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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的那頭
我倒在地上。
天可真藍啊,就像伊里亞的眼睛。
跨過這條江,我的愛人在對岸。
我的血融化了積雪,流到江邊。
我的愛人在對岸。
—
伊里亞是隨著蘇聯(lián)其他專家一起到的中國。
他是個醫(yī)生,下派到大隊里的時候,高鼻深目的長相很是引起了一番轟動。
常常有小姑娘假裝從診所門口路過,只是為了悄悄看他一眼。
我爺爺是從前村里的赤腳大夫,作為村里少數(shù)念過幾年書的人,我被派到伊里亞身邊做他的助手。
伊里亞是個很風(fēng)趣很體貼的人,我想這大概就是書里說的西方紳士,他很尊重村子里的習(xí)俗,卻從不像村子里其他男人那樣對女人們言語輕浮。
他的中文學(xué)得不太好,于是常常需要我?guī)退忉屢恍┧渍Z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努力,即使發(fā)音相當(dāng)古怪,即使他把“貼窗花”說得像“鐵床畫”,看著他真摯的藍眼睛也沒辦法嘲笑他。
伊里亞的眼睛是藍色的,不是水洗一樣的天藍色,也不是傍晚天黑透之前的墨藍色,像沉了一縷霧,是黎明的太陽還被云層遮擋住只透出一點點光的灰藍,但是很剔透,看著人的時候就好像看著他的全世界。
我的名字是他發(fā)音最標(biāo)準(zhǔn)的漢字。
“玉!
他通常這樣先叫我,等我看向他,然后才想一下中文里他要表達的意思是怎么措詞。
那段日子里他這樣叫過我千千萬萬遍,我從沒想過我那樣普通的名字原來被叫出來是那么動聽。
他叫我名字的時候,嘴巴微微嘟起,張開一個小口,好像下一秒就要吻我。
—
伊里亞的工作開展得很艱難,這年頭,讀書的人很少,村子里的人們總覺得西方的手術(shù)刀很可怕,西藥膠囊是毒藥,更多時候他們認為走進診所一次就會帶走他們一半的積蓄。
這不怪他們,從前確實是這樣的,所以我爺爺作為一個赤腳醫(yī)生才會被大家那么認同。
可是伊里亞的任務(wù)就是要改變?nèi)藗兊目捶ǎ尠傩諅円庾R到國家真的變好了,更健康的觀念常識也需要被普及,于是他只好走到村子里每一戶人家家里去,主動上門詢問是否有什么不適,指導(dǎo)他們被生銹的柴刀割出的傷口需要到診所治療吃藥。
后來慢慢地,村子里的人生病之后會自己找到診所買藥吃,伊里亞就不再需要一家家走訪了。于是他有更多的時間寫自己的日記。
伊里亞說他來到中國,就是想看看這個和他們走在一條路上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樣子,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為了有助于學(xué)習(xí)漢語,他的日記用的是中文,給我看過幾篇,用詞很直白,短語居多,像是剛學(xué)認字的小孩子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但是很誠摯,他是真的喜愛這片土地,喜愛這片土地上的人。
為了了解更多,他向我詢問這片土地上發(fā)生過的事,我嘴笨,講不明白,我對他說:“你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guī)е缴嚼镎肮蜕焦,帶著他參加大隊上的秋收,大雪天帶著他坐爬犁,剪窗花?br>
過年的時候我托人去鎮(zhèn)上帶了一幅對聯(lián),貼在診所的門口,還做了一個大紅色的燈籠掛在門上,他笑得很開心,藍眼睛瞇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他也送我很多東西,有他從自己的國家?guī)淼匿摴P,有一只很漂亮的銀制懷表,還有他用俄文寫給我的詩。
他教我唱喀秋莎,曲調(diào)很歡快,俄語的彈舌從他嘴里發(fā)出來,非常迷人。
第二年六月,天氣最好的時候,我們結(jié)婚了,他把那塊懷表的外殼熔了,請人做了一枚戒指。
在婚房里,他把戒指套上我的右手第四根手指,仰頭看著我,眼睛像一塊剔透的寶石,他說:“玉,嫁給我。”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后來伊里亞對我說,其實在他的國家,結(jié)婚儀式是需要神父為新人加冕的,可是在這里找不到皇冠,只有一枚他用懷表的銀外殼做的戒指。
我說沒關(guān)系,中國的婚禮需要一拜高堂,可是我的父親很早去世,母親也身體不好,他的父母更是遠在千里之外,所以不管按照哪個國家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都不完整,可是沒關(guān)系,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就足夠圓滿。
我采了很多花,編了兩個花環(huán),戴在我們倆頭上,我對他說:“你看,這個也算皇冠!
伊里亞緊緊抱住我,溫?zé)岬挠H吻落在我眉心。
他說:“玉,除了死亡,再沒什么能將我們分開!
婚后我搬進了診所的二樓,和伊里亞住在一起,生活和之前其實沒什么分別,只不過夜晚我不再需要走夜路回自己家。
我母親很高興,她說她總算在自己死之前看到我給自己的后半生找了個好歸宿。
我說媽媽,伊里亞是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她很欣慰地笑了笑,看著我們站在一起,枯瘦的手指很輕地搭在我們交握的手掌上,要我們握得再緊一點,然后在那一年冬天,她永遠閉上了眼睛。
葬禮全程伊里亞都陪著我,給我擦去眼淚,把我擁在懷里,陪我在我母親的墳前磕頭。
他說:“玉,不要哭,你還有我!
可是命運很快也從我身邊奪走了他。
—
他來到這的第三年,我們結(jié)婚的第二年,也是夏天,他的國家突然要召回所有來到這片土地上的蘇聯(lián)人,只要蘇聯(lián)人。
伊里亞每天都給管事的人拍電報,可是得到的回復(fù)永遠是聽從上級通知。
于是我們知道,他非回去不可了,他的外貌實在太顯眼,沒辦法悄悄留下來。
他一遍遍吻我,說:“玉,沒關(guān)系,我很快就能回來,沒關(guān)系!
等到九月,實在沒辦法再拖延,他跟著來接他的人上了火車。
我送他離去,伊里亞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很用力地親吻我,我們倆的眼淚混合著沾在彼此的臉上,分不清哪一滴是誰的。
火車慢慢啟動,他的聲音混合著氣鳴,他看著我,那雙藍眼睛仍然洗過一樣的剔透,他朝我喊道:“玉,等著我,最遲三年后,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回來!”
我也扯著嗓子回他,眼淚一直掉:“好——!我來接你——!”
我追著火車前進,直到跑到了月臺盡頭,看著他的臉逐漸變成一個渺小的黑點。
九月十六號,這趟綠皮火車帶走了我心愛的人?伤饝(yīng)我,三年后的九月十六號,他會坐著這趟車,再回到我身邊。
我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國家突然召集所有在外的人民回去意味著什么,那些上層的斗爭波折都離我們太遠了,所以我們以為等過一段時間,最遲一年后兩年后三年后,等風(fēng)波平息了,生活就會一如往常。
畢竟這兩個國家曾經(jīng)那樣要好,怎么會突然就反目成仇呢?
可是現(xiàn)實就是那樣戲劇,等確切的消息傳到村子里,已經(jīng)是年底了。
從前那樣要好的兩個國家,好像突然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村民們最開始還念叨著伊里亞醫(yī)生,后來提起這個詞就像某個禁忌。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漸漸奇怪了,我走過的地方,他們會竊竊私語,這些聽不清的絮叨像咒語,綁得我?guī)缀醪荒芎粑谖翌^頂上懸上了一把劍。
這把劍在第二年春天落下了,一幫人沖進我們的診所,到處翻找,有人翻出了伊里亞從前用俄文寫給我的詩興喜若狂,好像找到了什么罪大惡極的證明,他們抓走了我。
我百口莫辯,或者說那些人根本不會聽我說的任何話,他們只在乎找到的東西。
他們說我是什么第四類分/子,搶走了伊里亞留給我的所有東西,只有那枚戒指被我情急之下吞了下去,他們來不及奪走。
夜里,我把戒指吐了出來,趁看守不注意,磨斷了頭上的鋼夾,在大腿上狠狠割了好幾下,割開一個口子,把那枚戒指藏在傷口里。
這樣做肯定是不行的,傷口很快感染化膿,我沒過幾天就開始發(fā)燒,燒得很厲害,幾乎說不清話,他們沒辦法對我說教批評,只好把我送到最近的診所。
看診的醫(yī)生是我爺爺從前治過的病人,我撐著身子哀求他,求他不要把這枚戒指告訴外面的人,他答應(yīng)了,幫我縫好傷口,給我掛水退燒,我借了診所里的針線,把戒指縫在了里衣內(nèi)側(cè)靠近胸口的位置。
后來燒退了,他們又把我關(guān)回去,可能有十幾天,我看不見外面的陽光,每天都有人來對我說教甚至辱罵,大聲念他們寫的侮辱我和伊里亞的詩。
再后來他們把我放了出來,我要沒日沒夜地干活,得不到休息,翻土播種擔(dān)肥,什么都要做。
日子很苦,可是我夜里摸著那枚縫在心口的戒指,想著伊里亞和我的約定,就有勇氣支撐下去。
—
沒有伊里亞在我身邊,時間很難熬,可是我一天天數(shù)著九月十六號,日子好像也過得很快。
他離開之后的第一個九月十六號,我給村里的秋收干活;第二個九月十六號,村人不再每天盯著我做事,于是我有更多時間用來想念他。
到第三年的九月十五號,我懇求村里人讓我去車站接伊里亞回家,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也不需要一分錢,我只是去帶我的愛人回家。
可他們那樣鐵石心腸,擔(dān)心我逃跑甚至把我關(guān)起來,我隔著門一遍遍給他們磕頭,我說我不逃跑,我只是去接伊里亞回家。
可是我的嗓子都喊啞了,他們還是把門鎖得緊緊的。
我覺得明天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出來,可是我和伊里亞說好了,我要去帶他回家的,我不能失約。
夜里,我從窗戶翻出去,掉到一樓崴傷了腳踝,我感覺不到痛,跌跌撞撞往外走,我要去接伊里亞。
我一步步走去鎮(zhèn)上的火車站,走到天光大亮,我在車站外等了一整天,可是沒有伊里亞,沒有他。
我又想,可能他有什么事情耽誤了,我們約好了的,既然他不能來,那我去找他。
我去找他。
干活的這三年里,我是沒有錢的,只能去社里吃飯,過了時間就要餓肚子。
就算有錢可能也買不到票,他們不會賣票給我這樣的人。
我只能走著去。好在一路上朝北走,大方向是不會錯的,等遠離了鎮(zhèn)子,到下一個人群聚居地再仔細打探路線。
餓了就找飯館討一點剩菜,去路過的村子里偷一點地窖里儲存好的菜,吃別人放在墳頭的貢品。困了就在街角或者林子里找一個地方倒下。
天氣很冷,我有好幾次可能都醒不過來了,可是我記著我要去找伊里亞,于是我又掙扎著醒過來。
走到黑龍江的時候,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地上已經(jīng)有很厚一層積雪,有好心人送我一件破舊的襖子,我渾身臟兮兮的,心里想,等見到伊里亞的時候,他或許認不出我了。
沒關(guān)系,我認得他。
我往江邊去,從天亮走到天黑。這條河已經(jīng)被冰層完全封住了,那么長,又那么寬,可是只要走過去,我的愛人就在對岸。
只要走過去。
有人在喊些什么,可是我聽不清,我一心一意朝江邊走,只想到河對岸去找我心愛的人。
“砰——”的一聲,余音驚動了林子里的飛鳥。
有什么東西鉆進了我胸口,溫?zé)岬囊后w流出來,我抬手去捂,看見指縫里滲出的血弄臟了我手指上的銀戒,才意識到是子/彈。
我倒在地上。
天快要亮了,這種藍色很像伊里亞的眼睛。
我想起來他說九月十六號要回到我身邊。他說只有死亡才能把我們分開。我想起來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手上。他把我摟在懷里,他擦去我的眼淚。
我想起來他說:“玉,等著我!
我的血融化了積雪,蜿蜒著一條流向江邊,可是沒有等抵達江面就結(jié)成了冰。
跨過這條江,我的愛人在對岸。
可是我倒在了江的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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