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憶的臉上依然掛著笑，時不時還佯裝親密拍拍李善柔的肩膀以示捧剛剛笑話的場。仿佛她真的與此刻這個站在她左邊，把馬尾辮梳得整齊的女孩子極其要好似的。

　　兩人熟稔地在公交車站進行著每周一次的攀談，張憶自認天生熱情，即使兩個人的友誼不是那么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也能掰開一點裂縫摸索到對話的契機點。

　　但每周五放學(xué)都得在老舊的車站抓住適合開口的話題，張憶覺得最會說話的電臺也得因為積累不到素材而關(guān)門大吉。

　　長久的自我排遣之后，張憶終于緩過神，莫名感覺自己的左半邊臉都快笑僵了，剛剛預(yù)熱的笑話被車站里雜七雜八的喧鬧聲慢慢消化掉，已經(jīng)十五分鐘了，38路怎么還沒來解救她。

　　她向前挪動一小步踮腳朝公交車來的方向看過去，也往李善柔的方向看過去。
　　兩人默契十足一樣，張憶側(cè)身的瞬間，又湊巧對上李善柔閃亮的眼睛，發(fā)現(xiàn)她還在笑，眉眼彎彎的，很有禮貌，一點也不像自己平常笑得那樣扭曲。除了有淡淡的法令紋，張憶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她不知道那是正常人笑起來都該有的弧度，固執(zhí)歸類為法令紋，嫉妒心驅(qū)使她的想法越來越猖狂了。
　　通過跟李善柔避無可避的一起等公交的幾次，張憶好像找到了班上大多數(shù)男生喜歡李善柔的理由。她又好像從小就明白的。

　　盡管如此，還是在心里暗罵，靠，男生都這么膚淺？

　　其實張憶也對李善柔抱有好奇心，現(xiàn)在最想迫切知道的就是旁邊這個笑得內(nèi)斂也不忘用手捂住嘴巴的人會不會也在心里偷偷盼望著自己或?qū)Ψ节s緊坐車溜走。

　　像電視劇里爛大街的劇情一樣，公交車站總得配上秋風(fēng)蕭瑟的鏡頭才好，美名其曰渲染氣氛。這次張憶和李善柔也中招了，深秋季節(jié)，兩個人的身上都披上了肥大的校服外套，不過對于李善柔來說是寬松對于張憶來說就是正好。

　　張憶抬頭看公交車的時候，一陣風(fēng)也一起掃過來，極其不唯美地擾亂她原本就毫無條理的額前幾根頭發(fā)絲，她無所謂地隨手把碎毛往后撲，遠遠地注意到印著亮紅色數(shù)字的公交車停在斑馬線前面禮讓行人。

　　張憶扶了扶眼鏡，瞇上眼到底也沒看清楚是不是38路，鮮艷的大紅色在她眼前被模糊成一團漿糊。

　　李善柔就是這時候開口的：“38路，你的車來了�！�

　　張憶往她的方向看過去，剛想說些什么，最先關(guān)注到的竟然是她的劉海，依然整整齊齊排列好，柔順得不像話，仿佛剛才只有張憶一個人經(jīng)歷了那場猝不及防的秋風(fēng)，而端莊的李善柔正好不偏不倚地站在臺風(fēng)眼，一片風(fēng)和日麗。
　　張憶心里有個猛獸又在叫囂了。

　　“我先走了哦�！�38路停在她們面前的時候張憶才清醒過來，學(xué)著李善柔的語調(diào)道別。李善柔依然微笑點頭，成熟又青澀。

　　投完幣，張憶直奔最后一排，剛剛講再見露出的笑容此刻已經(jīng)全部打包收藏好。這個時間段，與其他公交車相比38路顯得冷清很多，它朝著背離城市的方向行駛，搖搖晃晃。張憶坐在這輛不熱門的移動箱子里，往兩只耳朵里都塞上耳機，隔絕掉前幾排老年人們的放肆交談，她脫離出節(jié)奏亂糟糟的社交，終于回到自己的世界里，顯得輕松愉快。

　　公交車開起來之后張憶心里忽然升起滿滿的成就感，道路兩旁快凋零的小樹苗飛快往后奔跑，她慶幸視線里總算不會再出現(xiàn)李善柔的樣貌。

　　李善柔被孤獨拋在原地，而張憶自己是在前進的。張憶心里一遍遍的默念，遠離她吧遠離李善柔吧。

　　她坐在車窗戶邊，讓風(fēng)吹到臉上來，額頭前的幾根呆毛又隨風(fēng)飄動，還是忍不住想知道李善柔卷劉海是用的什么手法。

　　這個路口的紅燈格外漫長，張憶坐在后座低著頭以高傲的姿態(tài)俯瞰同停在斑馬線前的一輛黑色小轎車，眼神很冷漠。她恍惚記起五六年級的時候，李善柔家也買了輛轎車，白色的本田，張憶長大幾歲之后認識了很多個車標，昂貴的小眾的，奢侈的平庸的，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本田。

　　很多人都不知道，六年級的李善柔還是個飛揚跋扈的勞動委員，和現(xiàn)在高中生的她完全兩幅面孔。她做了六年的勞動委員了，但其實自己并不勤勞，只是享受那種指揮手底下的平民們干活的居高臨下的語氣。為了不被李善柔用指示的眼神打量，每次輪到張憶值日，她都不放過任何一個小角落，掃地積極又認真。以至于李善柔一度是把張憶歸為自己“團隊”里面的核心成員的。

　　張憶多配合自己工作啊，張憶真仗義。

　　于是小學(xué)時候的李善柔常常跑來找張憶玩兒，張憶裝作不知道這是在女孩堆里人緣不是很好的李善柔一種變相拉攏。

　　“我爸爸上個星期買了輛新車，他還特意挑的我最愛的白色呢，要不要放學(xué)一起回家啊�！崩钌迫徂D(zhuǎn)向后桌，對張憶揚眉。
　　“今天又是你值日啊，是你值日我就放心了，不像那個周一鳴每次放學(xué)都逃掃地，我下次一定要跟老師報告！”李善柔又搬起她班干部的那一套，卻假裝不經(jīng)意間把眼神投向最后一排角落那個調(diào)皮的男孩兒。
　　“張憶，你初中要去哪所學(xué)校念，8中還是2中，我會去8中，你也去8中好不好啊，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做朋友了�！�

　　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做朋友了。

　　紅燈熬過了最后一秒轉(zhuǎn)化為明亮的綠色，公交車又行駛起來，白色本田早就已經(jīng)朝著另一個方向轉(zhuǎn)彎，張憶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著這句話。朋友，原來李善柔從小就是把她當(dāng)朋友的？那她對于自己又是什么？張憶找不到李善柔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但她知道，至少現(xiàn)在不會是朋友。

　　朋友不是應(yīng)該坦誠相待的嗎？不是應(yīng)該在困境里互幫互助的嗎？不是期望對方變得很好的嗎？

　　那為什么張憶在李善柔提到家里買新車的時候心里第一個念頭就是：能不能不要顯擺了，能坐轎車了不起嗎？在她每次裝模作樣提到周一鳴的瞬間，還不忘捕捉她轉(zhuǎn)瞬即逝的羞赧和小心翼翼的做作。當(dāng)?shù)弥龝?中之后，面對媽媽對未來的規(guī)劃還是會脫口而出，選擇2中。

　　張憶不明白，她覺得自己對所有事情都是純粹明媚的，她是坦蕩的，可每每碰到李善柔，她總是抵擋不了在心里滋生的小陰暗的襲擊。

　　那么嫉妒的源頭呢？是單純羨慕她成績好人好看，還是當(dāng)她已經(jīng)擁有來自異性明目張膽的示好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毛孩。

　　張憶見證過李善柔很多她不樂意展示在別人面前的一面。被老師推薦為學(xué)校大隊委時候的自鳴得意，女孩混在校門口的喧鬧之中，毫不掩飾地說，我就知道一定會是我！語文考試的作文沒有被選為“優(yōu)秀范文”時，也會憤憤不平，我就說啊這個新來的老師沒眼光，隔壁班的陳微微都能上報，憑什么我不能？包括第一次在桌洞里看到那封沒有署名的“我喜歡你，李善柔。”，李善柔也會急急忙忙向張憶分享被人表白的奇妙和驕傲。

　　張憶問：“你覺得這個是周一鳴寫的嗎？”

　　李善柔都來不及追究為什么張憶恰好問的是周一鳴那個壞小子而不是別人，就回答了：“不是他，字跡都不像，周一鳴的字是毛毛蟲爬行，你看這封里面的‘李善柔’寫的多好看�！崩钌迫嵝Φ煤軤N爛，張憶好像能聽到她心里面的戰(zhàn)鼓在鳴響。

　　對啊，不是周一鳴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有人喜歡自己就好了，擅長打籃球還是踢足球，溫柔還是霸道，成績拔尖還是拖后腿，這些所謂關(guān)于理想型標簽的條條框框，都抵不過一句“我喜歡你，李善柔”。

　　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李善柔把那張信條藏好，放在書包最里層，她沒有去追尋率先向她拋出喜歡的橄欖枝的男生到底姓甚名誰，孤零零地帶著這份可能只是一時沖動被暴露的秘密去了8中。張憶用惋惜的語氣和李善柔道別，去了2中。

　　張憶的初中三年過得很快樂，她自己覺得。

　　憑借她天生發(fā)達的交際能力，找到了幾個比較投緣的朋友，她們無話不談。在她們面前，張憶放松自然，鮮活明朗，笑話信手拈來，嘴皮子也耍得不費工夫。三年匆匆過去，中考前夕，張憶依次遞出的同學(xué)錄花了兩個星期時間才全部收回來，像是商量好似的，每個要好的，關(guān)系平淡的，甚至從敵人再變成朋友的同學(xué)，都在“對我的印象”那一欄無一例外填上關(guān)于“你真開朗，你是個能量滿滿的人，我真羨慕你，每天都這么開心”之類的評價。

　　張憶笑了笑，把厚厚一疊的紙片整齊排列好，塞進書包。

　　然后看著記著滿滿一頁筆記的語文書發(fā)呆，沒有征兆的想起李善柔。但這次不是在心里嘀咕她怎么這么不要臉，而是羨慕她可以大方抓住自己認為值得信賴的人盡情倒苦水，形象統(tǒng)統(tǒng)甩開到一邊，把曖昧都表達的無拘無束。
　　張憶呢？你問問自己？你真的是表里如一的人嗎？你一直覺得自己毫無心機嗎？你不表達困苦的原因是不屑于做，還是……還是怕別人也會像自己偷偷在心里挖苦李善柔那樣取笑自己？

　　耳機里的音樂漸漸變得明晰，周圍應(yīng)該是安靜了很久了，前排的老人們在前幾站就下了車。全世界只有張憶腦子里的矛盾體在互相攻擊，熱鬧非凡。

　　中考張憶考得很驚險，踩著比分數(shù)線高了2分的分數(shù)進了重點中學(xué)。很普通的進了重點中學(xué)的普通班，意料之中的在隔壁重點班看到很久不見的李善柔。通過狹小的朋友圈，張憶早就知道她們又同校了。其實張憶中考前就猜到了，她們能否同校或者同班這全都取決于張憶的考試發(fā)揮，至于李善柔在張憶心里上重點高中進重點班就像板上釘釘一樣，是肯定的，是水到渠成的。

　　她不得不承認她對于能否做好一件事相信別人的程度，遠遠超過相信自己。

　　三年不見，李善柔變了�；蛟S只有張憶知道她變了。即使這所學(xué)校也有幾個曾和她們同班的小學(xué)同學(xué)，但他們對李善柔的印象全部都被眼前這個禮貌，出落得很漂亮的女孩更新取代，他們再也不會想起曾經(jīng)那個“擺官威”的勞動委員，再也不會了。

　　張憶沒有考究是時間的魔力還是人真的會改變導(dǎo)致李善柔擺脫了曾經(jīng)的稚氣，她不會傻乎乎的問面前成熟十足的李善柔你初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再討要變成小大人的經(jīng)驗和秘訣。

　　成長的軌跡總是模糊不清，有些人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到對岸去的，而有些人輕輕松松一跳就已經(jīng)登頂了。懂得這么多干嘛，張憶才不想讓李善柔用大姐姐的眼神溫柔地看著她說：“你長大就明白了�！�

　　李善柔搬家去了城里，張憶的家里還是過著平淡的幸福。懂得很多大人世界規(guī)則的李善柔和張憶一樣選擇住了校，并且拒絕了家里人每周一次接她放學(xué)的機會，和張憶手挽手一起搭公交車。

　　在李善柔向張憶發(fā)出同行邀請的那個課間，張憶放下寫英語試卷的水筆，腦子里竟然一鍵從英語單詞切換到：難道，李善柔選擇坐公交車是因為這么多年了家里那輛白色本田已經(jīng)拿不出手了？

　　張憶的名字起的太有先見之明，白色本田和勞動委員李善柔刻在她的腦子里揮灑不去了。

　　可當(dāng)李善柔說自己不能和她坐同一班公交車因為自己搬家了的時候，張憶才好像被自己狠狠打了一巴掌。估計李善柔家現(xiàn)在都開奔馳奧迪了吧，這次是什么顏色，還會是白色嗎。

　　38路開得太悠閑，40分鐘的車程，司機師傅硬生生晃成了一個小時。張憶下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路燈一盞一盞接連亮起，她終于舍得摘下耳機，不由得又拉緊了校服外套，朝家里的方向前進。

　　重新遇見，李善柔變得不像她了，或許她自己都忘記的真實模樣卻被張憶牢牢記在心里。

　　張憶也似乎不再拘泥于她和李善柔到底誰比誰更心思活絡(luò)，到底誰比誰更值得被男生表白。她用自己灰暗的視角看出了李善柔喜怒哀樂背后藏著的本性，又因為暴露了自己的自私妒忌而羞愧難當(dāng)。

　　或許幾年前的張憶會為這一切的難堪而選擇去躲避，但她知道現(xiàn)在自己不會了，一個李善柔也好，一萬個李善柔也好，她都得去面對。

　　誰都不會代替她成為自己人生的主角的。
　　張憶關(guān)上手機之前在備忘錄里的長篇大論最后一行寫上：
　　張憶就是張憶，張憶才是張憶。

　　風(fēng)慢了。攢成一地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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