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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頭頂上混沌一片,這地方不分晝夜。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計(jì)次數(shù)的渡人,過這條亦是混沌一片的河。什么時(shí)候會結(jié)束,我不知道。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我亦沒有一點(diǎn)記憶。
我每天只是懶洋洋的靠著船的側(cè)壁,眼望著遠(yuǎn)處的橋,其實(shí)走橋過河又何嘗不可,那才是接連著大路的過河之道啊,可是偏偏有人不愿走,失魂落魄的飄蕩一番,尋到了我這渡口,黯淡的眼神就是一亮。
“啊,這里有船……”尋來的人喜上眉梢的喃喃自語。
“船家,能渡么?”一副迫切懇求的樣子。
我指一指遠(yuǎn)處的橋:“風(fēng)浪大,船不穩(wěn),走橋!
“船家,求你……我給錢,行不?”絕望的再懇求。
“錢?”我?guī)缀跻Τ雎晛,“你以為我這里需要錢?”
“那要怎么樣才能過河?只要不走橋,只要不喝那個(gè)……”
“孟婆湯么?”我嘆口氣,慢悠悠的站了起來,“為什么你們都不愿意喝呢?”
小船晃悠悠的離了岸,開始顛簸,船上的人緊緊抓著船舷,默默的盯著船下的水。偶爾有輕微的水聲,我不用看也知道,在我這船上的魂魄,還沒有不下淚的。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和所有我渡過的人一樣,他的眉微微的皺著,眼光渙散而空洞,如同飽嘗了滄桑與悲痛,他周身凄涼蕭索的悲戚意味,在渺然的水霧里,讓他整個(gè)人模糊起來。
我看不清楚,這個(gè)人——這個(gè)不喝孟婆湯的魂魄,我的棹每動一下,船每向彼岸靠近一點(diǎn),他就愈模糊一分,慢慢的與他的周圍融合。我不知道,這個(gè)人能不能到達(dá)彼岸,這彌漫天地的混沌,是多少個(gè)在我船上就魂飛魄散了的人——不,不是人——的怨氣呢?
“你可知道那座橋叫什么?”我問。
他頭也不抬,只微微的動了動嘴,仿佛每一個(gè)動作都會牽動他心中的苦楚。
“奈何。”
“不錯(cuò),”我笑著,“那你可知道我這渡口叫什么?”
“叫什么?”他照舊不動,沉重的像是千鈞的重?fù)?dān)壓著他。我只有在心底微微的嘆息著,他以為這陰陽河容易過么?他以為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尋到了我這渡口,就無虞了么?
“這個(gè)渡口,”我頓了頓,希望他能聽的真切,“叫做離渡!
“梨渡?名字不錯(cuò)!彼f,“只是沒看見梨花,也是,這鬼地方哪里會有梨花,偏偏要起這樣風(fēng)雅的名字!
我冷笑一聲,不置可否。為什么從來沒有人聽明白呢?這里是離渡啊,在我的這條船上,只要思念了什么人,轉(zhuǎn)生之后,雖然能保有前世的記憶,但與他念念不忘的人,只能——離。
不如去喝孟婆湯,索性忘個(gè)干凈,一生一世,又何必帶著前世的牽掛呢。
“講講吧!蔽艺f,“你為什么不喝孟婆湯?”
他不答,低著頭。
“為了來世報(bào)恩?為了贍養(yǎng)雙親?為了再遇摯友?為了繼續(xù)求知?”我亂猜一氣,在我渡過的人當(dāng)中,為了這些理由不喝孟婆湯的有之,然而極少,更多的人則是為了——
他搖頭,再搖頭。
我一笑:“明白了。”看來他亦是為了那個(gè)原因的。
懷著那個(gè)原因的人,思念最深切,痛苦最慘烈,他們往往等不到渡過陰陽河,就已經(jīng)魂飛魄散。
我已經(jīng)沒有同情了,這些悲戚戚的人,我早就看厭。
“你未必能投人胎的,這點(diǎn)你可知道?”我回頭問他。
船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我嘆口氣,轉(zhuǎn)回頭,離對岸還遠(yuǎn)呢。
能不喝孟婆湯轉(zhuǎn)世的人,總是少之又少。
也不是沒有過兩人一起來渡河的,牽著手,哭哭啼啼,淚眼朦朧,上了船,還未到河心,已然不見。
然而這兩個(gè)人不一樣,和所有的魂魄都不一樣。
那一天,我照舊靠在船舷上,望著遠(yuǎn)處的橋。橋上擠擠挨挨的魂魄,一聲不響的默默喝下孟婆湯,天地間一片死寂。
這死寂之中,驀的響起一種聲音,響亮而悠遠(yuǎn)。我吃了一驚,呆呆的聽著,一時(shí)竟不能反應(yīng)。
黃泉路上,兩人攜手而來,笑聲在這一片混沌中飛越激蕩,似乎有光明落了下來,我的眼睛幾乎不能睜開。
怎么會,怎么會有人到了這里還笑得出來?
奈何橋邊,無數(shù)萎靡的鬼魂回頭,無聲的注視著兩人一路走近。
我站了起來。
“老人家,這就是孟婆湯么?”
盈盈的語聲,安寧而柔和。
孟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可不可以不喝呢?”
孟婆面無表情,伸出了手,向我指來。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的看著他們笑語盈盈的走來。
不要來,不要來,這是離渡啊,我在心底喊著,他們聽不見。
“船家,能渡么?”她問。
“你們走橋吧……”我囁嚅著。
“不走橋,我們不喝孟婆湯!
他們甜蜜而溫柔的對望一眼,我低著頭,輕聲說:“這里是離渡……”
“什么渡?”她問。
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的盯著她:“你聽好了,這里是離——渡——”
“梨渡?附近有梨花么?”他笑吟吟的開了口,“這樣吧,你先上船歇歇,我去找找梨花!
后面半句話顯然不是對我說的,他的眼睛也不是望我。
那女子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依言上了船——我什么時(shí)候同意她上船了?
他們兩人像是有自己的世界,旁人可有可無。
他目送她上了船,轉(zhuǎn)身沿著陰陽河走下去,我怔望著他的背影——這個(gè)傻瓜,這是什么地方,哪里會有什么梨花。
然而他回來的時(shí)候,手里確是拿著什么的。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不是梨花,但是的的確確是一種花,花瓣晶瑩剔透,像是水做的,光華流轉(zhuǎn),如同月光下的湖水。
我卻從來不知道,陰曹地府還有花。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問。
“那邊!彼噶酥高h(yuǎn)處的一片鴻蒙,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上了船,把花插在她鬢發(fā)中。她笑著,扶著船舷坐了下來。
我撐離了岸,船棹波動著水,眼睛卻看向船頭的人。
他們還不知道轉(zhuǎn)世以后的宿命吧。
他突然俯下身去,把手伸進(jìn)了水里,笑道:“陰曹地府的河和人間的也沒什么兩樣。”
看起來當(dāng)然沒什么兩樣,淚水流成的河,只有親自嘗一嘗味道才知道不同。
船突然搖晃了一下,我?guī)缀跻玖⒉环(wěn),側(cè)頭望一眼,他們……竟然在玩水。
在我的船上,還沒有不下淚的魂魄,而他們,竟然在玩水。
“當(dāng)心船要翻了!”我恨恨的喊一聲。
他抬起頭望向我,歉意地笑一下。
眼前的混沌在這一剎那清朗透徹,重重疊疊的怨氣驟然散開,河水仿佛停止了流動,船也失去了行跡,我浮在虛空之中成為虛空,天地間只有這一雙澄靜清明的眼眸。
陰陽河的水在動,手中的棹在動,我的心,在動。
“船家,謝謝你!
我這才回過神來,他們兩人已經(jīng)站在了岸上,道了謝,轉(zhuǎn)身往地府深處走去,漸漸的,他們的身影就要望不見了。我還怔怔的望著。
回頭看一看,奈何橋邊的鬼魂還在喝著湯,偶爾有泣聲掠水而來。
我扔下手中的棹,追了上去。
我出生在一個(gè)何姓的官宦人家,是一個(gè)女子。只是,我不是這戶人家的小姐,而是他們的丫環(huán)。
我的父母終身為奴,我父母的父母亦是如此。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丫環(huán)的身份。
我的父母沒有絲毫的喜悅,哭過一聲之后,我喊道:“爹,娘。”
我被自己稚嫩的聲音嚇了一跳,我還是個(gè)嬰兒,我忘了。
然而我的父母驚訝更甚,爹搶上一步,道:“你……你也會說話?”
我笑了:“是啊,我也會說話,您不是‘也’會么?”
爹搖著頭,不無憂慮地望向娘:“怎么辦呢?一個(gè)月前少爺一出生就會說話,他們何家高興得什么似的,F(xiàn)在蕊兒也會說話,傳了出去,他們顏面何在?”
我一愣,何家的少爺也一出生就會說話?難道是……上天難道如此眷顧我,要我做他的丫環(huán)?
我的爹娘后來說什么,我一個(gè)字也沒有聽見,做這樣一個(gè)丫環(huán),我只有滿心的喜悅。
后來,我一出生就說話的事情,一絲風(fēng)聲也沒有透露出去。
我叫竹蕊。
我七歲的時(shí)候開始服侍他,何家的獨(dú)子,何湛。
那一天,我端著茶,推開他的房門——他在練字。
我把茶盤放在他桌邊,他抬頭一笑:“謝謝!
他的容貌全變了,然而眼眸,始終是一樣的,陰陽河上,讓我棄了船棹尾隨而來的,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眸,這樣的一個(gè)魂魄。
我的手開始發(fā)抖,慢慢的退了出去。扶著門框,按捺不住的是凌亂而劇烈的心跳。
何湛十九歲的生日那天。賓客如云,飛觴走盞。而我的工作,就是整理大堆大堆的賀禮。
何老爺送的一只鸚鵡,據(jù)說這只鸚鵡很是靈巧,極通人性,是高價(jià)購得的。
那一天,他喝的酩酊大醉。旁人只道他是開心,只有我知道——
何湛,是父母的愛子,是眾人眼中的才子。然而只有我知道,他心中輕輕觸動就能洶涌起來的波瀾,前世的記憶,等待著能擦亮它的人。
我扶他回房,喝了醒酒的茶,他閉著眼,一聲一聲的念著一個(gè)我沒有聽過的名字。
我知道,這便是她了。
突然之間,另一個(gè)我從未聽過的語聲響起,略帶嘶啞的,叫著一個(gè)名字。
我大吃一驚,回過頭去,屋子里再沒有第三個(gè)人。月光從窗外涌入,落在精雕細(xì)琢的鸚鵡架上,那只鸚鵡,色彩斑斕的羽毛間,閃著晶瑩剔透的水珠。
“你是……”我抖著聲音問。這樣的神情問一只鸚鵡,旁人看來一定好笑而滑稽,誰又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呢。
鸚鵡不理我,照舊喚著那個(gè)名字,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
是她養(yǎng)過的鸚鵡?還是這鸚鵡——根本就是她?
“你……你還記得離渡嗎?還有那朵花?”我試探著問它。
鸚鵡側(cè)過頭去,幽幽的說:“梨渡……記得……”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離”。
我急走了幾步,一把抓起鸚鵡架子,沖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把它藏到了房間的角落。然后急急忙忙的趕回何湛的屋子。又喂了他一盞醒酒茶,他慢慢的轉(zhuǎn)醒了。
“剛才……誰在叫我……那個(gè)名字?”他醉眼惺忪,迷迷糊糊的問。
我難道會告訴他,那只鸚鵡就是她么?
“是你么?”他突然醒了過來,灼灼的望著我,抓住了我的手。
那一雙清明的眼眸,海一般讓我沉溺。我只有呆呆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欣喜若狂的跳了起來,眼角眉梢盡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終于找到你了……”他幾乎語無倫次,“你怎么了?你不認(rèn)識我了?”
“不,我認(rèn)識……”
他笑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輕輕的問:“你一出生也是會說話的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一定是你了。”十九年來,他第一次笑得這么舒暢。
我忽然覺得,這樣也好。
何湛當(dāng)然不會怪罪我不小心讓那只鸚鵡飛走了,他也當(dāng)然不會知道,在我房間的一個(gè)角落里,那只終日以淚洗面的鸚鵡,拒絕吃一粒米,喝一滴水。
然而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還知道,我只是一個(gè)身份低賤的丫環(huán),而他,是尊貴的少爺。
何老爺要給他娶相國的女兒,這親事門當(dāng)戶對,是天設(shè)的良緣。他縱然推托的了這門親事,又怎么能開口說要娶一個(gè)丫環(huán)?
“蕊兒……”他望著我,深深地嘆氣,“我們又……又只能期盼來世了……這次,我們還是不要喝孟婆湯,從那個(gè)梨渡過河……”
“離渡?”我一驚,一個(gè)念頭在腦中閃過,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
在那條船上,我也是念著他的。所以今生,我們的結(jié)局也只有——離。
“怎么?你不愿意?”他問。
我怎么忍心讓他這樣一世一世的期望再絕望,無限的輪回下去?總有一天,這一雙清明的眸子,也會掩上悲傷的霧,然后在陰陽河上,魂飛魄散。
“不!蔽姨痤^,毅然迎著他的目光,“你聽我說,你今生娶誰都無所謂,但是你絕對不能再從離渡過河,你要走橋,喝孟婆湯……”
“決不!”他更加的堅(jiān)定,“我決不能忘記你!
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的淚滴在他的手上。
“聽我的……喝孟婆湯吧……求你……這樣下去……不能……”
他搖了搖頭,眼光望向了窗外的天空:“不,我相信的,總有一天……”
“沒有這一天的,你不懂!”我哭喊著。
他一驚,收回了目光,再次望著我:“怎么……你就要放棄了么……你不愿意等……我了么?”
我心底一寒,我怎么會不愿意等他,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天,滄海桑田,我都可以等下去。
他以為,我真的愿意他喝下孟婆湯,忘了一切嗎?
我緩緩的低下頭,喃喃地說:“是,我不愿意等你了。”
他猛的一顫,似乎不敢相信。房間里一片死寂,讓我想起那一片混沌的天地——我難道會愿意回到那種地方么?
他再開口的時(shí)候,聲音有些顫抖:“你……你說什么?”
我猛地抬頭盯住他,那一雙眼睛,讓我?guī)缀踔舷ⅰ?br> “是,你聽好了,我不愿意再等了。我根本不想跟你在一起了!”這一句凝注了我全身的力氣,說完這一句,我轉(zhuǎn)過頭,步履堅(jiān)定的走出了他的房間——在他的視界里,我一定要撐住。
掩上他的房門,淚水洶涌而出。在我漫長的記憶里,這是我第一次流淚。
我跑回自己的房間,伏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放聲。
屋后的一角,有一個(gè)小小的土包,如果要立一塊牌子,上面就該寫“鸚鵡!薄
土里長出嫩芽的時(shí)候,正是春天,日光和煦的落下來,整個(gè)何府喜氣洋洋。
少爺?shù)幕槭略缫讯ㄏ聛砹,婚期就在明天了?br> 這天晚上,我偷偷跑到他的屋前,趴在窗戶上往里看。他坐在書桌前,手中擺弄著一朵花;ò昃К撎尥福袷撬龅,光華流轉(zhuǎn),如同月光下的湖水。
我驚得要叫出聲來,人世間,哪里會有這種花。
他把花放在桌上,站起身來,被擋住的光亮落在花上,我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水晶做的花,做的很像,但終歸不是。
在他大喜日子的前一天做這種事,說來確是晦氣。然而我只是一個(gè)卑賤的丫頭,我的死生在這丫環(huán)成群的何府里,除了我亡去的父母之外該是沒人在意。甚至,我自盡的這件事,根本不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去。
只有讓他絕望,他才能去過奈何橋。
三尺白綾,透明的像是那一朵光華流轉(zhuǎn)的花。
然而我知道,戴那朵花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是我。
黃泉路走了許久,陰陽河也終于到了。這一路,我原是熟悉的。
奈何橋邊,鬼魂無聲無息,混沌的天地間,一片死寂。
那一剎那曾有的光亮,就讓我忘了吧。
孟婆湯里,我的倒影竟也是濃的散不去的絕望與哀愁。
頭頂上混沌一片,這地方不分晝夜。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計(jì)次數(shù)的渡人,過這條亦是混沌一片的河。什么時(shí)候會結(jié)束,我不知道。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我亦沒有一點(diǎn)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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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經(jīng)常來晉江,主要還是去榕樹和紅袖的。目前還沒研究清楚這里發(fā)文的細(xì)節(jié)。弄一個(gè)系列來試試,以后的奇幻收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