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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殞
夜已是深了,黛玉獨坐在窗前撫琴。琴聲如塤,那一下下像是撥在心上那般。
她想起多年前,也是這般撫琴,凈了手,焚了香,眼前還坐著個寶玉!昂妹妹,你就彈一曲給我聽罷!北藭r的寶玉,還是個翩翩佳公子,賈家那時尚未沒落,那光景何等風(fēng)光。只是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哪里還有先前的花團錦簇。黛玉嘆了口氣,只覺寒氣逼人,頓時有些冷,便喚了紫鵑進來。
“姑娘,已經(jīng)二更了,該歇了。”黛玉應(yīng)了一聲,卻仍是坐在案幾前沒動。紫鵑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好開口再催,只得端著燭臺立在那兒。
“紫鵑,你也算是跟著我好多年了吧!”許久,黛玉才冒出這么一句話來,紫鵑本有些走神,聽到了黛玉突然開口,猛地一抬頭,望著黛玉的背影。燭影微搖,和著窗外的紛紛竹葉,說不出的蕭瑟。
“姑娘……”紫鵑鼻子一酸,淚就這么淌了下來。黛玉轉(zhuǎn)過身,笑語盈盈地看著紫鵑:“好好地你哭什么,你家姑娘我還沒去呢!”紫鵑一聽,哭得更是兇了,兩只肩聳得厲害,跟著燭光亦是一晃一晃的!肮媚锟汕f別這么說,哪有這樣的話。姑娘如今哭得少了,身子也漸漸好了,等寶二爺?shù)牟∫缓谩敝v到寶玉,紫鵑硬生生地止住了聲,臉上掛了淚珠,怯生生地望著黛玉,“姑娘,我……”
“提他作甚,”黛玉仍是笑,“我困了,扶我進去罷!”紫鵑咬了咬唇,應(yīng)了聲“是”,遂伸手去扶黛玉。黛玉的手冷得像塊冰,紫鵑不禁哆嗦了一下,又趕忙握得緊了些,仿佛這樣可以把她的手捂暖一些,黛玉卻在這時止住了腳步,“紫鵑你聽!
屋外月色朦朧,竹影飄搖,除了竹葉的沙沙聲,哪還有什么其他聲音。紫鵑心里一陣發(fā)毛,正要開口勸黛玉快些回去,卻聽到黛玉輕聲吟唱起來。
“一個事閬苑仙葩,一個事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的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弊嚣N自是不懂這些,但聽到什么“水中月”,“鏡中花”,只覺得這講的絕不是什么好事。又看看黛玉,只見她閉著眼,跟著吟唱,甚至微微點頭打著拍子,像是中了邪一樣,紫鵑嚇了一跳,忙去搖她,“姑娘姑娘”地亂叫,聲音還帶著一絲輕顫。過了好一會兒,黛玉才睜開眼,雙目無神,茫茫然地轉(zhuǎn)頭看了眼紫鵑。紫鵑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手指掐著黛玉的手臂,黛玉感到疼,漸漸回過神來:“紫鵑,你怎么又哭了?”紫鵑伸手一抹,果然是一臉的淚。
“你應(yīng)該替我感到高興才是,你瞧,她們來接我回去了!弊嚣N順著黛玉的目光望去,只見半空中掛了一輪明月。心想定是她家姑娘又是犯了癡了,便也沒接話,仍是扶了黛玉便往里屋去。黛玉仍是癡癡地,半倚著紫鵑往屋里走,但一雙眼卻仍是望著那一輪明月!白嚣N,好高興啊,我終于可以回去了。”紫鵑隨口應(yīng)道:“姑娘,我們到家了,你好生睡一覺罷!
紫鵑服侍了黛玉睡下,自己草草地洗了下便也睡了。身邊的雪雁早已睡著了,發(fā)出淺淺的平穩(wěn)的呼吸聲。雪雁是姑娘從南邊帶來的,當(dāng)年老太太見她太小,便派了自己跟了黛玉。平日里,紫鵑更是待她像妹妹一般。如今雪雁已長大了,但仍像個孩子一般,時常和黛玉慪氣,終究還是被她護得太好,可如今園里是一天不如一天,雪雁這樣的脾氣,定是會吃不少苦頭的,紫鵑只覺喉中一哽,便有淚珠兒從眼角滑出,流進了發(fā)里。
黛玉雖是躺下了,卻是半點睡意也無。剛才聽到的那闕《枉凝眉》,像是心湖李投下的一塊石子,激起陣陣波瀾!叭粽f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寶玉啊寶玉,今生我遇見你,到底是不是奇緣呢?黛玉心中一動,便翻身坐起,自己披了外衫,從箱子里翻出兒時與眾姐妹寫著頑的詩,一篇篇重新品讀起來。讀著讀著,繼又想到昔時今日之景,不禁悲從中來,想哭,但卻哭不出來了,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跋胙壑心苡卸嗌贉I珠兒?怎經(jīng)得起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币咽菍⑺乐,哪還有眼淚?
黛玉取了火盆,看一篇便燒一篇,燒完了,又想起那兩塊舊帕,遂找了出來,攤在案幾上,細(xì)細(xì)地看了又看。這兩塊舊帕,是寶玉挨打那次晴雯送來的。雖然黛玉藏的極好,但畢竟有些年了,本來潔白的絹帛卻已有些發(fā)黃,連墨跡也不似當(dāng)年清楚了。黛玉伸手細(xì)細(xì)撫摩了一遍,輕嘆一聲,仍是一把扔進了火盆;鹈缑偷匾桓Z,只一瞬工夫,舊帕已化為灰燼,連影兒也沒了;鹋枥锏幕鹈鐫u漸變小,最后只留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微弱地燃著。
黛玉坐在鏡前,替自己細(xì)細(xì)梳妝。綰發(fā),描眉,簪花,點唇,黛玉一樣一樣都做得極為細(xì)致,像是在完成一個莊重的儀式一般。最后她穿上一襲白衣,輕輕推開門,走出了瀟湘館! ∫股凉猓瑘@內(nèi)眾人不是去了喜堂便是都已睡下了,又有誰會看到這個孱弱的女子?黛玉沿著河堤,向香冢走去。又是春來,又是一樹的灼灼桃花。
“妹妹,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fù)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駝一輩子碑去。”
到底是年少輕狂,講得出這樣的話來。黛玉自哂一下,只是寶玉,我如今便要去了,你上哪兒找我的墳去?
遠(yuǎn)處似有仙樂縹緲而來,黛玉循聲而去,只見水面上立著位仙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似是故人來。
“絳珠仙子,如今你淚已還盡,可愿與我回去?”黛玉雙腳已被湖水浸濕,但她毫無所覺般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暗茏釉敢狻!彼忾W閃,似有星辰落入。
紫鵑是被冷風(fēng)吹醒的,她披了件衣服跑出去關(guān)門,卻看到黛玉房間的門敞開著。紫鵑疑惑地走了進去,只看到未燃盡的火盆,哪里還有黛玉的影子。她慌了神,忙叫醒雪雁,兩人急匆匆跑去找園內(nèi)眾人。待到李紈探春等人尋到湖邊時,黛玉只剩胸口以上還未被水浸沒!帮A兒,顰兒——”探春扯著嗓子大喊,李紈雖也唬了一跳,但仍鎮(zhèn)定下來,催促林之孝家的快去叫艘船來。雪雁哭得最兇,拎起裙擺便要往水里跑,被紫鵑死命抱住,雪雁一邊掙扎一邊哭道:“紫鵑姐姐你不要攔我,我要去救姑娘!”紫鵑也是哭,卻絲毫不松手,“你這會子去不是白白送死嗎?等船來了我們一塊兒過去!
林之孝家的弄來兩條船,一條已由幾個力大的婆子們向湖心劃了過去,另一條是特地給她們幾個坐的。
眾人拼命地喊黛玉,黛玉卻渾然未覺,眼看著水就要淹過下巴了,李紈等人大急,恨不得馬上飛到黛玉身邊去。
“大奶奶,三姑娘,這湖邪門的緊,劃不過去了!”林之孝家的也是急得滿頭大汗,只見小船不管怎么劃都只在原地打轉(zhuǎn)。李紈再看另一條船,也是如此。她頓時有些明白了,但又不是很真切。
眾人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黛玉被湖水一點點吞沒。雪雁哭得幾乎昏死過去,紫鵑也是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李紈心里悲苦,又因幾個人中自己地位最高,便收住情緒對眾人道:“把林姑娘盡快打撈上來吧,總不能就讓她這么大冷的天浸在這冰涼的水里,該辦的總是得辦了的!
然而大家伙尋了一夜,除卻黛玉落水時穿的一襲白衣,什么也沒找到。李紈只得先遣了林家的去回賈母等人。
原來昨晚是寶玉和寶釵大婚,寶玉犯了癡,寶釵又是濃妝艷抹,自是不覺已然中了鳳姐的掉包計。今日見了寶釵,仍是同以往一般笑嘻嘻的,“寶姐姐也來了?那正好,我們一會兒一起去給老祖宗請安!睂氣O笑的十分牽強,并不接話!斑,林妹妹呢?怎么還沒起?”襲人嚇了一跳,忙攔住他,“林姑娘害羞呢!你先去吧!”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他推了出去。
“老太太,太太!”林家的哭著跑進來,一把跪在地上,“昨個夜里林姑娘沉湖了!薄百Z母手一緊,那串紫檀木做的佛珠斷了開來,一顆顆滾圓的珠子散落一地。寶釵望了眼寶玉,只見他雙眼直直地瞪著前方,臉色慘白,像是丟了魂一般。賈母又氣又急,摟了寶玉,怒瞪著林家的:“慌張什么,好好地,林姑娘怎么就沉湖了呢?”林家的抖抖索索地把昨夜之事講了一遍,就在眾人愣神之際,寶玉“哇”地大叫一聲,甩開賈母奔了出去。
“寶玉寶玉——”賈母慌的直喚他。寶釵見狀忙向前一步,“老祖宗莫急,我去看著他。”
寶釵追到寶玉時,只見他呆呆地立在湖邊,手上緊緊攥著的是黛玉的一根腰帶。寶釵不敢上前,只靜靜立在他身后。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寶玉一聲長嘆,寶釵忙抬眸看去,正與寶玉對上眼。那雙素來溫情脈脈的眼中,竟隱著無法言說的哀傷,“未若錦囊收艷骨……花落人亡兩不知!睂氂褫p輕吟起黛玉所作的《葬花吟》,“寶姐姐,你瞧,林妹妹本不是同你我一樣的俗人,如今遁水而去,不沾塵埃,倒真應(yīng)了那句‘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了!只是今后這滿林的花瓣,還有誰會去細(xì)細(xì)地收了葬了去?唉——”寶玉收起手中素白的腰帶,牽出一絲悲笑,“她既是已去仙處,我們也不必太過悲傷,倒讓她去的不安心了。”
[太虛幻境]
警幻仙姑攜了絳珠仙草來到西方靈河岸邊的巖石畔,笑問:“絳珠可還記得這里?”絳珠仙子也是笑道:“姐姐真當(dāng)我糊涂了么?昔日妹妹在此受了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方才化為人形,我又怎么會忘?如今我已為他用盡一生的淚水,也算償了欠他的情,如此也便兩清了!本眯绷怂谎郏菩Ψ切,絳珠被她看得頰上飛起兩抹紅云,嗔了她一眼,道:“姐姐就會拿我取笑!咱們且回去罷!眱扇讼嘁曇恍Γ{起云飄然而去,靈河岸畔,只余一縷清風(fēng)送著一絲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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