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村里上年紀(jì)的人說，陳家廟的存在至今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至于究竟是幾百年，就連陳家廟年紀(jì)最大的大陳公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能活過百年，人們大約能夠知道的便是自己的爺爺?shù)臓敔敶蠹s已經(jīng)在這里了。
　　陳家廟位于淮水以北，地處多山偏寒地區(qū)，正是南北冷熱空氣交流的大風(fēng)口上。這里的人祖祖輩輩生在土地長在土地 ，就連老黃牛大約也是家家戶戶都有的。
　　陳家廟村北路口有棵老槐樹，已經(jīng)活過百年之久，再一細(xì)看，卻是棵鏤空的參天大樹。陳家廟之所以叫陳家廟是有歷史淵源的，這淵源便與這樹有關(guān)，話說陳家廟早些年間是有座廟的，就在這棵槐樹下，后來當(dāng)時的皇帝避邪，地方上的人們大多拆了廟，陳家廟從此成了沒有廟的陳家廟。
　　說也奇怪，大成公說，那早些年參入拆廟工作的農(nóng)人，大多都由于意外過世了，蹊蹺的很。只有一家例外，這戶人家姓姚，從很早以前開始就住在廟旁，廟毀了住在樹旁，總之這戶姚姓人家一直開枝散葉到了今天，子孫福澤。
　　這戶姚姓人家如今當(dāng)家的人單字一個清字，姚清。是我外公，我娘在家行二，叫姚淑芳，村里的人尊稱一聲二小姐。我娘上頭有一個哥哥，下頭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年齡相去不遠(yuǎn)，和我小舅大約也只差了七歲。
　　我爹姓陳，是大陳公外收的養(yǎng)子，叫陳修，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我們家住在村西頭，我娘說我是陳家廟發(fā)大水時生的，給我取名，陳水。上善若水，我想大約是有個善的意境在里頭。
　　我家房后有戶人家早年就只剩了一雙兒女住著，姐姐大我九歲，弟弟大我三歲。和姐弟同住的還有一個外姓上了年紀(jì)的單身漢，姐弟叫一聲叔，村人們叫他阿垮。外公說，阿垮是那對姐弟救命的恩人。
　　今日是陳家廟的大喜日子，村里難得的熱鬧了起來，家家戶戶門口掛上了喜聯(lián)，男女老少皆喜氣洋洋，那喜悅仿佛在陳家廟吹起了抹了蜜的風(fēng)，溢著陣陣香甜。新娘子不是別人，正是這姐姐。
　　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新娘子第二天要回門，姐姐在這天也回到了家，村人們早就聚在了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一對新人，姐姐挽著新郎官的臂笑得連周遭的空氣都幸福起來。阿垮佝僂著背領(lǐng)著弟弟站在人群的中央，身上穿的是新作的衣服，而我卻從人群的縫隙里看見個別樣的婦人。
　　婦人穿一身白衣，挽了一頭烏發(fā)，生的是端莊秀麗，那美貌在這偏遠(yuǎn)的地方是少有的罕見。仿佛感受到我的視線，婦人沖我微微一笑，那臉色在有些清涼的晨輝中有些炫目的蒼白，我趕緊躲到了娘的身后。外公曾說，看見奇怪的人或物一定要遠(yuǎn)離。
　　遠(yuǎn)離？為什么？我曾這樣問過。外公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村人們簇?fù)碇粚π氯诉M(jìn)了院子，我跟在娘的身后偶一回頭，卻哪里還有那美貌婦人的影子，日漸中移，那光輝穿越層層薄云給陳家廟添了層神圣的光環(huán)。那光輝泛冷，柔和的金色暈著青紫，我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院子里，新娘子和新郎官給阿垮恭恭敬敬的行了個跪拜禮。姐姐一身大紅，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今日的姐姐似乎特別的美，眉目間竟隱隱與那婦人有幾分相似。
　　等到村人們都落了座，我跑去后堂看新郎官，路過一間較暗的空房聽見娘說：
　　“孩子們也長大了，放心去吧！”
　　“……”無聲——
　　娘又道：“你這是何苦的！”
　　“……”
　　昏暗中，我看見娘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從很早以前就聽村人們私底下說，姚家的人都是瘋子，我姓陳，我娘姓姚，究竟是不是瘋子，在這一刻我有些懷疑了。我一直知道村人對外公甚至姚家的評價不甚好，說是不喜，倒不如說是畏懼，至于究竟是為什們，我也不知道。
　　新娘子回門要請村人吃飯，這是規(guī)矩，一頓飯吃到日暮偏西才歇了，村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離開了，娘一直沒動，卻不時的看看大門的方向，就在這時，一個乞婦跌跌撞撞的闖了進(jìn)來。乞婦想是眼睛不好，一路撞翻了幾個椅子卻準(zhǔn)確的朝一身紅衣的姐姐身上撲了過去。直到姐姐一聲驚叫，村人們才反應(yīng)過來前去扯那乞婦。我輕輕扯了扯娘的衣袖，她只是站起，卻仍舊沒動。
　　村人們七手八腳的去扯那乞婦，乞婦卻似鐵了心似地緊緊抱著姐姐不放手，一時間院子里亂作了一團(tuán)，阿垮聞風(fēng)趕來，老遠(yuǎn)就吼了聲——
　　“畜生！”
　　我聽過很多人的吼聲，生氣的，憤怒的，不甘的或是屈辱的，卻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把這聲吼得這般撕心裂肺和痛心疾首，還有那么多好像是不舍與心疼的東西。在我的印象里從未見過如此失態(tài)的阿垮叔。
　　院子里一下安靜了下來，乞婦從人群中哆哆嗦嗦的站起，竟挪到阿垮面前重重的跪了下去。額頭貼著地面，張嘴想說什么，卻早已泣不成聲。
　　奇特的是，村人們不知為什么一下變了臉色，有婦人抱著小孩奔走而去，膽子大的也撤到了很遠(yuǎn)。只有娘沒有動，娘的眼睛從開始就沒有離開那乞婦。阿垮把臉撂倒一邊，哽咽的說：“你回來做什么？”
　　乞婦把脊梁挺得筆直，一臉慈祥的看著呆若木雞的姐姐：“哥——這些年，苦了你了，我和阿橫都謝謝你，也對不住你，不過幸好，孩子們都也孝順，阿橫一個人去了這么多年，如今阿言要去陪他了，阿言總是拖累你，倘若真有輪回轉(zhuǎn)世，就不見了……”
　　說罷乞婦重重的給阿垮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額角滲出血來，阿垮平時是個厚道的老好人，此刻卻硬是攥著拳頭什么也沒說。乞婦磕完頭，抖著身子站起，手撫上弟弟的眉，眼，鼻，嘴，臉——然后沖姐姐招手：
　　“緋兒，來——”
　　姐姐不知突然中了什么邪，大叫了一聲‘娘’就撲了過去。
　　然后我想起一個被我遺忘很久的事實，姐姐和弟弟曾經(jīng)也是有親娘的，親娘叫柳阿言，很早以前就過世了。
　　關(guān)于柳阿言，我知道的不多，大約明白的是柳阿言這個名字或許是陳家廟的某個禁忌，村人們每每都緘口不言，或搖頭嘆息，或唏噓不已。娘親口中曾經(jīng)也有一個關(guān)于‘阿言’的故事，故事里還有一個叫阿橫的男人。
　　娘親口中的阿言是個溫暖美麗的女子，女子愛笑，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女子一頭過膝長發(fā)總是利落的挽起，就像她穿的衣著一樣質(zhì)樸，女子不僅漂亮，還很能干，家里田里都打理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女子到了婚配年紀(jì)，村里日有東西奔走，說親者眾不能說不壯觀。可是阿言每每都但笑不語，拒絕之情不言而喻。一年，村里來了個漂泊的浪人，村人們紛紛避之，阿言卻收留了下來，浪人沒有名姓，自稱阿垮。
　　阿垮的到來并沒有給陳家廟增添什么煩擾，陳家廟還是和以往一樣生機勃勃的過著每一天。也是這一年，村里迎來了數(shù)年來一件極為轟動的大事，那便是阿言的出嫁。
　　新郎官是個身世清白的書生，姓白，字余生，國字臉，生得一副老實相，是鎮(zhèn)子上教書的先生。白余生迎親當(dāng)日，據(jù)說四鄰五村的人都趕來慶賀，有一窺阿言其人其貌的，有請教先生賜字的，要是繁華的鄉(xiāng)鎮(zhèn)，怕是說萬人空巷也不為過。這時的人們不曾想見的，這個叫阿言的女子，此去竟是萬劫不復(fù)。
　　沒有阿言的陳家廟過了好久才恢復(fù)了以往的生氣，唯一沒有恢復(fù)的，便是仍舊還生活在這里的阿垮。阿垮沒有離開，他守著這個家就好像守著女子一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奇特的是，這期間阿言竟未回來過一次。
　　繁花開落的第四個年頭，阿言風(fēng)塵仆仆的回來了，和阿言一同回來的還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叫阿橫的男人。
　　阿言一見阿垮就拉著兩個孩子和男人一同跪了下來，指著兩個孩子叫了聲叔，囑咐了幾句就匆匆忙忙跟著男人走了，走遠(yuǎn)了還頻頻回頭，直到被男人生硬的扯著去了。
　　留下的兩個孩子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弟弟。
　　阿垮曾問：“你們可是姐弟？”
　　兩個孩子同時答：“不是！”后又道是！
　　兩日后鎮(zhèn)上傳來了消息，說是發(fā)生了命案，死者叫白余生，而在案被捕的人一個叫柳阿言，另一個叫張橫。這個消息馬上在陳家廟炸開了鍋，村人相互奔走告之，不憤者有之，不齒者有之，一時眾說紛紜，難辨真?zhèn)巍Ｖ挥邪⒖逯潦贾两K一直沉默著，最后領(lǐng)著兩個孩子遠(yuǎn)遠(yuǎn)走開了。從被捕到定案不過十余日，一直至死阿垮都不曾去探望過。
　　白余生與柳阿言，一個郎才，一個女貌，誰也不曾想見會是這種結(jié)局，都說人生百年，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難道說真相真的就是監(jiān)斬臺上那一方血色？難道真相真的是奸夫與□□合伙謀害了親夫？太多的人不明白為什么，就像太多的人容易被假象所蒙蔽。而關(guān)于張橫其人本身也被埋沒在血淋淋事實的背后，負(fù)上了千古罵名。
　　有人回憶說，柳阿言與張橫雙雙赴死那日，天降驚雷，久不罷休……
　　院子中央，母子三人抱作一團(tuán)，泣不成聲，有村人看得也紅了眼，娘親嘆息著搖頭，阿垮叔圈在角落里低著頭看不清面目。想是哭得厲害了，乞婦窒息的一瞬，我隱約從那乞婦身上看見那白日里美貌婦人的影子，虛影晃動中，婦人含淚朝娘親的方向盈盈一拜，娘親頷首。
　　等到乞婦順轉(zhuǎn)過氣來，婦人已毫無影蹤，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悠悠轉(zhuǎn)醒的乞婦渾濁的雙眼逐漸清明卻茫然四顧，姐弟倆驀地朝著空氣跪拜下來，身后的阿垮叔則開始低低飲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那一刻，我的腦中浮現(xiàn)出娘親眼中阿言的樣子，女子愛笑，笑的眉眼彎彎，笑的滿山青綠皆失了色。
　　警覺的往茫茫夜色中掃去，蒼穹里，那個亮白的身影微笑著轉(zhuǎn)身離去……
　　那時的我還很小，許多事情還不能透過意義去明白通透，甚至不能明白那一微笑背后的意味。
　　直到很多年后，當(dāng)我懂得了，也感動了。
　　那一場花嫁認(rèn)親，后來，被村人們描繪的越乎神跡，而神跡的背后是一顆母親真摯的心。柳阿言的名字偶爾會被提及，我的印象里總是伴隨著娘親輕扯的嘴角和外公晦澀的笑意。后來我被送到外地上課堂，偶聽人說，在白余生故居主屋地下兩米處發(fā)現(xiàn)了一間僅僅能夠容納一人的暗室，暗室里有一張上了腳鐐手鐐的床，和眾多令人發(fā)指的刑具，在這之中卻有一處風(fēng)景是完好的，那是一張女人用的梳妝臺，朱紅漆貼的油光亮，臺上一切用品皆是上品，保存完好。又后來，當(dāng)我學(xué)有所成歸來，說起多年舊事，李知縣嘆息著說，白余生一生清明，唯一一點便是善妒，而那個案子中，阿橫與阿言兩人原本是可以活一個的，因為畢竟行兇的只有一人，可是奈何兩人對此都供認(rèn)不諱。
　　我又道，阿橫是誰？李知縣不可置否的笑笑，說不知道那小子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竟能得那樣一個奇女子真心相付，不過一個馬夫罷了！
　　那么，究竟是阿橫隨了了阿言，還是阿言隨了阿橫？我沒有再追問，我想，或許我已經(jīng)有了我想要的答案，而答案本身是什么，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再后來，當(dāng)我作為第一個外姓人繼承姚家家業(yè)的時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阿言和阿橫合葬在了一處。
　　娘親曾嘆道：“這么多年，她一直都沒走……兒女成了家，總算走得了無牽掛了……”
　　阿垮叔終于離開了陳家廟，離開時說，姐姐是阿言的孩子，弟弟是阿橫的孩子。
　　陳家廟的冬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阿垮叔離開的第三個年頭，姚家門前的老槐樹上奇跡的纏繞了兩株并蒂蓮，村人紛紛前來觀之，外公慎重的把我的名前冠上了姚姓。
　　姚——水——
　　（關(guān)于陳家廟姚家人的故事，則是另一個冗長的故事所在，有機會寫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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