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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的朋友生病了,肝癌晚期。
原先我是不知情的,直到他不計前嫌重新和我聯(lián)系上,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他快要死了。
是的,我們曾經(jīng)發(fā)誓再不來往,因為些什么別的小事吧。
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笑著看我的時候,我突然不想再去計較以前,我只為了他瞞著我這么久感到生氣,為了不被他信任和依靠感到深深的低落。
轉(zhuǎn)念一想,我和一個病人生什么氣呢?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小區(qū)門口,熟悉的排成排的電動車把人行道圍得水泄不通,熟悉的身影站在那些電動車之間,看見我來了他就抬起頭,微風(fēng)帶起夏天夜晚特有的溫?zé),我們已?jīng)隔了好久沒見。
那時是過年,現(xiàn)在是夏天。
之前,我就是在這地方向他表白被拒絕的,覺得很沒尊嚴(yán)的我發(fā)誓再也不和他說話。
好久不見的我們相顧無言,他把雙手揣在灰色連帽衫的兜里看著地面,我貪婪地將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頭發(fā)變直變長,臉瘦了一些,其他什么也沒有變。
他沒話找話,問我:“不熱嗎?”
低頭看了眼我的短袖短褲,我盯著他的眼睛不知可否,一副“你看不出來嗎”的表情。
“我……肝癌晚期了!
說話的時候他在“我”之后停頓了好久。
本來做好一輩子不再相見的準(zhǔn)備了,然而他此刻就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好像沒事人一樣向我宣告他即將到來的死訊。
面對如今的他,一改往日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卻有些哽咽難言。
“什么時候的事?”
“就……過年那之后查出來的!
看他有些不好開口,我突然記起了過年那天晚上的所有事,恍然回到了燈火通明的大年夜。
那一晚好像所有人都在忙活,黑夜和煙花亦然。無眠的夜和無休止的煙花,被叫做過年,煙花就好像從來沒有間歇,我的心跳卻漏了無數(shù)次的拍。
“我喜歡你,想談戀愛的喜歡,可以喜歡我嗎?”
沒給他任何思量空間,一見到他我就脫口而出了這句話,因為我知道拖得越久我就越?jīng)]有勇氣說出口,現(xiàn)在想起來有種想直接破土鉆進地下的沖動。
當(dāng)時我記得他聽完這番話,是有些震驚的,當(dāng)然他也懷疑過我是不是喝醉了酒,得到答案后的他不再抱任何幻想,直接將我對他剛剛生出的萌芽連根拔起。
“算了吧!闭f這句話的時候他可能腦子都沒過。
緊接著,我感到我的心跳停止了兩下,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心情的他,連忙把語氣緩和下來:“對不起,我可能永遠不會喜歡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原諒我嗎?”
永遠,當(dāng)時的我聽起來多么天打雷轟的一個副詞。
夜晚可以吞下一切言語,幼稚的表白和殘忍的拒絕被風(fēng)卷著消失于明滅的火星之間。
“魏之氓,魏之氓?”
他對著發(fā)呆的我喊著我的名字。
再抬頭看他,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時勇敢莽撞的我,他還是心口如一的他。
“你怎么不等到死了再托人告訴我?”
嘴上不饒人,本意卻是:怎么到現(xiàn)在才跟我說?
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彎腰看著我:“別這么說,我現(xiàn)在很需要你!
“哪些方面?”
“情感。”
還沒等我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他立馬給我來了當(dāng)頭一棒:“我女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你陪陪她,別讓她太難過!
“周原明,你腦子沒問題吧?誰知道這種事會心情好?”
“啊,也是!
他總是這樣樂天,好像快要死的不是他,而是矮他一頭愁眉不展支離破碎的我。
“疼嗎?”我問他。
“不疼不疼,只不過明天我就要去住院了,真的沒有很疼。”他重復(fù)著,好似在強調(diào)他說的是真的一樣,可越是這樣,越是暴露出他在說謊。
“謊話連篇。”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他在刻意轉(zhuǎn)移話題,然而我就是這樣,永遠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和提議,哪怕我是在生氣,哪怕我是真的在擔(dān)憂他的身體,只要他不想提,我也知趣地不再去說。
“拜拜!
道別后,我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知道他要往哪邊去,便順著那個方向透過柵欄和茂密的樹枝側(cè)頭去看他,其實天那么黑,層層疊疊的障礙物那么多,我根本看不到。
回到家,我上網(wǎng)查詢了關(guān)于肝癌的信息,也問了一些學(xué)醫(yī)的朋友。
周原明果真是謊話連篇。
肝癌,那可是能要了他命的病,怎么能不疼?
躺在床上,無端回想起一些和他之間所發(fā)生的事,就像人死前的走馬燈,一幀幀模糊的畫面組成的一個過去的故事,回憶被時間糊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依稀記得和他是在漫展相見,他的朋友帶著他,我的朋友帶著我。
場子里人趕人擠得要命,我和一塊來的朋友們一直待在那里動彈不得,最后被人群沖散,神奇的是,我們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卻站在一起,因為那點微妙的聯(lián)系而顯得有些尷尬。
人群一窩蜂地差不多都擠到了舞臺那邊去,聽人說待會很有名氣的coser會在那邊搞簽名,周原明有興趣去看,又見我孤零零一人,便邀請我同去排隊。
那時的他還是卷卷的長發(fā),劉海因為中分而沒有遮住眼睛,我可以看到他微微俯身,眼睛格外真誠地看向我,他在試圖告訴我他不是壞人,對我說:“你也沒人陪嗎?要不要一起去排簽名?”
我答:“好!毙闹袇s在想,他比我高那么多,看到的是我的頭頂還是眼睛呢?
那時我還是個稚氣未脫的乖學(xué)生,想跟他說些什么,可是又不敢,只是傻傻地跟在他身后走。
排了很久的隊才排到了我們,他直接遞過去兩張照片,問跟在身后的我說:“你的名字?”
“魏之氓,齊楚燕韓趙魏秦的魏,走之,詩經(jīng)的那首詩的氓字!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屏幕里的人,第一次收到像漫畫一樣的人親手寫我的名字,我很感激周原明。
后來偶然發(fā)現(xiàn)他在我家樓下開了家咖啡店,就天天假裝不在意去喝咖啡,天知道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多么亢奮,就這種機緣巧合天注定般的再見面,我的少女心難免悸動。
終于鼓起勇氣以有時候需要送咖啡上門為由,加了到他的微信。
為了看他一眼而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喜歡的苦味咖啡,為了要他聯(lián)系方式而一遍遍在鏡子前的打招呼練習(xí),這些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也不太需要知道。
第一次出去玩好像是在秋天,那時候滿地的黃落葉,他抱著滑板笑著伸出手,說:“我是周原明!焙孟裼钟X得不合適似的,他自己訕笑著把手收回,“我忘了男女授受不親,走吧,我?guī)阃!?br> 之后他滑滑板載著我,我就窩坐在滑板前面,滑過塑膠跑道,碾碎滿地的落葉,但那個時候害羞到不敢看他一眼,不然就可以記住他在風(fēng)中飄的樣子。
我們?nèi)ズ舆叄ド⒉饺タ磧?yōu)雅的老人跳交誼舞,他喜歡把耳機放在我頭上,給我聽陰森森的鬼故事。
他送我回家,每一次出去玩他都會按時送我回家,不會和我玩太晚,有時候我會沒心情看路,他總是會把我扯回他身邊。
我們?nèi)ヌ炫_喝酒,去街邊吃肉,我們在寒冷的風(fēng)中說過無數(shù)次的真心話,我聽他說他的往事,他聽我說我的事。
隨著那些真心話脫口而出的,還有他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告知我。他告訴我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初中還遭受了校園欺凌,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我試圖用我的痛苦去減緩他的,可我的痛苦又是那么不值一提。
夏天的夜空聽過我們最坦誠的談話,躲在樹后的蟬見證我們因為痛苦而面對面悶聲不吭,又抬頭彼此安慰。
好像我總是覺得他永遠不會離開一樣,我什么事都會找他說。
成為朋友后我才知道他的不幸,他所承受的內(nèi)心不安遠比我多得多,相比起來,我就像在故作矯情。
我喜歡坐在他的電動車后座,我喜歡看風(fēng)吹起他的頭發(fā)。
和他一起走路,從那條路的這頭走到那頭,那條路很長,可是跟他一起走就覺得沒那么長了。
我們失聯(lián)過很長一段時間,就是我跟他告白后的這段時間,他在這段時間里戀愛了,我不再抱有任何微弱的期望,不再想要訴說我的苦楚。
都是好久之前的事。
以前總是為了分不清友情愛情,分不清我和他之間到底要怎么樣才算正確這種事苦惱。
而今,我要看著他的生命在我面前一點一點流失,一天一天隕落,我要眼睜睜看著他永遠地離我而去,而我什么也不能做。
高高的,寬厚的背,有些微胖的臉,這是我對他固有的印象,當(dāng)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那副消瘦的樣子,他的這種形象在我腦海中已經(jīng)煙消云散。
悲痛是不能久久纏繞在病人身邊的,于是我強迫自己松開緊皺的眉頭,佯裝輕松的口吻對他說:“嗨,那么久沒見,怎么這副樣子啦?”
蠟黃的臉上浮著一絲不解,他泛白的上下嘴唇翕動著:“昨晚不是剛見過?”
“昨晚天黑,我沒看清你的樣子。”
“好久不見,你眼睛也不好使了!敝茉骶秃孟褚粋傻子一樣在笑。
正打算和他理論,有人推門而入。
“消消!”
頂著一張病懨懨的臉的周原明,興奮地喊著來人的名字。
沒等我轉(zhuǎn)過身去,名叫消消的女孩一下子蹦到了我的面前,笑著伸出了一只白白的細(xì)長的手:“你一定就是周原明最好的朋友之氓了!
就那樣,我愣愣地也伸出手和她的手相握。
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的手就抽了出去,指著周原明的腦袋一陣數(shù)落:“周原明,你不是跟我說長得一般嗎?以后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再相信,這分明就是一個大美女!你該不會是怕我吃醋吧?把我想成什么人啦?”
周原明狗腿子般地抱住消消的腰,好聲好氣哄著:“消消,我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肉眼可見的,周原明討好討得很開心。
跟一個努力抑制自己苦瓜臉的我相比起來,還是從內(nèi)而外的笑臉更能使病人心情舒暢。
“魏之氓!
病床上臥著周原明,周原明頭靠在消消腰上,拉著消消的手,他們兩個就這樣一齊看向我,令我無所適從。
“。俊
那邊的兩人對視一笑,甜蜜無間。
周原明舉著他牽著的手:“介紹一下,這是聞消,我女朋友,你可以跟我一樣叫她消消!
我盡力去笑得很好看,伸出手做了個嗨的手勢,看著周原明又開始跟聞消介紹我。
“這是魏之氓,我最好的朋友,你就叫她魏之氓就行!
介紹完還拍了拍胸脯,這真的……是和閻王搶命的人嗎?
來的時候聞消帶了粥,不知道是自己做的還是買的,她舀一勺吹涼再送進周原明嘴里,一直到一碗粥見底,兩個人時不時地對視,好看得就像一幅甜絲絲的畫,畫這幅畫的人深感痛苦,卻依然描繪和向往著生活最好的樣子。
明明除了臉色,每一個肢體動作都在告訴大家他很意氣風(fēng)發(fā)。
看著這樣的他我無法不去關(guān)心,他是在強裝鎮(zhèn)定嗎,還是真的想要快活地過完最后的時間。深知他要我回來是想我陪他最后一段路,明明該感到幸運和感動,可是無論如何心里的雀躍始終無法翻騰,在我那點柔軟的地方打滾的,只有無盡的不該有的擔(dān)憂。
他是陪著我從高中步入大學(xué)又到畢業(yè)的人,我明白他將我們之前看作親情,我也愿意讓他知道我也同樣把他當(dāng)做親人。
可是聞消呢,聞消她會容許我這樣的存在嗎?
對于所有女性同胞來說,男朋友的身邊有玩得好的異性朋友,無疑是致命的,更何況我和周原明的過去有些曖昧。我們的關(guān)系就好像頭發(fā)打結(jié)了一樣,死死纏在一起,解不開,但也不好受,只能賴著繼續(xù)下去,因為都知道一旦解開,都會扯到頭皮,像是把頭發(fā)從頭皮深深拔起,很痛,所以那時候的他選擇拖著也沒有和我鬧僵。
但現(xiàn)在,這段年少沖動的過往帶來的后果,我不得不去面對。
離開病房,我聽見一陣淺淺的細(xì)細(xì)碎碎的囑咐,之后,便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聞消小跑著追了上來,最后到我身邊的時候緩下腳步,和我并排走著。
遠看她的身材比例真的傲人,可當(dāng)她站在我身邊,才發(fā)現(xiàn)我和她差不多高。
粉亮的嘴唇發(fā)號施令般的一張一合:“去天臺走走吧!
我沒有說話,卻暗暗改變了原本要走的路線。
她又發(fā)話:“我想跟你聊聊周原明!
精雕細(xì)琢的臉蛋一直側(cè)對著我,連眼睛也不會往這邊瞟一眼,好似她從來都不屑與我作斗爭,可語言又是那么鋒利,或許并不鋒利,只是我小人之心。
一直到天臺,她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好像她只是帶我去某個地方的NPC。
“來這里坐。”她先我一步坐在欄桿邊,細(xì)長的腿從空隙穿過去,任由它們在風(fēng)中擺動。
煙云從粉嫩飽滿的嘴唇吐出,她抽著煙,一改房間里的嬌慣姿態(tài),漂亮的臉蛋上看不出一絲剛才的甜美。
她駝著背,卷的很好的頭發(fā)垂在胸前,遮住了她不肯看向我的側(cè)臉,眉間藏著很難捕捉的憂郁,低下頭放任雙腿在空中擺著,頹廢又無生氣。
原來她也并非周原明那樣樂天,她同我一樣,被悲傷和無助纏繞著。
我坐在她身邊,羞愧難當(dāng)。她能在他面前表現(xiàn)不出一絲難過,我做不到,只會帶給他壓力和悲哀。
“你在哭嗎?”用著自認(rèn)為的最溫柔小聲的氣息,我側(cè)頭去詢問她。
“我可沒你那么脆弱。”
“我不脆弱。”
“是,你只是陰郁,黑暗,內(nèi)心深不見底罷了!
看得出來,聞消討厭我。
另一方面,周原明交代我的任務(wù)還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好脾氣地來回摩挲著她的背,問:“你需要一個擁抱嗎?”
那具身體突然頓了一下,像是有些詫異,但她卻因此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別扭又一臉嫌棄的看著我,說:“不需要!
盡管如此,我還是冒犯地抱了抱她,只是輕輕地拍打了下她的背就松開了。
可好像把她對我的厭惡情緒推到頂峰。
“魏之氓,我聽他說過你的事,也知道你對他的心思,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他會不會死,你永遠不可能越過我去愛他!
圓圓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好像想一瞬間把我的靈魂都看穿,然而我偏不上道,不氣也不惱,我不恥下問:“那他是怎么跟你說我的?”
她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他說怕跟你沒朋友做!毖赞o不難聽出她有些慍怒,可答案又是那么坦率誠懇。
“我知道他想讓你陪在身邊,我知道他叫你回來就是為了走完最后這段,同為女人,我了解你的心情你的情感,但是,不要說。”她那樣堅定地看著我。
見她的態(tài)度明朗,我也開始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的手從她背上移開,撐在背后的水泥地上。
“很抱歉插入了你們的感情,那些事……他都和你說過了。”我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繼續(xù)說道,“如今我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我知道該怎么處理我的感情,你不必因為我感到威脅,因為我在在他心中遠比不上你,你也知道他的情況和遭遇!
“就當(dāng)作我是他的親人,陪伴他最后的時間。”
不知怎的,有些后悔說出這句話,好像說出這句話,他就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了一樣。
她很不屑,語氣還是有些逼人:“你一定也在期待奇跡發(fā)生吧?期待著他不會死,期待著他會突然愛你,期待著你們之間還有無數(shù)可能!
這話說到了我的痛處,像她拿著一把冰冷的刀直接扎中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我打斷她:“周原明不會那么幸運。我也不會!
于我而言,我是不想搞得劍拔弩張,然而人始終有許多秘密,被點中的,偏偏是我最害怕被拎出來見光的那份,她卻赤裸裸地直指要害。
身邊的人沉默了一小會,接著她站起來拍拍屁股,灰塵從她的裙擺抖落,落入大好的陽光里。她站在逆光處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我,冷言道:“我遠比你所知道的更愛他,所以,別想太多!
這句精準(zhǔn)地踩在了我心里的鼓點,引起沉悶轟然的回聲,我臉有些發(fā)熱,內(nèi)心因羞辱所產(chǎn)生的驚慌仍在回蕩。
接連幾天我都會去醫(yī)院看周原明,我很怕他在我沒去的某一天突然死掉,這種恐慌經(jīng)久不息地籠罩著我,如同籠罩一只病重的困獸。
周原明同我許了很多約定,我們總覺得約定下的事他不做完就不會死。
等到秋天了,我們約定一起去把那些落葉踩個啪啪響;冬天就去北京看雪,或者去長白山避暑;要是有幸活到夏天,我們就坐火車一路到海邊。
對了,我們還約了九月份的漫展,這是離我們最近最容易實現(xiàn)的約定。
聞消的直覺很準(zhǔn),我的確一直深愛著他,當(dāng)我得知他生病的時候我是多么絕望,叫聞消的漂亮女孩對他很好,我只好送去我作為朋友的關(guān)心,也只能做到這樣,看著他的生命線慢慢變淡,而我什么也不能做。
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個人永久地離我而去,還是永久地脫離痛苦呢?
那他呢?周原明覺得死亡是什么,他會為了一些未完成的心愿感到遺憾嗎?會為了沒留下什么感到懊惱嗎?會害怕嗎?
鬼使神差地,我凌晨一點跑去醫(yī)院。
黑壓壓的夜空襯得這座建筑更加殘酷,我站在門口,卻突然止住腳步。
到底是害怕他一個人無助,還是害怕他無法忍受漫漫長夜帶來的苦痛,到底是因為他即將死去我感到不安和舍不得,還是因為我曾經(jīng)一度是這樣的感受,還是單純地,只是想見他一面。
倘若真是因為這一點,我轉(zhuǎn)身就想打道回府。
可是,那些問題,那些不問他永遠不會說的問題,我太想知道答案。
夏夜的蟬孜孜不倦地鳴著,剛才我聽著它們的叫聲還覺得心煩,現(xiàn)在倒覺得是悅耳的配樂,我看到月亮爬上他的窗臺,在清明月光的灑下的地方,我抬頭試圖望見他的身影,無果。
本性難移,我還是沒有抑制住自己的貪念,和月光一起爬向他的門口。
那具蠟黃消瘦的身體在夜色的襯托下,被打上了天然的陰影,他整個人比白天還要再瘦一圈,呼吸微弱像一只垂危的老貓。
那樣一直自由陽光的少年,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床邊垃圾桶里的血液是這里唯一的顏色,顯得那么刺眼,目光在他身上所及之處,處處觸目驚心。
靠近過去,鼻腔涌進一股淡淡的臭味,我彎腰撿起把掉落在地上的被角放上去,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下已然一團黃色的暈開的液體,我心里驚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確認(rèn)他沒有醒來的時候躡手躡腳喊醒了護工。
他到底正在經(jīng)受著什么,我真的一無所知。若是我今晚沒來看他,我甚至還會心存一個他不會死的幻想,然而他躺在那里,就是一具已經(jīng)大小便失禁的身體,他要是知道被我看見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會怎么想?
護工清理完出來,我忙拉住她的手問周原明有沒有醒,護工擺擺手,我這才安心一點。
隔著一面墻,我感受不到他,只等到我內(nèi)心平靜之后,才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緩緩走進去。
我并不知道,那時的他醒著,等到護工離開他才肯睜開了眼,望著門口的方向好久。
待他醒來我攙扶著一起去了陽臺,一個深夜不睡覺的女人和一個病弱的男人,貪婪呼吸著空氣。
清醒的頭腦被黑夜吞沒,我們處在空寂的白色建筑物中像醉酒的人,任由大腦的理智一點點被啃噬。
“今年冬天的雪,再也看不到了!
周原明放出他身體里虛弱的那個他,無限感傷地望著天空對我這樣說。我知道生命如秋葉般脆弱,我們彼此藏匿自己最見不得人的部分,慌張的樣子恐怕第二個人看出來自己的不安。
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知道該回應(yīng)什么,不知道他希望聽到什么,我只是感到一陣鉆心的心痛,不知道為了什么而心痛,不知道我能不能為他心痛,不管我有沒有資格感到心痛,我還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不可以活久一點?”哽咽著,含糊著,乞求著,如同被丟棄的小狗。
眼淚一開始就難以停下,比斷了線的珍珠更沒有頭,我的眼淚好像把他震住了,他錯愕地看著我,緊接著,兩只大手握住我的手。
他言辭誠懇,帶著安慰小孩的語氣,說:“我會的,一定會的。不哭了好不好?”
不清醒,頭腦不清醒,眼睛全被他握緊我的那雙手糊住了,聞消的警告和我的克制全被拋腦后,我說:“這還是你第一次握我的手。”
抬眼,周原明瘦弱的臉上浮出一絲不解。
那一瞬間,我筑建了那么長時間的防線依然崩塌,多少年以來,我垂涎著他的一個擁抱,妄想著他會牽起我的手,妄想著他給我一個吻,我的貪圖,我的向往,我的毫無道德底線的靠近,都讓我感到驚心動魄。
慌忙把手抽出,我擦掉眼淚,迫切地想要轉(zhuǎn)身離開,他沒有留我,對著我背影說:“漫展見!
像是要給我希望一樣,他這三個字說得擲地有聲,如他所愿,我心中的悲傷減少了許多,我整日整夜都在期待著漫展快一天到來,每一天都過得煎熬,卻滿懷期待,一種毫無底氣的期待。
可惜,周原明最終沒能撐到漫展那天,只有我和聞消如約而見,看在周原明的面子上,打算一起走一圈以后分道揚鑣。
他死去的那天是個下午,很好陽光的一天,金黃的光灑在他臉上,就像他的生命一樣溫暖,他閉著眼睛,再看不見。
那一天,聞消不顧和我之間的恩怨,抱著我痛哭了好久,我的發(fā)絲貼在她哭得很濕的臉,淚也流在上面,我們就像親姐妹一樣互相依靠著,但也僅限那個下午。
再見面,一如既往地,她坦率、直爽,無情說道:“他死了,我們就沒有相處的必要了!
像做任務(wù)一樣走完全場,聞消一句話沒說離開了。可是在她走后,我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這是一種比周原明離世還讓人恐懼的空洞。至少那是清晰可見的痛苦,但和聞消之間,這種飄忽不定意味不明的東西,像心臟處被挖空。
大概是因為,聞消是周原明留給我的唯一和他有關(guān)的人,她知道這點,所以也絕情地將這一點斬斷。
巧合的是,這次簽名的coser是當(dāng)初那個,于是我排了很久的隊,從大太陽拍到了快散場,終于拿到了一張簽有我名字的照片,拿在手中有些不真實,好像這一天就是當(dāng)年。
周原明死后的第二年,聞消來咖啡店看我,就是周原明留給我的那間。
盡管她討厭我,可好像還是有種向朋友報喜的感覺,揚起的小臉好像在告訴我,她已經(jīng)走出來了,這樣討厭我的她,竟讓我感到奇妙的親切感。
幾乎是不可控制地走過去,她對我的冷漠和敵意都被我視而不見,我只想問她:“你怎么樣?”過得好不好,忘不忘得掉。
好像知道我要說什么一樣,她先一步開口:“我要去美國了!
“恭喜啊!蔽抑缓谜f。
她睥睨著深陷悲傷久久不能自拔的我,就好像冷眼旁觀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帶著一絲居高臨下對弱者的憐憫。
有些不近人情的高傲。
然而我又有什么資格去這樣想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也對他們的感情一無所知,甚至到死他都沒有告訴過我,之于我那場好笑故事般告白的想法,關(guān)于我,從他嘴里聽不到一個字。
要走的時候,她留給我最后一個忠告,她說:“死了的回不來,活著的珍惜眼前人!
在我聽來這句話挺刺耳,可又不得不承認(rèn)的確是這個道理,莫名還有些安慰的效用。
可我從高考那年到現(xiàn)在的所有眼前人,就只有周原明一個,我甚至想過要是他到遲暮之年再肯愛我,我也傻呵呵地樂意。
他生病的時候我們約定要一直一起看黃昏,從春天看到冬天,從山里看到海邊。
眼下,我要怎么度過余下一萬多天的黃昏呢?
店里的音響應(yīng)景地響起了張震岳的《再見》。
我怕我沒有機會
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明歌名是再見,卻好像在唱永別。
那個下午我在周原明身邊,他神秘兮兮地說告訴我一個秘密,然后我就把耳朵湊了過去,聽見他說那天晚上,他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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