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時候無惡不作，燒殺搶掠，所有人一聽到我的名字就會開始止不住的顫抖，那時的我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大野唯我獨(dú)尊�！眮喪瞿俏靼皖濐澪∥〉卦跔t火旁坐下，看了一眼那小得可憐的火苗，說:”好久都沒有暖和過了，似乎一直以來我感受到的都是冰冷，我指的不只是身體，你知道的，林編輯。”

　　”嗯，知道�！彪y道這不是你該落得的下場嗎，林編輯心里暗自想，只是對一個已然花甲之年還即將接受安樂死的老人的尊重，她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那請問您在今天這種時刻，為什么最后想見的人是我？”林編輯還是問出了自己心里的疑問。

　　”我知道你在報社上班，是一個拼盡全力都會把所有事情真相告訴大眾的編輯，我想，有你為我記錄我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和感受，我可以很坦然地跟你傾訴我的所有。我也知道你心里對我多少有一些不滿，但是你一直堅持的職業(yè)道德會讓你公平公正地出版我的一切。我很感謝你愿意來聽我的懺悔�！�

　　”這是一個編輯應(yīng)該做的事情，請您開始吧。”

　　”不瞞你說，”他突然劇烈地咳嗽了兩下，一瞬間臉上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皺紋里仿佛原先就藏著一把小刀，在一剎那間又往里用力地刻了一下，”我父親是我前半輩子最痛恨的人，只是我沒有想到后來我也變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的樣子，所以我后半輩子最痛恨的是我自己�！�

　　他努力地調(diào)整了一個姿勢，想讓自己更舒服一點(diǎn)，他接著說:”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的父親，每天都不在家，回家的時候身上一定是又多了幾處傷口，傷口流的血經(jīng)常把家里的地板都染紅了。母親一開始會難過地一邊哭一邊慌張地給他止血，后來母親通紅的眼眶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是安靜地熟練地替父親處理傷口，如果我沒有看到她微微顫抖的手的話，我甚至?xí)詾樗皇且粋�醫(yī)護(hù)機(jī)器人。這讓我從小就不怕血腥的場面，血腥味對我來說也再提神不過了，只要一聞到那個味道，我就會立馬警醒，因為我知道馬上就會有仇家找上門來了。我們家有一個地下室，每次我們一家三口都是藏在那里，因為入口極其不顯眼，我才活到今天。我是后悔的，當(dāng)初為什么要藏得那么好，我寧愿在童年的時候就被了結(jié)性命，我就不用痛苦這么久了�！�

　　”您是說您是受父親的影響才走上后來的道路嗎？”

　　”是的。他被砍死的那一天，死死地抓住我的領(lǐng)口，讓我一定要替他報仇�！崩先藝@了口氣，”我不該答應(yīng)他的。我后來才知道這都是咎由自取，所以報應(yīng)都來找我了。”

　　”您說的報應(yīng)是什么意思？”

　　”母親在父親死后，被迫去給一戶人家當(dāng)傭人，我們住在跟家里地下室差不多大小的半地下室里，只有在主人家所有成員都入睡之后我才能出來活動。后來無意中我看到母親被男主人毆打才明白為什么母親一直用命令的語氣跟我說必須要在深夜才能出來活動。大概是身體里就留著我父親那樣的血液吧，怨恨在我心里積攢了很多年，終于在我十八歲那年我爆發(fā)了，那天蒼老的男主人依舊那么習(xí)以為常地對我母親拳打腳踢，我從旁邊提起一把劈柴刀就沖他而去。在母親的驚叫聲中我才發(fā)現(xiàn)男主人已經(jīng)倒地而死了。女主人循聲而來癱坐在地，她手指著我，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為了不讓她通知警察，所以我把她也殺了，還有他們還在上學(xué)的女兒。母親驚恐地看著我熟練地做的一切，她不知道，這些場景我已經(jīng)在腦子里演練了無數(shù)遍。母親跪坐在地，恐懼充斥著她身上的每個毛孔，她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怒火攻心的我在那個當(dāng)下跟她說誰也別想打你�！呀�(jīng)打了我好多年了，沒關(guān)系的，他氣消了就好了的啊，你為什么要對老爺一家人痛下殺手�！赣H回過神后幾乎是吼著對我說的。可是在那一刻，我對自己是很滿意的，我沒有告訴母親我是早有預(yù)謀的，我也覬覦主人家的家財好久了，她被打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

　　“抱歉打斷您一下，從剛才到現(xiàn)在聽來，您是愛自己的母親的，那為什么報紙上寫的卻不是這么一回事兒呢？”

　　“是的，報紙上寫的是真的。我在作案完成之后把主人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可是我沒有把自己最珍貴的母親帶走，她讓我去自首，你知道的，我那個時候才十八歲，我不會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給黑暗腐臭的監(jiān)獄的，所以我把她推開然后逃走了。”

　　說完這句話，老人眼里僅存的微光暗淡了，情緒慢慢變得平靜，他接著說道:“我拿著錢偷渡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就是后來我占據(jù)的地盤大野。我在后來站穩(wěn)腳跟之后才讓人幫我打聽我母親的下落。我的手下回來跟我報告的時候，我才知道當(dāng)初自己逃跑是有多可惡。母親在我離開之后去男主人的兒子家乞求他們的原諒，他們把對我的恨意全都發(fā)泄在她身上，把她手腳打斷扔到亂葬崗讓她自生自滅，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找到她的遺體，所以我把那個老頭的兒子一家也一起送去為我母親陪葬�！�

　　老人哆嗦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旁邊的火爐，最后的一絲火苗已經(jīng)滅了。

　　“報紙把我的罪行刊發(fā)出來之后，好多小混混都找上門說讓我當(dāng)他們的老大，所有的恐懼和愧疚感突然間都變成了眾星捧月，我囂張極了，于是跟他們一起成立了幫派，及時行樂，其實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我不開心，那你也別想好過。慢慢的，加入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我在八千多人面前講話，他們唯我是尊，我開始迷失在權(quán)利和金錢的圈套里，只要有錢，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段，我都要得到。販毒，搶劫，走私，賭博，每一個在大野的人，如果沒有經(jīng)過我的允許，是不可能待超過三天的�！�

　　老人仿佛是一個閱讀機(jī)器，平靜沒有感情地翻看著他的過去，好像這段經(jīng)歷并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一般。

　　“你的幫派我們都聽說過，報紙也刊發(fā)過，我想你應(yīng)該不是要跟我介紹你過去的事跡吧。”林編輯想起自己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正是死在老人手下的一個年輕警官，不禁攥了攥拳頭，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地調(diào)整自己發(fā)緊的喉嚨，接著沒有表情地打斷老人。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老人連忙解釋。

　　“請您繼續(xù)�！�

　　“啊……好的。我所有自以為是的風(fēng)光在我遇到我夫人的那一天全部變成我人生的污點(diǎn)，我恨不得自己只是一個清白的人，哪怕只是一個一貧如洗的車夫。她是那么單純那么美好，干凈得像一張白紙。”老人眼里突然閃過一絲光芒，“那天我受傷了倒在她家門口，她救了我，她眼里的光芒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知道我是誰，可是她還是救了我。她是一名外科醫(yī)生，那天她就像我母親給我父親包扎那樣為我包扎傷口，你知道嗎，她身上有光。她照顧了我整整一個月，其實我這身體早就不要緊了，為了多留點(diǎn)時間在她身邊，我說了這輩子百分之八十的謊�！崩先撕呛堑眯α似饋恚八蒙�，都沒發(fā)現(xiàn)我是假裝傷口痛的。那一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充實最開心的一個月，盡管每天都只是躺在床上等她下班回家，但是每天晚上我都充滿期待，她會在晚上8點(diǎn)到家，上樓輕輕敲門問我可以進(jìn)來嗎，然后帶著她在街口順道買的花生給我吃。其實我不愛吃花生，是她喜歡吃，所以我也說我最愛吃花生了。林編輯，你說她是不是太笨了呀，這個謊她也沒發(fā)現(xiàn)�！�

　　林編輯突然心軟了一下，因為她知道夫人的結(jié)局是什么，她垂下眼睛不忍抬頭看老人。

　　“我夫人雖然傻，可是在拒絕我這件事情上她可太精明了，在那一個月后的兩年時間里，每天我都給她送上一朵粉紅色玫瑰花，因為想讓她可以永遠(yuǎn)做個幸福的小女孩兒。每次只要我一開口說我愛你她總會扭頭就走，玫瑰花也不要了，她后來跟我說了，她最喜歡粉紅色玫瑰花了。你看，我是不是很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喜好�！�

　　老人安靜了下來，抬起頭，眼球向上轉(zhuǎn)動，嘴角上揚(yáng)，然后閉上眼睛。過了一會，他帶著喜悅的語調(diào)說道：“她答應(yīng)嫁給我的那天，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說只要我不再做□□老大她就嫁給我！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啊，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放棄。所以我召開了幫派大會，在大會上金盆洗手，我要給我的夫人一個美好的未來。我無視所有兄弟的反對，幫派分裂不分裂我也不在乎，我一心只想跟我的夫人一起生活�？墒俏姨煺媪耍乙詾橹灰覀儍汕橄鄲偩涂梢栽谝黄鹆�。我的岳父聽說他女兒要嫁給我，給了她一個耳光，跟她脫離了父女關(guān)系。醫(yī)院知道她要跟我結(jié)婚，馬上解雇了她。房東也因此收回他的房子，只因為不想跟我扯上任何關(guān)系。所以我最愛的夫人，從小到大都深受所有人喜愛的夫人，為了我，她承受了這一切�！�

　　老人眼角的淚珠滑落下來，他抬起手輕輕擦去。

　　“她為我付出的遠(yuǎn)比我付出得多，可是她從來都沒有說過，這也是我為什么覺得她傻到極致的原因。她跟著我一起漂洋過海，到了一個所有人都不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重新生活，因為我金盆洗手后把所有的違法收益都分給了以前的手下，所以我沒有給她一個婚禮，這么過分的事她也沒有抱怨過，你說她是有多傻呀。我每天去碼頭搬貨，她去山上摘野果，還笑著跟我說不許讓她一個人在家，她也要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我知道我每天搬貨的工資不夠我們兩個人的支出。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她神神秘秘地看著我，我知道我未來的藍(lán)圖里有了另外一個小家伙的出現(xiàn)了。我們興奮得整晚睡不著，歡呼雀躍，那天鄰居家的老頭警告了我們好多次呢�！�

　　突然間老人開始痛哭，林編輯咬緊嘴唇閉上眼睛，她知道老人正在又一次經(jīng)歷自己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

　　“那天我不該出門去搬貨的，我明明答應(yīng)她陪她去趕集的，可是碼頭的頭兒說如果我去搬那趟貨就給我雙倍工資。這都是他們該死的陰謀！他們趁我不在，把我的夫人和未出生的孩子一起殺死！而我在被打暈拖去海邊的路上逃跑了，我爬回家看到的是我夫人倒在一片血泊里，墻上用她的血寫著行兇者的名字……以前的仇家，我殺了他一家，唯獨(dú)留下他，想讓他嘗盡絕望。那一刻，我終于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存在，為了私欲破壞別人的家庭，讓自己的母親曝尸荒野，為了自以為是的愛情，把我的夫人，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帶進(jìn)了無盡的黑暗中，我十八歲那年該去自首的，如果沒有遇到我，她現(xiàn)在該有多幸福。是我！仗著自己喜歡她那點(diǎn)心思，非要把她據(jù)為己有，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老人用力地捶了一下?lián)u椅的扶手，突然間扶手掉落了，一張紙在夾縫中。他愣了一下，拿起那張紙，打開：我親愛的丈夫，我懷孕啦！我要把這個好消息藏在你最喜歡的搖椅里，你今天晚上回家就可以看到啦！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有一個愿意為我奮不顧身的丈夫，一直偷偷騙我還以為我不知道的傻瓜。我知道那個時候你是故意裝傷口痛的，你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也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配合你。我也不是喜歡粉紅色的，傻瓜，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從頭到腳都是天藍(lán)色嗎，就像你一樣，永遠(yuǎn)帶給我希望。今晚回家的時候你不要太開心哦，我怕我會興奮得整晚睡不著，你可要負(fù)責(zé)哄我入睡。最愛你的夫人。

　　老人看完笑了起來：“真是個笨蛋，藏得這么隱蔽我怎么發(fā)現(xiàn)啊�！�

　　“醫(yī)生，幫我注射藥物吧，我想我等不及了，我要去嘲笑那個笨蛋了�！�

　　亞述那西巴緩緩地閉上眼睛，結(jié)束自己被恐懼和絕望圍繞著的一生，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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