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哥哥，這次也要接住我哦。”

　　“哈哈哈，我來啦！”

　　少女后退幾步，伸開雙臂，寬松的T恤里兜滿了風(fēng)。她背后是悠遠(yuǎn)的天空，藍(lán)得透澈而溫柔，輕煙似的白云靜靜貼在天幕上，形似一座不知通往何處的橋。少女一歪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隨即向前方奔去。

　　咚——

　　啊啊啊——

　　人群中傳來不絕的尖叫，穿透耳膜的嘈雜迅速包裹了周遭的一切。

　　-02-

　　“當(dāng)時說的什么？隔那么遠(yuǎn)誰聽的清，八成又是跟自己想象中的人對話吧，她平時一直神神叨叨的�！�

　　“欺負(fù)她？呃……沒人欺負(fù)她。”

　　“嗯，聽說她媽跑了。

　　“朋友？誰跟她做朋友啊，那么臟……啊不是，我是說，她性格陰郁，沒有朋友�！�

　　……

　　“好的，謝謝你，小同學(xué)。你的回答很有價值，接下來請繼續(xù)享用午餐吧�！迸税吹糇郎系臋C(jī)器，微笑著說道。

　　對面的女孩一手撐著頭，用小金匙挖起一勺蛋糕送進(jìn)嘴里，“沒關(guān)系啦，也謝謝你請我吃飯，記者姐姐。平時我媽媽都不讓我吃這么多甜品�！�

　　午間的太陽照在落地窗外的池水中，反射出粼粼的波光，那光落在女孩微瞇的眼睛里，顯現(xiàn)出一種隱晦的精明。女孩約莫十四五歲，精心搭配過的衣著美觀得體，發(fā)間還別著一只小巧的白兔發(fā)卡。

　　-03-

　　唉，又是這樣啊。

　　何葉在心里嘆了口氣，把飄紅的成績單團(tuán)成一團(tuán)，塞進(jìn)桌肚里。

　　“藏啥好東西呢？”學(xué)委眼疾手快，搶走了紙團(tuán)，“嚯，足足進(jìn)步了負(fù)一名呢，不得了，往下進(jìn)步的空間不多了呀�！�

　　“還給我！”何葉漲紅了臉，起身去奪成績單，沒留神撞到了桌角，疼得她一個趔趄。

　　“欸，有本事就來拿呀！”

　　“哈哈哈哈哈……”

　　五六個同學(xué)笑成一片，成績單被重新窩成團(tuán)狀，像只調(diào)皮的鴿子般在空中跳來跳去，在每個大笑著的人手中停留一下，就是不往何葉的方向飛。

　　何葉姿態(tài)狼狽地追著那只喪心病狂的鴿子，手忙腳亂，怎么也抓不住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噯，她好像一只熊啊，笨狗熊！”

　　“什么熊啊，明明是豬，又蠢又臟�！�

　　“嘖嘖，回去肯定又得挨酒鬼的揍了。”

　　“怎么，你心疼？”

　　“呸，就你嘴賤。”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

　　嗡——

　　周圍的一切仿佛突然沉入了水里，一陣尖鳴穿過何葉的大腦，然后她就什么都聽不見了。窗外的陽光消失，世界變得黑暗陰郁，如同黏稠的污濁液體。一串灰色的影子手拉著手環(huán)成一圈圍著她轉(zhuǎn)動，他們的頭上剪開著三個洞，上面的兩個向上拱起，下面的一個向下彎曲。向下彎曲的洞兩頭尖尖，隨著影子的動作一開一合，里面噴出鋒利的刀刃，劈頭蓋臉地刺向何葉。

　　影子越轉(zhuǎn)越快，飛出的刀劍越來越猛，鮮血順著她的臉頰、脖頸、手臂流淌下來。

　　痛，好痛。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不要再說了。

　　去死吧！

　　她隨手從黑暗中抽出一件東西，閉著眼睛朝前方猛砸下去。

　　“啊——”

　　“啊啊啊——”

　　刺耳的聲音里有她自己的尖叫，也有別人的，但是無所謂，反正她又聽不見了。何葉扔掉手里的東西，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

　　-04-

　　“真是太不像話了！你怎么可以用凳子打傷同學(xué)呢？”

　　“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這是會出人命的！”

　　“你一天天來學(xué)校干嘛的？分?jǐn)?shù)不想著努力往上提，欺負(fù)同學(xué)倒是來勁了。”

　　“我已經(jīng)通知你家長了，回家好好反省，寫三千字檢討！”

　　何葉麻木的眼神終于動了一下，干澀的咽喉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轉(zhuǎn)動，“不用家長，我自己回去可以嗎？”

　　“呵，”班主任冷笑一聲，“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欺負(fù)同學(xué)的時候怎么沒想到？家長不來醫(yī)藥費(fèi)你出？”

　　“我真是不知道你這種人怎么想的，自己不要前途人家別的同學(xué)還要呢，你要實在不愿意學(xué)習(xí)也沒人逼你，別因為一個你毀了全班這鍋湯行嗎？我之前沒騰出時間找你，正好這次把賬一起算了，你趁大家上體育課偷偷回教室翻同學(xué)書包是怎么回事？”

　　哦，怪不得那天非得叫我回去幫她拿東西呢。

　　“往同學(xué)鉛筆盒里放蟲子是怎么回事？”

　　撞見他往班長筆盒里放蟲子是我不好，可我明明答應(yīng)他不告訴別人了，為什么還要陷害我。

　　“把同學(xué)的課本丟進(jìn)水桶里又是怎么回事？”

　　噢，好像是李元跟陳亮鬧矛盾，為了報復(fù)吧，他當(dāng)然不敢承認(rèn)。

　　“你這副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是幾個意思？”班主任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我說的不對嗎？做了錯事從來不知道反思自己，你這種孩子還讓人怎么救？”

　　那就別救了。何葉在心里想道。

　　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破舊的帆布鞋露著洗刷不掉的陳年黃漬，和未及洗刷的新鮮污跡，校服裙子沒有蓋住的小腿上殘存著沒有消退的疤痕。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

　　男人進(jìn)門二話沒說，直接沖著何葉踹了一腳，怒道：“下賤東西！拿老子的錢來上學(xué)不知道感恩，成績狗屁不是凈會惹麻煩，活膩了是吧！”

　　何葉從地上爬起來，面無表情地拍拍身上的土，一聲不吭地走了。

　　“你給我回來！”

　　“哎，家長先消消氣，別在學(xué)校里打人，您……”

　　房門再次關(guān)上，父親和班主任的對話被隔在了門后，何葉一瘸一拐地繼續(xù)往外走。

　　走大門要班主任簽的通行單，麻煩得很，所以何葉轉(zhuǎn)去了一處圍墻，靈活地翻了出去。她沒有什么目的地，就沿著腳下的路一直走，路拐彎她就拐彎，路分岔她就隨便選一條接著走。四通八達(dá)的道路如同她的命運(yùn)般隨波逐流，怎樣都可以，通往哪里都一樣，被誰踩在腳下都無所謂。

　　如果路到死胡同的話，我是不是也該跟著死掉呢，何葉考慮著這個問題。隨后她又對自己搖了搖頭，不，不能在這里，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迎面走來兩個女孩，她們挽著胳膊，手中提著奶茶袋子，正興高采烈地交流著什么。錯身而過，何葉艷羨地回頭看了她們一眼。但也就只是一眼罷了，很快她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大概是嫌她步伐太慢了，一對情侶從一旁超車，去了她前面。兩人的手緊緊相握，男孩似乎在講什么有趣的故事，把女孩逗得咯咯笑，偏頭靠在了他肩上。

　　何葉聽著女孩的笑聲，不自覺地也露出了一個微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向一旁伸出手，去握另一只不存在的手。

　　指尖傳來一陣真實的觸感，何葉心里一驚，低頭去看時卻分明什么都沒有。應(yīng)該是不小心碰到綠化帶里的植物了吧，她想。

　　哎對了，其實我也可以擁有一個朋友嘛。只有我能看見的，屬于我一個人的朋友。

　　他，嗯……“她”還是“他”呢？他吧，男孩子力氣大，可以幫我教訓(xùn)那些欺負(fù)我的壞人。

　　他應(yīng)該是個陽光開朗的少年，也許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總是在笑，笑起來很好看。他的眼睛很漂亮，是清澈的藍(lán)色，像電影里的海水。唔……我還沒見過海呢，那就讓他長出一雙翅膀吧，這樣就可以帶我去看海了。

　　他會在周末穿著玩偶服去街上分發(fā)氣球，還收養(yǎng)了一條黃色的小狗。他從天臺邊緣跳下去，晚風(fēng)會張開懷抱接住他。至于他的名字，就叫小沐好了。

　　哈哈哈，小沐，小沐，我有朋友了。

　　我有朋友了！

　　何葉開心地大笑起來，閉上眼睛再睜開，就仿佛那個朋友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了，她牽起一團(tuán)虛空，拉著小沐歡快地朝前方奔跑。剛剛那對情侶被她嚇了一跳，狐疑地盯著她的背影。

　　“神經(jīng)病嗎？”

　　何葉迅速跑遠(yuǎn)了，沒有聽到身后的抱怨。

　　-05-

　　最近班里的人發(fā)現(xiàn)，何葉好像瘋了。

　　她總是對著空氣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還時不時探頭對空氣說話，就好像那里有個人似的。不過有些人并不會因為這一點(diǎn)就對她敬而遠(yuǎn)之，相反，捉弄一個瘋子會讓他們更加興奮。

　　當(dāng)何葉推開門，被懸在上方的水桶澆了滿身的時候，她伸手抹掉了小沐臉上的水漬。

　　“唉，都濕掉了呀�！�

　　“別難過，沒關(guān)系的，我們回去換衣服吧。”

　　“你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哈哈�！�

　　“好，我不怕，你也不要害怕喲�！�

　　何葉牽著小沐的手往外邊走邊說話，擔(dān)心他會不高興，絮絮叨叨地安慰他。午后的陽光照進(jìn)走廊，少女孤零零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沾了水的鞋子在過道里留下一串濕漉漉的痕跡。

　　-06-

　　“請進(jìn)吧，我爸爸這個時間一定因為醉酒在睡覺，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

　　何葉推開門，把小沐讓了進(jìn)來，“咦？家里好像沒有人。”何葉看了一眼父親大開著的臥室門，有點(diǎn)驚奇。

　　室內(nèi)雜亂不堪，無處下腳，活像遭遇了小賊的掃蕩。廢紙團(tuán)、捏扁的啤酒罐、撕碎的包裝袋和燃盡的煙蒂四散分布，桌面堆積著骯臟的餐具，劣質(zhì)海綿從沙發(fā)的破洞里露出來，亂糟糟的衣服隨便搭在扶手上，一半垂在地上。

　　“讓你見笑了。要等到周末我才有時間收拾屋子�！焙稳~一邊踢開礙事的啤酒罐清出一條道路，一邊不好意思地對小沐解釋。

　　何葉的小床上端端正正坐著一排小動物，兔子的耳朵掉了一只，用顏色完全不搭的線拙劣地縫合起來，小狗的扣子眼睛脫了眶，松松垮垮地墜著……所有的玩偶都陳舊破敗，裂縫里鼓出綿絮，隨處可見粗糙紅線穿過的痕跡。

　　“這些是小時候爸爸送給我的，你看�！焙稳~拿起一只小熊，雙手托著給小沐展示，“這是圍裙熊媽媽。它們不是我弄壞的喔，它們來到這里的之前就已經(jīng)受傷了，我用媽媽的線把它們縫起來了�！�

　　“對了，媽媽。我媽媽很漂亮的，我偷偷藏了一張她的照片�！焙稳~鉆到床底下，拖出了一個大紙箱，她挑出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課本翻開，里面夾著一張褪色的舊照片�！拔覜]有騙你吧，很漂亮對不對？唉，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悄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恨過她。真好，她現(xiàn)在可以不用挨打了，希望她能一直幸福�！�

　　“哎，小沐你說，她也會想起我嗎？”

　　“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會不會忘掉我啊……”

　　鐵門被人粗魯?shù)仵唛_，撞在墻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巨響。

　　“糟了，爸爸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我從學(xué)校跑出來�！焙稳~急忙把箱子推回原處，三兩步走到窗邊翻了出去，“快來，外面有晾衣繩可以抓，這里是二樓，不會有事的�！�

　　何葉拉著小沐的手，一口氣跑到了街角的公園。站在空蕩蕩的公園里，他們對視一眼，不由得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的，都忘記換衣服了�！毙蛄�，何葉坐在秋千上，擰了一把潮濕的發(fā)尾，“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就坐在這里曬干好了�！�

　　“我們來蕩快一些吧，也許會干得更快呢�！�

　　何葉腿下發(fā)力，讓秋千越蕩越高，她把頭繩扯掉，任由頭發(fā)呼啦啦地飛起。

　　“我以前呀，最喜歡看公共陽臺上曬的床單了。起風(fēng)的時候，它們會像云一樣飄，好多好多，彩色的云�！�

　　“云啊……”

　　“帶我一起飛到天上去吧！”

　　秋千再次甩高，她大聲喊著，張開雙臂去擁抱天邊那一縷白云。

　　咚——

　　。

　　-07-

　　“哈，你醒啦！”

　　傍晚的斜陽將邊上那棵大樹的影子投射到凹凸不平的沙坑里，枝葉間的碎隙像一個個即將閉合的暖色小世界，顯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美好。何葉睜開眼睛，口腔里涌上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她試探著舔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牙床上那個空缺的崗位。

　　“小沐，你剛才回家換衣服了嗎？”何葉從地上爬起來，扶著懵懵的腦袋問面前的少年，“你穿這個真好看。”

　　“真的嗎？我們所有人上班都要穿這個的，這是我第一次單獨(dú)出勤�！毙°宥自谒媲埃p手撐著臉，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你要不要也來這里工作試試呢？”

　　“我可以嗎？”何葉的眼睛忽地亮了，一臉期待地看著小沐，但隨即她又想到了什么，垂下了雙眼，“可是我還沒有畢業(yè)，成績也不好，什么都不會……”

　　“沒關(guān)系的，我們的考核用不到那些東西。”

　　何葉開心地抓住了小沐的手，“那樣的話就太好了。有了工作我就可以搬出去，靠自己生活，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

　　“好，你的愿望一定會實現(xiàn)的�！毙°寤匚罩氖郑J(rèn)真地承諾。

　　一天之中屬夕陽最調(diào)皮，像只圓滾滾的橘子在樓宇間彈來彈去，彈不了幾下就墜下去消失不見了。白慘慘的路燈營養(yǎng)不良似的，給周圍暈了一層灰蒙蒙的光，沉重的夜色一半流向天幕，一半流進(jìn)了何葉心里。該回家了。

　　“真不想回去啊，又會被罵了，唉�！彼诘厣铣蠲伎嗄樀貒@了口氣。

　　“這也是你的愿望嗎？”

　　何葉被他問得一愣，仔細(xì)回想了一下，“唔……算是吧，不過要是不回家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把你想去的地方告訴我吧。”

　　“那，我想去看海�！�

　　“好，你的愿望會實現(xiàn)的。”

　　小沐伸手蓋上了她的雙眼，下一刻，失重的感覺襲來，她再次失去了意識。

　　這次醒來的時候耳邊有陌生的水流聲，起起落落，仿佛遵循著某種規(guī)律。濕咸的氣味撲鼻而來，眼前一望無際的平面上閃爍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芒。小沐坐在一塊礁石上，手肘撐在膝蓋上對著遼遠(yuǎn)的水面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葉走到他身邊坐下，“這就是真正的海嗎？雖然看不太清楚，但總感覺比電影上還要壯闊�！�

　　“嗯。我好像就是在那里死去的�！毙°迳焓种赶蜻h(yuǎn)方，海面太寬廣了，何葉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哪里，“死？”

　　“我也記不清了。哎呀，我怎么能在工作中談?wù)撨@樣的事情呢，真是失禮。”小沐回過神來，搖搖頭，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既然是第一次來這里，要不要帶一點(diǎn)紀(jì)念品回去？你看，這枚貝殼就不錯，小小的，很漂亮。”

　　“真的哎，上面還有花紋，好神奇。”何葉的注意立刻就被那枚貝殼吸引了，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撫摸著瑩白外殼上的紋理。

　　-08-

　　“去海邊？別開玩笑了，你自己是傻子就以為全世界都是傻子��？”

　　“就是啊，哈哈哈哈哈�！�

　　“你說你昨晚去海邊，拿出證據(jù)啊。”

　　“欸，你這可就難為傻子了。”

　　……

　　“我沒有撒謊，我有證據(jù)！”何葉對他們的懷疑感到憤怒，一邊爭辯一邊翻找那枚貝殼，可是她翻遍了所有角落都一無所獲，仿佛昨晚的海風(fēng)真的只是她做的一場美夢而已。

　　“別找了，他們只是想欺負(fù)你而已，沒有必要跟他們爭論。”小沐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桌邊，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何葉抓著他的手臂，激動地說：“你來了！正好可以幫我證明，昨天就是你和我一起去的……”

　　“噫，又開始犯神經(jīng)嘍！”

　　“真嚇人，跟空氣說話，還搞得跟真事兒一樣�！�

　　“你說她想象了個什么東西出來��？”

　　“那誰知道，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

　　……

　　-09-

　　小沐跪在天臺邊緣，小心地把斷掉的鉛筆尖從何葉手背上取下來，托著她的手輕輕吹著氣。

　　“為什么他們都那么討厭我，為什么呢？”

　　“還有爸爸，既然這么討厭我，為什么還要讓我出生呢？”

　　何葉用另一只手臂遮擋著臉，泣不成聲。

　　“是不是大家都希望我死了才好？”

　　“那樣我也可以解脫了�！�

　　透過朦朧的淚眼，腳下的高度變得模糊，灰色的一團(tuán)，仿佛無名怪物的吞噬大口。

　　“小沐，你說媽媽要是知道我死了，她會為我傷心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我，只有我沒有親人，只有我沒有……”何葉抽泣著，撲到少年懷里。

　　“親人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小沐拍著她的后背，不是很理解，“如果對你很重要的話，或許我可以成為你的親人嗎？”

　　“對，小沐是只屬于我的朋友，他可以是任何人。”何葉如夢初醒，“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小沐就是我的哥哥了�！�

　　“好，你的愿望會實現(xiàn)的�！�

　　“太棒了，哥哥——”何葉彎起眼角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的身子一晃，猛地朝下方墜去。

　　當(dāng)她下墜到一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忽然停滯了。天幕上的白云止步不前，天臺上不知何時豎起來一塊站牌，汽車鳴笛的聲音呼嘯而來，“歡迎乘——”

　　然后她跌進(jìn)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里。

　　何葉瞪大了雙眼，她好像看到小沐頭頂有個金色的光圈，然而只有一瞬，剎那便消失不見了。白色的羽毛從翅膀上掉落，未及落地就融化在風(fēng)里。

　　“三途前站，首班車00:00，末班車24:00，每日發(fā)車次數(shù)……86400？”何葉念出了站牌上的內(nèi)容，“這是什么？”

　　“是天臺巴士喲親�！�

　　“我剛才好像聽見它的聲音了……”

　　“是的，那是今天的第54000班車，你原本可以搭乘它離開~”

　　“可是你救了我。”

　　“因為你似乎還沒有做好決定。不著急的，你可以慢慢考慮，所有人都會到達(dá)終點(diǎn)站，無論從哪里上車�！�

　　“小沐，你的眼睛為什么變灰了？”

　　“小沐是個很可愛的名字，謝謝你。尊敬的客戶您好，我是三途公司外勤部9018號員工，感謝您的召喚，希望您對本次服務(wù)感到滿意。”

　　“我剛才好像看到光圈了，你是天使嗎？”

　　“只是一名普通的員工罷了。本次服務(wù)已結(jié)束，你想跟我一起走嗎？”少年從手提箱里抽出一份文件開始讀，“溫馨提示：步入旅途的客戶將無法以任何理由退出，當(dāng)前世界的所有關(guān)聯(lián)物將與您斷絕聯(lián)系，請?zhí)崆白龊靡?guī)劃；客戶3秒內(nèi)無應(yīng)答即視為拒絕；如有其他疑問，歡迎致電三途公司客戶服務(wù)中心。祝您生命安康�！�

　　“3、2、1。那么，愿您早日找到幸福�！鄙倌晗蚝笸巳�，微笑著朝她揮揮手，“再會�！�

　　何葉著急地拽住他的衣角：“啊，等等，你要走了嗎？我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有這個可能。但我希望至少要在七十年后，好不好？”

　　“七十年，我可以活到那么久嗎？”

　　“當(dāng)然，人生足夠漫長�！�

　　“可是我覺得我活著好像沒有任何意義，所有人都討厭我……”何葉低下頭，看著水泥縫隙里長出來的一株不知名野草，懸在樓頂邊緣輕輕搖晃，莖葉在風(fēng)中相互依偎。站牌早已消失，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樣，這里還是那個普通的天臺。

　　“呃……不好意思，我在入職培訓(xùn)的時候睡著了，等我翻下手冊�！鄙倌晷呃⒌仄讼骂^，把手提箱攤在地上開始翻找，“哦哦，這道題解法很多呢，根據(jù)你的情況我或許可以回答……有了�！彼咽謨詠G回箱子里，仰面笑道：“生命只是生命本身，你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好了，別哭啦。”他把手提箱扣好，站起身擦掉了何葉眼角的淚珠，“那我們就再見吧，我親愛的第一位客戶�！�

　　“如果我想見你，你一直都在對嗎？”何葉握著他的手腕，心中忐忑不安。

　　“本公司暫不支持指定員工哦。不過你這個想法不錯，我回去以后會向組長報告的�！�

　　“我、我可以再看一眼那個站臺嗎？”

　　小沐捏著下巴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答道：“雖然聽起來不太合理，但公司好像沒有規(guī)定禁止。那么我就答應(yīng)你吧�！�

　　“哥哥，這次也要接住我哦�！�

　　“哈哈哈，我來啦！”

　　少女后退幾步，伸開雙臂，寬松的T恤里兜滿了風(fēng)。她背后是悠遠(yuǎn)的天空，藍(lán)得透澈而溫柔，輕煙似的白云靜靜貼在天幕上，形似一座不知通往何處的橋。少女一歪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隨即向前方奔去。

　　-10-

　　“日前xx中學(xué)跳\\樓的一名女學(xué)生小慕（化名）成功獲救，該學(xué)生似乎患有嚴(yán)重的精神疾病，現(xiàn)已入院接受治療。這是本月第二起未成年人zs事件。記者通過采訪其同班同學(xué)得知，小慕疑似精神分裂的癥狀早而有之，時常與幻想中的人對話，甚至未知緣由暴起傷人。由于患病的原因，小慕平時非常孤僻……”

　　“唉，現(xiàn)在的小孩真離譜啊，好吃好喝伺候著還不讓人省心，時不時跳個樓玩玩，多沒良心。”女人沒有等節(jié)目播完，打了個哈欠，翻去了下一頻道，無聊地瞟著肥皂劇跟一旁的丈夫發(fā)牢騷。

　　“媽，我回來了，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女兒推門進(jìn)屋，把鞋子隨便一甩，赤著腳跑了過來。女人一邊嘮叨著地上涼，提著鞋子送到女兒腳下，一邊走進(jìn)廚房去做飯。

　　十分鐘后，女兒端著一晚熱氣騰騰的湯面回了自己房間，面的上層蓋著厚厚一層肉絲和煎蛋。女兒打開一部電影，打算邊看邊吃，剛低下頭又覺得額前的頭發(fā)有些礙事，隨手摸過一枚白兔發(fā)卡別住，心滿意足地開吃。

　　-終-

　　送走上午最后一位前來咨詢的客人，何葉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窗外的天空湛藍(lán)澄凈，看起來如同十三年前那個天臺上的景象。

　　想到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真是可愛的回憶，我那時竟然還想象出了一個叫小沐的男孩子陪著我，太有趣了，一個長著一雙雪白翅膀的男孩子。這是只有孩童那樣剔透的心靈才有資格得到的朋友吧，多么幸運(yùn)。

　　還有什么天臺的巴士啊，分明是想給自己一個跳下去的理由而已，還好，感謝命運(yùn)的眷顧，沒有真的命絕當(dāng)場。

　　何葉走出心理咨詢室，站在走廊里伸了個懶腰。

　　天氣真好呀，午餐吃什么呢？雖然錢不多了，月底還要交房租，要給基金會捐款，但額外買一個小小蛋糕的話大概還是可以的。何葉把手插進(jìn)兜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下樓。

　　窗外有團(tuán)影子一閃而過，何葉心里一驚，以為是什么高空墜物，趕緊沖過去扒著窗臺往下看。但地面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是我神經(jīng)過敏了嗎？何葉撓撓頭，疑惑地走開了。

　　窗臺上，一枚瑩白的貝殼安靜地躺在那里。金色的陽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貝殼表面細(xì)膩的紋理上浮現(xiàn)出繽紛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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