的娘親受此打擊，徹底的瘋了，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沒人聽得懂她在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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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家少爺為自己表哥做出這等損陰德的事情，著實(shí)讓城中百姓鄙夷了一陣子。這次他新婚之夜殺妻，幾乎所有人都相信真是李家姑娘回來報(bào)仇了。

　　官府老爺將信將疑，派人前往李家查看，卻在李家看見了一個與李銀鈴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差人嚇得幾乎尿褲，后有下人解釋道：“此為李家大小姐，李金鈴。”李金玲與李銀鈴一母同胞，只是金鈴自小就抱給異地的兄長照看，故旁人無所得見。

　　李金玲也是自小與一大戶人家定了親的，因近日婚期將近，這才回本家等待迎親者前來的。差人將此事報(bào)給官府老爺，官府老爺疑竇叢生，經(jīng)多方打聽后，證實(shí)李家人所言非虛。現(xiàn)李家這位姑娘，確為李金玲。

　　但現(xiàn)在的程老爺新婚之夜殺妻一事屬實(shí)，眾目睽睽之下，證據(jù)確鑿，經(jīng)報(bào)刑部后，判秋后問斬。

　　程老爺一倒，程家群龍無首，爭家主的爭家主，分家產(chǎn)的分家產(chǎn)，偷東西的偷東西……整個程家散發(fā)著一股糜爛腐朽的氣息。

　　而李家，正忙碌著給李金玲置辦婚禮嫁妝，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

　　五年后，城中最富庶的莫過于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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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后，一智者路過此地聽聞此事，好奇心起，便多方打聽搜集當(dāng)時信息，卻誤打誤撞的得到了此案當(dāng)年的卷宗�？蔹S發(fā)脆的紙上詳細(xì)的寫了那夜發(fā)生的事實(shí)。

　　智者緊眉思索，后霍然開朗，直搖頭嘆李家此計(jì)過于狠辣了。

　　后有人解釋道，智者是想說自古偷梁換柱之案頗多，這李家用李金玲扮作李銀鈴嚇程老爺，令恐懼至極的程老爺痛下殺手，殺了已經(jīng)被迷昏了的新娘秀娟，這并不足為奇；奇便奇在李家借愛女之死立生此計(jì)，令程家家破人亡，究竟是為女報(bào)仇還是蓄謀已久……不論是因?yàn)楹畏N原因，卻忒的狠毒了……

　　當(dāng)然，這也只是后人揣測杜撰罷了。

　　至于李銀鈴以后的事情？有人說，其母尋得一道人，經(jīng)其指點(diǎn)，將李銀鈴生前所穿的繡花鞋掛于門前，去得她墳上呼喚其名百天，其女便可復(fù)生。

　　李銀鈴的母親遵循此法，果然百日之時，聽得墳中有抓撓之聲。命數(shù)十人掘開棺木，竟從中跳出一長滿白毛的怪人，面目已不可辨，并不識人，只如野獸般見人抓咬。

　　眾人將其綁了，關(guān)在寺廟后的一小屋中。

　　后小屋因不知名的原因起火，復(fù)活的“李銀鈴”再次死去了。

　　還有人說，李銀鈴的陰魂整日被程裕所虐，與程家祖墳住得近的，夜夜都能聽見她的哀號與求饒……

　　有歌謠云：鈴兒響，鈴兒響，回家的路黑又長。

　　黃泉路上獨(dú)一個兒，好凄涼，好凄涼。

　　嫁人當(dāng)?shù)萌缫饫�，尋親要把眼放亮。

　　盼有伴兒把路上，回家路上不彷徨。

　　鈴兒響，鈴兒響，白燭紅衣高懸掛，

　　我要與爾回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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