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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周精笑起來會把人嚇跑。
一個七歲的小孩,笑起來能把人嚇跑。他長得也不嚇人,皮膚挺白,五官還沒長開,但看著挺柔和的,笑起來會露出兩個虎牙。
七歲,剛上一年級的年紀(jì),笑起來會讓一個三四十歲,身材魁梧的大男人頭皮發(fā)麻,膽小一點的女人看到他就裝沒看見,快步走過。
周精家原本是開店的,街上認(rèn)識他的人很多,要是不小心跟他多對視幾秒,被他注意到了,他會對著你笑。賣熟食的那個胖女人就會聲嘶力竭的吼:“笑什么笑!滾!離我家店遠(yuǎn)一點!”
胖女人那個蹲在店門口正在吃鹵豆腐干的女兒,嚇得碗直接從手里滑下去了,碗破碎的聲音和周精那彎嘴角虎牙笑相互輝映。胖女人抄起卷簾門旁邊的掃帚追出去,“再笑我扭你臉,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滾!滾!”
周精不快不慢走過了兩個店面遠(yuǎn),胖女人才回到店里,拿過簸箕把碗的碎片掃進去。
隔壁雜貨店的老板娘走出來,兩手抱著臂,胖女人這下有了說話的人了。
“這種人被他看一眼都晦氣,你看,一只碗碎掉了。”
“我看他路過,特意沒出來!
“還是你聰明。我還賠了一只碗,一只碗倒不值什么錢,主要是影響心情,像大白天撞了鬼!迸峙俗唛_去,把簸箕里的碎片倒入垃圾桶。
“周忠強家總歸是不太平,怎么生出這樣的小孩來,對著人家撈上來的死人還笑呢。”
“要不是那個死掉的小男孩是和他爸爸一起游泳時淹死的,我真懷疑和他有關(guān)!
“大家都這么懷疑!
“兒媳婦么好好一個家給別人拆散了……”
胖女人馬上接上,“哎對對對,聽他們說那個男的有老婆的,還懷著雙胞胎呢!
“作孽啊。我聽說周忠強和他老婆也離婚了。”
“我也聽說了,”胖女人一拍手,“這下好了,兒子離婚,老子也離婚,孫子不人不鬼,他們家好了,完了!
此時,周精已經(jīng)走過好幾個店面了,他穿一件白色短袖卡其色短褲,白色短袖已經(jīng)洗到接近透明,那布料仿佛一扯就爛。
周精原先兩個臉頰是有嬰兒肥的,只不過家里一個個鬧著離婚,沒空管他,有一頓沒一頓,還要自己開始學(xué)吃飯,就瘦了。
他媽沒和人跑之前,他可是個寶。每天早上喂他吃完一整碗小餛飩,吃完他爺爺把他抱到隔壁搖搖車上,花一塊錢坐搖搖車。
那時的周精,不用自己下地走路,隨時不缺人抱。爺爺去后面煮餛飩就換他奶奶抱,奶奶的嘴不閑著,手是永遠(yuǎn)有空的。他每天還有五塊錢的餐后水果,桂圓、荔枝、橘子剝好送到嘴里,他只要負(fù)責(zé)嘴巴“啊”。
他也是不會自己擦屁股的,他不坐馬桶坐痰盂,紅色塑料袋墊好,他只要蹲下用力“嗯”,拉好叫一聲,他爺爺奶奶搶著來給他擦屁股穿褲子。
去他們家餛飩店吃的都是老顧客,都叫他“小精精”,夸幾句“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呀”,他爺周忠強還會多給一兩個餛飩。
他媽插足廠長兒子,也就是閨蜜老公后,他就不再是“小精精”了,而是“小鬼頭”、“小棺材”。飯有一頓沒一頓,喂他吃飯的周忠強喂一口,和老婆吵兩句,“以前他們處對象我就跟你說這女的眼珠子老是朝男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好好過日子的人,你偏要幫他們說話,你看看,還去撬人家小姐妹的老公,這死面孔怎么這么不要臉!彼棠虖埣t還嘴,“你現(xiàn)在是怪我咯,我會算命啊,會算到這死女人的眼睛貼到小姐妹老公上去了!憋埖阶爝,周精張開嘴,勺子又偏到張紅那邊去了,周忠強喉嚨變響了,“不怪你怪誰!”
半個小時,周忠強喂了三下,吵著吵著就放下周精飯碗,走到張紅面前吵了,兩個人比誰嗓門大,周精坐在凳子上,短腿晃蕩在半空,頭仰起看爺爺奶奶吵架,手椅背上玩玩,拿起飯碗里的勺子甩來甩去。
周忠強和張紅吵累了,看桌上地上一粒粒連著湯的米,周忠強火氣無處爆發(fā),把整只碗扣在周精臉上,“我讓你吃,吃,傻到這個地步,六歲了飯都不會吃,真是誰生的像誰!
搪瓷碗落地時在周精腿上緩沖了下,幾下很短的清脆聲后就倒扣在地面上了,周精“哇——”大哭,鼻子上嘴角邊都掛著米粒。
“好了,不要哭了,煩死了。老的煩好小的煩,讓我耳朵清凈點行不行!睆埣t不耐煩,嗓門也粗。
沒人來哄,周精就繼續(xù)哭,“哇——啊——”
周忠強一腳就把凳子踢倒了,周精隨之倒下。
“哇——啊——嘔——”周精躺在地上,兩手亂揮,兩腳亂踹,“爺爺抱我,爺爺抱我,哇——嘔咳咳——嘔——”臉脹得通紅。
張紅要走過去的,聽到這聲音繞過出門去了,“好,我走。你爺爺對你這樣還要他抱,又是個沒良心的!
在這之后,周精就學(xué)著自己吃飯了。一開始是拳頭拿勺子,后來學(xué)會用拇指食指中指把著勺子了。
幾次吵架之后,張紅和一起玩牌的人搞上了,周忠強把所有難聽字眼都罵上了,張紅要分一半財產(chǎn)走人,哪還有財產(chǎn),周忠強兒子在被綠了之后就拿了所有拆遷款出去做生意。
一年之后,周忠強哼哼兩聲:“做什么生意,混子做什么生意!
周忠強以前也是個開餛飩面店的老板,老了老了落得個給人看門的下場,也就賺點爺孫倆的吃飯錢。他給人看門,周精就沒人看了,周精也七歲了,該上小學(xué)了。
周忠強上班就把周精鎖在房間里,電視開著,電視柜旁是搪瓷碗裝的飯和菜,床上放幾塊面包,也管不了他餓不餓了,有的吃不走丟就行。
九年制義務(wù)教育算是幫了他的大忙,早上把周精往學(xué)校一放,中午一頓有人管,晚上讓他自己一人放學(xué)回家,到了給他打個電話。
太太平平上了一個學(xué)期,第二學(xué)期周精就有經(jīng)驗了。回家先給爺爺打完電話再出去玩,這樣爺爺就不會發(fā)現(xiàn)。
小鎮(zhèn)上來來回回就這些人,都知道周忠強家的情況,接送老人總要等周精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后,在背后朝他指指,對自己孫女說:“這是不是周精?”
“對呀,奶奶你怎么知道?”
“不要和他玩,跟他玩要學(xué)壞的!
“為什么奶奶?”
“跟你說不要跟他玩你聽著就是了,哪那么多為什么?”
“老師說不懂就要問為什么。為什么奶奶?”
“他媽媽破壞別人家庭,和別人結(jié)婚了,不要他了,他爺爺奶奶也離婚了,這樣的家庭不好。”
小女孩尖尖的一聲,“哇塞!他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離婚啦!”
第二天小女孩就在教室里,用她尖尖的嗓音問,“周精,你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是不是都離婚了?”
“?”
“哇塞!”
“天哪!”
“離婚?”
“周精你爸爸媽媽離婚啦?”
“他爺爺奶奶也離婚了。”
“哦哦,我知道,我是先問他爸爸媽媽,他爺爺奶奶我待會會問的!
周精被他們圍著,整理自己的鉛筆盒,抬起頭笑笑說:“哈哈哈,對啊。”
一個小女孩食指指著他,嗓門和八哥一樣尖:“周精你怎么還笑啊!爸爸媽媽離婚你不難過嗎?你應(yīng)該天天哭才對,我爸爸媽媽離婚我肯定會哭死的。”
“我媽媽說離婚了就要選跟誰,周精你跟誰?”
“我跟我爺爺!
“?你爸爸媽媽都不跟嗎,他們都不要你?”
周精在學(xué)校里沒有朋友,他們說這些他其實感覺不到難過,連羽毛在身上撫了一下的感覺都沒有,他只是覺得他們都好煩,一遍遍問,他都懶得答。
沒有朋友他也有地方玩,小區(qū)后面有兩條小路,他可以玩狗尾巴草,玩石子,玩螞蟻,那里還有兩條小狗。
他給爺爺打完電話放下書包就出去了。
小路是沿著河的,上個星期他走到小路的盡頭走回來后,小路的入口處停了一輛救護車,河邊站了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一群路人,一個小男孩從河里被撈上來,小男孩爸爸只穿著游泳短褲,攤在地上拉著兒子尸體聲嘶力竭,那聲音仿佛要沖破天靈蓋沖到天上去把兒子要回來。
他抽自己耳光,拳頭捶地,腳在水泥地面上磨出血珠都沒用,兒子直挺挺不聲不響。
所有路人躲得老遠(yuǎn),眼睛瞟來瞟去,只有周精眼神沒有回避的盯著,那爸爸哭得呼天搶地,他露出虎牙笑,手里把玩著石子和一根狗尾巴草。
看熱鬧的路人手推旁邊人手肘,下巴朝周精點點,旁邊人看過去,嘴巴撅起,手去碰碰他旁邊的人,下巴朝周精點點。
周精一路走過去,一路都有人追出來看他,不光自己看,還叫老婆小孩出來看。
周忠強是在和李老頭交接班的時候聽他說的,他憋了半天講出了句,“兒子像娘!
周精走到店面盡頭,穿過馬路拐進一條崎嶇的小路,他熟悉鎮(zhèn)上的每條小路。
“他們都在背后罵你!壁w然拖著一袋空塑料瓶走到他旁邊去。
“我知道!
“你不罵回去?”
“我想不出來罵什么。”
“這還用想,什么難聽罵什么。神經(jīng)病,賤人、死三八都可以罵。”
“我不想罵他們。”
“你有病!
“他們都這么說,我有神經(jīng)病!
周精繼續(xù)走著,趙然拖著大垃圾袋走在他旁邊,拖累了兩手捏著袋口一甩甩到肩上去。
“我和你一起拿吧!
“不用,放在肩上都不用力氣,下次他們罵你我?guī)湍懔R回去!
“好,下次我叫你,你叫什么名字?”
“趙然!
“我叫周精,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嗯,我們是好朋友了!
走完崎嶇的小路,過一座小石橋,以小石橋為界,過了小石橋都是沒拆遷的,再走過一排平房,一座稍大點的石橋,趙然停下腳步說,“我到了!
“哦,好朋友再見、”周精揮揮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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