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剩十天時間�！焙我竺鏌o表情地說道。

　　“你什么意思？”

　　他閉嘴不言，只是起身收拾書包，準(zhǔn)備離開教室。臉上神色淡淡，一點愧疚也無。

　　我頭疼扶額，一把拉住這個讓我費心勞神的問題學(xué)生，頗又些恨鐵不成鋼：“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看他神色不對，又緩和語氣：“這事我不追問了，你回去把拉下的功課補(bǔ)上，明晚交上來�！�

　　他套上兜帽，擺擺手，消失在黑夜中。

　　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究竟是哪里出現(xiàn)問題？我劃開手機(jī)，找到班主任周老師發(fā)來的圖片，一張普通的家庭合照，年幼的何殷站在中間，面對鏡頭的笑容很勉強(qiáng)，照片上另外兩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

　　何殷被舅舅送來師大附中的那天傍晚，蓄積了半個月的雨水傾蓋而下，空氣黏膩厚重，疲累得沉在腳尖，任憑草腥氣與木腐味尖銳地彌漫開�；液稚虒W(xué)樓外檐，雨珠一顆顆砸進(jìn)泥土，銷聲匿跡。

　　我抖開雨傘，笑著推辭周老師要送我出校的請求，徑直穿過湖畔花園，迎面走來兩個身著黑衣的男子，一老一少，擠在一把傘下，很是局促。

　　兩人狀似親密，可手臂一旦觸碰對方，又頓時挪開，于是他們的一側(cè)肩膀很快濕透了。

　　我攔下他們，掏出一把備用傘遞給那位持傘的中年男子。眼神卻不自主落到少年身上，他低下頭，顯然不想與人對視。

　　男人感謝著收下，扯著男孩的臂膀快步走向教學(xué)樓，深長到臺階筆直往里，十分鐘前還燈火通明的大樓，在雨水與時間的沖刷下迅速灰敗下去。

　　那天我最后瞥了一眼這棟我即將任教的建筑，裹緊大衣快步回到溫暖的員工宿舍。

　　我看著手里的照片，不免感嘆，原本以為再無交集的人，偏偏成為了我的第一屆學(xué)生，還是最讓我頭疼的一個。

　　迫近零點，校內(nèi)花園蟲鳥俱靜，只剩下陣風(fēng)帶過的細(xì)草還在娑娑作響。

　　這是一座百年老校，當(dāng)它扎根于此的時候，周遭還是萬畝農(nóng)田，爬上低矮墻頭，遙望湖邊蘆葦朝山那頭一徑傾倒，紅澄澄的夕陽被分隔，一半融在水面，一半映上師大附中的半尺白墻。

　　這座百步花園也誕生于半尺白墻時刻，也曾歡聲笑語過，一座座鋼筋混凝土拔地而起，校園的白墻也與之生長起來，夕陽再也無法越過湖面，穿過蘆葦蕩，躍過外墻，停落在這里，百步花園就此沉靜下來。

　　凹凸起伏的石板路早已生出龜裂的花紋，枝椏侵占半邊天。那十步一盞縱齊排列的感應(yīng)路燈，簇新發(fā)著冷光，分外扎眼。

　　要不是今年學(xué)校新起一幢教職工宿舍，這幾盞路燈就是掛進(jìn)廁所也不會出現(xiàn)在花園。

　　這路燈感應(yīng)人體，走近了才照明，一離開檢測范圍毫不猶豫地掐斷，頗有些吝嗇的果決。于是，我每走進(jìn)一盞燈，身后的那盞必然提前熄滅。

　　按滅手機(jī)，繼續(xù)往前走，踩進(jìn)一盞燈，腳步猛的頓住。

　　緩緩回頭，身后那盞本該熄滅的此時正明晃晃亮著!

　　我屏住氣，繼而又聽見自己兩聲短而急促的呼吸——那燈下什么都沒有！

　　我裹緊大衣轉(zhuǎn)身，或許只是一只野貓，說不定是燈壞掉了。

　　離開花園時，我忍不住回頭，那盞燈，就那一盞，依舊不死心地亮著。

　　淅瀝的雨勢停在放學(xué)鈴響的前一刻，落日的光線透出來，路面升騰起一股水汽，木葉的清香隨著涌動的人流，充盈在校園。

　　不到半小時，教室基本走空，直到最后一位提問的學(xué)生收拾好離開，坐在角落的何殷才從那岌岌可危的書堆后挪出來。

　　如果不走近看，你不會發(fā)現(xiàn)那碼得有半人高的書本屬于課內(nèi)教材只有表面上薄薄的可憐一層，如果不是因此迷惑了許多教導(dǎo)主任的眼睛，他此時一定不會坐在這里而是班主任的“特殊關(guān)懷”——講臺邊的單人桌。

　　我掀看手表，時間還算充裕，我叫了一聲何殷，他抬起的臉上，睡眼迷離，要死不活，我點點那張單人桌，示意他過來。

　　對于提前開始的輔導(dǎo)，他面帶疑色，不過還是照做了。時間從筆尖沙沙地流走，窗外夜色沉沒，教室里只有滴滴走鐘聲，我偶爾解釋一些原理，他便能順利地自己寫下去。

　　白紙上的解答過程一氣呵成，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個窩在教室最后的學(xué)生給出的答案，何殷腦子轉(zhuǎn)得快，很有學(xué)習(xí)天分，只不過...我心中嘆氣，他在我的課上還算收斂，上其他老師的課簡直無法無天，所有能想象到的破壞法子他使了個遍。

　　上周他和班上另一個混球劉勝干架，兩人滿臉青紫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時，我毫不意外，周老師在一旁教育得唾沫橫飛，我坐在他身側(cè)觀察兩人的表情，顯然沒人將周老師的話聽進(jìn)去，心中感嘆道：班主任可真不好當(dāng)！

　　周老師計劃一對一“改造”，他把何殷帶到我面前。或許在所有老師眼中，只要學(xué)習(xí)成績提上去，一切壞習(xí)慣也能隨之消失。

　　今早上課時，平日里頑劣的劉勝收斂許多，開始認(rèn)真書寫筆記，何殷還是那副死性不改的樣子。

　　我盯著何殷沉思著的側(cè)臉出神，或許我該找個時間向周老師請教一二。

　　“老師，您有什么想問的就說吧。”他停筆。

　　我好笑地看著他：“年紀(jì)不大，口氣不小，你先寫完這張卷子�！�

　　“你也沒比我大幾歲�！彼吐暪緡�。

　　“什么？”

　　何殷連忙翻轉(zhuǎn)試卷攤給我看，每一道題都密密麻麻填滿答案。我瞥眼看去，他眼角微挑，露出幾分得意。

　　我一面執(zhí)筆批改，一面開口：“說吧，上周你和劉勝怎么回事？”

　　“單純看他不順眼�！�

　　我有些無語，又問道：“你昨天說還剩十天是什么意思？怎么，還沒打夠？”

　　余光里，他左手?jǐn)[弄衣服領(lǐng)口上的系繩，沒出聲。

　　我抬頭，他覷眼看向我身后，臉色古怪，我轉(zhuǎn)過身，舊掃帚安靜躺在角落，窗外夜色漆漆，一切都很正常。

　　“怎么了？”

　　何殷的食指抵上嘴唇，朝我頑皮眨眼，然后惡作劇般附在我耳側(cè)：“三個人在場，我不好意思回答您的第二個問題�！�

　　***

　　何殷那晚的話陰魂不散，猶如甩不掉的影子。

　　明明知道他在說謊，可當(dāng)我閑下來，看著陽光一寸寸侵蝕墻面，聽到校廣播的劣質(zhì)音響開始工作，聞到正午時分從食堂飄散出來飯菜香味時，總是不經(jīng)意想起那句話。

　　我還記得何殷在耳邊呼出的熱氣，拖長的語調(diào)難掩戲謔。

　　今晚照例輔導(dǎo)完功課，何殷早早離開，我留在教室批改作業(yè)，只留了前排一盞燈，老舊的短路偶爾閃爍，夜更加寂靜了。

　　這座百年老校外面看上去威嚴(yán)深厚，內(nèi)里的裝潢稍缺體面。

　　十年前空調(diào)壞掉大半，學(xué)生坐的還是刷色的雜木獨凳，抗議的學(xué)生不知道換了多少屆，也僅僅把走廊的燈盞置換一新，學(xué)生還得頂著陰晴不定的光線寫字。

　　我合上挎包正準(zhǔn)備離開，走廊傳來幽微的聲音，嗒、嗒、嗒——鞋跟磕上臺階的輕響。抬頭看向鐘表，時間迫近晚上十點。

　　我凝神，腳步聲變得時斷時續(xù)，但離我越來越近！出于某種原因，我快速關(guān)掉教室內(nèi)的燈，緊貼著門口的死角蹲下，背脊劃過冰涼粗糙的門板，額角沁出細(xì)汗。

　　嗒，腳步停住，來人就站在門外！感應(yīng)燈刷的亮起，光線穿過方形玻璃小窗死死釘住腳尖前的空地。還沒來得及拿上的挎包暴露在課桌上。

　　咔噠，鑰匙插進(jìn)門鎖，就在我腦袋上方不過一掌的距離。

　　下一刻，老舊木板轉(zhuǎn)動的咯吱聲響起，摩擦著我突突跳動的血管——不是我！

　　隔壁教室的后門被推開，不久傳來一記吃痛的悶哼，重物撞擊□□的可怖聲音。

　　一陣凝固的寂靜后，桌椅雪花般倒塌，像是被人粗暴踢開，暴怒低吼磕上墻壁，近的就貼在耳邊。后門猛的推開，一人飛速跑遠(yuǎn)了。

　　隔壁的動靜消失了，我等待了一會兒，確認(rèn)無事后才艱難起身，雙腿發(fā)麻，咬緊的后牙槽溢出淡淡血腥氣。

　　一瘸一拐地取走挎包，轉(zhuǎn)身面向門口，心臟驟停——何殷的半張臉貼在小窗后，鮮血從額角一綹一綹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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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真奇怪！”

　　“他為什么總說我們背后有人？難道是鬼嗎？”

　　“他就是個瘋子，咱們離他遠(yuǎn)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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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學(xué)生們惡毒而稚嫩的聲音，它們就像雜草叢林里潛伏的灰蛇，冷不丁跳起來死死咬住人的記憶。

　　他示意我開門，見我沒動，一拳砸向門板，眼神憤恨。我看見他的脖頸上環(huán)著一圈青紫色淤痕。

　　我拿起手機(jī)撥打電話，目睹著何殷的一寸寸冷掉的神情。我挪開視線走向門口，拉下門把，可是怎么扭動門鎖都沒有用，這里變成了一間無法離開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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