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世道不怎么太平，連外頭幾近枯萎的樹掉葉子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自老皇帝死了，新帝即位后，下面的人便顯露出狼子野心，可這小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手段強(qiáng)硬，性情暴虐，卻又懂得暗藏鋒芒，讓因他年紀(jì)尚小便生出謀逆之心的人連著吃了好幾個虧。
　　我走出這破敗的屋子，伸手撫過那粗糙有些開裂的樹皮。這是株桃花樹，我還曾記得它原本枝繁茂密的樣子，幾乎遮天蔽日，待到花開，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只可惜。
　　不止內(nèi)部斗爭不斷，這個國家還有外敵虎視眈眈，那蠻夷之地的人終究比身處中原之地的人過得不舒坦多了，論血性、論經(jīng)驗(yàn)總是不如對方，軍隊被打的只能不斷南退。戰(zhàn)火紛飛，尸橫遍野，民不聊生，這終歸是戰(zhàn)爭的真實(shí)寫照。
　　就像這樹一樣。
　　我被關(guān)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很久了，只能從外邊侍衛(wèi)們的交談中得知現(xiàn)在的情況。
　　老皇帝——雖然他也不老，只比我大了三四歲——死了后，對我的看管也是越來越松，不過據(jù)說那個家伙曾經(jīng)還想讓我陪葬，但最后不知怎的沒成。
　　老皇帝也不是什么絕世明君，他的才能并不算太過出眾，但心計很深，可以算一個守成之君，但后世對他的評價可不會好到哪里——將狀元郎鎖入深宮這件事便足矣讓后人唾棄他了。
　　那個狀元郎——也就是我——已在這里待了二十多載，從一個少年熬成了中年，我每日的愛好也就看看書，飲些酒，將自己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其實(shí)那個九五之尊的位子本是輪不到小皇帝去坐的，他上頭還有幾個兄弟，最受寵的也不是他，雖不會連下人都敢折辱，卻確實(shí)沒什么話語權(quán)。
　　不過他遇上了我啊。我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盡管鄙人自幼喪了父母，無權(quán)無勢，卻跟了一個有名的大俠當(dāng)徒弟，不過我倒是熱愛詩詞歌賦等閑情逸致之事，對武功之事也不是很上心，但要打到門外那兩個還在閑聊的侍衛(wèi)還是綽綽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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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嗎，那些蠻子的首領(lǐng)要向咱們開戰(zhàn)了！”兩個侍衛(wèi)中的一個說。
　　“唉，不是一直在打嗎？”他的同伴有些疑惑。
　　“不是不是，”那侍衛(wèi)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驚恐，“據(jù)說這次他們派了使者過來，說是下了封戰(zhàn)書！”
　　“什么！”另一個侍衛(wèi)的聲音拔高了些，又很快壓了下來，“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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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喝了口酒，聽著他倆的談話有些出神。
　　要開戰(zhàn)了嗎？
　　曾經(jīng)剛過了科舉，考取了功名之時我還是有那什么報效國家的雄心壯志的，但現(xiàn)在的我卻沒了那些心思——試問哪些人會在被當(dāng)成籠里唱曲兒的雀養(yǎng)了這么久后還抱有如此可笑的心思呢？雖然我不會唱曲兒，也自認(rèn)不是那些已被折了翅膀的雀。
　　又有什么區(qū)別嗎？我問自己。
　　現(xiàn)在還來探望我的也就兩人——雖然我也不知用探望一詞是否準(zhǔn)確——這兩人來的時候也神神秘秘的。一個是小皇帝，他畢竟是我一手教導(dǎo)出來的，盡管性子在我看來有些扭曲，但勉強(qiáng)算一個好學(xué)生。不過自他當(dāng)了皇帝之后，來的次數(shù)就愈發(fā)少了，估摸著是被權(quán)力迷住了雙眼，有了新人忘了舊人。還有一個是我的師弟，他倒是個純純粹粹的江湖人，武功可比我高多了，不過我也兩耳聞不到窗外事，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水平。他每回來都會給我?guī)┬略挶�，帶些杏花樓的糕點(diǎn)，除了性子有些沉默寡言，還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人。
　　這不，他現(xiàn)在就到了。
　　我從他手里的袋子掏了塊糕點(diǎn)塞進(jìn)嘴里，含糊地問他怎么時隔這么近就來看我。他沒有說話，但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說這飄搖的亂世，紛飛的戰(zhàn)火，隨處可見的橫尸——還有我自己。
　　我們就這么靜靜地對視了一會，最終我看著他已經(jīng)褪去青澀的，露出堅毅神色的面龐，輕輕對著他說了聲再見。
　　我送給了他一朵被我保存得還算完好的桃花，作為踐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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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大半年，這期間倒真是清凈極了，我聽到遠(yuǎn)方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似乎來了許多人。我下了榻，隨意攏了下里衣，往外走去。那兩個侍衛(wèi)早就熟睡，再吸入迷藥，便像死了似的癱在地上。借著月光和比普通人強(qiáng)的目力，我看到了一群蒙了面的黑衣人。
　　來劫我走的？
　　我早已待在這深宮，卻是不知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我這么想的，也這么問了出來。
　　那有個站在一旁，沒有把全身裹密不透風(fēng)的人，似乎是他們的頭頭回答我說：為天下太平。
　　我一怔，繼而搖了搖頭。
　　正以為我要被迫離開這個地方時，我又聽到了聲音，那腳步比眼前這批人整齊得多。
　　我行了一禮，嘴里說道：恭迎陛下。
　　這小皇帝來得可真及時，我若有所思。
　　肯定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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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過后，我搬去了一個華美的宮殿，說是對我行國師之禮。
　　不過雖然侍奉我的人比以往多，但我卻聽不到像是那兩侍衛(wèi)說的八卦了——他們都是啞巴。
　　在這個院子里有一片桃樹林，如今正是早春，這些桃樹顯然比之前那棵康健，開的繁盛�？粗鼈冮_放的樣子，我就想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所以我現(xiàn)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那片桃樹林下看它們綻放。
　　其實(shí)我從前還有個“花名”，叫做桃美人，從前師傅住的地方也有桃花樹，我年紀(jì)尚小，雖不至于和喜歡同齡人偷雞摸狗，卻愛往那桃花樹的枝條上躺。我常常拿了話本子，在上面一躺便忘卻了時間。
　　那時師傅的院里除了我還有幾個人，無一不是練武的好苗子，也不像師弟那般乖巧，上躥下跳得能把屋頂給掀了。這里不僅有中原人，什么曾在苗疆之地做過藥人啊，沒有常識的森林野人啊，甚至還有蠻人的小孩，不過似乎是個混血。倒是完完全全在都城長大的師弟是個異類。
　　我的皮相倒也不錯，老皇帝曾說若不看我才華驚人，早叫我當(dāng)了探花——不過那又有什么用，終究未能一展抱負(fù)。
　　我若無聊了，便抓那幾個野人來聽我講故事，看著他們目瞪口呆的小眼神，心底別提多得意了。待講得累了，便讓他們幾個用著磕磕絆絆的話給我講故事，聽著可別提有多好笑。
　　雖然我?guī)煾改莾哼�算清凈，但總是有老頭兒帶著徒弟來“打架”，不過總是大徒弟打，我們在嗑些瓜子，聊聊天。有時還會有達(dá)官顯貴的孩子來這兒，我便也讓他們給我講故事，只是不知為何總是講著講著便臉便像猴屁股似的跑了。嘿，我和老皇帝就在這兒認(rèn)識的。
　　之后我十二三歲下山游歷時，便有聽到傳聞：玉壺山上有只桃花妖，雖不害人性命，但最喜歡邀人講故事，在其間吸人精氣。當(dāng)時我倒沒認(rèn)出這描述的是我自己，還有些想回山里找找這桃花妖。
　　都是往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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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忍不了沒有八卦的無聊生活，每天找尋時機(jī)偷偷溜出去，跑得倒也不遠(yuǎn)，然后才發(fā)現(xiàn)這地兒居然是后宮。
　　不愧是老皇帝的崽啊。我有些驚嘆。
　　后宮嘴碎的宮女不少，我從她們零零碎碎的話語中拼湊出來了一些東西，比如蠻夷鐵騎壓境，比如一個將軍武功了得，有了獲勝的希望等等等，又比如停戰(zhàn)的條件——把我交出去。
　　我忽然就懂了，懂了許許多多我之前不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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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我對藏在陰影處的暗衛(wèi)說我要面見陛下，他領(lǐng)命去了，卻沒再回來。
　　又過了兩月，我看著桃花慢慢凋零，逐漸失去了待在樹下的興趣，現(xiàn)在最吸引我的，是殘紅色的斜陽。我每天倚在柱旁，喝著酒，沉沉睡去。
　　等到桃花的最后一瓣落下后，我收斂氣息，離開了這座宮殿，一步一步走到了金鑾殿外。我從下午站到傍晚，從夜深站到日出。
　　上朝了。
　　我出現(xiàn)的時機(jī)可謂是剛剛好，在朝廷動亂之時，在民怨沸騰之時。
　　我看著小皇帝有些發(fā)白也有些發(fā)青的臉，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臣愿往蠻夷，求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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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的，小皇帝不可能拒絕我剛才的請求，他可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我可不會摸不透他的心理。
　　父子倆都一個樣子。
　　我孤身一人向北走去，其間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世間實(shí)在變得太快，腦子里的記憶就像失了靈，最終還是安安分分地一路問到了目的地——望州。
　　這兒已經(jīng)被攻破，看起來荒涼極了，我對著有些渾濁的河水捯飭捯飭了一番自己，多年無憂的生活使我看起來沒有什么老態(tài)，說是二十余歲也有人信。
　　我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單于是誰了。
　　我使勁眨了眨眼，想讓自己的眼神像少年時般清澈，卻始終沒能做到。看著河水里我的倒影，我一撫手，那身影便破碎了。
　　我運(yùn)起輕功，到了能看到駐扎地的火光的距離時慢下來，走到外面駐守的士兵面前，說：“我是你們單于要找的人�！�
　　我很快就被帶到了單于面前，望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臉，我輕笑道：許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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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倒很信守承諾，很快就撤了兵，但也沒還給小皇帝多少土地。我呢，估計成了他們單于的壓寨夫人，整天好吃好喝地招待我。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撓了撓下巴，比了比劃，“居然已經(jīng)這么高了！”
　　“師兄這些年過得很苦�！蹦莻�五官有些深邃的，但至少不是純種蠻人的單于緊緊地盯著我，中原話說得一點(diǎn)也不卡頓。
　　“啊啊，還是不要叫我?guī)熜至��！蔽倚÷曕止局�，“也沒有多苦啦�！�
　　自此我就真的待在了這里，外面種滿了移栽過來的桃花樹。單于有事沒事就與我講些有趣的故事哄我開心，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似乎專門去練過吐字一般。
　　我卻沒什么聽的興致，常常昏昏欲睡。
　　有一天，單于跟我說：“有個將軍造反了�！�
　　我點(diǎn)著頭，問道：“然后呢？”
　　“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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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些恍惚，感覺有些不對，卻又不知如何不對。
　　可能這對我一個年逾四十的老人家的沖擊力實(shí)在大了些，我又喜歡去桃樹下坐著了。
　　我能感到那個由新皇統(tǒng)治的新國家正欣欣向榮，單于有些疲于招架，卻舍不得我離開這滿園的桃樹。
　　我第一次在那片桃樹下邀請了他，看著他有些激動的雙眼，我只是遞給了他一只酒杯。他看著我的眼，像是被迷了魂。
　　單于死了，我離開了這里，卻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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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王朝的生命力強(qiáng)盛，沒了單于，那蠻夷內(nèi)部就成了一盤散沙，再被軍隊追擊，沒個三五十年恢復(fù)不了。
　　我遠(yuǎn)離了故土，卻還是回了都城一趟。在祭天的時候，我溜進(jìn)了新皇的寢宮，看著那似乎對我形同虛設(shè)的機(jī)關(guān)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拿走了里面的東西。
　　自祭天之日起，新皇的頭發(fā)一夜之間變白了，本就沒什么表情的臉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只是喜歡去一間早被棄用的小破屋子里待著。好在他還是一位圣明之君，對他的評價也是褒大于貶。
　　我一直往西邊去，去看看我從前未能看過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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