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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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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東京也會迎來短暫的梅雨,日語里「五月雨」也會用來形容事物連綿不絕。我留學(xué)日本之前也在沿海地帶住了二十多年,每年六月份就開始飽嘗快要發(fā)霉的痛苦,其實在我升入大學(xué)前還是很喜歡下雨天的,聽著雨聲入眠抑或是早雨中睡懶覺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一些喜歡陳詞濫調(diào)的庸俗寫手,比如我,總是喜歡這樣的氣氛,而從因為大學(xué)分校區(qū)通勤過于麻煩而購入一輛小電動車后,我就開始討厭下雨天。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江浙人,雨幾乎是和我大半人生作伴。我曾經(jīng)想過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和什么樣的方式去講述這個故事,但每每提筆都覺得是并非自己所希望展現(xiàn)的那樣,或許是我的技法和情感還不夠充足,但怎么說我也是獲得新人獎一舉成名并從設(shè)計行業(yè)轉(zhuǎn)行的作家(姑且算是)。后來突然福至心靈,想明白這一切違和感的開源都來自于我對那個人的執(zhí)念,所以唯有真誠正直的第一人稱才適合來闡述這個故事。
很抱歉以這樣令人困惑的方式開頭,因為我和七海建人的相遇就在一個雨天。
在國內(nèi)修完大學(xué)課程后,我報考了東京的一所大學(xué)。我只草草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了一年左右的日語,對于全日文的課程實際上跟的很吃力,遑論是跨專業(yè)。經(jīng)由導(dǎo)師推薦后在外租了一間單身公寓獨居,那是傳聞中的鬼樓,所以價錢也廉價的離譜,很適合我這樣還需要打工的貧窮大學(xué)生。我和他人的交流很少,或許語言和獨居占了一半,但更多大概是因為我本身沉默寡言的性格。雖然我經(jīng)常在心中碎碎念,但我依然不喜歡置身于人群之中。
從銀座回公寓的路上,我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間書店,店長是個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開辟了一小塊區(qū)域擺放上沙發(fā)和桌椅作為借閱區(qū),鋪滿了制作咖啡的精密儀器。店內(nèi)的裝潢低調(diào)古樸,我在國內(nèi)的專業(yè)是環(huán)境設(shè)計,也曾經(jīng)學(xué)過一段時間的室內(nèi)設(shè)計,從這點能看住他是個很有格調(diào)的男人。
我的公寓的隔音效果有些堪憂,經(jīng)常能聽到隔壁姐姐帶各種各樣的男人回來的聲音,在書店內(nèi)能夠安靜地看書工作寫書,因此沒有課的下午或是周末我都會光臨那家書店。
雨期來臨的第一天,我因為不熟識日本的天氣而被困在了店門口。
我站了半小時左右,在手表指針快到6的時候想起來晚上還有一節(jié)課,與其在此處站等雨停不如搏一搏單車變摩托,反正書店離公寓并不遠,冒雨沖回去趕緊洗個澡也不會感冒。
我將手上拎著的書放入雙肩包內(nèi),正準備沖出去時,一個干澀低沉的聲音叫住了我。
“請問,姐姐您沒帶傘嗎?”
我循著聲音望去,是一個背著長條布包的青年人,金發(fā),個子很高,但并不纖細,裹在黑色制服下的是一具相當勻稱精壯的軀殼,但臉卻很嫩。我喜好觀察人,也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沒有一個像他那樣違和感強烈,明明身體甚至更優(yōu)于成年人,但臉還是高中生的樣子,或許我應(yīng)該更在意他的金發(fā),畢竟放在我原本國家的高中,或許都不允許女生披著頭發(fā),不過他的金發(fā)染的真好,發(fā)根沒有一點痕跡,顏色也很襯他的膚色,宛若天生。大概是我盯著他看了太久,身材頎長的青年人皺了皺眉,于是我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比亞洲人要深邃許多的眉眼。
破案了,眼前的年輕人肯定有一些他國的血統(tǒng)。
其實換成很多年后我再想起來這件事,才覺得自己應(yīng)該注意到他用著敬語對著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叫“姐姐”這樣親昵的稱呼,在中國對比自己年長的女性喚一聲姐姐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我才根本沒將注意力往此處傾斜。
仔細回憶揣度就能隱約感覺到,七海建人喜歡我這件事,從我們在雨天遇見的第一天就有跡可循了。
彼時青年人只是伸手將一把折疊好的黑傘遞到我面前,我下意識伸出雙手托住,心里有些驚訝。算上那天我來日本剛好兩個月,那是我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善意,一個總共才和我說了幾句話的年輕人。
“不好意思,我有些走神了,謝謝你!
我說,然后青年側(cè)了側(cè)頭,聲音沉悶地嗯了一聲,頓了頓,又補上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注意到他不動聲色地朝我肩頭掃了一眼,隨后轉(zhuǎn)身打算走入雨中,我急忙叫住他,他只是回頭對我說了一句他的身體還算不錯,淋雨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便匆匆走入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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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我一開始就對“和他再相遇”這一件事抱有一定的期待值,并且一連幾日都將那把傘放在包里,以備什么時候能夠還給他。畢竟無論是青年人的臉還是身材,還是眉宇間若有若無的冷淡疏離感都相當令我感興趣。
在路上第一眼看到的帥哥,很少有人不對其產(chǎn)生遐想,哪怕最后甚至不會有交集。
感情上這方面的事我也不算太陌生,出國前也曾經(jīng)有過兩段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的感情。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兩段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感情讓我決定不再和男人產(chǎn)生過多交集,只是我發(fā)現(xiàn)實際中的我比想象中要來的更加冷漠,唯有在虛擬世界中,我筆下的人物的感情才算得上才華橫溢;蛟S也是因為依然存在的想象力,能讓我在枯燥的生活中對那個年輕人萌生出了感興趣的傾向。
第二次見面依然在雨期內(nèi),我坐在書店的角落看書,發(fā)覺有一大片陰影蓋了下來,于是抬頭看了一眼。他原本停在書上的目光跟著移到我的臉上,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蒼白雋秀的臉上忽然熱了起來。
他近乎驚慌失措地移開目光,抿著唇在我對面的沙發(fā)坐下。
我的目光跟著他動,看到他耳根那處幾乎是紅透了,才想起來我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裙子。僅憑借這一點,我單方面認定他還是個純情的高中DK。
我半伏在小圓桌上,撐著下頜看他,意有所指地問:“好看嗎?”對于調(diào)戲高中生這事,我心中沒有絲毫的罪惡感,反而在他側(cè)過目光不敢看我的時候萌生出好有意思的想法。我想我到今天還沒被送進去可真是三生有幸,于是又換了個問題:“你叫什么呢?”
“七海建人!
“很適合你呢!
“……名字哪有什么適不適合的。”
“你看,你這么高的個子如果叫七海小花的話會很奇怪吧?”
七海的表情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想吐槽,但又緊緊抿住了唇。
我笑了笑,面無表情地扯謊:“今天忘記帶傘了,沒辦法還給你啦,抱歉。上次也還沒和你好好道謝呢,不過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我試著將目光重新從桌面放在七海建人身上,發(fā)覺他在愈發(fā)昏暗的環(huán)境中一順不順地看著我,深綠色的瞳孔亮得駭人。大概是店長覺得天色漸暗,是時候該打開燈了,刺目白光亮起的時候我下意識閉上雙眼,燈管閃了一下之后,一只溫?zé)岬氖终铺撎摰厣w在了我的雙眼上。
白熾燈在啪嗒一下后正常運作,七海建人的手掌也適時地抽離,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下唇,目光已經(jīng)從我身上移開了。
“我可以送姐姐回去嗎,如果雨還沒停的話?”
“這作為感謝的方式,我也太狡猾了!
“我不介意!
我側(cè)頭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和隨時都可能會停止的淅淅小雨,將看了一半的小說書合上:“來聊天吧,七海君,我有好久都沒跟人聊過天了!蓖耆请S緣,我們互相交換聯(lián)系方式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要說每一次遇見其實都是隨緣,能見到就聊上幾句,不能見到就算了。
但如果說完全不期待見面,那也是不正確的。
“……為什么?”
我思考了半秒他的疑問是針對什么,才托著臉瞇著眼睛解釋:“我來日本留學(xué)還沒三個月,沒有朋友,家人也都在國內(nèi),聽起來很可憐吧?”
七海建人無端地想起來那位信賴但完全不敬重的前輩五條悟,他八百年才難得說一次正經(jīng)話,有一回聽到他說一句殞命之時皆為孤身,硝子前輩叼著煙笑得不行,拍著五條悟的背笑果然也只有他能說出這樣中二病的話來。
但那句話,他覺得很有道理。
我們之間的氣氛一直很曖昧,但兩邊都默契地沒有討論過更進一步的事情,所以我其實并不知道七海建人對我一見鐘情,也并不知道他見我第一面,能在我身上看到一些沉淀了很久的孤寂,或許那也是吸引他的其中之一原因。
七海建人想了半天也沒能回答什么,在剛認識的那段時間,他總是不自覺地陷入沉思,不過我并不在意這些,事實證明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偶爾會提供意見,我很早就習(xí)慣了總是由我來開口的氛圍。
我很隨意地岔開話題:“七海君是劍道部的嗎?”
這次他回答的很快:“為什么這么說?”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背著的布包上:“因為七海君背著的東西看起來很像竹刀之類的?”
“嗯,差不多吧!逼吆=ㄈ舜鬼粗烂妫瑴\色纖長的睫毛幾乎蓋住了整個眼睛,含含糊糊的回答,整個人的情緒似乎都有些低迷。
那大概是個不太好的話題,以后就不會再提了。我很擅長察言觀色,也沒注意到他既沒有回答是也沒有回答不是,一個隨意丟出來的問題本就能夠隨意掠過去。我看了一眼手機,又看了一眼外頭的雨,說:“我該走了,麻煩七海君送我一送了!
“好!
我起身套上薄西裝外套時,七海建人已經(jīng)拿起了我放在另一個空位上的雙肩包。他帶的是那種很笨重的大傘,但足以容納兩個人,在店門口他將傘柄換到另一只手,朝我身邊挨近了一些。我看到青年人握著傘柄的手很漂亮,手背上撐出來兩條青筋,站在他身邊時,我又不得不感嘆青年人發(fā)育的離譜。
“七海君今年幾歲了?”
“過了生日就十九了。”
“生日呢?”
“七月三日!
“十九歲啊,真年輕呢!蔽也坏貌毁潎@了一下絕美男高中生,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年過完生日我就二十二了,放在日本也就剛成年不久,但感官上十幾歲和二十幾歲就是差了相當多。
七海建人聞言垂了垂頭,悶著聲說:“我想快點長大!
“年輕就要好好享受年輕才行,”大學(xué)四年幾乎都在為了將來工作打鋪墊的我其實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畢竟直到今天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都沒有完美地調(diào)整過來,放在幾年前,這個溫度我可沒必要穿什么外套。我真心誠意地補上一句:“勞動就是狗屎!
“七海君以后可不要被金錢迷倒了雙眼!
七海建人又再度陷入了沉默,或許是在思考什么,我沒有打擾他,慢吞吞地觀察起沿途的店鋪來。他其實在今年四月份就已經(jīng)在高專畢業(yè),原本也打算和眾多畢業(yè)生一樣成為咒術(shù)師之中的一員,但五條悟忽然有一天問他之后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也是他們能夠決定的事情嗎?
五條悟說是啊,如果你不想做咒術(shù)師,誰能攔著你。
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日后要做教師,但七海建人實在沒法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
關(guān)于七海建人的事情,幾乎是我問,他便知無不答,但實際上我對真實的他了解的并不多,當然這之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把身為普通人的我卷入進來。所以我也并不知道我也曾經(jīng)是他選擇試一試進入正經(jīng)公司上班的助力之一。
我在一家花店門口停下,問將花盞搬入店內(nèi)的店員,今日是否有賣洋桔梗。
店員問我想要重瓣的還是單瓣的。
我思索片刻,要求她幫我包一小束馬里布系列的單瓣洋桔梗。
七海建人撐著傘安靜站在我身邊,我抱著店員遞過來的花束解釋給他聽:“剛搬來公寓的時候,我淘到一只很漂亮的廉價花瓶,把它放在能曬到陽光的矮書柜上,所以時不時會買上一小束花裝飾它。”
七海建人問花的名字。
“洋桔梗,”我說,“又叫草原龍膽,原生于美國南部至墨西哥之間的石灰?guī)r地帶,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洋桔梗作為切花開始在日本和朝鮮等地流行起來。一般分單瓣花和重瓣花,單瓣花型更像罌粟,重瓣類似月季,雖然單瓣花的花型很吸引人,不過大部分人似乎都喜歡購買重瓣花。我手上的這捧是單瓣馬里布,不過具體會買什么,純粹看心情!
高中DK大概不會刻意去了解花的類型,他聽完我說話,目光也跟著落在那捧花上:“姐姐好像很了解,很喜歡花嗎?”
“算不上喜歡,”我回答,“只是曾經(jīng)寫什么東西的時候略有了解,覺得它很漂亮而已。”因為總是不停地在寫,我總是會了解到更多從不曾涉獵過的東西,那些新奇的只是都讓我很感興趣。
七海建人說:“能一直堅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于是我問,那你呢,你喜歡做什么?
七海建人想了想,說喝酒和看書。
“你還未成年吧?”
七海建人順從地點點頭,說他們高中不管這些。
我不是會喝酒的人,讀本科時的室友就經(jīng)常去酒吧,身邊很多人從十幾歲就開始跟著爸爸喝酒,連我自己的母親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著哥哥偷偷喝酒了。后來母親得了慢性蕁麻疹,和酒無緣,父親工作繁忙,有時候小酌幾杯也不會開玩笑讓我喝,我家中沒有這樣的文化,自然而然到了二十二歲也不會喝酒。
我又將看似嚴謹沉穩(wěn)的男高中生打量了一遍,說:“不太能看得出來呢!
七海建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像是特意解釋給我聽一般:“我不喜歡和別人晚上去喝酒,有空閑的時候會自己喝一點,我認為那是一種不錯的舒緩情緒的方式!
我讓他感到不安了。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這棟籠罩在寂雨中的公寓:“七海君,我到了!
七海建人將傘抬起來了一些,掃了一眼這棟公寓,眉頭不自覺地輕輕皺了起來,但他沒說什么,只是把雙肩包遞給我,有些試探性地開口:“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我說我叫清水陽葵。我的中文名,因為姓和名字都相當繁瑣繞口,對于不會卷舌音的日本人來說發(fā)音相當生澀,所以就不告訴他了。
七海建人說他想知道。
我于是給他用中文端端正正地讀了兩遍那三個字。
七海建人跟著念,我想他大概想努力跟上我的發(fā)音,但還是讀的歪七扭八的。于是我又開始掩著嘴輕笑,笑聲和他喉頭黏糊沉悶的不滿聲就淹沒在雨聲里。
最后的最后,七海建人說他已經(jīng)開始工作,明天會去外地出差,可能要待上幾天才能回來。他才高中畢業(yè)就開始工作,出于隱私保護,我沒有詢問他的高中,也沒有詢問他的職業(yè),也沒有對他不選擇繼續(xù)讀大學(xué)有任何提議,每個人都有自己選的路要走,哪怕我自己都在懷疑我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但有關(guān)他,我不會做任何阻攔。
七海建人說,下次給我?guī)ФY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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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建人的工作性質(zhì)經(jīng)常不間斷性的出差,每次離開前,他總會來書店見我,然后說下次回來時帶禮物給我。第三次見面時,他遞過來一小盒白巧克力,巴掌大小的鐵盒印著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圣母像,巧克力上鐫刻著復(fù)雜的花紋,我認出來,那是洋桔梗。
我和他相識的九年內(nèi),除去我碩士畢業(yè)后回國的兩年,每一次他都能給我?guī)Р灰粯拥臇|西,有時候是當?shù)厥⒚奶禺a(chǎn),有時候是首飾化妝品,有時候又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特產(chǎn)被我吃掉了不說,那些小物件被我收納在一個木架子上,后來帶回國又帶回來也裝了滿滿的一個小盒子。
他第一次給我送口紅的時候,我面色復(fù)雜地看著那個包裝沒敢拆,問七海建人他知道這只口紅到底多少錢嗎。
七海建人神色如常地回答大概一萬日元吧,他沒太注意,只是覺得顏色很適合我。
我面帶憂慮:“你做的是正經(jīng)工作嗎?”
算不上正經(jīng)也算不上不正經(jīng)。七海建人只能說:“我這行賺的比較多!
研究生在讀的我靠著打工和在導(dǎo)師的工作室?guī)兔砻銖娋S持我的生活,想到如此,我不禁咋舌:“如此如此,我又不是被七海君包養(yǎng)著!
大概是我的用詞太大膽,沉穩(wěn)的青年人久違地紅了耳根,小聲囁嚅著說了一句我沒聽清但或許能猜到意思的話,然后他將垂落在耳邊的金發(fā)捋到耳后:“等你工作了再考慮,現(xiàn)在先收著吧,這些是我自己想送你的。”
“還有,恭喜你獲得新人獎!
我笑了笑,從包里抽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遞給他:“那祝你成年快樂,唔,成年了估計不會太快樂了吧,但是可以毫無顧忌地喝酒了!
七海建人二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貼身的西裝,我在盒子里放了兩枚自己設(shè)計的袖扣和一枚手制的壓花書簽。
我朝他伸手,他從沙發(fā)的另一頭坐到我身邊,看著我給他戴上袖扣。
七海建人很注重距離感,除了那一句親昵的似乎也不可能改掉的稱呼之外,他幾乎沒有做過任何逾矩的事情,是以尋常相處中我并不會感覺到他過于高大和健碩的身材會給我?guī)硎裁磯浩雀。但當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約莫只有二十公分時,我察覺到他擋掉了我身上的所有光,幾乎是將我盡數(shù)都籠罩在了他投下來的陰影內(nèi)。
他身上只有沐浴露和洗滌劑帶著的薄荷味,或許還很淡地摻雜了一些煙草味,我是知道他有在抽煙的。拿起第二枚袖扣時,我低著頭,感覺臉上熱了一半。他安靜垂落任我擺布的手掌很大,大概一伸手能捏住我兩只手腕,我從來沒有去細究過我們之間顯而易見的體型差。他從小到大大概都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和早熟,講分寸懂克制,且認真謹慎,我其實一直是將他當做同齡人來看待,但在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個青年人在今天之后就算是徹底成年了。
在我換好第二枚袖扣時,他原本垂落的手蹭了上來,虛虛地托著我的手,修長的食指和中指有一節(jié)無意探進了我的袖口,指尖戳在靜脈血管上。我感覺脆弱的腕心火燒一樣熱了起來,希望他不要誤打誤撞摁到老中醫(yī)們把脈的地方,那樣就不會聽到我此時此刻如擂鼓的心跳了。
“我能再要一個成年禮物嗎?”
我聽到七海建人問。
“你想要什么?”我抬起頭問,想去看他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他略微俯低了脊背,我仰起頭的動作恰好讓我們之間的直線距離縮小到最極限。
我如愿以償看到他深綠色的瞳孔,甚至因為距離太近,隱約能看到他瞳孔里綽綽倒影。從前我一直對這種描寫手法嗤之以鼻,覺得有些過于夸張,今天我才知道或許靠的足夠近大概真的能從對方雙眼中看到些什么。
七海建人握緊了我的手,在書店隱秘的角落低頭親我。
蜻蜓點水般淺嘗輒止,我能感覺到他情緒中濃烈的粗暴和克制。然后青年又低了低頭,幾乎是要把我圈在懷里,在我耳邊沉著聲拖長了尾音撒嬌。
“教教我吧……姐姐?”
東京的雨季直到七月還沒有結(jié)束。
七海建人甫一進門就黏著我,單身公寓也有單身公寓的好處,狹窄的單間從進門就能望到柔軟的床,衣架上有出門前來不及收起來的衣物,整個房間都是我身上的味道。午后的暴雨來得相當猛烈,豆大的雨點堪稱激烈地砸在屋頂上,隔壁的姐姐今日似乎在休息,只有電視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隔著墻傳過來,我其實聽不太到,大部分時間都是頭腦空白的,耳邊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有年輕人細微的喘息聲炸響開來。
我是一個很注重舒適度的人,會把要住三年的出租屋在力所能及范圍內(nèi)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床墊和被褥的挑選也是盡可能軟了來,尋常雨天我喜歡賴在床上滾好長時間,抱著柔軟如云朵的被子蹭好久才舍得爬起來,如今我卻覺得床太軟了,讓我的腰忍不住往下陷落,然后連帶著我整個人都陷落了下去。
我好像聽到七海建人有喊我的名字,不是發(fā)音晦澀的中文名,也不是陽葵,而是葵,Aoi,沒人用這樣低沉的聲音喊我這樣親昵的稱呼,或者是根本沒有人喊過我的名字。我又聽到他叫了好幾聲姐姐,用那種沙啞干澀的聲音顫抖著拉長了音調(diào)叫我。
我感覺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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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一個很搞笑的事情,洗完澡之后我問他當時是不是很想抽煙。
他投了一個充滿疑問的眼神給我。
我笑嘻嘻地捂著臉說事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
七海建人給了我一個無語的表情,然后紅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事后抽煙對那邊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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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那樣的那天似乎多了起來,但我們依然如同先前一般生活。我有我的學(xué)業(yè),他有他的工作,我們依然在書店隨緣見面,他大概已經(jīng)摸清了我哪些天有空,哪些天不會來,但我也未曾認真詢問過他是否有跑空過。
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承諾,當然也沒有我愛你。
他尊重我的戀愛觀,大概就如同我尊重他的工作。除去用成熟穩(wěn)重來形容他之外,其實用神秘二字來形容他的經(jīng)歷或是他的工作也不足以為過,我知道他大概算不上玄學(xué)層面的普通人,他曾經(jīng)不留痕跡地拂過我的肩膀,就算不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每隔一個月他就會去我的公寓瞅上一眼,肩膀的忽然輕松和房間內(nèi)陽光的忽然明媚并非空穴來風(fēng),這一點我還是感覺的到的。嚴格意義上來講我不算完全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我小時候很怕黑也很怕鬼,到了長大一些的時候,我告訴自己那些東西不會出現(xiàn),要學(xué)會無視,但我總相信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神佛妖鬼大概都是存在的,畢竟世界上有極少無法用科學(xué)解釋的事情,那些或許就是玄學(xué),或許就是更上一層的科學(xué)。
七海建人時常會很疲憊,眼底的青黑完全遮不住,有幾次我去書店時他略顯頹然地坐在店門口發(fā)帶,臉色陰沉的可怕。直到我靠近時,又收起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恢復(fù)往常平靜的模樣。他沒有傾訴對象。我想。在他決定不把身為普通人的我卷入他的世界時,我就不可能完全成為紓解他壓力的對象。
我一向?qū)馕逗苊舾,所以能聞到蓋在薄荷味下的煙草味和血腥味,多虧我向來豐富的想象力,我或許能知道是什么樣的人需要在高中開始就從事某樣會搭上人性命的工作。他不開口,我也沒必要知道,陪著他度過這短暫的光陰,就是我對他最好的作用。
同樣的,曾經(jīng)我們對戀愛和婚姻有過一次短暫的討論,他說他只有一個初戀,我知道那大概說的就是我,于是我跟他坦白,來日本前我曾經(jīng)有過兩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的感情,第一段是我錯過了,第二段懸殊的年齡差和身份地位,對方比我大五歲,普通大學(xué)畢業(yè),我高中的末尾認識他,覺得和他很談得來,我畢業(yè)的時候,他剛辭職,尚還是個對未來迷茫且一事無成的年輕人。
七海建人聽完,沉默良久,問我們是如何分開的。
我說成年人大概就是這樣,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我們就沒再聯(lián)系了。
我說并非是這兩段感情讓我對男人不再抱有任何期望,而是我逐漸發(fā)覺自身對于人際社會變得冷漠了許多,通俗點來講,我好像失去的愛人和愛一切事物的能力。我對許多事情也更加無所謂了,那或許是能稱得上是放下了,或許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自暴自棄的表現(xiàn)。決定以后獨身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也不算是深思熟慮,遇到了就談,覺得合適就結(jié)婚,如果遇不到也就算了。
七海建人沉默了很久,半晌后竟然抬頭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我很早就在懷疑這家伙雖然嘴上總是喊著我姐姐,但實際上是否從未將我當做前輩來看待,比如那句極近哄孩子口氣的我會給你帶禮物,這些日常生活中將我看做需要照顧的一方的舉動。
“那你現(xiàn)在有喜歡的人嗎?”
我心底沒了脾氣,和他一起做兩個完美的謎語人:“有,他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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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歲時我獲得碩士學(xué)位,準備回國工作。
處理后續(xù)事情時,東京再度進入了雨季。四月份時我在準備畢業(yè)論文答辯等諸多事宜,忙得不可開交,去書店的次數(shù)也變得少起來了,到了五月份的末尾,我續(xù)了一個月的房租,預(yù)備給自己放松一個月的時間。
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去書店看書或者是寫書,從去年我獲得新人獎之后,大概是真踩了狗屎運,陸續(xù)出了兩本書人氣都很高,我開始認認真真考慮將寫作當做副業(yè)的事情,覺得自己的未來真是一片頭禿,原本的主業(yè)就是挖開眼睛能被甲方氣到閉上眼睛的職業(yè),還要徒增一段時間來讓自己寫書。
也就是那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七海建人來書店的次數(shù)減少了很多。
六月份過了三分之一,我才見他在傍晚時分走入書店,見到對著筆記本電腦沉思的我時,他大概也很驚訝,啞著嗓子說今天有空來了。
我等他在身邊坐下,認真地告訴他我已經(jīng)處理完了一切事情,只休息這一個月,七月初就要回國。他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晃了晃神,張嘴想說什么,沉默了半晌雙眼才亮了一些,握住了我抵在沙發(fā)上的左手,替我輕輕按揉著酸澀的手腕。
“就一直……在中國工作了嗎?”
“不出意外的話!钡共蝗缯f,我原本就沒有留日工作的打算。
我將另一只經(jīng)常使用鼠標的右手遞過去,他沉默地順從地按揉起來,沒過多久,他抬起我的右手,輕輕吻在手背上。不知道是在克制情緒還是想永遠記住我手上的香氣,他很用力,冰涼的薄唇和鼻尖貼著我的手背,像是把半張臉都埋了進去。我看到他垂落的碎發(fā),看到泛紅的眼角和眼眶,我能感覺到他的嘴唇好像在輕微的顫抖。
我感覺他好像快委屈的哭出來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慢慢緩過來,舍得放開我的手,起身拿起我的水杯去店長那邊接水。我看他再度在身邊坐下,說他來的次數(shù)很少,看起來也很累,最近工作很忙嗎?
七海建人嘆氣,說:“我在想要不要試試其他的工作!
“試試吧,”我單方面替他做了決定,只花了兩秒,就像我當時毫不猶豫選擇學(xué)日語出國留學(xué)一般,“七海君現(xiàn)在的工作大概只有一小部分極有天賦的人才能勝任吧,覺得普通工作不好再回去的話也能被相當大程度的接受……倒不如說是歡迎吧,那試試又能怎么樣呢?怎么說主動權(quán)都在你身上不對嗎?”
七海建人依然皺著眉,沒有立刻做出回答。
我笑了笑,靠在沙發(fā)背上:“是不是覺得我好自私?不過我向來是這樣的人,只要是能讓自己得到好處又不傷天害理的東西,利用一下又沒什么關(guān)系!
“啊這么說的話,不會討厭我了吧——”
七海建人還是被我逗笑了。
“沒有討厭你,”他又重復(fù)了一遍,“不會討厭你的!
我主動拉住他的手,拖長了尾音叫他的名字,問他晚上有沒有事。
“沒有事的話一起去吃飯吧,好餓啊!
“好!
七海建人又再度失聯(lián)了半周左右,六月中旬左右,他推開書店的門,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生活。稍有不同的大概是在書店度過一個下午之后,我們不再各自道別。
下著雨的半個月我們幾乎天天都黏在一起,有時候天氣好一點就出去玩,天氣不好就在狹小的出租屋里看書,或者是挑幾部電影虛度時光。有時候聽外面的雨聲大腦放空,然后一起吐槽隔壁姐姐的聲響太大。有時候他從樓下便利店帶回來幾瓶啤酒,一邊看書一邊喝,我也湊過去拆一瓶,沒喝兩口就皺著臉吐舌頭,他笑了一聲就把我拉過去親,其實他口腔里苦澀的味道更甚,陌生的酒味沒多久就把我沖的頭暈?zāi)垦!S袝r候就什么都不做,他會緊緊地抱住我,把臉埋到我頸窩,就像那天親吻我的手背。
他很難過,我也很難過,早在我們遇見的第一天,在期待著和他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做好的離別的準備,倒不如說只是到來的時間早晚區(qū)別而已,在這一點上,我確實要比他看起來冷漠許多。但那些虛度的時光,逐漸填充狹小房間的清冽薄荷氣息,神經(jīng)的松弛舒緩,抵死纏綿,屋外的雨聲,兩側(cè)房間隔著墻傳來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那半個月平常的可以說是頹廢隨意的生活,都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半個月。
到了回國的那一天,他又穿上西裝,將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送我去機場,臨別時他給了我一御守,讓我?guī)г谏磉叡F桨,然后看著我過了安檢。
沒有道別,也沒有再見,就像我們沒有承諾的感情,我就這樣放下一切,在雨期孤身一人來到此地,又在雨期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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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兩年的發(fā)展一直不錯,稱得上是順風(fēng)順水,無論是在公司還是在寫作上,稍微,或許說是有些辛苦,但好歹能讓我得到的東西都不錯,起碼我會再因為比我小三歲的男人送我超過一萬日元的化妝品而感到大驚小怪了,這些都掠過不提。
我和七海建人其實早就留了聯(lián)系方式,只是都默契的不去聯(lián)系,熬夜熬到累的發(fā)懵的時候,我會盯著手機發(fā)呆,想到那段一窮二白的時光,感嘆一聲原來真的最窮的時候最快樂。
兩年內(nèi)我半夜發(fā)瘋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但什么都沒說,他也沉默,然后我困得沒邊睡過去了,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語音電話因為信號波動而中斷了。他也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一次也是沉默,大概是太想我了,一次是應(yīng)酬喝醉了,他的酒量向來很好,能把他灌倒神志不清,我都想不到到底是喝了多少,那天他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快要覺得陌生的日本名字,我放下手頭上的工作,帶著耳機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感覺他好像從背后抱著我,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二十七歲那年年初,總部將我調(diào)去東京的分公司做負責(zé)人,確實是沒想到的意外事情。拎著行李箱走出機場時,外頭沒有下雨,但在下雪,我覺得有點冷,原本想給七海建人打電話,和他說我被調(diào)來東京的分公司,現(xiàn)在人在羽田機場。拿出手機,我又覺得我好像有點卑鄙,有些玩弄他人感情的嫌疑,于是再度孤身走出機場。
雨季來臨的前一天,我聞到了熟悉且感傷的濕潤氣息,照著兩年前已經(jīng)有些淡忘的記憶一路走到了那家光臨了無數(shù)次的書店,推門走進去時見店長正將一杯熱咖啡遞給一位穿著長風(fēng)衣的金發(fā)客人,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然后認出來,他是七海建人。
再重逢似乎也沒有多少潸然淚下的氛圍,我抬手朝他打招呼,他大概還是震驚的,微張著嘴有兩秒說不出話來。看著他又皺起來的眉,我說:“我是真人誒七海君,不要懷疑好不好!
“抱歉,”七海建人頓了頓,補上一句,“有點太突然了。”
見面第二句,我問他:“你換工作了嗎?”
他乖乖點頭:“換了!
“感覺怎么樣?”
七海建人抿了抿嘴,說出我?guī)啄昵熬鸵呀?jīng)知道的事情:“勞動就是狗屎。”
我失笑,說去吃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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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到七海建人現(xiàn)在在一家金融保險公司就職,薪資方面不必說,就是他沖業(yè)績似乎有些狠。我從前住過的那間單身公寓后來被他租了下來,一連住了兩年,我也同他簡單講述了現(xiàn)狀。他還是克制地和我保持了一些距離,像我們剛見面時那樣,不過晚飯快結(jié)束時他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雨傘,還順手給我?guī)Щ貋硪恍∈蠼酃!?br> 撐開雨傘的時候他朝我走近了兩步,握著傘柄的那只手戴了短手套,露出半截線條凌厲的手掌和腕骨,我依然抱著一小束花,恍若隔世地走在他身邊。
我記得他第一次送我回家時問了我的名字,然后我問他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七海建人沉默片刻,我以為他是在用沉默掩飾遺忘的尷尬,剛想說我其實沒怎么在意,就聽到他用向來低沉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吐出我的名字。
算不上字正腔圓,但比起第一次他憑借著模糊的讀音跟著念出來的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或許他有一段時間偷偷摸摸地學(xué)過那三個晦澀的字到底怎么念。
我突然問他:“七海君,你現(xiàn)在有在交往或者有喜歡的對象嗎?”
七海建人還是跟我打謎語:“還是只有初戀!
然后我蹭到他面前,踮著腳去仰頭夠了夠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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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依然沒有刻意去約定時間見面,偶爾有幾次我會在公司門口看到他等我下班,于是我欣欣然把剩余的工作丟給下屬。
我們兩都很忙,這樣的機會其實很難得,他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等得到我算一天,等不到也算一天,還是會給我?guī)ФY物,我會在下次見面時也送他精心挑選的東西。有時候是昂貴的奢侈品,有時候是路邊看到的小玩意,更多時候他習(xí)慣帶著一小束洋桔梗來,他知道我依然有著在公寓放新鮮花朵的習(xí)慣。
有一天他忽然和我說他可能要回到原來的工作中了。
我沒有詢問為什么,只是尊重他的選擇:“嗯,那也不錯啊!
“咒術(shù)師是狗屎,勞動同樣也是狗屎!
我深表贊同,然后說:“原來‘你們’是叫咒術(shù)師,還以為是更加奇幻的名字!
“比如?”
“什么七葉寂照大秘密主之類的?”
“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我察覺到他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好了一點,之前似乎都因為過度熬夜而面色慘白。七海建人的工作和我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七海建人這個人本身才和我有所牽連,要說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又能聞到覆蓋在許多氣味之下的血腥味了。
那年的12月23日傍晚,七海建人特意來找我,陪我吃過晚飯后,說明日的圣誕節(jié)前夕盡可能準點下班就回家,不要在外面多逗留,不要去京都也不要去新宿,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他說的很嚴肅,大概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我猜測是哪位我所不知道的反骨人士要來大鬧一番。我拉著他的袖子說:“七海君不如帶我回家吧,明天是周日,我就能待上一整天了,晚上你再回來找我,要完完整整地回來找我!
七海建人沒拒絕這樣露骨的邀請,只是說:“最后一句大可不必加,聽著有點flag的意味。”
我驚訝地捂住嘴:“原來你還知道flag這種詞啊。”
七海建人抿嘴:“我姑且只有二十六歲。”
我認同的點頭:“那可真是身體最健康的年紀。”
或許是因為有一點丹麥血統(tǒng),他好像比同齡人看起來要衰老得更快一些,還沒到三十歲,我就覺得他的臉部線條硬朗了很多,摸著他的臉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似乎才是那個快三十歲的人,要在皮膚保養(yǎng)上再多下點功夫了吧。
我洗完澡,穿著他的毛衣抱著他的被子在床上滾的時候,鋪天蓋地都是他身上一塵不變的薄荷味,他住在這里的時候才的的確確稱得上是單身公寓,只能達到還算干凈整潔的地步,和我在此地留學(xué)時的生活質(zhì)量天差地別。
他脫了衣服壓上來的時候,我脫線地說隔壁好像安靜了不少,是那個姐姐已經(jīng)搬走了嗎。
七海建從背后緊緊抱住我,弓著背,把整張臉都再度埋進我的頸窩,嘶啞的聲音顯得更加沉悶:“遇到真愛結(jié)婚了,就安分了。大概因為太真愛了,有時候也吵的過分。”他說話時溫?zé)岬臍庀⒃谖业念i窩,我是個很怕癢的人,馬上就捂著臉笑起來。
我有點后悔了,其實應(yīng)該把他叫去我家里,整張臉都埋在他蓋過的被褥里時其實比我想象的更夸張,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頭暈?zāi)垦,一副接受無能過度使用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溺斃在海水里。我荒謬地想到,那好像已經(jīng)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總隱隱約約認為這樣平淡的生活可以長久持續(xù)下去,等我三十歲了之后,是不是要再詢問他一下,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七海建人糾纏了我很久,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也沒發(fā)覺,醒來時頭腦昏昏沉沉的,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我用冰箱里的食材給自己做了炒飯,過了一會還是覺得身體很熱,于是在藥箱里翻出體溫計。
不出意外,我應(yīng)該是發(fā)燒了。
清洗完碗具后我吃了退燒藥又鉆回溫暖的被窩里,昏天暗地地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著,身體一直是熱的,一晚上過后燒退了很多,我醒來量了體溫又吃了藥,給公司請了假,又爬回被窩里,期間做了一個關(guān)于七海建人的噩夢。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感覺額頭上多了一些涼意,有人給我渡了一口水,火燒一般的喉腔緩和了許多,不太靈敏的鼻子還是聞到了血腥味。
我睜開眼睛,見七海建人坐在床邊,用手壓著放在我額頭上的濕毛巾。
我啞著嗓子問:“回來了?”
“嗯,”七海建人握著我的手,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且令人安心,“回來了!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說,“明年的今天你還會在我身邊嗎?”
七海建人沉默了片刻,感覺已經(jīng)被治愈的手臂又隱隱痛了起來,他用受過傷的手蓋住我的雙眼,說:“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
我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哀痛,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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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三十歲,十月份的倒數(shù)第二天,七海建人如往常那般接我下班,然后送我回家,那天他帶了一束重瓣的巴波亞洋桔梗,第六感告訴我會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我將那束花放入漂亮的廉價花瓶中,聽到他嚴肅地說明天別去公司,就安分地待在家里。有一瞬間,我覺得歷史好像重演了,去年的不知道哪天,他仿佛也是這么說的。
“好,”我順從地應(yīng)下,隨口又揀了句去年的話開玩笑,“要完整地回來捏!
這次七海建人沉默了很久。
我覺察到異樣,轉(zhuǎn)過身去看他,見他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個黑色的方形小盒子,我知道那或許是一對對戒。他猶豫了很久,我就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慢吞吞地走到我身前,巨大的陰影覆蓋下來,擋掉我身上所有的光。
“姐姐……”
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叫過我了,甫一聽到成年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叫出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有著特別意義的稱謂,我無端地想起來很多平白被遺忘的珍貴記憶。
于是我朝他伸出左手,很平靜地說:“給我戴上吧!
細環(huán)銀戒,鑲嵌著價值不菲的一粒鉆,他還十幾歲的時候就送過我戒指,知道我手指的尺寸,看到戒指嚴絲合縫地貼著左手無名指,我并不奇怪。我垂著眸拿起另一枚對戒,拉起他的左手,從指尖滑到指根。
我抬頭看他,微微笑了一下:“這么多年,我最喜歡這個禮物!
七海建人說:“我是來道別的。”
“我知道,”我說,聲音有些干澀,心跳如擂鼓,“你或許知道我要說什么。”
七海建人從來是一個善于忍耐克制、凡事盡力而為的人,他有著自己的選擇和堅持,我一向尊敬他,也明白他決定好的事情不會這么輕易改變。
比起五六年前的生離,這次的死別,他顯得更加平靜一些,雖然眼眶依然如幾年前那般微微泛著紅,但總歸聲音還是平穩(wěn)的:“我知道。我想你也明白我會說什么。”
我不閃不避,沒有任何意外,直直地看著他漂亮的深綠色瞳孔,說:“我明白!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今夜就已經(jīng)開始下雪,房頂上有窸窸窣窣雪融化的聲音,但七海建人卻想起來八年前猛烈砸在房頂上的大雨,是融雪還是漫長的難以度過的雨季,他一時間有些難以分辨。
我突然問他:“你知道洋桔梗的花語嗎?”我這幾年來一直寫遺憾美學(xué),寫那些并不悲天慟地也并不宏大的故事,我向來的文風(fēng)其實和洋桔梗很像。
七海建人的眼神中透著疑問。
我喚他的名字,剛一伸出手,他就順從地俯下身,任憑我冰涼的指尖從額頭一路摸到他的唇。他的面容忽然在我眼前模糊了起來,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也想不起八年前他青澀拘謹?shù)哪,于是我終于哽咽著說:“洋桔梗的花語是真誠不變的愛,無望和永恒的愛。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最后的話。”
七海建人最后用指腹慢慢擦掉我的眼淚,動作很輕地親了我的額頭,我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身軀微微顫抖,說:“我知道,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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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一個天生白發(fā)的男人叩開了我公寓的門,他雙眼蒙著黑布,要比七海建人更高。他給了我一個戒指,說這是七海建人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他帶了回來。
我神色平靜地解下脖頸上的銀項鏈,將戒指穿了上去。
得到那個名為五條悟的男人應(yīng)允,我來到東京郊外一處偏僻的宗教學(xué)院,他帶著我參觀了整座咒術(shù)高專,從大門口,到操場、教室、食堂,還有七海建人曾經(jīng)住過的宿舍,我看完他一整個青春,發(fā)覺森林盡頭有一處墓園。
我問:“他也在那邊嗎?”
五條悟回答:“只是衣冠冢,有一方墓碑留人掛念,我們這一行死后需要火化,但他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連塵埃都沒有留下。”
我說:“我想去看看。”
五條悟說好,為我?guī)。墓碑是剛刻好沒多久的,空空蕩蕩,只有一小束洋桔梗擺在墓碑前,是我們剛見面那天,我買的單瓣洋桔梗。
“這洋桔梗是誰放的?”
“還能有誰,當然是我啊,”五條悟罵罵咧咧地說,“澀谷事變——就是10月31日之前,他突然找到我說如果以后祭拜他一定要放洋桔梗,還得是什么什么花型才行。我當時就覺得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畢竟是可靠后輩的請求,現(xiàn)在想來在花店問了半天花型的我也好像有毛病!
怎么說呢,不完全像是七海建人會做出來的事,但又我并不意外。這位自稱前輩的五條先生吐槽時說話方式有些搞笑,我聽到一半就大笑了起來,大概是太過好笑,笑彎了肚子蹲在地上。五條悟就沉默地看著我,我看著那束洋桔梗,啞著聲音笑,笑著笑著失了聲,于是又捂著臉嗚咽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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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居,梵語Vāysika,意譯為雨期,是佛教修行制度之一。印度夏季雨期達三月之久,為防雨季外出,踩殺地面之蟲類及草樹之新芽,佛教規(guī)定,此三個月中,出家人禁止外出而聚居一處,并致力修行,此為安居!端姆致蓜h補隨機羯磨疏》卷四,解釋安居之字意,形心攝靜為安,要期在住為居。
*七葉寂照大秘密主:純粹我玩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