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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叫萬家瑞,男,二十七歲,死于日光熹微的清晨。
我的身體破碎,靈魂完整。
我漂浮于半空,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親人悲痛欲絕,我母親幾度哭到昏厥。我沒有因為他們的難過而有一絲愧疚或是不安,情感意識早已隨生命抽離,再無悲喜。
我終于如我所愿,成為一個不用在意他人感受的人,在我死去之后。
我看著他們?yōu)槲遗e辦葬禮,又是一片唏噓和眼淚。
我未被家人接受的戀人不敢上前,因為他和我性別相同。他躲在樹后偷偷看我的墓碑,我常說那雙勾人的桃花眼,現(xiàn)在腫得像爛桃似的。
我猜,他是在場唯一一個知情者,知道我的死亡并非意外。
畢竟,我們相識九年,相愛七年。
就是這么一個人,無比了解且珍愛我的人,在我死后卻沒有一個光明正大吊唁的資格。
反倒是春節(jié)時才碰一次面的叫不上名的親戚,個頂個的擠在最前頭。
他們用盡畢生所學贊美我,不遺余力地表達著可惜。
他們說:“家瑞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孩子!
言辭真切到我甚至忘了他們曾奚落我的語氣。
我也為我這不長的一生想了很多詞匯,最后還是愿意概括為四個字:普通男人。
我自認沒什么不普通,不普通都是別人說的。
我靠自學考上一本,是一些人眼中的不普通。
我大學創(chuàng)業(yè),畢業(yè)不到兩年買房,是一些人眼中的不普通。
我喜歡男人,也是一些人眼中的不普通。
顯然,最后一條最具有討論性。不過我偏要先說前兩條。
自學是因為高二時我就被我老爹送到特殊學校了,美其名曰恢復正常。那里有幾百個和我志趣相同的人。只有少數(shù)和我一樣聰明又懂得認慫,找到機會離開,重新?lián)碛锌刺柕臋?quán)利。
我不怪我爸,真的。他是個非常傳統(tǒng)的人,也古板,大男子主義。當初被他抓到我和我初戀男友,沒當場把變態(tài)兒子打死,已經(jīng)很愛我了。
用他的話說他是正統(tǒng)思想,絕對不容許歪的邪的。連給我取這個名字都是希望國泰民安,萬家祥瑞。
正統(tǒng),他為他有這樣的家國情懷而驕傲,也鄙視我的所作所為。
雖然我不知道我哪里傷天害理了,但他說是就是吧,誰讓他是我爸呢。
創(chuàng)業(yè)是為了給李爍還債。
忘了說,李爍就是現(xiàn)在在樹后面哭成傻der的人。
我們是大學同學,他睡我下鋪。有天我在洗澡,這傻der非要進來上廁所。我不開他就撬鎖進來,然后對著我一身傷疤直瞪眼。
“臥槽…你這怎么弄得?!”
“高中的時候不聽話,我爸找了個地方治我。”
“什么地方?”
那天不知怎么,下意識就如實回答他的問題。我“治病”的學校上過幾次新聞,他多少知道里面是什么樣子。
那里不光可以治性取向的病,只要愿意往里送,任何病都能治。所以他權(quán)當我是年少叛逆,不愛學習什么的。
為了活躍氣氛還嘿嘿傻笑,“你看…你看你現(xiàn)在考了個好大學,多好!
早知道這缺根筋的東西不會說話,我也沒往心里去。
結(jié)果到了晚上,他自己琢磨著不對味,跑到我床上拉著我鬼扯半天,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
“行了你下去睡覺吧,我沒生你氣!
李爍沉默幾秒,難得正經(jīng):“萬家瑞,你當時挺恨的吧!
“沒有啊!
“沒有么,”他摸我背上的疤,“疼不疼?”
“…疼!
從來沒人問過我疼不疼。他們只問我,這回知道聽話了嗎。
“我以前覺得你就一傻批,天天搭拉個臉,特能裝,F(xiàn)在明白了,去過那種地方的人,誰能開朗得起來!
那天晚上他在我床上睡的,我們聊了很多很多。他想用天生的善良和樂天派溫暖我。
他說:萬家瑞,你以后不用陰著臉了,太陽來了。
這恐怕是李爍人生中最狗血的橋段。他想和我當兄弟,而我想睡他。
李爍不該招惹我的。但如果沒有我,他恐怕活不到大學畢業(yè)就被討債的逼死了。
和我在一起后,他常笑著說,上天要他命不該絕,絕后就行了。
李爍看著沒心沒肺,其實賊要臉。如果不是我撞見他在校外被打,身上有了和我一樣駭人的傷痕,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總結(jié)來說就是他為了充游戲,不知在哪里借了兩千塊錢,最后要還的數(shù)目多了好幾個零。我從逃課出去打零工,到撞大運創(chuàng)業(yè)成功,大三的時候給他把窟窿填上了。
已經(jīng)很慶幸了,有些人的窟窿一輩子也填不上。
知道不用還賬了的那天晚上,他把其他室友支走,脫得赤條條站在我面前。
老實說,我很驚訝。想讓他永遠做個快樂的傻子,或者說害怕表露感情之后連朋友也做不成,我從未說過喜歡。
“我知道你喜歡我。”
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我交女朋友,在你面前看美女雜志…都是想不著痕跡地逼退你來著。誰想到你tm是個情種。”
我就才知道,他比誰都聰明。
那我要趁人之危了么,是的。
因為他說:如果你這次想當正人君子,我也想幾年以后兒女雙全。
我不知道有多疼,應該是很疼。鐵架子床被摳出難聽的聲響,他全身都在抖,哭著叫我的名字:“萬家瑞,我不是在謝你,我是在接受你。”
畢業(yè)后我們同居,一兩年好說,時間長了,懶得瞞,也瞞不住。
推也推不掉的相親局,我告訴我的相親對象我為什么不能和她交往。然后我爸找上門來,那天我不在家,我那一身正氣的老爸差點把李爍打死。
在醫(yī)院我問他為什么不還手,擋兩下也行啊。李爍還是那沒心沒肺的樣:“你爸今天不打我,改天打你打得更狠!
“大不了叫他當沒生我嘍…”
“你不敢,因為你孝順。”
他看著我,“知道么,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矛盾的人。你那么叛逆,又那么孝順。你以為時間可以給你一個平衡點,讓你權(quán)衡家庭和愛情。其實你早就玩脫了!
“有時候我也搞不懂你,我甚至覺得,你不是喜歡我,你是喜歡你爸不喜歡的!
“那你呢,你是真的喜歡我嗎?”我問他。
我以為他會來一個素質(zhì)三連問。
我不喜歡你我和你耗這么久?
我不喜歡你我站著讓你爸打?
我不喜歡你我神經(jīng)病啊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好好的姑娘不娶,我遭了別人多少冷眼?
結(jié)果他只是給我一拳然后走了。
我也沒想到?jīng)]幾天他又自己跑回來。
他知道我是想故意氣走他,我解決問題的方式,是讓我們都回歸多數(shù)人眼中的正常。
我們在家里喝了很多酒,他翻著看我手機,“這條怎么沒回?你爸說你表哥兒子都會打醬油了。”
我苦笑,他拍拍我的頭:“我兒子還會上班賺錢呢!
“別占老子便宜!
他躺在我腿上:“那你占老子便宜吧,老子就怕你有天不想占我便宜了!
第二天我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開誠布公的說出來,抱著一絲僥幸。結(jié)果是我媽以死相逼,他媽氣到住院。
我去醫(yī)院看他媽媽的時候,也被他爸揪著打了一頓。
“你為什么不還手?”他笑著問。
“因為你也是。那么叛逆,又那么孝順。”
二十五歲那年,他媽媽去世了。
鬧不動了,和平分手。
我們各過各的日子,都沒有多悲傷。
我的事業(yè)小起小落了幾回,平穩(wěn)之后我把公司股份轉(zhuǎn)給心腹,自己做一個不用操心的打工人。
我接受長輩安排的相親局,他也一樣。
我們終于是乖孩子了。
我的未婚妻發(fā)現(xiàn)我的藥瓶后很果斷的把我甩了,我只請求她不要告訴我的父母。
有人說,年少時的陰影是要用一生去治愈的。我以為我早就好了,直到為我療傷的人離開我。
我的夢里還是那間學校,我怎么求也沒人來救我。
我站在鏡子前,想用刀片把身上的傷痕磨掉。
我白天是談笑風生的正常人,我反復垂死于每個孤身一人的黑夜。
我把謀劃好的一切偽造成意外。
我不想有人戳著我父母的脊梁骨罵,是你逼死了你兒子。
像李爍的媽媽常年胃病,死于胃癌,他聽到的最多的話是你為什么要氣死你媽。
我把我們一起生活過的房子留給他。當初被我爸找上門后,我騙他說那是李爍買的。
我在我們的合照下壓了張字條。祝你兒女雙全。
我計劃得很好。
所以大家都說,好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他們是真的驚訝,也是真的認真地討論,參加完我的葬禮去街口那家奶茶店,第二杯半價。
我的父母互相攙扶著離開,李爍才敢從樹后面出來。我以為他會說什么,結(jié)果他只是站了一會就走了。
我知道他也認命了。
太陽這東西,帶不走,也暖不到地下。
這是最后一次,所有認識我的人聚在一起,然后離開。我也該走了。
天暗了下來,周圍都黑黢黢的。我自己坐在我的墓碑旁,頭頂陽光微弱,有點像我離世的那天。我在一天開始時結(jié)束生命,我在一天收尾時進入輪回。
開始和消亡,倒也正好。
有位老人經(jīng)過我面前,手里拿著掃帚,應該是工作人員。
“掃干凈一點,再在我旁邊種點花,不易敗的那種!蔽覍λf。
我知道他聽不見,但無所謂了。
我活著的時候,也沒人聽見我說什么。
老人把地上的祭品都收進袋子,還掂了掂分量。
“又有一個禮拜不用買水果了!
他樂呵呵的,看著碑上同樣笑容燦爛的黑白,搖搖頭,嘀咕一句:“這名字取得不好。”
是呀,這名字取得不好。
我親愛的父親,他希求萬家祥瑞,卻忘了叫兒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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