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初次見面是在我們七歲的時候。在那之前，情感缺失的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你好啊，我叫陳珂煦，你叫什么？”那天陽光有點刺眼，我看到她笑著朝我走來。
　　“你好，我叫張柯絮�！�
　　“誒？！好巧哦！我們倆的名字一樣誒！”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我感覺甚至比陽光還要亮。
　　“我是‘南柯一夢’的‘柯’和‘柳絮’的‘絮’。”她的目光讓我有些局促，我低下頭揪著衣服不敢看她。
　　“雖然不知道怎么寫，我爸爸告訴我我是‘玉珂’的‘珂’，‘和煦’的‘煦’。”她撓撓臉，然后朝我伸出手，“我們做好朋友吧�！�
　　我看著她清澈的目光和嘴邊的酒窩彎了彎嘴角，“嗯。”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在心里種下了種子。
　　“誒？！你跟許涯表白了？！”十一歲的她已經成長了很多，曾經肉肉的臉也有了棱角。在聽到我的話后，她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全然不顧自己的裙子。
　　我急忙按下她的裙擺，垂下了眼，“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所以想試一試。”
　　她嘆了一口氣，扶著額角坐了下去，無奈道：“你呀，喜不喜歡不能這樣判斷的，你不能這樣，容易讓人誤會�！�
　　“嗯。”我看著桌子，又想起許涯的話：“喜歡我？呵，誰會喜歡你啊，整天那么陰暗，指不定有什么病呢，就你這樣也配喜歡我？”我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
　　喜歡，到底是個什么感覺，我配擁有嗎。
　　十三歲那年，她的媽媽去世了。
　　“她媽媽生病了，本來想等到她中考完再告訴她，可誰知沒撐過去�！蔽易谧雷舆叡е勇犓陌职謹⑹鲞@個讓人悲傷的故事。
　　“她知道后是什么反應？”
　　他爸爸搖了搖頭，“沒什么反應，就是有時會發(fā)很長時間的呆，晚上也會偷偷哭。”我看到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層水霧�！翱滦醢　！蔽衣牭剿f道：“你一直是這種冷淡的性格，一直都是煦煦在溫暖你，以后可以請你也暖暖她嗎？”
　　我看著他認真地眼神，第二次向他人露出了笑容，“我會的�！�
　　那之后，我努力變得開朗，不再只有她一個人的笑容，我們到哪，哪就有兩串笑聲。
　　“呦，這不是我們的‘張’妹妹嗎？”
　　十五歲的我因為營養(yǎng)攝入過多開始長胖，屬于女性的特征也愈發(fā)成熟起來，這也引起了班里那些男生們的污言穢語�！霸趺催@么重的黑眼圈呀，昨晚跟誰睡的呀哈哈哈哈哈。”
　　“別逗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可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我背著書包略過他們，腦子里滿是昨晚不太好的噩夢，不太想理會。
　　“別走啊，你說……啊！”為首的男生跟在我身后追上來想要動手動腳，在我即將爆發(fā)時，他突然慘叫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就今天值日來早點沒跟她一起走你們就動手動腳！”她跑過來拉過我的手撿起地上扔過來的掃帚指著他們，“我警告你們，以后再讓我看到你們趁我不在騷擾她我給你們打到你們媽媽都不認識！”
　　看著她憤怒的臉，那種不知名的情緒突然在心里扎根發(fā)芽。
　　“你笨嗎！他們那樣騷擾你你還不還手！”她把我拉到角落理了理我的外套，“以后別再傻傻地讓他們對你動手動腳了聽到沒有！”
　　我看著她細心地撫平我身上的每一個褶皺笑了笑，“嗯，我會的�！�
　　我差點被……了。
　　高一一次回家的路上，一群醉漢把我拖到了巷子里，我深記她的話極力反抗，卻遭受了毒打，斷了四根肋骨，右手骨折，額頭縫了八針，右眼從此再也看不清東西。
　　我坐在病床上翻著書，每個字都很模糊，我捂住左眼，想嘗試著用右眼看清，沒有成功。
　　病房門這時突然被推開，我隔壁床那個剛出車禍手術室的人嚇了一跳，我還沒來得及用右眼看清來人就被一把抱住。
　　“我就說讓你跟我報同一所學校你不愿意，就這么不想讓我保護你嗎！”她的聲音很大，但我聽出了她的哽咽。
　　那種不知名的情緒開始燎原般地瘋長。
　　我扶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與我視線相交的地方，嘴角噙著笑，“因為我想保護你啊�！�
　　她一愣，皺著鼻子哭了起來，“分開了你怎么保護我啊�！彼杨^埋進我的肩膀，病服上濡濕了一塊，她悶悶地說道：“這種時候不要笑啊笨蛋，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這種笨笨的模樣啊……”
　　那天她哭了很久，她的悲傷刺痛著我，我明白她的眼淚不只停留在我身上，更穿透時光回到三年前她的媽媽身上。我輕哄著她，下定了某種決心。
　　“柯絮你成績這么好為什么想走體育呢？”班主任拿著我的分班志愿皺了皺眉。
　　“怕考不上，想找個保底的�！蔽颐鏌o表情地坐在離他很遠的椅子上，淡淡道。
　　他捏了捏眉毛，“好吧，我不過多干預你的決定，但是你這個性格得改一改，這么冷漠以后可怎么辦�！�
　　我站起身，“我會的。”
　　“今年怎么回事啊，考試一延再延。”我坐在遠處的墊子上聽著男生們的抱怨垂下了眸。
　　“唉，現(xiàn)在只能先保高考了。”聊天在一片唉聲嘆氣中結束。
　　我捏了捏手上的指環(huán)。最近總覺得回到了七歲以前那種即使有著情感缺失，但仍壓抑得讓我喘不過氣的日子。教練說讓我再努努力，能考上好大學，父母說讓我不要辜負他們，一定要上個好大學。我閉上眼努力把腦子里的各種囑咐扔出去，煩躁如同燎原的野火揮之不去。
　　“啪！”等我反應過來，本來應該在手里的水杯已經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我站在那里，嘴唇微微發(fā)抖。
　　“沒事吧？”隊里面的女生關切地走上前來慰問，可當我整理好心情轉過頭，她們關切地臉卻被扭曲成另一種模樣——那是我一年間一秒都不曾忘記的噩夢。
　　恐懼、恐懼、恐懼。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情緒，無論是關切地、溫柔的、所有的人都仿佛成了惡魔，他們張牙舞爪地擁上來將我拖入深淵，我張開嘴，他們就把我的嘴捂上不允許我發(fā)出聲音；我伸出手，他們就把我的手捆上不允許我被救贖。我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在被子里，好像這樣就能保護好自己。
　　“你能不能也暖暖她？”
　　她爸爸的聲音突然在我腦子里響起，我一愣，那個久遠的誓言突然被回憶起。
　　深淵里突然出現(xiàn)一束光，這束光驅散了所有的心懷不軌，站到了我身邊。
　　“以后他們要再對你動手動腳我?guī)湍阕崴麄儯　?br>　　“你不是‘怪物’，也沒有病，你只是不高興，以后一定會變好的�！�
　　“別怕，我保護你！”
　　光芒散去，她帶著與我們初見時一模一樣的笑容朝我伸出手，“我叫陳珂煦，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
　　那種不知名的情緒在那一刻豁然開朗。十一歲時沒能弄明白的“喜歡”現(xiàn)在懂了。
　　我看著手里隨身攜帶的她的照片，笑了笑，走下床找了一把刀，“陳你放心，以后不用你再保護我了，除了我沒人能傷害我。以后我忘了想你我就提醒自己�！蹦鞘俏业谝淮卧谏砩狭粝聜邸�
　　似乎從那天過后，我情感缺失的病好像消失了一半，我學會了笑，開心笑、難過笑、生氣笑，即使流著淚在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傷痕時也會笑。同學不理解我的行為，老師嘆惜著搖頭，只有我知道，我是為了讓自己記住我愛她。
　　再相見已是高考結束，她笑著撲上來與我打鬧，我不動聲色地遮了遮手臂上的密布的傷痕，她沒有看見。
　　我們分別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了我們之前一起去過的地方。
　　“這個暑假我們再一起玩?zhèn)�遍�！蔽倚χf，她笑著答應。
　　成績出來了，我不出意料地沒有考好，不論是文化課，還是專業(yè)課。我笑了笑，絲毫不放在心上。
　　“張，我準備復讀。”
　　我沒想到那竟是我們暑假里最后一次見面，曾經說要玩?zhèn)�遍兩個人只剩了我一個。我坐在窗臺邊，手里拿著從來沒有嘗試過的酒。酒很辣，入喉幾乎把我嗆地喘不過來氣。我一邊死死地掐住喉嚨讓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一邊把整瓶酒都灌進肚子。
　　“我等你……我愛你�！�
　　大學開學后，我來到新的環(huán)境，溫柔地舍友和和諧的宿舍環(huán)境讓我一度忘記曾經那么難過的日子，我很享受新生活。
　　“柯絮你好厲害！這么難你都會！”
　　直到有一天，我的其中一個舍友說出了她曾經說過的話，我愣住了。在床簾中我翻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傷痕突然笑了。
　　“差點……差點就忘了，對不起�！蔽掖蜷_藥瓶塞了好幾粒，“你會來找我的對吧。”我闔上眼，期盼著進入夢鄉(xiāng)。
　　她沒有來，我沒夢到她。
　　我恍惚著上完一天課回到床上，不愿意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我瞪著床簾頂突然笑了，渾然不覺淚水已順著眼角而下。
　　窒息感突如其來。
　　我掐著脖子大口吸著氣，空氣卻好像被抽走了一般稀薄，我摸索著拿到手機眼前發(fā)黑地給她發(fā)了一大段話。
　　“如果我死了，別想我�！�
　　“發(fā)的什么滾蛋話啊！”我錯愕地看著面前氣急敗壞的她，愣了半天才想起來那三個月前發(fā)病時的糊話，彎了彎嘴角。“別笑！我說真的！”她一把抱住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下次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我聽著“朋友”這兩個詞，心里一陣一陣地刺痛，“嗯，不會了。”我緊緊抱住她，只希望時間能停在此刻。
　　可時間不會。
　　假期短暫，我和她各自回了學校。
　　“她要高考，她會更好，別想別問別看�！蔽掖怪墼谑稚蟿澫乱粋�橫亙整個掌心的傷口，默默補充了一句。
　　別愛。
　　她考完了，成績很好，她實現(xiàn)了夢想進入了她的媽媽曾上過的大學。她說過，雖然已物是人非，但她想努力在學校里找找看媽媽的身影，她做到了。
　　即使我們相隔了半個國家。
　　“張，我談戀愛了�！�
　　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但沒想到會來這么快�！班牛�。”我笑著向她道喜，手邊的資料和努力考去她那個大學的打氣小卡片顯得如此滑稽。
　　明年就要畢業(yè)了。我曾向舍友說過，等畢業(yè)了如果她沒有找男朋友我就向她告白，可現(xiàn)在看來似乎不行了。我撕掉了那張小卡片收起了資料，在導師給的畢業(yè)意向那一欄里填上了“就業(yè)”。
　　“張柯絮，有你的快件。”
　　我從教案里抬起頭，接過了同事遞來的快件，打開后入目的紅色刺痛著我的眼。冥冥中我仿佛知道這是什么，心里也叫囂著不要打開。可我還是打開了。
　　“誠摯地邀請您參加陳珂煦女士和王旭先生的婚禮�！�
　　我笑著把這張滿載幸福的婚禮請柬捧在胸口，淚水卻早已難收。
　　“你愿意嫁給王旭先生成為他這一生唯一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嗎？”
　　我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看著她幸福地說出了“我愿意”，我笑了笑為她和他鼓起掌。
　　她結婚了，可我還是愛她。
　　我好怕自己忘了愛她。
　　我不想讓自己接受除她以外的人。
　　我只想愛她……
　　那就讓時間停在這個時候吧。
　　我站在沙灘上，手里拿著幾張診療單。
　　“那些庸醫(yī)不知道我愛你，他們說我病了，說我要接受治療。哈哈哈哈，我才沒病，是你說的�！蔽掖瓜履抗�，“我沒有病，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不高興，以后就會……”我突然看到自己手掌中那個橫亙的傷口笑出了聲，“不、不會好了，她結婚了，只留下了不會再愛人的我和十七年前那個一眼就愛上她的我�！�
　　我抬起頭，想在天上找到兩顆相依的星星來聊表慰籍�？墒潜┯陮⒔�，哪來的星星？本來就看不清的右眼視線更加昏暗。
　　我笑了笑，走進了海里。
　　至少到最后，我也是笑著的。
　　我不會忘記她說的每一句話。
　　我不會忘記我在身上留下的每一道傷口都在說我愛她。
　　我不會忘記我們初見時的她。
　　我不會忘記媽媽去世后夜半在被窩里偷哭的她。
　　我不會忘記堅定地去復讀的她。
　　我不會忘記與愛人攜手的幸福的她。
　　……
　　我用盡了前七年人生的幸運才在那年的夏天遇見了她。
　　她是“煦日”，是我的光、我愛的人。
　　我給不了她幸福，也沒必要用我束縛住她的后半生。
　　于她而言，我必須成為一個過客。
　　但于我而言，她無法只成為一個過客。
　�。弁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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