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雪落盛世
天衍九年,順帝即位,次年迎娶皇后趙氏。天衍十三年,晉朝皇太子降生,順帝龍心大悅,大赦天下,免賦三年,為皇太子取名晏,字清和,摘自海清河晏。
天衍十八年,晉朝攻破元朝都城,俘元朝皇子。元朝九皇子被晉朝皇太子擇為侍讀,留在宮中,其余元朝皇室皆被關(guān)押入大牢。天衍三十年,元朝九皇子謀反,占據(jù)晉朝都城,晉太子晏奉玉璽請降,后元朝九皇子登基,改年號為天啟,元朝復(fù)辟,史稱元武帝,同年,前朝太子晏不知所蹤。
[皇宮]凜冬帶來紛飛的白雪,飄飄灑灑的堆在紅色的宮墻上,宮中一派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今日可是新皇的生辰。顧晏倚在門邊單薄的白衫籠著消瘦的身體,他伸出只手想去接那雪花,卻落了空。
“太子殿下,您多穿些吧!鄙砗竽昀系膵D人滿眼心疼的想為他披上狐裘,顧晏搖搖頭“阿嬤,我已經(jīng)不是太子了,以后別這樣喊了。”老婦人嘆了口氣“在仆的心中,殿下永遠是殿下。您快披上吧,娘娘會心疼的。”顧晏宛如一潭死水的眸中出現(xiàn)了波瀾,終是順從地讓婦人為他披上了狐裘。他看著婦人熟悉的面容,恍惚間又置身于那片火海中。
叛軍兵臨城下那日,他的父皇母后一把火點燃了大殿,透過火海,他看見父皇坐在龍椅上,母后站在他的身旁,他們很平靜的接受了為自己選擇的死亡。父皇總是教導(dǎo)他:國在,君在;國亡,君逝世。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父皇,母后,今年的雪下得真大,我們什么時候再去看看寒嶺的梅花?”顧晏的聲音輕輕的,就像碎在了風(fēng)中,天地間一片寂靜,這個問題沒有人可以回答他了。
“清和”來人身著龍袍,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宋玨,你來做什么?”顧晏神色冰冷,毫無顧忌地直呼新皇姓名,宋玨身后的侍衛(wèi)剛要有動作就被制止了。他快步走到顧晏身前,身上的落雪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宋玨有一半的胡人血統(tǒng),顧晏要仰起頭看他,他對上宋玨那雙略帶藍色的眸子,心中思緒萬千,直至今日,他依舊無法理解宋玨為什么要謀反。他們自幼相識,互相引為知己,他知道宋玨并不貪慕權(quán)貴。
“為什么?宋玨,為什么要謀反?”聽見顧晏的質(zhì)問,宋玨的身形僵住,垂在身旁的手也握緊了,半晌,他才啞聲道:“清和,抱歉,我現(xiàn)在沒辦法……”顧晏突然笑起來,眉尾的小痣也生動起來,只是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不想說就別說了,滾,別擾了父皇母后的清靜!彼D(zhuǎn)身就要進屋,卻被宋玨握住手腕。顧晏腕上戴著一串佛珠自城破那日起就一直戴著,每天為他的父母和戰(zhàn)死的士兵祈福,抄寫經(jīng)文。
宋玨愣了一下,他記得顧晏不信神佛,而且他的身子又單薄了許多。顧晏側(cè)過頭,清麗的容顏一半隱在陰影中“宋玨,人都是會變的。”他想要掙開宋玨的手,宋玨卻死死握住不放,他執(zhí)拗地看著顧晏,重復(fù)著一句話“不會變的,我們不會變……”顧晏聽出了他聲音里的哽咽,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記得小時候宋玨是個很愛撒嬌的人,后來年歲漸長便只在他面前撒嬌了。
五歲的宋玨還只是個小豆丁,卻兇得像只狼崽子。顧晏第一次遇見宋玨,他正在受欺負,胡人血統(tǒng)又是敵國皇子,他被打得渾身青紫,看起來就很凄慘。顧晏本想直接走過去把那些人呵斥走,卻看見宋玨反把其中一個咬住,死死的就是不放開,另外幾個人想去拉也被扯住頭發(fā)按在地上,那群小孩兒嚇得踉踉蹌蹌地跑了。顧晏見他們都被打跑了就躲在一旁沒有出來,他看著小宋玨將懷里護著的食物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邊的草叢旁,撥開草叢,里面竟然有一只受傷的小貓,他把食物掰碎了一點點地喂給小貓。
顧晏忍不住走了出來“你不吃會餓的。”宋玨警惕地將小貓護在身后,瞪著他不說話。顧晏從懷里摸出母后為了防止他去太傅那里聽課餓肚子包好的糕點遞給他“喏,給你。”宋玨沒有接,他想了一下,打開絲帕吃了一塊糕點,又遞給他“我吃了,沒毒,我阿嬤做的糕點可好吃了!彼潍k這才猶豫著接過。
之后顧晏每天都會去找宋玨,幫他趕走欺負他的人,給他帶好吃的糕點,兩個小孩慢慢熟悉起來,小貓痊愈那天,宋玨拉著顧晏的衣角,凄凄哀哀地問他:“你明天還會來嗎?”顧晏回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來!”第二天宋玨被選為顧晏的伴讀。
顧晏從回憶里抽離,轉(zhuǎn)頭看向眼前這個身著龍袍卻還要拉著他不放,非要耍賴的人終于找到了熟悉感。他幫宋玨把身上的落雪拍干凈,聲音也柔下來“子臨,你該回去了,宴會快開始了。”人的一生那么長,他沒辦法承諾什么。宋玨不愿意走,卻在顧晏平靜柔和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他看著宋玨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院門,唇畔浮現(xiàn)一抹淺淡的笑,很快又消失不見。“宮中的雪景真是越來越寡淡了,真想念朱雀大街的景色啊……”顧晏呢喃著,琉璃色的眼瞳中倒映著高高的宮墻和四角的天空。
朱雀大街是晉朝都城中最繁華的街道,他和宋玨總是喜歡偷偷溜出皇宮去那兒游樂,后來奉命帶他們回皇宮的侍從都有經(jīng)驗了,直奔朱雀大街的酒肆和茶樓,一抓一個準(zhǔn)。
他也曾在朱雀大街上策馬揚鞭,還差點掀翻了路邊小販的攤子期,又被閣樓上的姑娘扔下的鮮花砸中,他招呼著宋玨快點,他們要趕在宮中的人來之前到最好的那家酒肆去買一壇桃花醉,他在宮里饞了好久了。
他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朱雀大街熱鬧的坊市都被染上了層層金輝。他騎在馬上 懷里全是帶著少女發(fā)香的絲絹和鮮花。他看著一旁新開張的茶樓垂下來的紅綢,將懷里的東西放在馬鞍上直接拽住紅綢了,往上一躍就踩上了二樓的木制欄桿,巴掌大的欄桿,他立在上面朝宋玨喊到:“子臨,扔把劍給我!彼潍k頗為無奈地把他的佩劍扔給了他,顧晏抿著唇笑,和著樓中姑娘唱曲兒的聲音舞了一曲劍舞,而后劍尖劃過紅綢,刻下一行詩“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真是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好不快活。
顧晏伸手捂住臉,不想被人看見他此刻的狼狽。瘦削的腕上,佛珠牢牢的扣在上面,連著這皇宮一起要將他的翼折斷。他從角落里找出了父皇當(dāng)年贈他的佩劍,一手提著劍,一手拎著壺酒,朝著院里走。
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溫柔的月光光了這里。顧晏仰頭猛灌了一口酒,隨意地將酒壺扔開,抬手就是凌厲的劍招,鋒利的劍身在月色中泛著寒芒,雪白的衣角被卷著和鴉青色的長發(fā)纏到一起。顧晏的眼眶通紅卻倔強的不肯再落淚。白的靴掃過白的雪,劍尖挑開夜幕,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和當(dāng)年的那支劍舞重合了起來,他在雪地上再次刻下了那行詩。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隨著他的話,腕上的佛珠突然斷開,褐色的珠子散了滿地。顧晏手中的劍滑落,冰涼的雪花親吻著他的發(fā)、他的頰,像是無聲地安撫。也許他父親是對的,國亡君逝,他是晉國的儲君,在晉國國破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經(jīng)枯萎了!昂G搴雨獭G搴雨獭彼驹谠褐校贿h處的宮殿燈火通明,他年少時就愛慕著的人就在那里。“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做到的吧?”顧晏的睫上都落了些雪,他周身披著一層月輝,像是快要碎了。
這位年少便名滿天下的太子殿下,曾瀟灑肆意得惹紅過全皇城的姑娘的臉,如今卻被困在方寸之地,折斷了滿身傲骨,這人間留不住他,宋玨也留不住他,他的生命會隨著晉朝的滅亡而逝去,就如同一場鏡花水月。
小院的門被推開了,來人披著星光月輝向他走來。借著些微光,顧晏看清了他的樣貌“宋玨?”宋玨應(yīng)了一聲,大步上前將他攬入懷中“清和,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卑そ祟欔滩怕劦搅怂砩系木葡,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才能干出扔下一殿的人獨自跑來找他這種事。他拍拍宋玨,示意他把自己放開,宋玨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宋玨,你先把我放開。”“不放”宋玨耍賴似地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溫?zé)岬暮粑鲈谄つw上,讓顧晏如白玉般的耳垂迅速染上一層胭脂。顧晏只覺得凍僵的身體都在這個擁抱里融化了,皎潔的月色輕柔的落在他們身上,遠處的喧囂也擾不了這一刻的寧靜。良久,宋玨悶悶地問:“清和,我為什么找不到你?”“因為今天是為你的生辰辦的宴會!鳖欔谭湃崃寺曇艉逅,宋玨卻偏要刨根問底。
“那你為什么不去為我慶生?”“因為……”顧晏看著那雙明亮的藍眸,突然有些不忍心說下去了,他側(cè)過頭不再看宋玨,目光有些空茫,輕輕道:“因為我們都長大了,我們不再需要彼此了!彼潍k用手捏住他的下頷,強硬地讓他看著自己,近乎兇狠地說:“你騙人!我不會不需要你!我沒有你就不行,你不能你離開我。”
“沒有誰離了誰是不行的!鳖欔痰难凵駵厝岫,將宋玨狠狠刺痛,他狼狽地避開了顧晏的目光,不再說話。顧晏嘆了口氣“宋玨,酒醒了就回去吧,既然做了國君就要擔(dān)起責(zé)任,別那么任性了!彼潍k慌亂地看向他,那雙總是神采飛揚的眸子布滿了哀傷,他乞求道:“清和,你別,別趕我走。我會努力當(dāng)個好皇帝,你別趕我走!
顧晏的心一顫,他深吸一口氣,狠下心把宋玨的手掰開,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宋玨下意識想伸手拉住他,只觸到微涼的發(fā)絲。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顧晏頭也不回地進了屋,飄飛的雪落了滿肩。顧晏回屋后立馬關(guān)上了門,他靠著門,心口堵得厲害,一行淚順著臉頰滑入衣衫,青絲上的雪也隨著他的動作落了些下來,他伸手接住,透過門扉的縫隙他看見宋玨的發(fā)也被晶瑩的雪染白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這樣,我們也算共白首了吧?”
那一夜宋玨在院中站了多久,顧晏就在門后看了他多久,這是他們的默契,所以誰也舍不得先離開,直到天亮了,宋玨不得不離開了,他答應(yīng)過他的,要當(dāng)個明君。雪,越下越大了,顧晏都快要看不清宋玨的背影了!斑@大概是我這一生里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了吧?”
顧晏倚在窗邊,墨發(fā)披散,容顏絕色,眉尾小痣奪人心魄。他看著陰沉的天幕,心里明白平靜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沒過幾日,剛?cè)胍顾鸵姷搅怂富实膸讉舊部,他們跪在他面前,一個接一個地訴說著宋玨的狼子野心和忘恩負義,然后說要幫他復(fù)國,幫他的父皇母后報仇。他們說得義憤填膺,而他身后是他父皇母后的牌位,他只覺得這個冬天好冷。他想,宋玨是不是也經(jīng)歷了這些?從他被選為伴讀到他登基?宋玨你也覺得很冷吧,沒關(guān)系,很快就都結(jié)束了。
等將他們都送走了,顧晏撩開衣袍跪在了他父母的牌位前!皟汗蚍A,為了百姓不受戰(zhàn)亂之苦,兒自愿請降,愧對父皇教導(dǎo);被叛軍囚禁于宮中,有失晉朝皇室傲骨,愧為晉朝儲君;昔日朝臣自愿追隨,望兒復(fù)國,兒不愿,愧對皇室先祖。父皇母后,請原諒不孝子不能為您們復(fù)仇。父皇,您從小教導(dǎo)我,為君著,當(dāng)以黎民百姓為重,天下苦戰(zhàn)亂久矣,我不愿再見到百姓流離失所,不愿再有人像我一樣失去至親!
顧晏頓了頓,接著道:“子臨會是一位賢明的君主,您的期許,海清河晏,他會做到的。兒不孝,辜負了您的教導(dǎo),辜負了朝臣的信任,辜負了百姓的愛戴。我已無顏茍活于世,唯有,以死謝罪!彼谂莆磺翱牧巳齻頭,長跪不起,直至天邊破曉。他最后看了看雙親的牌位,轉(zhuǎn)身離開。
顧晏換下自城破就一直穿著的素白衣袍,換上了往日里他慣常穿的紅色錦衣,用玉冠束起垂落的長發(fā),他坐在鏡前,看著鏡中姿容絕世的人,露出一個淺笑,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了,眉宇間是磨不去的傲氣,就像還是以前在朱雀大街策馬的翩翩少年郎一樣。顧晏拿過放在桌上的長劍,推開門,緩步向著摘星樓走去,那里是皇城的最高處。
青年手執(zhí)長劍,一身紅袍,意氣風(fēng)發(fā),顧盼生輝,瀟灑肆意得就像是要去赴一場比武大會,而他已經(jīng)篤定自己只會勝,不會敗。紅墻白雪之間,他是人間真絕色。
顧晏走過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宮,登上摘星樓,那里可以看見宮外的景象,將整個皇城盡收眼底。他和宋玨以前總愛來這兒看星星,似乎真的能做到手可摘星辰。想到這兒他眼底的笑意都溢出來了,他真想再見見宋玨。
大殿之上,宋玨聽著朝臣的上奏,突然心口一陣絞痛,他猛地站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去,推開前來阻攔的侍從和大臣,扔掉頭上礙事的冕旈。跑出大殿,看著周圍的茫茫白雪,宋玨突然不知道該去哪兒,直到他看見那座屹立在皇宮中的樓閣,他心中一下就能肯定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宋玨拼命地朝摘星樓跑去,他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快點,再快點,那個人就在那里。
顧晏的指尖劃過冰涼的劍身,再看一眼繁華的皇城,最后他將劍橫在脖頸間,剛要劃下去就聽見了宋玨的聲音,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顧晏!”顧晏回頭看見了宋玨,他站在走廊的盡頭,龍袍凌亂,發(fā)絲散在身后,雙眸紅得滴血,狼狽又可憐。顧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怎么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宋玨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絕望又卑微地乞求“清和,把劍放下好不好?”顧晏溫柔地看著他,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子臨,我好累啊!鳖欔炭粗潍k滿臉驚恐地朝他奔來,手上用力地劃了下去,鮮血四濺,染紅了飄落在地上的白雪,也染紅了宋玨的世界。他撲過去抱住顧晏,想用手捂住他脖子上的傷口,卻只能看著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來,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那么多血。顧晏感覺到他抱著他的手都在抖,溫?zé)岬臏I滴到他的臉上,他只能無奈又溫柔地笑,最后在宋玨的側(cè)臉上輕輕落下一吻,緩緩閉上了眼睛。子臨,對不起,我好想好好睡一覺啊,這太平盛世你代我去看看吧。
宋玨感受到那枚像雪花一樣輕柔冰涼的吻時整個人愣在了原地,然后踉蹌著抱著顧晏站起來,嘴里不停念叨著“清和別睡,我?guī)闳フ姨t(yī),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血順著顧晏的身上流到宋玨身上,他的龍袍也被染紅,他卻渾然不覺,走下摘星樓,沿途的白雪都滴上了紅,等朝臣找到宋玨的時候,顧晏的尸體都冰涼了,宋玨卻死死地抱著,眾人想要告訴他懷中的人已經(jīng)死了,卻無法開口。
宋玨就這樣踉蹌著,抱著他的愛人一步一步地走在雪地里,最后他體力不支跪坐在雪中,紛飛的白雪落了滿頭。這是他一生里最大的一場雪。
天啟七年,百姓安樂,四海升平,史稱天啟盛世。天啟十年,元武帝在顧氏皇族中擇一子,立為太子。天啟十五年,武帝崩,文帝繼位,改年號新元,自此開創(chuàng)長達百年的盛世。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